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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六十二章 二叔

——村夫圖之七

我們潁河鎮一帶,趕大車的叫車把式。我二叔就是個老車把式,二叔趕了一輩子的大車。在我們那兒,凡是用大牲口和牛拉的車都叫大車。最初的時候,二叔趕的是太平車,太平車有四個木輪,木輪上隔三寸遠就鋦一個鐵扒鋦,一是行駛的時候防滑,二是車輪耐磨,由於行駛,扒鋦被磨得光滑可鑒。四輪車的車廂有現在的席夢思那樣大小,但沒有席夢思坐上去舒服。一頭或者兩頭牛拉著,二叔喊,小牛,扛哩!958年大食堂過後,鎮上的好多人都得了大肚子病。二嬸就是那一年死的。二叔趕著太平車把二嬸送到地裏去,太平車慢悠悠的,車軸嘰嘰呀呀地發出刺耳的聲響。二叔知道是車軸缺油了,二叔就喝住小牛,解開褲子站在車邊往軸裏尿尿,尿了半截,止住,轉到另一邊,又尿。給車軸膏完油,又走。後來那頭牛拉太平車往地裏送屍體的時候累死了,村人就把它的皮剝了,把肉吃了。

後來太平車的四個木輪去掉了兩個,木輪也換成了橡膠輪胎,很多地方叫這種馬拉的車叫馬車,但我們鎮上的人仍稱這種車為大車。馬車的形狀就像一輛放大的人力架子車,前麵的兩根車轅很粗,那個時候我的小手量幾下還量不過來。一匹高大的紅馬駕轅,兩隻輪胎和汽車的輪胎很像。我最愛聽馬車輪胎放氣的聲音。沒人的時候,拿一根細竹棍,摁著那個和煙卷一樣粗細的氣門芯裏的小疙瘩,就能聽到哧哧的放氣聲。你看過電影《青鬆嶺》嗎?老萬山趕的就是這種車。那個電影裏不但講了階級鬥爭,還有一首歌在當時也十分流行:

長鞭也那個一甩,叭叭地響,我趕著大車出了莊……我二叔就常常趕著大車出了莊。二叔農忙的時候往地裏送糞,往場裏拉收獲的莊稼,農閑的時候就到外地給生產隊裏往回拉煤,拉化肥。車轅上掛著一盞馬燈,在黑夜裏一走一晃,馬車巨大的身影長長地伸到曠野裏去,時不時聽到二叔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叭”地響一下。

在車上坐久了,腿就麻,二叔就會從車上跳下來,跟著大車走一段。

有時候大車還成為娶親用的彩車。在車廂上紮一個席棚,棚前棚後掛兩塊紅布,彩車就成了。那彩車多是把鄉下的姑娘拉回來到我們潁河鎮,但也有把我們鎮上的女人送出去的時候,鎮子東街的寡婦趙春蘭就是。趙春蘭死了男人之後,我二叔一直給她家挑水,可趙春蘭還是坐著二叔趕的馬車嫁到鄉下去了。在給趙寡婦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在她家床下意外地發現了我家一年前丟失的風箱,這就引起了一場風波。

那風箱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我十歲的時候,就是一個收拾風箱的老手了。那個時候我們那兒做飯燒的都是莊稼的秸稈,或者樹葉,沒有風箱不行。風箱的活門四周得勒上雞毛。公雞毛最好,母雞毛次之。雞毛大都是從供銷社食堂裏的糞堆上揀的,公雞毛都被有權有勢的人家要走了,我隻好用沾了雞屎的母雞毛。我把臭烘烘的母雞毛小心翼翼地一小撮一小撮地勒在風箱的活門上,燒出來的紅薯茶仍是很香。有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我家的灶屋被盜了。由於白天勞累,那一夜母親忘了把風箱搬回堂屋裏去了。那個時候風箱是我們家裏的主要財富,一天沒搬到堂屋守著就被人偷走了。母親很傷心,氣得坐在大街上握著腳脖子哭了一場。街坊鄰居圍了一群,鄉下來鎮上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一個個默無聲息地走去,那一天我們全家大小都沒有吃飯。二叔黑著臉從東街裏走過來,二叔說,罵,罵那個沒良心的賊!

我們就都罵那個偷風箱的賊,從天明一直罵到天黑,嗓子都累啞了。

可是後來我卻從趙春蘭家的床底下發現了那隻風箱。母親揪著趙春蘭的衣服把她拉到大街,指著她的鼻子要她說說清楚。可是趙春蘭不說話,隻管捂著自己的臉哭。本來是她的一場大喜,結果鎮裏的人都指著趙春蘭說,沒想到她是個賊。

這個時候蹲在一邊的二叔突然走過來,伸手把我母親拉開了。二叔說,不是她的事兒,那風箱是我偷的。一句話把人們都說愣了。二叔一句話也不說,他把趙春蘭推上了大車,把她送出了鎮子。那天二叔在趙春蘭新嫁的那個村子裏喝了很多酒,回來的時候從馬車上掉了下來,馬車從他的腿上碾過了,二叔成一個瘸子。二叔從此整天沉默寡言,終日走路都勾著頭,一直到死都沒有抬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