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王傳(1 / 3)

嶽王傳

第一回斡離不舉兵南寇

天地元先一氣胚,乾坤定位有三才。洪荒世代無稽考,三皇之世尚難推。畫卦造書從太昊,神農耕種始交財。幹戈戰鬥軒轅始,服冕封官築室台。五帝少昊並顓頊,帝唐堯仁義推。孝弟兩全姚氏子,有虞禪位得巍巍。三王夏禹殷湯繼,滅紂周家民自歸。離亂七雄侯十二,秦傳一世國多災。漢王入關楚背約,重瞳雖勇刎於垓。漢家據蜀分三國,篡魏除劉晉祚輝。兩晉出於司馬懿,江南接晉宋齊來。後梁國滅陳家繼,北有胡君作亂階。北周已被楊堅篡,兩朝歸一國稱隋。煬帝不仁從李氏,唐家立國用人材。二十四君哀帝盡,五代梁唐晉漢柴。周家二姓並柴郭,天氣循環瑞氣回。甲馬營中生明主,紫氣紅光映玉台。受周禪位為天子,一統山河歸正排。

卻說宋朝徽宗皇帝,大興土木,極侈窮奢,寵用小人,誅戮大臣。天下民怨,盜賊蜂起。猶與金人約滅大遼,開邊生事。未及一年,金太宗完顏晟,差斡離不領人馬從東路進,自燕直犯河北;大太子粘罕領人馬從西路進,自河東直犯代、忻等州,徑取太原。宋家無備,如入無人之境。況中原久不知兵,內無賢相,外無勇將,束手無措,坐看中原沒於夷狄,生靈塗炭,不可勝悲。

是時,金兵將至汴梁。邊報猝至,朝廷震懼,不複議戰守,惟日謀避金人之計。始遣李鄴代給事中,至金營講和。降詔罪己,召天下勤王之師。且命皇太子為開封府牧,以理天下事。當日眾臣聞賊馬逼近,聚議都堂中,茫然無策,隻將各人家屬散之四方,以避禍矣。有太常少卿李綱,素與給事中吳敏相善。及聞朝廷欲以皇太子為開封府牧,群臣各欲退避,是夜過吳敏家,與敏議曰:“目今金兵臨城,眾人束手無計,事已急矣。陛下以皇太子建牧之議,豈非欲委以留守之任乎?且東宮恭儉之德,聞於天下,當禪以正位,以守宗社是也。今建以為牧,非也。尚值庶民塗炭,大盜猖獗如此。使宗社難守,中原且無人種,自非傳以位號,使招徠天下豪傑,與之共守,何以能濟。公今從官給事中之列,以獻納論思為職,何不為上極言之?使言不合意,不過一死。死有輕於鴻毛者,此其時也。”敏曰:“依公之議,皇太子不宜為開封府牧。我來日奏知,使君上用之監國可乎?”綱曰:“不可。昔唐肅宗靈武之事,當時不建號,不足以複邦。而建號之議,不出於明皇,後世惜之。今上聰明仁慈,倘感公言,萬有一能行此,金人且將悔禍退師,宗社安寧,豈徒都城之人得安,天下之人皆受福矣。此事非發勇猛廣大慈悲之心,亡身殉國者,孰能任此。”敏曰:“吾來日當以公言極奏。倘上不允,繼之以死。”綱曰:“君肯如此,天下幸甚。”言罷辭退。

次日早,敏入奏徽宗,具道禪讓之意,且曰:“陛下果能用臣言,則宗社靈長,聖壽無疆。”上曰:“何以言之?”敏曰:“神霄萬壽宮所謂長生大帝君者,陛下也。必有青華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見於此。”上感悟歎息。敏又奏:“李綱之論,蓋與臣同。”上意決。是夕,命皇太子入禁中,諭以禪讓意,覆以禦袍。皇太子俯伏流涕,不勝悲咽。力辭,因得疾。上即召東宮官耿南仲視醫。夜半,始少蘇。次日,又固辭,不肯接位。上與群臣決議,始登大寶,禦垂拱殿,朝會百官,是為欽宗皇帝。立妃朱氏為皇後。尊父皇為教主道君皇帝,移居龍德宮。封敏為掌樞密院事,李棁同管院事,李綱為尚書右丞相,蔡懋為尚書左丞相,李邦彥為太宰,張邦昌為少宰。改元曰“靖康”。大赦天下,日與群臣議退金兵之計。

李綱奏曰:“陛下養德東宮,十有餘年,恭儉日聞,海內屬望。道君太上皇帝觀天意,順人心,為宗社計,傳位陛下。受禪之際,燦然明白,下視有唐,為不足道也。願致天下之養,極所以崇奉太上皇者,以昭陛下之孝。今金寇侵犯,聲勢雖若可畏,然聞有內禪之事,必欲請和,厚有所邀,求於朝廷。臣竊料之,大概有五:欲稱尊號,一也;欲得歸朝人,二也;欲增歲幣,三也;欲求犒師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臣請為陛下詳陳之。欲稱尊號,如契丹故事,當效以大事小之義,不足惜;欲得歸朝人,當盡以與之,以示大信,不足惜;欲增歲幣,陛下當告以舊約,以燕山、雲中歸中國,故歲增幣於大遼者兩倍。今你既背約自取之,則歲幣當減其數。奈緣國家欲敦示和好,不計較貨財,姑如原數可也。彼欲求犒師之物,當量力以與之。至於疆土,則皆祖宗之地,子孫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與人。願陛下留意於此數事,勿為浮議所搖,可無後患。”並陳禦敵固守之策。欽宗大悅,皆嘉納其言。

卻說斡離不率金兵距河而陣,濬州已破。宋將梁方平與戰,其兵大敗,燒橋而遁。何灌部下軍馬,望風逃散。賊遂渡河。聲息報入京城,道君太上皇帝知的時,夜漏下二鼓矣。大驚無措,即出通津門東,欲避乎難。道君太上皇後及皇子帝姬等,相續以行。侍從百官,往往潛遁。尚未啟行,時人報知李綱。綱聞此事,披衣直入見帝,因啟奏曰:“臣聞諸道路執政者,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人之難。若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傳位與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聞奏默然。太宰白時中曰:“主上不出狩,金人已濟河矣,都城豈可以守。”綱複奏曰:“天下城池,豈更有堅固如都城者?且宗廟社稷、百官萬民所在,舍此欲將何往?若能激勸將士,慰安民心,與之固守,豈有不可守之理。”猶沉吟。有內侍陳良弼,自內殿出奏曰:“即目京城樓櫓創修,百分未及一二。又城東樊家岡一帶,壕河淺狹,決難保守。陛下詳議之。”上顧謂李綱曰:“卿留朕如此迫切,可同蔡懋、良弼二人往觀樓櫓壕河,若果堅固可守,朕當與卿等再議。卿宜速去,朕於此候卿回報。”李綱即領旨,與蔡懋、良弼逕至新城東壁,遍觀城壕回奏。

時上車駕在延和殿,猶未起行。上問:“卿等觀樓櫓壕河事節如何?”蔡懋奏曰:“樓櫓殘毀,壕河壅塞,誠不可以為守。”綱叱之曰:“城堅且豪,樓櫓雖未備,然不必樓櫓亦可守。壕河惟樊家岡一帶,以禁地不許開鑿,誠為淺狹。然以精兵強弩占守,可以無虞。”上曰:“爾眾人有何高論?”宰執以下皆無語。綱又奏曰:“今日之計,莫若整飭軍馬,揚聲出戰,固結民心,相與堅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師。”上曰:“誰可為將以任軍事?”綱曰:“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祿蓄養大臣,蓋欲用之於有事之日。今白時中、李邦彥等,雖是書生,未必深知兵法,然陛下與其位號,使之撫馭將士,以抗敵鋒,乃其職也。”白時中在傍,聞李綱奏上欲委之以兵權,怒甚,厲聲曰:“李綱留陛下車駕不宜出狩,莫能將兵出戰?”綱曰:“陛下不以臣為庸懦,倘使治兵,願以死報。隻緣名微官卑,恐不足以鎮服士卒。”上謂執政曰:“目下更闕何職?”趙野對曰:“尚書右丞闕職。”上曰:“即除李綱右丞兼親征行營使,賜袍帶並笏。”綱以時方艱難,不敢辭職,遂謝恩受命。李綱退出。

