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雪終於停息，但她卻還在生氣。
“敏泰，快出來！”她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是巴爾蕾娜大嬸，難道人都已經到齊了？怎麼這麼快，她一邊悶悶不樂地想著，一邊確認衣服是否穿戴整齊，領子一圈縫著的雪魈毛皮散發出淡淡的奶香，這是巴爾蕾娜大嬸特意為她製作的新衣服，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心血。
本應該是給哥哥第一個看的，敏泰想起今早的大雪與消失在飛雪中哥哥的背影，心裏那股鬱悶又是升騰起來。
帳篷突然被掀開，一個人影閃了進來。她雖然還隻有十六歲，但族人向來敬重她祭司的身份，少有人會不打一聲招呼就進來。
“敏泰，你準備好了麼？”敏泰轉頭看向來人，巴爾蕾娜大嬸正溫柔地看著自己，“你穿上它真漂亮，孩子。”
“是嗎？”敏泰忍不住露出淺淡的微笑，但她心裏已經很歡喜，起身走到巴爾蕾娜麵前，輕盈地轉了一圈，“我真的漂亮嗎？”
“小丫頭，你最漂亮了！”巴爾蕾娜伸捏了捏敏泰的臉龐，嘴角滿是寵愛的笑。女孩笑嘻嘻地躲開，笑聲如鈴聲從她口中傳出來，但很快，敏泰停下了笑聲。
“怎麼皺眉了？又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我哥哥還沒有看到我穿上它的模樣，他說過今天會帶我去山脊那邊，但他沒有，又把我留下了，”
巴爾蕾娜上前輕撫她棕色頎長的頭發，溫柔地勸慰：“拉比納得負責巡查整片山脊，他擔心照顧不到你才沒帶你出去。我聽說山上又發生了些許多奇怪的事情，情勢很嚴峻，很多族人都被搞得終日惶惶，敏泰，你已經是班圖的祭司了，不能再這樣子使小性子了，你——”
“要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敏泰抬頭無奈地看了眼大嬸，接下了她的話，“我知道，班圖需要我，”
“是的，班圖需要你，好孩子，”巴爾蕾娜欣慰一笑，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等拉比納晚上回來，不就能看到你現在漂亮的樣子啦！好了，我們得出去了，外麵還有人等著呢。”
敏泰嘟了嘟嘴，露出一個鬥氣失敗的服輸微笑，跟著巴爾蕾娜走出帳篷。
漫延到遠處山腳的青蔥淺草地，周圍的鬆柏和帳篷身上堆積著早上突起的白雪，寒意爬上她裸露在外的稚嫩雙肩，但少有冷風，太陽也懶懶地蹲在半天空。
“他們這麼快就都到齊了嗎？雷諾大叔不是剛剛才去找奧爾卡叔叔嗎？”
“不，不是副族長他們，是一群旅人，準確點來說，是一群商人，他們經過了我們的領地，需要你的同意才能對他們放行，另外，他們還要向我們購買一些食物與淡水，”
“我要用祭司的身份嗎？”
“是的，孩子，用祭司的身份，用祭司的口氣。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但我看他們無害，副族長向來討厭外來人，但我想長久下去的排外對班圖沒有什麼好處，孩子，你說呢？”
“我知道了大嬸，我會同意他們的請求，”
巴爾蕾娜莞爾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這片豐饒的水草地帶是班圖一族冗長曲折遷徒路線中的一處，實際上，敏泰記得在他們移至此處不過半個月，北方那座千年屹立，被族人視為不祥的坎納克山上就發生了異變：先是中心山脈發生的大雪崩，積雪衝撞地麵造成的震顫感在相距千裏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爾後是從雪山群裏吹出來的冰冷寒風，緊接著是沒日沒夜的大雪，還有不知是什麼野獸的嘶吼聲，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不時地傳蕩在山脈裏，悚人心神。而從最後趕到此地信奉野牛的班圖分支“德魯斯”一派裏有傳言流出來，說有人在雪山雲霧之中看到過形體巨大的怪物，身軀的陰影足有半座大山一般，駭人聽聞。
班圖的凜冬，即將到來。從副族長奧爾卡叔叔口中聽到此話時，敏泰明明記得夏天才開始沒多久，但誠如斯言，風雪與寒冷侵襲了整族世代居住的山麓水草地，不過一日時間，他們不得不遷徙別處，但終歸沒走出這片雪域。
“我們為什麼不搬到更加暖和的地方去呢，越過雪山，去南方那些溫暖的地方？”
可她至今也說不清楚叔叔當時的表情給她的印象到底該如何描述。
“孩子，這裏自古以來就是班圖一族的家，這塊土地，這片雪山，隻有班圖的後人才能繼承，這裏的美麗與財寶，我們不容旁人染指。離開了這裏，我們就不是我們了。”
她不明白這裏有何財寶，但這裏的美麗，她比誰都知道得多。
飛雪在初升的陽光中熠熠生輝，宛若冰之精靈，動聽的族謠圍繞著篝火在耳邊翩翩起舞，驅散寒夜的恐嚇，溫熱的酒香飄逸於鼻間，耳畔充盈親族的言語。人們在這裏生老病死，慢慢成長，飛快老去，歡笑痛哭，男人精壯，女人勤勞，在這片雪域大地裏，他們得到力量——生存下去的力量。花費千年時光與雪域大地締結下來的聯係，像是血脈一代代傳承不息。
她愛這裏，愛自己的族人。
