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秋雨一陣寒,秋雨停時,寒氣未散。絲絲縷縷,它們就蹲在各家各戶的窗台下、門檻前,巴望著開門關門的那一刹,好溜到屋裏取取暖。
這樣的傍晚,除了極少數人在酒肆歌樓留戀鬼混之外,絕大多數長安黎民還是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裏。因而,長安城內大街小巷都顯得靜悄悄的。屈大伯和屈大娘忙完份內之事,再到夫人房中問安一聲,便挪回自己的窩。兩老的屋子緊挨著側門,離廚房很近,既便於屈大娘燒飯做菜,又方便屈大伯出門采買,順便還方便兩老管管街前街後的閑事。且說老兩口一邊將息,一邊念叨出征的小侯爺,可還沒絮叨上幾句,恍惚中就聽到有車馬聲傳來。兩老豎起耳朵聽了聽,果然是有架馬車碾過水麵,驅著寒氣,轆轆的駛向側門。因為清寂,馬車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刺耳,如果這馬車一溜煙的駛過去也就算了,偏偏它就停在側門外。按說來,如果是親戚或是官場上的來往,馬車自當停在大門處,正正當當的通報,莫名其妙的停在此處,簡直就像是偷偷幽會的人選錯了地方。
屈大伯生氣了:“哪裏來的混帳東西,不知道這是官家的底盤,不能隨便停靠麼?”
於是,兩老爬起來,拿著燈,顫悠悠的來到側門處,還未開門,便聽到有人窸窸窣窣的自馬車上下來,甚至還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在門外竊竊私語。看來,還真有人把這屋簷下的小地盤當作了談情說愛的場所。
屈大伯大怒,“哐噹”一聲打開門,探出頭去,惡狠狠的斥責道:“什麼人,這樣放肆!敢來詹事府胡鬧!”
屈大娘本是想幫腔罵兩句,未料,一個溫軟的聲音開口了:“大伯,大娘,是我,花蕾。”
屈大伯和屈大娘愣了一下,忙舉著燈兒照過去,欲想看清說話人的臉。沒想到,投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張布滿鞭痕的醜臉!屈大娘大驚,“呀”的叫了一聲,幾乎失手弄掉手裏的燈。屈大伯雖沒叫出來,可也嚇得不輕。他定住神,再仔細看去:確切講來,眼前的這張臉,隻有兩道醒目的鞭痕,像一個馬叉一樣自額頭拉到臉頰的兩邊,將臉主人的美貌全毀掉了。屈大伯倒底是男人,又上了年紀,便沒那麼注重外貌,他細細的辯識著,發現就在這張臉上,確實有一雙水汪汪的美目——那份盼顧生輝的靈動,不是花蕾,還能是誰?屈大伯不由得痛惜起來:“閨女,你、你、你這是咋的了?”
老人顫抖的手伸出去,老淚縱橫。屈大娘也認出是花蕾,聲音裏不由得帶上哭腔:“哪個天殺的,敢這樣對你啊!大娘我饒不了他!”
花蕾忙道:“大伯大娘,別著急,進去再說。”
彼時,老兩口的手不約而同的抓住花蕾的細胳膊,這一摸,才發現她的衣衫是潤的。瞄一眼她身後的馬車,竟然是沒有蓬蓋的那種。想來,花蕾定是冒著雨趕來,路途那麼遠,她一路勞頓,此時準是又饑又寒。兩老忙擦去眼淚,收起悲聲,將花蕾和送她來的那個男人一並引到自己的屋內。一進屋,花蕾便小心的關上門,像是怕有人偷窺一般。待她轉回身來,屈大娘已經哭了起來。花蕾幾步過去,拉住大娘的手道:“大娘,快別這樣。蕾兒好好的,你哭什麼呢?”
