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承明殿內,氣氛一派微妙。
禦坐上的劉徹臉色凝重,眾臣則鴉雀無聲,靜靜的看著飛將軍李廣和博望侯張騫被去掉冠冕,由衛兵們押送至廷尉署裁決。原來,這兩人在出右北平之後,又分道而行,結果李老將軍帶著四千士兵,在向北推進的時候,碰上了匈奴左賢王的兩萬騎兵。戰鬥打得很酷烈,持續了一天一夜,就在老將軍箭斷刀鈍,幾乎全軍覆沒時,博望侯帶著一萬軍騎趕來。左賢王一時摸不清漢軍底細,兼之人困馬乏,便匆忙退兵。博望侯是救了老將軍一命,卻也耽誤了原定的行軍計劃,又因李廣部損失慘重,再無實踐原計劃的可能,兩人隻好引兵南歸。然這樣一來,兩人就觸犯了律法,按漢律要以延誤重大軍機而論斬。眾臣倒不擔心張李二將真的會被處斬,因為同樣依照漢律,兩將軍隻要交納足夠的錢財,便可贖罪免死。就如前幾天不戰而退的公孫敖將軍,雖然當時漢天子劉徹氣得眼冒金星,將他狠狠的斥責了一翻,但終究也沒要他的性命,也不過是認罪罰錢,罷黜為平頭百姓而已。現下,眾臣心照不宣,其實心思一般無二,皆和漢天子一樣,在關心最後那一路大軍的軍情。
劉徹雙目暗淡,良久無言,他的視線死死的追著張騫的背影:隨他出宮門,下台階,直至他變成一條黑線中最模糊的一點。此刻,雖有主管農業生產的官員大司農顏異在向他彙報農業問題,然劉徹似聽非聽,隱隱約約中,耳邊另有一個有個不情願的聲音顫悠悠的對他道:沒希望了,去病一去十餘天,半點軍報都沒有回傳!開道西域的事,看來這一次是沒指望了!
可劉徹是那般的不情願!自他稱帝以來,想要的東西,除了日月星辰實在是人力難為之外,凡人力可以得到的,他都想緊緊的攫在手裏——何況這隻不過是一片土地,怎麼就那麼難呢?此刻,最理解漢天子的朝臣,莫過於衛青,他瞥一眼陛下緊蹙的眉頭,心裏也是黯淡無光:思及去病的生死,心頭之苦,亦與劉徹仿佛;然身為大漢朝的最高將領,他未能親自出征,隻在後方觀望,今戰果不佳,心內自然加倍鬱悶。當衛青再次注目漢天子時,卻見劉徹完全沒有心思再處理國政,他站起來,揮揮衣袖,遣散眾臣,就要離朝回寢宮。忽然,宮門外響起了一迭聲疲憊而撕啞的呼聲:“報——河西大捷——”
劉徹心頭一震,邁出去的腳步如被沸水燙到一般,立刻縮了回來。與此同時,他站立不穩,趔趄了一下,幸虧邊上的謁者眼明手快,將他扶住。劉徹站穩之後,卻馬上甩開謁者的手,他急急扭轉身來,在朝臣攢動的人頭內看到一個郎官氣喘籲籲的捧著木匣子跑進來。郎官跑得那樣急,以至於在踏入大殿時,竟然忘了跨越門檻,結果摔了個跟頭,手上的木匣子被拋到一邊,散成兩半。木匣子內盛放軍報的竹簡恰好滾到衛青腳下,衛青忙拾起來,急步快走,將竹簡呈上。劉徹根本就等不及左右郎官的接遞,他自己搶上幾步,一把從衛青手裏奪過來。待他看完短簡,立時眉飛色舞,滿臉生輝,他喜洋洋的將竹簡遞與衛青,大聲道:“念!”
衛青恭恭敬敬的接過竹簡,快速流覽一遍,卻未立刻念出來。眾臣隻見他目光閃爍,握著竹簡的手微微顫抖,顯見內心十分激動,不由得人人翹首以盼,巴望將軍快點出聲。
“大將軍,快念!”劉徹的聲音得意之極,甚至於帶著幾分張狂,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喜悅宣泄出去。衛青定定神,慢慢一字一頓的道來:“臣涉鈞耆,濟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連山,殺敵兩萬八千三百一十二人;得單桓、酋塗兩王,相國,將軍,當戶,都尉五十一人;降者記一千零六十人。”
這軍報沒有像平常朝臣上的奏章那樣,一開篇就要來幾句“臣死罪”或是“臣叩首”之類的套話,甚至連上報人都未留姓名,短短幾十餘字,除了通報行軍路線,便是稟報戰果。眾臣聽罷,盡皆訝然——並不是說有誰就要跳出了指責霍去病對漢天子的大不敬,寫個軍報都這麼不講規矩;相反,一種喜出望外之情正在朝堂上四處彌漫——這不止是劉徹望眼欲穿的結果,亦是整個大漢朝苦苦期盼的結果!繼而,率先冷靜下來的幾個大臣走出行列,於禦座前躬身道賀:“恭賀陛下!賀喜陛下!佑我大漢天威遠播!”
劉徹放聲大笑,其音亢奮,其聲得意,其形狂喜。這個時候的漢天子真性流露,滿足而驕傲!
一時,其餘眾臣都反應過來,忙加入賀喜的行列,齊齊整整的道賀之音便響徹殿內,翻出窗頁,爬上瓦楞,直飛雲霄,一掃幾天來籠罩在未央宮上空的陰霿。
六日後,一支百餘人的馬隊擎著鮮豔的紅色旗幟,頂著初秋的烈日,急衝衝的奔向休屠澤西北麵的合緊山。然還沒待他們到達目的地,前去探明情況的哨兵回來了,他向馬隊的首領稟報道:“大人,驃騎將軍已於今日清晨離開合緊山,正穿越祁連山與合緊山之間的山口,往西北追逐匈奴人去了。”
被稱做“大人”的馬隊首領不是別人,正是郎官蘇武。原來,劉徹聞知戰報之後,欣喜至極,也不待戰爭的最終結束,便急著要派使臣前去慰勞霍去病,以張顯自己的滿意之情。蘇武遂毛遂自薦,請求聖命。雖說蘇武隨侍天子不久,然他品貌偉岸,風態瀟灑,兼之在天子麵前應答自如,進退有度,劉徹大為滿意。遂應允他的請求,任命他為使臣,領兵百人,帶上慰勞品,風風光光的西去。蘇武一路星夜兼程,直走坦途,卻為何還這麼慢呢?這其中又另有緣故,原來,霍去病首戰告捷之後,不肯罷手,繼續追亡逐北,掃蕩河西的匈奴殘部。為能跟他會合,蘇武一直尋著他的蹤跡而行。不料這個生猛的冠軍侯精力無限,一會殺到休屠澤,一會又回師合緊山,將匈奴人攆得魂飛魄散的同時,也把蘇武拖得疲憊不堪。蘇武雖然能文能武,但畢竟不是帶兵打仗的料,隻短短六日,便累得臉色焦黃,憔悴不已。現聽過哨兵的稟告,蘇武尋思:雖說跟在去病身後瞎轉是有些盲目,但是他來去如風,再不跟緊點,隻怕更難見麵。他過祁連山,我便也過祁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