“他們從哪裏來？”她問道。
“南方，聽說是要前往虛祖國，”
前頭還隔著好幾個帳篷，但馬嘶聲已經傳到耳中，敏泰想像得出寒風中馬兒從口鼻裏噴吐出白氣的模樣。地上的白雪還整齊有致，幾無腳印，但一些悲鳴草已經倔強地冒出了頭。
悲鳴草悲鳴草，靠近它，傾聽大地與萬靈的悲鳴。
轉過一個帳篷，經過一根圖騰木，敏泰看到前邊團聚著一群人，外圍的是族內的戰士，而縮聚在內一直在竊竊私語的那些人，都是些陌生的異域麵孔。正要上前，敏泰忽覺心中一動，她偏頭看到圖騰木，木樁上雕刻著班圖分支德魯斯一派信奉的野牛頭像，粗獷猙獰，充滿力量與野性，敏泰被牛神像的鈴鐺大眼所吸引，剛才恍惚間，她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但這會與神像片刻的對視後，她環顧四周，遠處往來的族人向她頷首示意，天際山脈白雪一線，寂靜無異，那股錯覺轉瞬即逝。
“敏泰？”她回過神，前頭領路的巴爾蕾娜大嬸投來疑惑的目光。
“來了，”她撇嘴一笑，快步上前，突起的寒風讓她不由自主地裹緊身上的衣物。
走近人群，圈內的異域人紛紛投來審視的目光，隨後，敏泰看到從他們臉上露出不一而足的表情。
這些就是南方來的旅者？這些外來人？她仔細打量他們身上的著裝打扮，每個人都穿地相當厚實牢靠，腰間幾乎都佩戴有武器，雖然風塵仆仆但臉上卻少有倦容，目光清澄得近乎於精明毒辣，馱送行李的騾子和馬匹加起來有十幾二十之數，且每頭畜生的背上都載滿了包袱行李，神色相比於人卻都已稍顯疲態。
敏泰有些吃不消他們久久注視著自己的眼神與表情，作為一族的祭司，她時常要出席族內的一些大場合，師傅在時自己隻要跟在師傅身邊，不必做何出眾的舉動，但師傅將祭司一職傳於她後，情況就徹底改變了，但那種時候族人們看她的眼神都很溫柔圓潤，全不似這群外來者一樣鋒利****。
他們隻是把我當一個小女孩來看待，敏泰意識到，以往需要祭司出席的場合，萬千族人的目光未令她害怕的原因，敏泰也能想到。
“你是我們的祭司，是令我們與神溝通的人，你怎麼好害怕呢？”我是以神使祭司的身份為族人們仰視，而他們不同，敏泰想起巴爾蕾娜的話，看向那群旅人，他們看穿了我的本質，他們隻認為我是一個小女孩而已。
大嬸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敏泰當即回過神來，保持冷靜，冷靜，我是班圖的神使，一族的祭司，我是這樣的身份。
倏然間，敏泰對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眼瞳漆黑有神，她看到那群陌客之中站著一個黑發如雲般蜷曲稠密的男孩，正微笑著注視自己。
他好漂亮，敏泰感到臉上微微發熱。
“我乃班圖一族祭司，諸位遠道而來，”她對著那群旅人開口說道，本族的戰士立即讓開一條通道，分列兩邊，敏泰的嘴角掛著微笑。要像一個尊貴的祭司，聖潔的神使，她心中默念，“不知有何貴幹，請諸位派出一位代表，訴知於我，本族不喜外人擅入，但也不願無故爭鬥。”說完話她才暗暗地鬆了口氣，眼角瞥到巴爾蕾娜欣慰地微笑點頭，心頭的緊張漸去不少。
旅人之中彼此討論片刻，用一種迥於班圖族的語言，這語言她曾經接觸到過，也是經由往來旅人之口。她保持著微笑，注視那群陌客，忽地，耳邊傳來巴爾蕾娜低沉的稱讚：“孩子，很好。”
敏泰趁著無人注意自己，轉頭向巴爾蕾娜調皮地微吐了下舌頭，但旋即肅然回頭。她看向那群旅人，卻正對上先前那個黑發少年的視線，隻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不知為何，她驟感臉上發熱，對視不過片刻，她突然聽到一陣低沉刺耳的笑聲，循聲而去，敏泰看見旅人之中另外還有幾個年齡看上去與黑發少年相近的男孩，正避開議事的大人獨自抱團在人群角落，時不時向她瞅望幾眼，用陌生的語言低聲說笑著。她在心中微皺眉頭，但忍著沒在臉上表露出來。
“別在意，孩子，”巴爾蕾娜大嬸低聲在耳邊安慰道，“他們隻是些小孩子，”似乎看穿了敏泰的想法，巴爾蕾娜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也還是個小孩子嘛！她憋足一口氣，維持住落落大方的模樣，嘴角微笑不變，轉頭看向大嬸，眨了眨眼睛，但心裏的不適已經安撫下去。敏泰回頭看向那群旅人，卻見那個黑發男孩還認真地望著自己，目光對上時，他忽地莞爾一笑，幾乎是下意識地，敏泰放低了身份的限製，回了那個少年一個淺淺的微笑。
“祭司大人，”她被突然傳來的沉悶聲音打斷心神，慌亂地移目看去，外族旅人中緩步走出一個嘴唇被胡須包圍了的高大男子，毛皮大衣在寒風中微擺著衣角，腰間的長劍看去做工精致，暗蕰力量，當他走近敏泰，分列兩邊的族內戰士上前出手攔下了他。
“沒事，就讓這位老伯近前說話，”她緊張自己的微笑是否被男子看到，但很快就冷靜下心緒打消了諸般雜念。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他為外來者呢？族裏的人大都跟奧爾卡叔叔一樣不喜歡這些人呢，她心裏尚存了些疑慮煩惱時，那個外族人已經走近，對著她微微頷首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