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蘇武氣定神閑的道:“奉陛下昭命,微臣蘇武特護送兩翁美酒賜與驃騎將軍。”
“什麼?”霍去病愕然,他絕不相信素來喜愛揮霍的漢天子竟然這般吝嗇,單用兩翁酒就把他打發了。蘇武見他不信,便衝隨從招招手。很快,兩個隨從分別捧著個精美的長頸漆器走上來,那漆器的頸項處係著大紅的絲帶——毫無疑問,這就是漢天子禦賜的美酒。先別說霍去病的心思,單是在旁邊巴望的眾漢軍也覺得大大的沒趣——原來,希望和失望隻隔一線,現實總是那麼的殘酷!他們雖然拚死拚活的為漢家開疆辟土,但皇帝老兒的恩賜,永遠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兵們!
霍去病哼了一聲:“子卿,你來了多少人?”
“一百人。”
霍去病眉目一亮,道:“這麼隆重的護送,想必是未央宮裏的佳釀吧?”
蘇武笑而不答,隻將酒翁遞送到霍去病跟前。霍去病看到酒翁上貼有一小簽,上邊幾個曲曲扭扭的小篆。細看去,分明是“百花釀”三個字。霍去病樂了,頓時神采飛揚,對趙破奴道:“鷹擊司馬,快命令弟兄們宰殺肥羊,全軍共享陛下恩賜的佳釀。”
趙破奴“喏”了一聲,領命而去,去之前,不由得嘟噥:“那麼點酒,一個人都不夠潤喉,還全軍分享!”
不多時,肥羊烹熟,驃騎將軍沒讓弟兄們朵頤大嚼,卻把隊伍集合到附近的溪水邊,朗聲道:“弟兄們,連日征戰,大家辛苦了。今日陛下禦賜美酒,犒勞全軍,我們就來開懷暢飲!”
士兵們鴉雀無聲,雖說素來仰慕將軍,但此時心頭並不信服,眾目睽睽,就等著看驃騎將軍如何自圓其說。霍去病的目光一一掃過將士們的臉,他微微笑道:“弟兄們,常言道:‘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陛下禦賜的美酒,雖然不過區區兩翁,卻是人間佳釀,世所罕見,是一份再貴重不過的大禮!此酒名‘百花釀’,乃是采集未央宮千千萬萬的花朵釀造而成。據我所知,這種酒,就算是未央宮花開最豔最繁密時,一年之內,也僅能釀造三至四翁。弟兄們有口福了,今兒,我們就一塊來嚐嚐!”
將士們聽得目瞪口呆,畢竟都來自貧寒人家,隻知道大米小麥才是釀酒的常用原料,卻不知花也可以製酒。於是,眾人大眼瞪小眼,隻當驃騎將軍是信口開河。蘇武卻知這是真話,忙湊近低語:“去病,此酒如此珍貴,你可不能辜負了陛下的一片厚意。”
霍去病笑曰:“既然陛下將酒賜與我,自當由我來處置它。”言罷,霍去病利索的拔開塞子,頓時酒味上竄,濃香襲人。經風輕輕一吹,酒香化作了縷縷氤氳,空氣裏瞬間播滿了花香。士兵們鼻翼未動,卻覺得花香清甜,隨之心醉——無論是睜著眼睛還是閉上雙目,在這縹緲幽媚的芬芳裏,都覺著自己正置身於百花叢中,看那鶯飛蝶舞。直到此時,將士們才真信了將軍。於是,大夥兒巴巴的望著將軍,讒讒的咽著口水。
霍去病舉起酒翁,右手一斜,如金黃般的液體便汩汩滔滔的傾倒入身畔的溪水中。好些將士惋惜的叫了起來,霍去病仿佛沒聽到似的,又將另一翁“百花釀”一並倒入。然後,他豪邁的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淡味輕香還存。弟兄們,喝!”說完,他率先蹲下身子,雙手掬起一捧清水,暢快的大喝起來。
彼時,士兵們終於明白將軍的良苦用心,不約而同的想起了遊走於生死邊沿,甘苦與共的日子,一時感慨萬千。大夥紛紛效仿將軍,來到溪水邊,爭先恐後的掬飲溪水。也不知是那“百花釀”太純濃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溪水清涼爽口,甘甜純美,似同酒味。喝過的將士愜意的大叫,仿佛世間最好的美酒也不過如此。
蘇武還站著,他一麵覺得不可思議,一麵又很受感動。霍去病向他走過來,道:“怎麼,使臣大人不願和我們這些大老粗共飲一江水麼?”
蘇武笑而不語,他卷起袖子,探下身子,像身旁的士兵一樣大口掬飲。忽然,他發現左邊的一個士兵在喝完水後,一麵念念有詞,一麵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將其放入水中。蘇武才要開口尋問,霍去病則搶了先:“高不識,你幹什麼呢?”
那士兵道:“將軍,我們焉末國有個傳說,有水的地方,就可以把思念帶到親人的心上。我把我娘給我的念心符放到這水裏,要水流告訴娘,我好好的,叫她別掛念。”
聽罷這話,蘇武讚賞道:“你還真是孝子。看來,知不知書不要緊,心有至孝才是純。”蘇武話語剛落,高不識邊上的仆多賊賊的笑起來。趙破奴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仆多,你什麼意思?”
仆多擠眉弄眼的道:“水能帶走思念,難道就隻能流進娘的心窩窩,進不得心上人的心窩窩?”蘇武和趙破奴兩相對望,盡皆錯愕,再一瞧高不識,卻見他大窘,滿臉通紅,忙忙避開他們的注視。這時,兩人才明白高不識心頭的小九九。趙破奴忙會同衛山和徐自為,一塊去捉弄高不識。蘇武看著他們鬧到遠處,正想找霍去病絮語,卻不見他的蹤影,放眼四看,則發現霍去病早跑到溪水的另一端,那兒一個人都沒有,他正一臉虔誠的將某樣東西,小心翼翼的放入溪水裏。
蘇武心一動:原來,這個鋼硬如鐵的奇男子,在那堅硬的心髒裏,也有塊柔軟的地方!
於是,他不忍去破壞霍去病的幽思,便掉轉目光,隻看著那些嘻戲笑鬧,或是還在掬飲溪水的士兵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