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說,一麵低頭思想,轉身出外,將手一招,招宮芳到巷中深處,輕輕說道:“裏邊的小姐,麵貌聲音與宮大娘宛然一般。又聞得小姐年庚十六歲,也是二月初二醜時所生,又聽見丫鬟們私說小姐是這豆腐店鮑阿哥的女兒,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錢米酒肉拿出來看顧他。我想鮑家夫婦的嘴臉,哪裏生得這樣女兒出來?我疑心必有緣故。”把宮芳的心腸說得火滾的熱,便道:“你可悄悄問問鮑婆,是抱來的,是親生的?”周嫂道:“這使不得。這是老爺體麵,一字揚聲不得的。我們送錢送米,都是隻作不知,倘若鮑婆到老爺裏邊訴我小婦人多嘴,豈不討一場打罵?”宮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處。”
同到鮑良店前。周嫂進去了。鮑良仍邀宮芳坐下,問道:“適才周嫂與宮相公說什言語?”宮芳道:“說內邊小姐與房下麵貌聲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與當初撇棄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問她,故此招我去說說。她還不知小姐即是令愛哩。”鮑良道:“諒來該知,隻是為梅爺的體麵,不敢揚聲。”宮芳道:“便是。”鮑良又說些生意的話。宮芳道:“令愛梅小姐教仁兄棄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棄了,小弟來頂了,何如?”鮑良道:“目下棄了此店,別無生意可做。況且離遠此地,與小女音信難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曉是買豆腐的,倘右棄此賤業,難以往來。小女總要照顧在下,反為不便。況且宮相公暫時落泊,有許多富貴親朋,這賤業如何做得。”宮芳道:“富貴親朋與我何幹?我昨日雪中買酒,走過朋友門前,他遠遠看見我,都縮進去了。要如鮑兄這樣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幾人?”鮑良道:“自今以後,小人的腐店,就是宮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後果然不時往來,如同瓜葛。
且說十一月十五知縣迎送秀才入學,林家著人齎帖接請宮芳。宮芳羞慚不去。但見林蘭家中好不鬧熱:簷前搭一座彩亭,上寫著“青雲初步”;廳中掛一幀古畫,內描著月中丹桂。正門上堂聯古對,是“日高喬木喧靈鵲,雷動中天起臥龍”,盟社弟敬贈。兩楹間兩句佳詩,是“鶴鳴子和家聲遠,豹變文蔚國運昌”,學友弟拜題。其餘鼓樂盈門,外有綠旗耀目。內邊三個甥女,邀了燕娘到簾子內,坐坐看看,見林姐夫同一位嚴師、三個女婿,俱穿帶衣巾,打點迎接林鼎,躋躋蹌蹌,談談笑笑。燕娘惹起愁腸,忍了眼淚,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嗚咽咽。三個甥女,也一齊進房,見姨娘如此,覺得無奈,去叫了母親來,一同羅列了,多方解勸,燕娘方才收淚。
傍午之時,聽見外邊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時,又聽見外邊笙簧細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見各親鄰。三個甥女來請姨娘出到廳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外甥隻得走進房來,對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覺開了愁顏,笑一笑,忙忙相扶道:“這等行禮,教我姨娘怎生消受?隻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轉身出房。燕娘眼見林外甥人材秀麗,舉動端嚴,生巾邊插著兩朵銀花,藍衫上披著一肩紅錦,暗暗歎羨。又冷眼瞧見林外甥言語之間,隻與嫡母說話,再不與生母交談;又看見不論大小事情,都來問與嫡母,並不去問生母,暗想道:“昔年鳳姐姐曾與我說,娶妾生子,不過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如今顯見得了。想我家敗子,是我親生的,倒反成空!午後中堂有戲,外邊男客俱已接齊,宮姨夫不到。內邊女客也俱接齊,鳳娘同三個女兒到房中,請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來,決決不肯出去。鳳娘隻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個女兒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見燕娘麵帶愁容,定要姨娘擲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到上燈時了,丫鬟走進房來,說道:“外邊戲文做到殺大淨了。”燕娘聽見,觸著自家的敗子是個大淨,又悲切起來,酒飯都不肯吃。三個甥女也隻得收拾了。又度幾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來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別時,三個甥女俱有銀錢留贈。燕娘也隨即要歸,鳳娘又有柴米送別。燕娘歸家,宮芳從鮑良店中剛回,看見柴米錢銀,就如呂蒙正看見蛀空銀子一般歡喜。燕娘進房,脫下了鳳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馬子上撒了半日尿兒,對丈夫細述林家的事體。說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與鳳姐姐如此如此。宮芳聽了,無非是欽羨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問丈夫道:“你這幾時到何處去了?”宮芳也細述鮑家的事體。說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顧鮑良如此如此,遇見周才娘子,說梅小姐麵貌與你相同,年庚與棄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聽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兒,好難稽查。此時宮芳夫婦因有桂娥暗中一脈相聯,漸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過了年。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