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剛剛褪去,晨風便帶著些微涼意,從祁連山和合緊山之間的窄小平原斜身穿過。就在人們的甜美夢中,它輕輕的將八月放落。
早起的幾個匈奴人,一邊品嚐初秋的韻味,一邊懶洋洋的舒展身體。其中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壯實男子,並沒有跟同伴呆在一塊,而是一個人走到一邊,怔怔的眺望著遠處的祁連山。此刻,晨曦還未露端倪,天色尚徜徉在灰暗與銀白之間,然祁連山上的皚皚白雪依舊分明,晶瑩亮眼。就在他看得出神時,一個稚氣的聲音在旁邊悄聲道:“伊即軒大叔,你看什麼呢?”
被叫做“伊即軒大叔”的男人回過頭來,看到身旁蹲著個十三四歲左右的男孩,那男孩正瞪著烏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著他——原來是休屠王的兒子,伊即軒笑了,道:“日磾,你不好好的睡覺,起這麼早做什麼?”
日磾眨著眼,修長的睫毛上下翻飛,不時透出機靈的光芒,他道:“大叔,你不也是早早起來,沒睡好麼?是不是在擔心漢軍的事啊?”
孩子的話,一下子就點中了伊即軒的心思,他撫mo著日磾的頭,緩緩道:“孩子,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有你父王和大叔在,漢軍不敢把我們怎麼樣的。”
日磾畢竟年紀小,還聽不出伊即軒話音裏的那絲遲疑,他隻管興致勃勃的追問道:“大叔,春天的時候,你跟那個漢家大將霍去病是拚過命的,你覺得他怎樣?”
伊即軒沉默了,撫mo著孩子的手也縮了回來。男孩不知其意,滴溜溜的眼睛就跟著他轉。伊即軒躊躇了一下,正想敷衍幾句,卻忽然聽到祁連山腳下傳來狼的嘯聲。這嘯聲粗獷中帶點淒厲,孤單中又透著高傲——尤其是在祁連山和空氣裏不斷回環衝擊之後,形成悠長高遠的餘音,肆意張揚著難以馴服的野性。伊即軒呆住了,從前鏖戰於皋蘭山下的場麵,便如昨日般再現於眼前,因而他原先到了嘴邊的話立時化為烏有。似出神了般,他蠕動著嘴唇,好半天後才吐出字來,那低不可聞的話語借著薄薄的晨風吹進日磾的耳裏:“他是狼。是昆侖神派來的蒼狼。”
“怎麼可能呢,大叔?我們才是受昆侖神護佑的子民!霍去病不過是個漢朝人,他怎能是昆侖神派來的蒼狼?”日磾大大的不滿:在匈奴人的眼中,狼可不是可怕的動物,而是該被頂禮膜拜的圖騰,怎麼說也輪不到一個漢朝人來充當!就在日磾撅著嘴,意欲進一步抗議時,伊即軒苦笑道:“孩子,你不懂的。瞧,你母親在叫你,還是快回去吧。”
日磾向休屠王的營帳看去,果然見到母親在找他,他不得不跑過去;然跑了幾步,他不服氣的轉回頭來,大聲道:“大叔,等我長大好了。我才是昆侖神派來的蒼狼!”
望著孩子遠去的背影,伊即軒良久無言。他呆坐在草叢中,陷如沉思。他本人因是休屠王管轄下的樓俞小部落的王,所以這些天來多次參與對付漢軍的會議。自從霍去病率領的漢軍在沙漠裏突然失去蹤影後,匈奴諸王均感到不解。一些王認為:霍去病在進入沙漠後迷失了方向,可能已經困死於沙漠內:還有一些人則認為:霍去病隻是佯裝進入沙漠,實際早和另一路的漢家將領公孫敖一樣,選擇了退回漢朝的國境。這兩種看法,不管是哪一種占上風,都使得河西的所有匈奴部落洋溢著一種不可遏製的喜悅。在他們看來,一場曾經迫在眉睫的惡戰就此煙消雲散了。
伊即軒卻不敢苟同這些看法,皋蘭山下的戰役讓他深刻的領教到霍去病瘋狂而又百折不撓的求勝心情。可以說,他天生是為戰爭而活的人,他是絕對不會空手而還的——除非他死!否則,他是絕對不會停下進攻的腳步!可現在,他究竟在哪兒呢?