次早,閣門大使奏金兵聲勢甚緊,百姓無主,各自逃竄。眾百官懷懼不安,猶以去計勸上。上即下命李綱留守都城,以李棁副之。仍令有司備車駕南行。李綱力陳不可去,且言:“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即時幸蜀以避,宗社朝廷,隨碎於賊手,累年然後僅能複之。範祖禹以謂其失在於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雲集。虜騎深入重地,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龍脫於淵,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臣等留守,何補於事。宗社朝廷,且將為丘墟。願陛下審思之。”上意頗回。會內侍王孝竭從旁奏曰:“中宮國公已行矣,陛下豈可留此。”上色變,降禦榻,泣曰:“卿等毋留朕。朕將親往陝西,起兵以複都城,決不可留此。”李綱泣拜,俯伏上前,以死止之。帝顧綱曰:“朕今為卿留。禦敵之事,專責於卿,勿致疏虞。”綱曰:“臣受皇上深遇之恩,今日當以極報也。”

宰臣猶請出幸,帝隻得從之。卻說李綱正與李棁在尚書省整治軍旅,複傳上有南狩之事。綱即趨朝,至半路,太廟中神主巳出寓太常寺。綱大驚,逕進祥曦殿,則禁衛皆已環排列,乘輿服禦俱各齊備,六宮仆婢皆將升車矣。綱遑據無策,厲聲謂禁衛曰:“爾等願以死守宗社乎?願扈從以巡幸乎。”禁衛皆呼曰:“願以死守宗社,不願巡幸。”綱同殿帥王宗濋等入見帝,曰:“陛下昨夕已許臣留,今複成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去。萬有一中道散歸,陛下孰與為衛。且虜騎已逼,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陛下何以禦之?”上感悟,始命止行。李綱因出殿曰:“上意已定,敢有異議者,立斬示眾!”六軍聞之,皆拜伏呼萬歲,其聲震地。後人有詩讚之曰:

六軍已發乘輿遷,一諫能教動九天。

若使左丞同宰執,宋家宗社已難延。

第二回李綱措置禦金人

且說李綱自車駕輟行已後,方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備禦。每壁用正兵一萬二千餘人,而保甲居民、廂軍之屬,不在其內。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坐,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凡防守之具,無不畢備。四壁各有從官,宗室武臣為提舉官。諸門皆有中貴大小使臣,分地以守。因是兵勢甚張,民心已安。

卻說金將蓋斡離不,率領眾兵直抵城下,屯紮於牟駝岡。是夜,金兵大小三軍進攻西水門,以火船數十隻,順汴流相繼而下。城外喊聲大震,火光照耀天地,如同白日。李綱帥諸將臨城捍禦。有驍將霍超,率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從城垛中射下,金兵近城者皆應弦而倒。金兵眾甚,沿流而下者,不可勝紀。火舡近城,綱令捷卒即以長鉤摘挹就岸,投石碎之,金兵不能近城。綱恐眾將不肯用命,親自督戰,斬獲金將百餘人。

次日入奏事,忽報金人統大軍攻打酸棗門甚是緊急。帝聞,謂綱曰:“金兵勢大,卿以何策退之。”綱曰:“臣恐城上兵卒不足用,乞上禁禦班直善射者同臣往酸棗門,捍禦金兵,自有機變。”帝即頒詔發下禁軍千餘人,隨綱退敵金兵。綱即辭上出殿。至酸棗門幾二十裏,命軍士各於夾道委巷中行,以防賊將登城。綱軍至門,正遇賊眾金鼓連天,槍刀布密,方以短舟渡濠,豎立雲梯攻城。綱顧左右曰:“誰肯出城,先挫其堅陣?”言未畢,一將應聲而出。綱視之,乃健將霍超也。綱即令二百善射者付之。超全身披掛,放開南門而出,正遇金將斡離不弟蓋斡強率金兵五百餘人,長槍短槊,一齊攻入。霍超抖擻威風,一擁殺入。二百班直軍並隨而進,無不以一當百。金兵失陣,望後便退。李綱於城上見金兵小卻,仍命班直乘城射下,金兵死者不計其數。將近黃昏,左側始鳴金收軍,金兵退走二十裏矣。綱重賞超等,激勵其下。因是,將士皆賈勇而前。

次日,斡離不大聚胡兵,乘筏渡濠而進。綱督戰之際,見金兵近者,以手炮檑木擊下,遠者以神臂弓射之,金兵皆不敢近。主將斡離不怒曰:“宋將止有一旅之師,尚不能取勝,倘四方勤王之眾一集,我輩無遺類矣。”自鳴鼓而前,胡兵從後擁至。綱命馬忠率京西壯士數百人,舉火縋城而下,燒其雲梯數十座。超首迎胡將黑龍大王,超喊聲如雷,一刀揮下,斬於城下。從兵各奮勇爭先,斬獲酋首十餘級,皆耳有金環。蓋斡離不終是勢大,複聚兵攻陳橋、封丘、衛州等門。而酸棗門困打尤急,虜將箭射上城如蝟毛。綱督戰,士卒亦有中傷者,皆厚賞之。時帝在祥曦殿,聞報,即遣中使,至綱軍中勞問。綱得上禦筆褒諭,並給內府酒、銀椀、彩絹等,即頒與將士。人皆歡呼,願以死鬥,自卯至申,殺虜賊數千人。蓋斡離不知守城有備,不可以攻,乃鳴金收軍,退師二十餘裏,與其下議曰:“我軍今深入其地,不能得進,此乃大失機也。不如乘宋王初立,因人請與講和,若得滿吾所求,漸且退師。候退機會,又作計較未遲。不然四下兵集,吾何以當之。”眾皆曰:“此計大妙。”次日,遣一能言使者直入都城議和。

卻說上在崇政殿,與眾臣商議敵禦金兵之策。閣門大使奏知:“有金國遣使來議請和。”欽宗聞奏,即頒詔命侍官引使入對。使者朝拜訖,出斡離不書進呈,道其統帥犯中國之意,“聞上內禪,願複講和,乞遣大臣赴軍前,議如何處和。”帝召群臣議之,曰:“此事如何處斷。”李邦彥曰:“金兵勢逼,勤王之眾未暇,莫若割地請和,庶救一城生靈。”李綱奏曰:“金兵不識時務,孤軍入我深地,數日交兵,彼屢挫其鋒,正恐四下兵會,故有遣使請和之議。乞聖明鼓勇三軍,再延數日,金兵知吾有備,仍慮勤王師集,是自取其敗也,豈可與之和哉。”上曰:“朕日前因避狄之難,惟恐其不和,因卿力阻不果行。今幸彼自求和,何不可之有。”李邦彥力請議和,帝意遂決。因顧問眾臣:“誰可為使往金營議和?”眾臣皆未有應者。李綱出奏曰:“臣願往。”上曰:“卿方治兵,不可行。”隻命李棁奉使金營,仍令鄭望之、高世則副之。李棁既得旨,即受命出朝,往金營不提。李綱候李棁出,因奏曰:“臣欲奉使往議和,主上不允何也?”上曰:“卿性剛直,不可以往。今遣李棁奉使,實因其通朕願和之意也。”李綱曰:“今虜氣方銳,吾大兵未集,固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則中國之勢遂安。不然禍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舉。臣懼李棁為人柔懦,恐誤國事也。且今狄之性貪婪無厭,又有燕兵狡獪以為之謀,必且張大聲勢,過有邀求,以窺中國。如朝廷不為之動,措置合宜,彼當戢斂而退;如朝廷震懼,所欲一切與之,彼知中國無人,益肆覬覦,憂未已也。先安然後應,安危之機,願陛下審之。”帝曰:“卿言極善,更須整飭三軍,以防不測。”綱承旨退出。

