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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六十三章 剃頭匠老梅

——村夫圖之八

剃頭匠老梅在我的印象裏總是那樣清瘦,肩上的挑子一頭熱一頭涼。熱的一頭是一個爐子,爐子上放著一把鐵壺。老梅挑起挑子上路的時候,爐下的風門是關著的。挑子的另一頭是一個長凳,長凳的麵隻有一尺半長,半尺寬,凳下的四條腳張得很開,空間裏做成上下三層小抽屜。抽屜裏放的都是剃頭的工具:推子、膏推子用的油壺、刮臉用的刀子,等等。凳子的一頭還掛著一條黑色的油光油光的備刀布子。一個男人在凳子上坐下來,老梅伸手把爐子上的風門打開,一會兒,藍盈盈的火苗就上來了。等把那人的頭剃光了,老梅就從熱水裏撈出一條毛巾來,焐在那人的臉上,然後拿起刀子在凳子邊上蹲下來,伸手拉起備刀布子,喳喳幾下,刀刃就變得飛快。刀子走在那人的麵頰上,青胡碴子就喳喳地響,聲音就像菜農蹲在菜園子裏割韭菜。

老梅在新中國成立前當過國民黨的兵,但是當兵卻從來沒有扛過槍,他身上背的是一副剃頭用的家夥,平時給兄弟們剃頭,而更多的時候是跟著團長。團長長著一副又粗又硬的臉麵胡子,三天不刮就像野草一樣長起來。老梅不但頭剃得好,手下的小活也做得幹淨,掏耳屎,打淚腺,鬆筋骨,一會兒團長就在他的手下睡著了。有了這段經曆,“文革”中他就成了四類分子,天天要去受批判。有一回批判他,他先要求去廁所。隊長袁鱉說,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去吧。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人影。袁鱉等急了,就親自到廁所裏去找他,一看,他一個人在糞坑邊彎著腰低著頭站著。袁鱉說,老梅,你裝啥熊?老梅說,我先練習練習。袁鱉說,好呀,上台吧。老梅就挑著剃頭挑子下了地,社員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先挨批鬥後剃頭。袁鱉指著剃頭挑子說,老梅,這剃頭挑子你算是哪一頭?老梅指著有火的那一頭說,那一頭。

袁鱉說,放屁,你想凍死我們貧下中農?老梅說,那我是這一頭。袁鱉說,放屁,你坐著,讓我們站著,你想累死我們貧下中農?老梅左右不是,最後隻好說,那我是扁旦。鬥完了,袁鱉往凳子上一坐,說,來,給我刮臉。可是一用刀子,老梅的手就顫抖,一不小心就把袁鱉的臉皮割破了。袁鱉很生氣,說,你想害死我們無產階級呀?袁鱉一惱就罰他去菜園子裏推水車。

老梅跟著被蒙了雙眼的黃牛不停地圍著水車轉。他突然感覺到水車的結構十分複雜,齒輪式的圓盤怎麼正好咬著一節又一節的水車鏈子?

鏈子上卡著的紅色的或黑色的橡膠皮碗兒絲絲地滑過係到水井下的水筒子,就有清涼涼的井水流出來,流著流著就聽“砰”的一聲響,紅色的皮碗就出來了,接著還有水流出來,隨後又是“砰”的一聲響。隻要那頭黃色的老牛不停下來屙屎尿泡,老梅就得跟著那水車不停地轉,井水就無窮無盡地流出來。怎麼會這樣呢?老梅想不通,可是老梅的手一摸著水車上的木棍就顫抖。老梅想,完了,我這剃頭的手藝算完了,我這手怎麼一摸東西就抖呢?老梅感到恐懼,老梅惶惶不安,沒人的時候他就從菜地裏摘了一個葫蘆,拿起一根木棍當剃刀,那個頭一樣的葫蘆一放到他的麵前他的手就抖。老梅那天回到家裏哭了,老梅哭得很傷心。

老梅的老爹拄著拐杖來到他的身邊,用拐杖敲著他說,沒出息,哭個啥?老梅說,爹,你教我的手藝完了。爹說,咋完子?老梅說,我的手拿不住刀子,一拿刀子就發抖。他爹不再說什麼,從兜裏掏出來一個布包扔在了他的麵前。他爹說,拾起來。老梅把布包拾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把油亮油亮的剃頭刀子。爹往他身邊的凳子上一坐,說,這是你爺留給我的,來,在我頭上試試。可是老梅拿刀子的手總是顫抖,他看著爹,不敢動手。他爹就生氣了,爹說,還站著幹啥?老梅說,爹,我這手。爹說,別擺理,刮!老梅隻好走到爹的身邊,伸出手中的刀子。可是兩刀子還沒刮下來,他就把爹的頭皮割了一道口子,有血立刻注出來。老梅看著爹說,口子。爹瞪他一眼說,瞎當了幾年兵,刮!那天把爹的頭剃下來,老梅一共在爹的頭上留下了二十一道口子,爹的頭上傷痕累累,在老梅的眼睛裏,爹的頭一片血光。可是說來也奇怪,等把爹的頭剃好了,老梅的手也不抖了。

多年以後老梅在我們鎮子東街開了一個理發店,他仍用老式的理發推子,可是那種推子越來越不好買了,老梅不會用電推子,因而年輕人從來不到他那兒去剃頭。到老梅店裏去的大多是一些剃光頭的老人,再有就是那些長了臉麵胡子的人。袁鱉也常常到老梅的鋪子裏去剃頭,他們常常一邊剃頭一閑嘮。有一天袁鱉突然問老梅說,唉,你那剃頭挑子還放著嗎?老梅說,沒有,十多年前就廢了。於是兩人就生出許多感慨來。那些往事現在講起來,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