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來到了祁連山附近?果真如此的話,他準像惡狼一般,伏在某處的草叢中,灼灼閃亮的狼眼正虎視眈眈的盯著獵物——他們這些固守在祁連山腳下的匈奴人。這頭狼有足夠的耐心,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一個六倍於己的大型獵物,所以他肯定不會操之過急。沒準他還喜孜孜的反複打量著麻痹大意的對手們:他早已蓄積好力量,就等著最佳的時機一躍而起,對獵物發起最有效也最猛烈的攻擊!
然而其他匈奴人對伊即軒的憂慮嗤之以鼻——他們不懂得什麼是杞人憂天,可他們懂得什麼是聞風喪膽,於是便一致認定伊即軒是被霍去病嚇怕了。伊即軒為此苦惱萬端:他對自己的直覺愈是信賴,就愈為匈奴人即將麵臨的不利局麵感到揪心。然而對著普遍的盲目樂觀,他還真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他隻能是頹然不安的猜測著:霍去病,你究竟到了哪裏?要從哪個方向發起攻擊?
一覺醒來的霍去病,其心情大好,並不知道在敵人的營陣裏居然有人惦念他到了不能成眠的地步。此時,他愜意的眨著眼,心情愉快的打量不遠處的祁連山。這山真美,高險峻雄,綿延不絕,大有氣魄;最奇處則在它山頂上深積不化的白雪,甚至還有嫋嫋雲岫與天相接,仿若有神人居於其上。難怪匈奴人把它視作神山——嗬嗬,他們絕對想不到,他霍去病已經到了離他們這麼近的地方!一時,霍去病心裏頗為得意,任習習涼風拂麵而過。然待趙破奴把半隻拔光了毛的生兔子遞上來時,驃騎將軍的臉色暗淡下來。原來,這就是他今日的早飯。霍去病環顧周遭,將士們亦正望著他。自從出塞以來,這還是漢軍們第一次有機會全軍吃肉,然為避免升起的炊煙驚動匈奴人,漢軍將士隻能以生肉裹腹——可將士們非要看著驃騎將軍將像頭狼那般最先把生肉咽下,他們這些小狼才肯動口。霍去病天生一張刁嘴,兼之養尊處優慣了,現下要他咀嚼生肉,不啻於要他爬上青天。但是,為號令全軍,他不得不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口大口的撕咬生兔肉。就在那些淋漓的鮮血自腮邦子流下來時,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屈大娘的廚藝(其實也是花蕾的廚藝)——兩相對比,這生兔肉更顯得腥臭難聞。然大敵當前,豈是計較的時候!於是,霍去病閉著眼兒,胡亂吞咽下去。
很快,早飯吃完,漢軍整裝上馬,追著最後的一絲暮色詭秘而去。
懶洋洋的晨曦慢吞吞的攀到祁連山的半山腰,他略略探出頭來,稍微歇口氣,便看見惟有依賴肥美草原才能繁衍生息的匈奴人正如螞蟻般忙碌。他本想微笑著讚美生命的活力,可它還來不及扯動嘴角,便感受到一陣渾厚而急速的聲音自大地的底處穿來——那震蕩的餘音甚至還讓它打了個趔趄。晨曦詫異的東張西望,那些聽覺靈敏的匈奴人也在倉皇四顧,最後,他們的視線全聚集在身後祁連山山口最狹窄的那一端:在那兒,一條蠕動的細線掠過翻飛起伏的草尖,迅速擴展成一團奔湧不熄的火焰。那火焰一路燃燒滾動,速度快得令人旋目,更是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