卻說斡離不自遣使命入城議求和以後,每日操練胡兵,以候消息。是夜,金營太史官報知斡離不雲:“帝星複明,正映都城北隅,宋朝國祚未滅。”斡離不聞說,大不悅。忽報宋欽宗使李棁來至。斡離不聽得南朝有使命來,即擺列人馬,卻似冰山;安布營壘,猶如鐵壁。斡離不正南麵坐下,李棁唬得身不敢舉,頭不敢抬。斡離不端坐帳中喝雲:“爾今京城破在頃刻之間,我如今收斂大兵,駐紮於此,不攻城者,因爾主人年幼,才方即位,我欲存爾趙家宗社,其恩不小。爾既來求和,要我退兵,則當送我犒勞三軍之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戰馬一萬匹,耕牛一萬隻,五色紵絲一百萬疋。尊我‘大金皇帝’,爾稱‘宋國主小侄趙桓’,百官皆稱臣;剖中山府、太原府、河間府三鎮與我,仍使一個親主與一個大臣為質,送我過河。如此我兵方退。”李棁唬得喏喏而出,不能措一辭。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婦人女子爾。”自是有輕朝廷之心。斡離不就使蕭三保奴、耶律忠、王汭與李棁入城,索取求和之物。

李棁回朝見帝,進呈金人所須之物。欽宗聞奏,憂悶終日。太宰李邦彥勸帝如其數以與之,且解京城之危。尚書李綱奏曰:“若依金人所索之數,括盡天下之財,尚且不滿其心。何況一城之內金銀緞帛牛馬足其索數?況中山、太原、河間三鎮為國之屏藩,若割與之,國何以立。至於遣人為質,宰相當行,親王如何去得。不如且使一舌辯之士,與他議和,延過數日,以待天下兵來。他如今孤兵深入,雖不得足其所求金寶,亦當領兵速回。待他日要去時,卻使人與他講和,他則不敢輕我中國,和之則久。”欽宗聞奏,正在猶豫之間,李邦彥複奏曰:“若依李綱之言,臣等皆被金人所虜。即今京城,破在目下,何況執其三鎮之地。城中府庫民間財物,皆是他有,何足與他較量。”李棁向前奏曰:“事已急矣,陛下何必再思。”欽宗從其所奏,乃避正殿,撤樂減膳,竭盡內府庫藏金銀,括借人家財物,若有藏者斬之。就將在京官吏軍民人家金銀緞疋,及客商樂戶之家,盡取其財,共湊得黃金二十萬兩,白銀四百萬兩。城中人家財物一空。即修誓盟之書,稱“小侄宋國皇帝”,割與三鎮之地,錦緞二百萬疋,馬五千匹,牛五千隻,遣太宰張邦昌,隨禦弟康王為質於金營。

卻說康王與張邦昌到營見斡離不,邦昌恐懼,隻是流淚而已,惟康王顏色不變,言無屈詞,因是金國諸將疑其恐非親王也。及留虜營數日,嚐與金國太子同習射,康王連發三矢,皆中筈,連珠不斷。金太子謂:“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為親王來質。”語斡離不曰:“康王恐其非真,若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熟武藝,精於騎射如此。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斡離不心亦憚之,複請遣肅王樞代為質。康王遂得南歸。

是時京畿北路製置使種師道,及統製官姚平仲,帥涇原、秦鳳路兵來會勤王。熙河經略姚古、秦鳳經略種師中、折彥質、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京師人心少安。欽宗聽得勤王兵來至,喜甚。開安上門,命李綱迎勞諸軍。是時朝廷已與金人講和,欽宗問諸師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師道奏曰:“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能善其歸哉。”欽宗宣諭曰:“業已講和矣。”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餘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樞密院事。閣門大使連報金人需求物數不已,一日四屠掠,百姓驚惶無定。帝即遣李綱入議。李綱奏曰:“金人貪婪無厭,凶悖日甚,其勢非用師不可。且敵兵號六萬,而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已二十餘萬。彼以孤軍入故地,猶虎豹自投陷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必與爭一旦之力。若扼河津,絕其餉道,分兵複取畿北諸邑,而以重兵臨敵營,堅壁勿戰,俟其食盡力疲,然後以一檄取誓書,複三鎮,縱其北歸,半渡而擊之,此必勝之計也。”帝深然之。即下詔大集勤王之兵,用此機會。

適西陲大將姚平仲請麵見帝,上召見福寧殿,厚賜金帛,許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賞。平仲請出死力夜劫虜營,生擒斡離不,奉肅王以歸。及出,連破兩寨,奈機事已泄,虜已夜徙去,平仲之誌未遂。姚古選精銳五萬人,自滑州進屯虜營之後,克日並力攻擊,有必勝之道。奈李邦彥力主和議,姚平仲憤恨朝廷無用兵意,遂乘一青騾亡命,一晝夜馳七百五十裏,抵鄧州方得食。入武關,至長安,欲隱華山。顧以為淺,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宮。留一日,複入大麵山。行二百七十餘裏,度采藥者不能至,乃解縱所乘騾,得石穴以居。朝廷屢下詔求之,弗得也。至於乾道、淳熙之間始出,至丈人觀,自言年百十餘,紫髯長數尺,其行速若奔馬。陸放翁為《題青城山上清宮壁詩》雲: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賢。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議公誰。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我亦誌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從公遊五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緣髓,欻然鬆杪飛。

卻說金虜自圍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許割三鎮詔書及肅王為質,不待金幣數足,遣使辭宋帝而去。種師道奏曰:“虜賊今去,其誌必驕,軍伍不整。臣請以精兵臨河邀之,無不克矣。”李綱亦奏請用寇準澶淵講和故事,用兵護送之。乃命姚古、種師中、折彥質、範瓊,領十餘萬兵,數道並進,俟有便利可擊,則並力擊之。時李邦彥恐諸將有邀擊之功,密奏欽宗曰:“吾國祈與金國講和,豈宜聽諸將邀擊之計,以阻和議。”立大旗於河東、河北兩岸,上寫雲:“準敕:有擅用兵者,依軍法。”諸將之氣索然矣,金兵因得連夜退去。

京城圍解,君臣上下遂忘前患,各相慶喜。同知樞密種師道聞金兵去遠,厲聲曰:“異日必為後患!”因見朝廷更不思複用兵,上表乞罷職。欽宗允其請。中丞許翰諫曰:“師道明將,沉毅有謀,山西士卒鹹信服之,不可使解兵權。”帝曰:“朕見其老難用,故準其請。”翰曰:“秦始皇因王翦老而不用,隻用李信,後兵辱於楚漢;宣帝用一老趙充國,而能成金城之功。自呂望以來,老將收功者,難一二數。以古發今,師道雖老可用也。”帝不納。翰又言:“金人此去,存亡所係,當令一大創,使其失利而去,則中原可保,四夷可服。不然,將來再舉,必有不救之患,宜起師要擊之。”帝亦不聽。許翰歎息而出。

第三回師中大戰殺熊嶺

卻說金太宗不時遣胡騎打探南朝消息,回報言:“宋朝君臣,自我軍退圍以後,君臣再不談及軍旅。朝中老將解職閑居,全無人馬來往。”太宗聞知大喜,與群臣議曰:“自我退軍以後,三鎮地方又不與我。且彼不知準備,正宜責以失信,複舉大兵,侵犯南朝,奪其天下,豈不快哉。”眾臣皆奏:“正好稱此機會,南朝無我敵手也。”太宗複遣大太子粘罕為左副元帥,斡離不為右副元帥,部領精兵二十萬,分路南侵。粘罕、翰離不得命,部領眾將,離了沙漠,直趨南方地界。怎見得:槍刀密密,劍戟淩空,人如流水急,馬似疾風吹。果是宋朝君臣不知守禦之策,虜賊如直入無人之境。

