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士別三日其實並不是別了三日;三三得九,整整九年我沒有見到過朱自治,他大概還住在五十四號裏,我與全家下放到農村去了九年。九年的時間不算太短了,所見所聞再加上親身的經曆夕足夠我進十步思考吃飯的問題。在思考中度過了五十大壽。過生日的那一天,媽媽殺了一隻老母雞,開後門弄采一斤洋河大曲,悶悶地喝了幾杯。三杯下肚之後突然惶恐起來,怎麼搞的呐:什麼事兒還沒有幹呐,卻已經到了五十歲!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歲的老先生一起開會,上下台階都得看著他點。在我的印象中,年過半百已經是老人了,在農民的生活中,五十歲的人如果有兒有女而且兒女都很孝順的話,他是不挑重擔的。“一事無成兩鬢斑,常使英雄淚滿衫!”我雖然不是英雄,卻也流下了幾滴眼淚。我在淚眼與醉意中胡思亂想:如果能讓我重新工作的話,我第一要……第二要……簡直象在做夢似的。夢也是一種預感吧夕它有時候也能實現,隻是實理起來不如夢中那麼容易。
災難過去之後,我又回到了蘇州。這一次可不是背著背包回來了,一家大小,瓶瓶罐罐,台凳桌椅,農具家什裝滿了一卡車。我對蘇州城有點不習慣了,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大街小巷都沒有變,可是哪來的這麼多人哩重蘇州人沒有事兒並不是遊園林,而是蕩馬路。如今,你連過馬路都得當心點!在大街上碰到多年不見的熟人時,隻能站在人行道的邊上講話,講話要提高嗓門夕還不停地有人從你的肩膀上擦來擦去。大批下放並沒有能減少城市的人口,卻把個原來比較安靜的城市漲得滿滿地。漲得我連個安身之處也沒有了,隻好借住在親戚的家裏。也好多
這下子可以和那朱自冶離得遠點,他在城東,我在城西。
組織部的同誌找我去談話,那位同誌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紀。
當年要餓我三天的老部長早已不在了,祝他安息,在“文化000”中,他在另外一個城市裏“自動跳樓”。什麼都懂的丁大頭也不在了,他就死在“什麼都懂”的上麵,而我這個什麼都似懂非懂的人卻活到了今天……
“組織上考慮,你還是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有什麼意見?”
我什麼意見也沒有,隻是感到一陣心酸,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如果坐在我麵前的還是老部長的話,我會和他抱頭痛哭的。老部長啊,你再也用不著餓我三天了,我已經深深地懂得了吃飯的意義;放心吧,丁大頭,我再也不會硬把白菜炒肉絲塞到人家的嘴裏。我要拚命地幹,我要把時間放大三倍,一份為了老部長,—份為了你……
“不要激動,過去的都過去了,困難還在前麵。”
我點點頭。這是用不著說的,每次災難都是首先影響到吃飯;災難過去之後第一個浪頭便是向食品市場衝擊,然後才想到打扮,想到電風扇和電視機。
我的估計沒有錯,但是還有兩點沒有估計在內。十年動亂以後亂是停止了,可那動卻是大麵積的!人們到處走動,紛紛接上關係。訪戰友士看親戚,老同學,老上級,有的被關押了十年,有的從反右以後便失去了聯係。人們相互打聽,誰誰有沒有死,誰誰又在哪裏。“好呀,看看去!”幾乎是每一個家庭都會發生一次驚呼:
“啊呀,你怎麼來啦……”我雖然反對好吃,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並不反對請客。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如果丁大頭還能來看我的話,我得好好地請他吃三天!
還有一點沒有估計在內,那就是旅遊的興起。旅遊這個詞兒,以前我們不大用,一般地都叫作“遊山玩水”,含有貶義。現在有新意了夕是領略祖國的山河之美。不管是什麼意思,我都不反對,人是動物,應該到處走走。特別是歡迎外國朋友們來走走,請他們看看我們民族的文化,順便賺點兒外彙。別以為蘇州的園林都是假山假水,人工造的,試問:世界上哪有一種文化不是:人為的?真山真水雖然偉大,但那算不了文化,是上帝給的。何況蘇州的園林假得比真的還典型,集中,完美,全世界獨一無二,不是吹的!
蘇州的飯菜呢?經理。在這個古老的天堂裏吃和玩本來是並駕齊驅的,你既然不反對請客,不反對旅遊,還歡迎外國朋友,那就不能落後,落後了是要挨打的。
可不是,開始的那陣子人們意見紛紛,什麼吃飯難呀,品種少呀,態度壞呀。有人提意見,有人發牢騷,有人指著我的鼻子罵山門。那包坤年還和一幫青年人打了起來,真的挨了幾拳頭!
沒有辦法,包坤年也需要有個恢複的過程。“文化000”期間他不是服務員,而是司令員,到時候哨子一吹,滿堂的吃客起立,跟著他讀語錄、做首先……、然後宣布吃飯紀律:一律到一號窗口拿菜,二號窗口拿飯,三號窗口拿湯;吃完了自己洗碗,大水槽就造在店堂裏,他把我當初的改革發展到登峰造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