“你的臉,都那樣了——你叫大娘咋不傷心?”屈大娘說到這裏,想起了神采飛揚的小侯爺,越發悲哀,哭得更傷心了。花蕾再看一眼屈大伯,他也正以袖試淚。花蕾知道大娘大伯是真心疼她,心內十分感動,便跪在地上,道:“大伯大娘,蕾兒真的沒事。是事出突然,蕾兒不得不如此。求大伯大娘別傷心,蕾兒隻要洗洗臉,就好了。”
可兩老往她臉上一看,那暗紅色的疤痕,鮮明得就像是才被鞭子抽打過——這哪裏是水洗就可以洗得去的呢?於是,兩老愈加悲傷,以至於大聲抽泣起來。花蕾無法,隻得開門取水,自去洗臉。
不多會工夫,門開了,花蕾亭亭玉立的倚在門邊。兩老可憐兮兮的望過去,立時詫異得瞪大眼——這真是方才的那個花蕾麼?瞧瞧,這個花蕾臉兒光潔,肌膩柔滑,如玉生輝,恰恰就是一朵帶著露珠的花骨朵兒!兩老糊塗了,屈大娘踉踉蹌蹌的走過去,花蕾忙迎上來,她扶住大娘時,大娘老粗的手,便摸到她的臉上。屈大娘是緩緩的摸著,指尖過處,盡皆滑溜溜的下落。
怪了!難道這世上還真有將傷疤一洗就靈的妙藥?屈大娘大惑不解的看著花蕾。花蕾抿嘴一笑,扶著大娘坐下,將緣由娓娓道來。
花蕾是在霍去病出征的第二天,由陳福送回家鄉浣溪村。一見女兒回來,王大娘和陳老漢歡喜異常。本來在女兒回來前,陳老漢便可以下床活動,做些輕便的活兒,但真正讓他身體硬朗,精神勃發的,卻是女兒的到來。其實老漢得的病,大半就是心病,今見女兒一切安好,怎能不安康呢。
左鄰右舍也來道賀,大家共同興奮了幾天,花蕾便又像從前一樣,裏裏外外的幫著母親操持家務。不過,這一次,花蕾學乖了,知道容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她就盡量呆在家裏;迫不得已要和女伴外出幹農活時,就用一快布帕將臉遮上,甚至連山歌也不敢唱了。按說來,她如此小心,因該是生活平淡,波瀾不興,其家和樂。誰想,就在她回到家的半個月後,陳老漢突然被縣吏招去。待老漢回到家裏,如霜打的茄子,裏外全蔫透了。花蕾預感不妙,細細追問父親,才知道又是那昭平君搗鬼。也不知是誰多嘴走漏了風聲,昭平君很快便知道花蕾的去處。昭平君雖姬妾甚多,卻始終無法忘懷花蕾。這會兒,他賊心不死,竟然通過縣吏,以官家身份保煤,硬下聘禮,三日後便來抬人。
花蕾聽到這裏,臉色煞白,心神具亂。忽又見母親急急忙忙的走進來,困惑的道:“怎麼回事,村口多了好些人,都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他們來這幹什麼?”
陳老漢有氣無力的答曰:“都是昭平君家的爪牙。他們來,就是防著蕾兒逃婚的。”王大娘聞言大驚,最後總算弄懂是啥回事,不由得痛哭起來。陳老漢更是難過,道:“早知今日,你還不如不回來;回來,倒害了你。”
事已至此,說這些話還有啥意義?大家冷靜下來,知道當務之急是該想出對策,如何躲開昭平君的魔爪。逃呢,是肯定逃不了的,看看那些凶悍壯實的家丁,早早晚晚,毫不懈怠的在村口巡邏,能往哪逃呢?既逃不了,抗爭行不行?可放眼村裏,誰能是對手?何況,這是縣吏保的煤,昭平君又是皇親國戚,巴掌大的浣溪村,難道鄉民都不想安生過日子了?還能咋辦?一家子淚眼望淚眼,束手無策。兩天的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花蕾越想越是痛恨自己的那張臉,半夜裏,她擎著燈兒,來到水缸邊,瞅著水裏娉婷嬌美的容顏,不由得絕望的拿起剪刀,欲想將美麗的臉劃破——可是,手停在半空,愣是劃不下去。
貌醜之後,昭平君自然是肯罷手的,那驃騎將軍呢?在有限的了解中,他總是一派正氣——但是,他那樣的貴公子,難道就有沒有嫌醜之心?他明白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麼?就算明白,他又會怎樣待自己?那個光芒四射的冠軍侯,能有透過麵貌觸摸內心的慧眼麼?能在她容顏盡毀之後再看她一眼麼?
十五歲的小女兒躊躇了。她再一次審視水麵上的自己,心裏紛亂做一團。她不得由懊喪的放下剪子,不知如何做才好。冥冥兀坐了一宿,花蕾總算想到個主意:真的傷疤要不得,做個假的總成吧!爹爹不是有很多草藥麼,那就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