邊庭消息報入都城來,時李綱諸大臣俱散居於外。欽宗君臣聞奏,各麵麵相覷,束手無計。聞虜賊直抵太原,太原關報甚密,中丞許翰奏曰:“陛下速頒詔種師中一路軍進師,以救太原。太原有失,都城亦不可保。”欽宗即下命,令使者逕取種師中,以救太原。使命領詔去訖。卻說種師中與姚古及張顥等諸將,正在三鎮議論軍事,聽得金兵大舉入寇,欲分兵守禦。忽朝廷使命詔進師救太原之圍。師中接詔,與下議曰:“都城保障,本在大原。太原有失,都城危矣。諸君有何高見?”姚古及張顥曰:“金兵勢大,難與力爭,隻宜深溝高壘,待其眾疲糧盡,一戰可退也。”師中以為然。即遣使複命,仍令軍士整厲甲馬,以為備守之計。

卻說斡離不將至太原,聞三鎮已有準備,與下議曰:“太原關隘阻阨,誠難逕進。不如輒兵由真定,進次雲中,乘其無禦,先襲了此處。乘勝進圍都城,太原兵必不敢離。若得都城,太原自當下矣。”眾然其計。即日退回虜兵,直犯真定等處,望風而下。都城聽得虜賊兵出真定,欽宗大驚,問於許翰。翰曰:“種師中不遵朝廷,逗撓軍機,致有真定之失。陛下可遭人責問,使其能解都城之急,將功贖罪。如不然,兩罪俱罰。”上依其奏,複遣使者詔退金兵。使命直到三鎮,宣讀詔書已畢,師中大驚,曰:“逗撓,兵家大戮也。吾結發從軍,今近四十餘年,忍受此為罪乎。”即日嚴整甲士,約姚古及張顥,俱進兵相救。自率精兵二萬,出壽陽之石坑,來救都城。哨卒報斡離不:“三鎮軍出後,來救都城之圍。”斡離不遣金將完顏活玄,領胡兵三千,於要道截之。完顏活玄引兵去了。斡離不自以大軍邀其前。

卻說種師中軍至殺熊嶺,將及黃昏。師中見山路崎嶇,恐有埋伏,令軍士分前後隊而行。將轉過山坳,一將湧身而出,排列三千餘眾,截住山口,金鼓之聲震動天地,乃金將完顏活玄也。師中大怒,罵曰:“無端虜賊,敢仍猖獗。若我救兵應援,汝已受擒多日矣。”言罷,挺槍躍馬,直奔完顏活玄。完顏活玄揮刀來迎。二將戰未數合,完顏活玄抵敵不過,望山後便走。師中生力軍馬不知路徑,乘勝追趕,離太原一百裏,欲候姚古及張顥軍馬接應。一日,並不見動靜。師中疑慮,遣哨卒沿路期候。師中之眾殺了半日,金兵散而複合者數番。師中以軍分右前二隊,單立高阜處,以待救至。忽哨軍報知:“姚古兵出殺熊嶺,其將焦安節不知虜賊虛實,妄傳我軍大敗,粘罕軍馬大至,來襲其後,姚古眾皆驚潰逃走,故與張顥俱失期不至。”師中聞此消息大驚,軍士饑又甚。虜賊知之,悉眾攻右軍。右軍崩潰,而前軍亦敗走。師中見勢不利,獨以麾下死戰。虜賊四邊人馬圍住,鼓聲震地,自卯至未,所留才百人。師中身被四創,力疲鬥死。可憐師中老成持重,為時名將,既死,諸軍無不奪氣。

是時,金兵既殺師中,其餘死者不可勝計。斡離不因分兵攻圍京城,太原愈急。欽宗君臣聞種師中遇害,深痛惜之,日夕君臣隻是預定保守之計。金將選營中能言者,於城下大叫,責宋帝失信,不割與三鎮地界。豎起雲梯、火炮,攻城之具悉備。粘罕屯軍青城,複遣蕭慶來講和,堅請帝自出城會盟。帝與宰執商議會盟可否。許翰曰:“虜則狡計難測。祖宗之地,豈可胡亂與人?陛下出城,必無好散,不如不盟之為愈。”帝然其議,乃詔都水監丞李處權為報謝使,以書詣金營答粘罕。粘罕怒,卻而不受,日夕攻擊。京城被圍幾四十日,城中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可以生擒粘罕、斡離不等。何、孫溥與內侍等官皆傾心尊信,於上前力薦之。又有劉孝竭,各募眾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鬥神兵,或稱天關大將,各效郭京所為。是日大開宣化門,出與虜兵接戰。被金兵分作四翼並進,郭京脫身逃遁。隻聽火炮震天,箭如飛蝗,殺得宋兵七斷八截,各自逃生。金兵乘勝攻進。時救兵皆為唐恪、耿南仲遣還,無一人至者。城中唯衛士及弓箭手七萬人。王宗濋見勢頭失利,引殿班下城,傳呼救駕。四壁兵大潰,金人因而上城。統製姚仲友聞此消息,引數百軍從交衢衝奪,以禦金兵,為軍士所殺。金將完顏活玄首先上城,正遇宋將何彥慶突出,不及交戰,宋兵大敗。彥慶力戰,死於城上。

內廷聞知,大驚呼,即下敕,召南道都統管張叔夜帥師入衛禁中。叔夜聞召,即日自將中軍,令子張伯奮將前軍,仲熊部後軍,共合三萬餘人,與金師轉戰而前。迎頭正遇完顏活玄,叔夜更不打話,挺槍直刺完顏活玄。二人戰未數合,被叔夜一槍刺死。率眾衝開虜兵,又遇金將哈裏,伯奮舞刀向前,斬落馬下。金兵大潰。叔夜父子連與金兵力戰三日,士皆殊死鬥。得至都城下。叔夜從城下大呼,傳報入內廷。帝親與甲士禦南薰門見之。遠觀叔夜軍容甚整,即令開城門,放下吊橋。叔夜父子入對上言:“賊鋒甚銳,我軍寡不敵眾,請陛下願如明皇之避祿山暫詣襄陽,以圖幸雍州。”時帝親任諸臣皆出於外,無可與謀者。及聞叔夜避狄之請,心下猶豫不決。

次日,金師大合虜眾,攻上城來。守城將士皆披靡,四下鼎沸。金人並殺入城,焚毀南薰諸門。城裏火光耀天,金鼓之聲不絕,百姓大亂,京城遂陷。衛士入都亭驛,捉住金使劉晏亂殺之,恐其為內攻也。何親率都民保帝巷戰。金人見宋將協力,乃宣言議和。粘罕即退師出城,城中交兵乃止。帝聞城陷,乃慟哭曰:“朕不用種師道言,以至於此。”蓋春初虜之去也,師道勸欽宗乘其半渡擊之,牽於和議,不從。師道厲聲曰:“異日必為後患!”至是果如其言,故欽宗悔不從其請也。後南儒詠史有一詩雲:

陳跡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

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方知悔夾攻。

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

如何直到宣和季,始憶元城與了翁。

第四回金粘罕邀求誓書

卻說粘罕次日遣使入城,求兩朝幸虜營麵議和,必欲得公直宰相,紿以割地。使者入城,進見欽宗,起居畢,進上粘罕書,具道所以講和。帝與群臣計議,無可以複金營通使者。叔夜奏曰:“此行非資政殿學士劉韋合不可。”帝即召劉韋合通使金營。

韋合領命出城,逕至虜營,來見粘罕。金人報入中軍,粘罕與國仆射韓正商議曰:“吾深愛劉韋合之為人,昔守真定,真定庶民皆德之。今來複使,君若勸得他納降於我,我當以重爵待之。報爾之功,亦不小也。”韓正曰:“國相且勿令見,明日館待之於城南聖壽院,吾試將幾句言動之,且看其人如何。”粘罕大喜,即依其議。次日,韓正遣人迎接劉韋合進聖壽院中,二人分賓主坐定。少刻,從人抬過筵席,款待劉韋合。韓正舉請韋合坐以上賓,韋合辭曰:“今乃主憂臣辱之時,安有高坐上位,以慢君命。”堅推不肯坐,韓正曰:“國相粘罕以君名節動於朝廷,故令小仆專迎候公。公何必固辭。”韋合見韓正意勤,不得已而就坐。二人行酒禮,至半酣,韓正因謂之曰:“國相知君,今用君矣。”韋合曰:“偷生以事二姓,有死不為也。”正曰:“軍中議立異姓,欲以君為尚書仆射,得以家屬同行。與其徒死,不若北去取富貴。”韋合因韓正言知粘罕欲留之意,仰天大呼曰:“劉韋合今日有是事乎。”即辭韓正歸舍,令從者取過片紙,書之曰:“金人不以我為有罪,反以我為可用。夫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君,況今主辱臣死,以順為正者,乃妾婦之道也。吾必死於此。”書畢,使信者密地將歸,以報知其子。即自沐浴換衣,酌巵酒而飲。飲畢,遂縊死於長廊下。次日,人報知粘罕。粘罕聞之,歎曰:“劉相公真忠臣也!”即令其下具衣衾棺槨,葬於寺之西岡。將斂屍之際,死近十日,其顏色如生。

卻說粘罕已葬了劉韋合,仍遣金兵入城,搬挈書籍,並國子監三省六部司或官製天下戶口圖、人民財物。又遣人搬運法物,車略鹵簿,太常樂器,及鍾鼓刻漏,應是朝廷儀製,取之無有少遺。是月,京師雪深數尺,米鬥三千,貧民饑餓布滿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劫掠富家。粘罕命一將領甲士百餘人,在天津橋駐紮,民不敢過。壯者則剝脫而殺之,婦女美麗者留之。城中百姓皆閉戶不敢出入。金人遣使入城,言國上有命,於京師中選擇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以充後宮祗應。金人於逐方巷井四廂集民間女子,揀選出城。父母兒女相顧不肯離別,號泣聲動天地。其女子往往為金人恣行淫濫,苦不忍言。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賀,頗不為禮,宋臣多有懷不平之恨者。金使賀畢,奏稱相國請車駕至軍前議事。欽宗曰:“爾先回複相國,朕與眾臣商議,約赴軍前。”使者辭退出城,見金將,言宋帝議約再會軍前。粘罕怒曰:“宋帝生死在吾手,尚敢如是!”複遣使將北國皇帝所需之物榜文入城,曉諭庶民。金使領命入城,將北國皇帝榜文掛在通衢曉示。榜曰:

元帥奉北國皇帝聖旨:今者兵馬遠來,所議事理,今已兩國通好,要得金一百二十萬兩,銀一百五十萬兩,立限支用,不許推延。

卻說欽宗每日內廷與一二大臣籌慮其事,又聽得此消息,計無所出,隻是悲泣而已。內侍從奏曰:“陛下錦繡都城,尚不可保,何況金銀乎。乞照數與之,免生異變。”帝曰:“內帑銀糧支耗已盡,民間不堪再割,此事如何措置?”君臣在禁中商議未畢,忽人報金人執開封府尹何,分廂拘括民戶,金銀釵釧鈈鈿等星銖無餘,如有藏匿不齊出者,依軍法,動輒殺害,刑及無辜。欽宗聞報,仰天呼曰:“寡人得何罪愆,使下民受如此塗炭。”言罷淚下沾襟,內侍皆來安慰之。次日,出便殿,複奏:“金使持北國皇帝書來請兩朝皇帝詣軍前麵議可否。”帝命宣入。侍官傳詔,金使至便殿,進上北國皇帝書。欽宗與眾臣接過,拆開視之,書曰:

今已破汴梁,帝不可複居,宜於族中別立一人,以為宋國主,仍去皇帝號,但稱宋王,封太上為天水郡王,少帝為天水郡公,於東宮外築台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帥府請害不到軍前共議申奏。

宋帝君臣看書意已畢,沉吟半晌無語。金使又言:“國相元帥數數遣請陛下出城,同共議事,陛下不肯出。今發北國皇帝手詔,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議。”使者曰:“事急矣。從則福,逆則禍。陛下為臣所誤,以至於此。尚複取臣下之言,恐禍在不測。況北國皇帝寬慈正直,不比你兩人反複無狀。”頃之,使者辭色俱厲,不拜而退。欽宗曰:“宗社危矣!今以深禍上遺太上皇,下貽於萬民,若更遷延不見,必有重患。爾眾臣所見如何?”侍郎李若水奏曰:“金人不道,大肆猖獗,今禍構已深矣。陛下何惜一行,未必太上皇主意如何。陛下可往更議之。”欽宗猶豫不決,惟長籲而已。

內使連報:金國元帥遣部左統軍郎遊麗,將甲兵騎七百餘人至內門,稱有兩國害要見聖上甚急。帝命左右宣入。郎遊麗進入,未及內廷,厲聲曰:“元帥遣上聞國王:前日已曾遣人將到北國皇帝聖旨,所議事理,如何更無一言相報,使我元帥無可奏知北國皇帝。今特遣我來見國王,其事如何?兩日不見來意,禍出不測矣!蓋昨日已有盟在前,不欲倉卒。今先此上聞,伏取指揮。”帝曰:“已降指揮,今月十一日出城見元帥,可報知。所有事,候麵見元帥說及。爾且退。”郎遊麗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帥更不來商議求議也。”複白帝曰:“我眾人馬七百餘人,欲得少犒設。每人要金一兩,望陛下給之。”時左藏庫金帛已罄盡,乃於宮中需索,得金銀等八百兩與之。郎遊麗不謝而去。

十一日,車駕出幸金營。百姓數萬人扼車駕曰:“陛下不可輕出。若出,事在不測。”號泣不與行,帝亦泣下。範瓊按劍曰:“皇帝本為兩國生靈屈己求和。今幸虜營,旦去暮返。若不使車駕出城,汝等亦無生理。”百姓大怒,爭罵投瓦礫擊之。瓊以劍殺死數輩,蓋攀輅之人也。

車駕出城,至軍門,軍吏止帝於小室,曰:“元帥睡尚未起,可俟於此。”容移時,有小黃頭奴至,曰:“元帥請國王。”帝徒行至階下。粘罕下階,執其手曰:“臣遠酋長,不知中國禮義曲折。”乃揖,與帝升階,命左右賜坐。帝麵西,粘罕南向,移時不語,左右各執利刃、大刀;所侍帝祗應者,隻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國詔書,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從命。苟利生靈以息兵革,顧何事不可。”粘罕後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請國王歸幕,等候北朝皇帝聖旨。”乃令介人引帝歸幕。俄有人進酒食,帝不複食。移三時間,帝問左右曰:“可白元帥,令吾歸宮矣。所議事既從,他無餘策。”左右白帝曰:“元帥造表,請皇帝同發,來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進酒食,命伶人作樂,帝籲噓不能食。夜闌寒甚,帷幕風急,坐不能安,倚案憑坐,左右勸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請國王同元帥發表。”引帝至帳下,旋次升階,惟有一案,設香爐,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視之,其詞曰:

臣侄南宋國王趙某,今蒙叔北國皇帝聖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別選宗中賢君,立以為君,敢不遵從。今同元帥申發前去。其次居止,及別擇到賢族,未敢先次奏聞。候允從日,別具申請。

書後,複請帝署名。帝從之。緘畢,帳下馳一騎,黃旗素馬,前去訖。方命左右設椅,粘罕西向,帝東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與帝並起身,紫衣人望帳下馬,升階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國皇後弟也。傳宣至此,催促陛下議論事。”帝唯唯。令進酒。時天氣甚寒,帝連飲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我有麵奉北國皇帝指揮事,與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歸幕。帝回視粘罕,與紫衣尚且同坐複飲。

帝歸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幾上,寒不成寐。左右侍帝有綠衣者,語帝曰:“早間紫衣人,乃北國皇後弟也。姓野耶葛,名多被。今為十七軍都統,位在粘罕上。今暫來此,要往來東京,取選到後宮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兩日即北去也。”帝不答。少刻天明,俄聞報曰:“統軍來相見。”帝迎之,乃早見紫衣人。帝與之接坐,語不可曉。帝但加禮,告以周旋少,不回顏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進。紫衣者舉大杯連飲四五盞,帝亦舉一二杯。酒退,顧左右謂帝曰:“安心也。”長揖而去。

上在幕中五日,累欲歸,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國皇帝回命到日方可歸。次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帳下,升階東坐。座有吏持文書名案牘者示粘罕,階下刀斧簇一紫衣貴人。帝視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謂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說與你南國宰相,於趙姓族屬中,選擇千人有名望賢德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名,密地申發,以準備金國皇帝聖旨到來,別立賢君。”言訖,揮使退去。又擁一皂衣人至階下,粘罕使人謂曰:“汝於東京城內,擇一寬廣寺院可作宮室者,欲於其中作二主宮,宜速置辦。”言訖,指揮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揮事,一一從命。容某入城,視太上安否,以報平安,使得盡人子孝道,實元帥之賜也。”粘罕首肯,促左右進酒。帳下有伶人作樂,唱言奉粘罕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聖人也。吾安繼其萬一。”觀其人而語帝曰:“這幾個樂人是大宋人,今日煞好公事。”粘罕言罷,自笑而止。因謂帝曰:“來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撫上皇。五七日間,北國皇帝詔到來,請陛下到軍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歸幕。早有綠衣者來謂帝曰:“元帥有命,令陛下還宮。”良久進食,有數人引帝出幕,至軍門,遙見禁衛列於外,車駕入城。金人摽掠尤甚,小民號泣,夜以繼日。

第五回宋徽欽北狩沙漠

帝自金營回,往擷芳園見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後鄭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今北兵見迫,日以擇賢為君。臣與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時韋妃侍側,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而中興可待。然外鎮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金人狡詐,必不止於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宮必不肯留於京師。惟陛下熟計之。”

欽宗父子與後妃正在議論未決,忽報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皇,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並至軍前議事。至晚,遣人不絕,又雲:“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請帝先至。”欽宗聞報,若有難色,不肯複行。何、李若水等勸之曰:“陛下初至虜營,而曰彼本有約於我,倘不行而失其信,再何以取伏他人。臣等隨陛下同往,必是無虞。”次日,欽宗不得已,辭太上皇,備車駕,與司馬樸、李若水等出幸金營。至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遣人持詔書示帝,遙遠不複可辨。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疏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盤、酒一瓶於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複顧矣。”番奴曰:“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其夜,無床席可寢,但有木凳二條而已。亦無燈燭,窗外數聞兵甲聲。時天氣寒凜,帝達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視之,見戎衣數十人,引太上由傍間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勝其哀。後人過龍德故宮,有感而賦詩一首:

萬裏鑾輿去不還,故宮風物尚依然。

四圍錦繡山河地,一片雲霞洞府天。

空有遺愁生落日,可無佳氣起非煙。

古來國破皆如此,誰念經營二百年。

卻說元帥粘罕既已幽拘欽宗,又遣人入城,催逼皇族後妃諸王,累累至軍中,日夜不絕。上皇與帝異居,後妃諸王皆不得相見,惟鄭後、朱後相從。數日,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時風寒地冰,夜宿竹簟。侍衛人見帝苦寒,取茅及黍穰作焰,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之服逼二後易服。

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見金人以服與二帝易,抱持而哭,大罵曰:“死狗輩,不順天意,辱我大朝衣冠。使若水有寸刃在手,今日肯與你甘休!”金人怒甚,將若水拖出,曰:“大朝皇帝且不敢出言語,爾乃一隨侍官,敢出狂言辱吾哉!”言罷,眾金兵以戈杖亂擊之。若水以手格鬥,敗麵氣結,仆於地。金國主將粘沒喝令曰:“眾人不得無理。”因扶起謂之曰:“必使侍郎無恙且寬。”奈若水抱憤,絕不飲食。幾數日,或勉之曰:“事無可為者,今日順從,明日富貴矣。”若水歎曰:“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哉!”若水從者亦慰餌之,曰:“公父母年紀高邁,若肯降他,久後必得回去看視,豈不強於不得相見乎。”若水叱之曰:“吾不顧家矣,豈止望見父母耶。忠臣事君,有死無二。然吾親已老,爾等歸家,勿即言我被害之事,令吾兄弟徐徐言之可也。”後旬日,粘沒喝召之計事,若水曆數其過而罵之曰:“我南朝天子,仁厚慈愛,天下之人,載宋厚澤未泯。他日勤王師至,使爾輩無噍類矣!唯恨吾不得見也。”粘沒喝令左右擁逼而去。若水反顧,罵益甚。金兵逼至郊壇下,若水知事不免,謂其仆從謝寧曰:“我為國死,乃人臣職耳,奈何並累爾眾人,可速走,吾不能庇汝也。”又罵不絕口。監軍者撾破其唇,若水噀血罵愈切,至以刃裂頸斷舌而死,年三十五歲。同時司馬樸聞李若水遇害,亦不食數日而死。謝寧得走歸,言其事,無不下淚者。粘罕謂群胡曰:“遼國之亡,死義之臣甚眾,南朝惟見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詩於衣襟:

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過等雲過,歲月驚人還雪飛。

每事恐貽千古笑,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重有君親念,血淚斑斑滿客衣。

自此以後,二帝二後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即位僭楚,催促太上皇北狩。粘罕又遣騎吏持書示少帝,言:“上皇已先行矣,元帥今遣汝等赴京朝皇帝,來日起行。”

次日早,騎吏牽馬三匹,令帝及二後乘之。二後素不能騎,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見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因上羹飯二小盂,太上及帝、朱後分食之,粗糲不堪食。騎吏從者約五百人,皆衣青袍。太上皇與少帝迤邐北行,反顧二後,皆不能任驅馳,因而泣下,作《鷓鴣天》詞一闋以自遣雲。詞雲:

幾年獨占禁宮春,花落閑庭舞袖影。宵柝空聞傳騎士,曉籌無複報雞人。離鳳闕,踄胡塵,天涯回首一沾巾。翻思破國忘家恨,眉壓重瞳帶淚顰。

上皇歌畢,父子不勝欷歔。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金人促之行,道次黃河,憩息於驛舍中,適見壁間有詩一律,不知何人作也。二帝拭淚而觀之,詩雲:

二紀中原作主人,窮奢極欲正紛紜。

甘心屈辱通金虜,不恥虛無號道君,

費帑勞民成艮獄,糜兵蹙國望燕雲。

可憐百二山河陷,火烈昆崗玉石焚。

二帝觀之,自覺淒慘,惟俯首長籲而已。次日,將渡黃河,至信安,有番官澤利者,監押同行。忽見一人身穿衣褐紵絲袍,腳有皂靴,頭帶小巾,執鞭從後趕來。從人報知,乃信安知縣,持酒肉來奉獻二帝。澤利大悅,即在中途設牛酒,與二帝妃後等同坐,對酌飲食。移時,澤利乘醉,命朱後勸酒唱歌。朱後曰:“妾生長深閨,不諳歌唱。”澤利怒曰:“你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將起毆之。後不得已,嗚咽涕泣,持杯作歌。歌曰:

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樽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紅顏兮命薄如裳。

歌畢,上澤利酒。澤利笑曰:“詞最妙,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後掩麵再歌。歌雲:

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誌兮恨何可雪,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朱後遂舉杯勸知縣酒。澤利起拽後衣,曰:“坐此同飲。”後怒,欲手格之,力不及,為澤利所擊。賴知縣勸止之。後舉杯付後,曰:“且容忍,勸將軍酒。”後泣曰:“妾不能矣!願將軍速殺我,死且不恨!”欲自投庭井,左右救止之。知縣曰:“將軍不可如此追她,倘北國皇帝要四個活人朝見,你如何處置,公事不小。將軍再不宜如此。”言罷自散去。

二帝無如之何,迤邐備極艱險,已到燕京,朝見金主,行藩臣禮。金主令下,令二帝出居驛舍,聽候指揮。二帝退出,居驛舍中。金主以兵守之,所給來飲食,惟酪漿牛脯而已。二帝悲不自勝,朱後泣曰:“陛下昔居汴京,錦衣玉食,奈何不死社稷,偷生至此,其何能堪!”二帝默然。是夕,後自經死於驛中,年二十歲。二帝哀痛極慘。翌日,北國皇帝降旨,封上皇為昏德公,少帝為重昏侯。二帝北麵拜謝,即仍押赴甘肅軍安置。時盛暑,帝後隻是徒行,辛苦萬狀。未幾,金主有旨,又遷靈州,此去漸至沙漠之境。帝後寢食不安,形體骨立,無複有貴人之相矣。上皇含淚而口占一絕雲:

黃雲衰草路漫漫,朔氣淩空透體寒。

神器飄零家萬裏,何人借劍斬呼韓。

二帝經行已久。是夕宿於林下。時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聲嗚咽特甚。上皇愴然,口占一詞。詞雲: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笆。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太上謂帝曰:“汝能賡乎?”帝乃繼韻雲。詞曰:

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柝地,忍聽扌芻琶。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胡沙。家邦萬裏,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歌成,三人相執大哭。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蕭索。悲風四起,黃沙白露,日出尚煙霧,動經五七裏無人跡。時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二帝隻得經行至西沔州。居數日,金主又命遷五國城安置。二帝得旨,迤邐又向北行。二日,始達五國城下。二帝輕步入城,頗與西沔州相類。城中荒殘,民家皆不成倫次。

二帝在城隅驛舍中居止,忽靈州有人公幹來五國城,事完,逕來驛中探望二帝。二帝看其俗貌,若漢人規模,因問之。其人下拜曰:“臣本漢兒人也。臣父昔事陛下,為延安鈐轄周忠是也。元符中,因與西夏交兵,臣父子為西夏所獲,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主遣臣將兵,助契丹攻大金,被金人所執,臣因降之,今為靈州總管。臣之地方,近我中國,往往有人來,說大朝自陛下駕離已後,稍有複興之兆。臣聞陛下在此駐蹕,故來報知,願陛下勿泄。”二帝聽此消息暗喜,問之曰:“爾既是我中華,不忘宋德而來見我,朕有一機密事,與你商量,爾肯應承否?”其人叩頭泣曰:“臣父子實負君之大恩,無由可報,今日就使赴湯蹈火,臣亦不敢辭也。”二帝曰:“我初幸金營之際,朕親書數字藏於衣領中,因金兵監迫緊急,不得帶見康王。爾今肯代朕帶去,報知康王,實見卿之忠義也。”其人曰:“即今河北曹勉在靈州,每與臣議欲逃歸。臣漏夜回去,令此人帶回,必不致誤。陛下可速將來。”二帝即將莽衣一領,卷包密封,付與漢人,曰:“慎勿漏泄。”漢人應諾數聲,接過包封,抽身走出驛來,逕回靈州,不在話下。後來康王得此信息,建位中興,豈非天意耶。使康王不惑於小人,專任嶽飛等將,那時金人喪氣,宋室複振,豈有中華淪沒於夷狄,徽、欽流喪於沙漠之事乎,惜哉!

第六回宋康王泥馬渡江

靖康三年,北國皇帝降旨,幽二帝於五國城不遣。著令四太子會斡離不複南侵。卻說斡離不正在虜營練熟軍馬,又得金主旨來到,令部兵南侵,即與眾將議曰:“趁此秋高馬肥,正好用兵。”即分撥諸胡兵十萬,從太原進發。哨馬報入中華,百姓依前驚亂,四下逃生。斡離不大軍至真定,預先遣人以書報康王:“來軍中議和。方且退兵。不然,大軍直抵汴城,寸草不留。”

卻說康王自太上皇北狩以後,每日與一二親臣議論軍旅,定奪複興之計。忽聞邊庭消息,金兵又大舉南侵,憂慮不出。及邊關報急,羽書交馳,有汪伯彥、黃潛善率眾臣入,請康王出都堂議事。次日,康王始出都堂理政,與眾臣議曰:“虜寇勢獗,中國屢困,今領大兵南下,邊庭受圍,百姓驚竄,又遣使人複請議和。此事爾眾臣有何高論?”王雲曰:“賊勢浩大,彼強我弱,往年正因不得親王詣金營立盟誓,致有屢屢反複用兵之故,使天下蒼生不獲寧居。今元帥斡離不遣使來召殿下詣軍前議和,殿下莫惜一行,斯能杜絕後慮。”康王默然。汪、黃二人繼進,亦請康王親行,方有定議。康王曰:“父兄之讎,誓不戴天,若吾再往金營,則天下付之誰人。且國事當決之元祐皇後,豈臣子所得自專。”王雲曰:“殿下此行,亦為社稷故也。就使奏知皇後,必見聽允。如不然,則宗廟天下決難保矣。”康王本慈仁柔懦無決斷者,因見王雲等言為社稷蒼生之故,隻得依其議。下命王雲為副,次日逕離汴京,大小官員隨從出城。康王心猶遲疑,未即行。王雲動輒張皇賊勢,又以彼強我弱為辭,迫脅康王登車,略無臣之禮,從臣無有不恨之者。康王啟行,道經相州,有宗正少卿宗澤,聞康王車駕至,迎候馬首,具問殿下所行之由,康王告以詣虜營議和。宗澤驚曰:“此行誰保殿下往?”康王曰:“王雲同往。”澤曰:“王雲惟一婦人矣,豈識大臣禮體!”澤於康王前力劾其有辱使命,乞誅之以為後勸。王雲方欲辯明,而眾軍已交手殺之矣。宗澤力諫康王不可北去:“往時蕭王已為奸臣所誤,大王可複誤耶。此行必無還理,不如暫留,審視國勢,以圖恢複。”康王遂從宗澤之請,果不使北,將為潛歸之計。後人讀史至此,有詩斷雲:

宋室頃危勢漸離,康王奚忍棄邦基?

臨岐不是忠貞諫,預失中原未可知。

卻說斡離不自遣康王歸國後,心甚悔至死。聞康王再使,即遣數捷騎,倍道而進催行。是時,康王出,密離相州,欲達京師見元祐皇後,以圖恢複,單騎躲避,不與人知焉。金兵探知其出離相州,率鐵騎日夜追趕。

卻說康王自離相州,亦恐金兵後襲,隻揀大路逃走。前至磁州地界,行得困乏,見路旁一座古廟,樹木蒼蔭。康王仰首看廟門牌額,見大書金“崔府君廟”四字。康王逕進廟中,不覺神思困倦,依神櫥內假寐。少時近二更時分,廟門外數十鐵騎搶入廟來,舉起火把,於廟中四下搜究。康王夢寐中,略聞似金兵號令“遍尋”。片時,鐵騎數十人內有雲:“必定走去也,可速追之。”眾人一齊出了廟門。至三更,左側但聽得階下蛩聲唧唧,寂無人語,康王始安心。正欲睡去,忽有人喝雲:“速起上馬,追兵複至矣!”康王茫然驚曰:“此去無馬,奈何!”其人曰:“已備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抽身出外,環顧星光之下,果有匹馬立於旁,將身一跳上馬,加上三鞭,其馬負康王飛騰而走。天未明,已近夾江。遙望江水大浪滔天,拍岸聲鳴。康王見無船渡,心下驚遑。隻得扌芻起馬韁,再加一鞭,其馬踴身而過,即渡了夾江。康王至岸時,見馬僵立不進。天明視之,乃是崔府君廟門外泥塑馬也。康王大驚,遂步行問鄉人:“此何處?”鄉人道:“此磁州也。”康王暗計其行程,隻一晝夜,行七百餘裏,始知崔府君神力所助。後人有古風一篇,單詠泥馬渡江事跡,有感而賦雲:

胡馬南來衰宋祚,樓台歌舞春光暮。玉人已去酒卮空,一曲當年隨帝輅。誰想奢華變作悲,龍爭虎鬥交相持。京城鼙鼓旌旗急,操風逐入將士離。親皇妃後俱遭遣,義士忠臣無計轉。黃雲白草蔽胡塵,促去鑾輿關塞遠。致令天下勤王心,臨岐懷憤嗟怨深。欲挽天戈回日月,中原奚忍見傾沉。金陵氣運留英主,竟產英雄獲相遇。夾江夜走有神駒,神駒英主今何處?崔君廟畔樹蒼蒼,行人經過幾斜陽。中興事業渾如夢,盡付漁歌在滄浪。

卻說康王既渡夾江,不敢遲緩。行至一莊,覺肚中餓餒,逕奔入莊中,略求漿飲。俄有一老嫗自內出迎,延康王入草舍中坐定。老嫗曰:“官人少息,待老妾往鄰家乞火即來。”言畢逕出莊外去。康王坐了片時,不見老嫗回來,心下驚疑。不移時,老嫗複返。因問康王曰:“官人何來?願聞其略。”王曰:“吾為商於磁、相二州間,因為金兵劫擄,以至於此。”嫗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宮中親王否?前數日有胡騎追趕其人,於路不絕,適早間又有四騎來追,問:‘有康王由此經過否?’吾已紿之曰:‘康王已過此兩日矣。你追逐不及也。’追騎聞妾之說,舉鞭擊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進酒飯。”康王因問嫗姓氏,嫗但泣而不言。康王再三詰之,嫗乃曰:“妾世居磁州,止生一子,名李若水,仕宋朝為侍郎之職,近日因隨太上皇車駕北狩,死於虜軍,吾兒得為忠臣,妾不恨矣。妾聞磁、相二州留守宗澤在焉?城中食足兵強,天下事尚可為,幸大王此去勉之。”因出金銀數兩,獻康王為路費。康王受之,相向而泣。即日辭別老嫗而去。行一日,磁州宗澤遣人迎謁,百姓遮道留康王駐蹕。

話分兩頭。卻說元祐皇後自居延福宮,不理朝事幾一年。及張邦昌僭位,群臣議複請元祐皇後垂廉聽政。及聞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議劃河請和,遣聶昌往河南路、耿南仲往河北路,俱為割地使。聶昌與金虜至絳州,絳人殺之;耿南仲同虜使王汭至衛州,衛人殺王汭。南仲遂奔相州,來見康王,具道衛人殺虜使之由,“臣聞殿下在相州,逕來投奔。”康王見南仲,本不喜悅,為其來奔,寬容之。遣其連街揭榜,召兵勤王。果是河北諸路,聞康王欲圖興複,有榜曉示,人心思奮。

一日,康王坐府中,謂幕屬曰:“吾夜來夢見皇兄,脫所著禦袍賜吾,吾即解衣而服所賜袍,此何祥也?”官屬各曰:“黃袍加身,乃是佳兆,當主殿下後有九五之分。”言猶未了,報京師有使命來。康王召入問之,乃武學生秦仔齎蠟詔,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汪伯彥、宗澤為左右副元帥,仍命康王草詔,便宜行事,盡起河北人馬,入救京師。康王捧詔嗚咽號泣,遙望京師拜受。軍民感動,哭聲大震。次日,康王開大元帥府於相州,招集人馬。不數日,四方豪傑爭應,將有萬餘人。康王下令分為五軍屯紮。

第七回嶽鵬舉辭家應募

卻說相州湯陰人姓嶽名飛,表字鵬舉,世以農為業。其父嶽和能勤儉節食,以濟饑者。耕田有侵其地界,和即割與之,亦不與辯。人借錢穀有負其債者,再不索取。由是鄉人皆感德之。其妻姚氏尤賢,生嶽飛時,有大禽若鵬,飛鳴室上,因以為名。未滿月,黃河內決,大水暴至,飛母抱飛坐在甕中,隨水衝激及岸邊,子母無事,人皆異之。

飛少負氣節,沉厚寡言。家貧力學,尤好《左氏春秋》及孫、吳兵法。生有神力,十二歲時,能拽三百斤弓、八石之弩,嚐學射於豪士周同處。一日,周同聚集眾士,於平野較射。周同自逞其能,連中三矢,指謂飛曰:“若能如此,方可言射。”飛曰:“請試。”同即付其所射弓與飛。飛接過弓來,離紅心一百餘步,左手挽弓,右手架箭,然飛終是力大,初弓一發破其答,再發而中,亦連中三矢。同悅曰:“觀君之力,較君之射,當以功名顯世也。”飛拜謝,盡得其術,能左右射,隨發隨中,他人莫能及矣。同既死,飛每遇朔望旦,親到其墓,悲哀痛哭。嚐賣衣服與人,旋取酒肉紙燭,到周同墳上祭奠,拜哭罷,挽弓射三矢,後再拜而泣,隨埋其祭肉在墳塚之側,徘徊哀切,片時方歸。每月朔望皆如此。

一日,其父問他要這衣服,飛終不言,以杖責之,亦無抱怨。其父候他出外,暗暗察之,才知其所為。父問飛雲:爾所從人學射的,多有死者,為何單隻泣祭於周同之墓?”飛曰:“向日周公獨愛我厚,不消幾日,盡教我射法。今惜其死,無以酬報,但於朔望日祭之,以盡其禮。”父又問曰:“墓前射三矢者為何?”答曰:“射三矢者,知吾射法由周君而精。”父又問曰:“埋祭肉者為何?”答曰:“此祭肉乃周君所享,飛不忍用。”父憐之,撫其背曰:“使爾得為時用,必作殉國死義之士。”飛對曰:“但將父母遺體上報國家,有何不敢為!”其父歎曰:“我今得子如此,則無後憂矣。”

靖康間,見胡馬縱橫,宋兵畏縮,鄉中好漢皆來就他入山為寇。飛謂之曰:“大丈夫不著芳名於史冊,而為鼠竊狗盜偷生於世可乎?”乃令人於脊背上刺“盡忠報國”四大字,以示不從邪之意。後有人來尋他,就將脊字示之,以此相州豪傑多不從盜。及聞知康王在相州招募軍士,其時父和已死,乃留妻李氏侍養老母,自辭家前來應募,因投見劉浩。劉浩看嶽飛一表非俗,人材出眾,心中暗喜,因問:“壯士鄉貫、姓名?”飛曰:“離相州七十裏湯陰人氏,姓嶽名飛。聞康王開大元帥府,招募天下英雄,飛誌圖報效,不辭勞苦而來,所期有在,故願投見。”劉浩曰:“壯哉其誌也!”因問:“康王招募榜文,經掛半月,四方豪傑來應者,各專其任。賢士今來,欲得何職?”飛曰:“當今胡馬出入,中原播亂,得人出將入相,奠安華夏,百戰百勝,能掃開沙漠,迎還二聖,取天下如反掌,救黎民於塗炭,此飛之素誌矣。至於碌碌卑任,隨時興廢者,非飛之所願也。”劉浩聽罷大驚,急下階,以手攜飛於上坐曰:“素聞閣下擒劇賊陶俊、賈進和之名,未曾識麵,今來為國出力,非獨某一人之幸,實天下社稷之幸也!我明早引見,康王必重用閣下。”飛拜謝。

次日康王升府堂,眾官僚參見已畢,劉浩引進嶽飛。飛拜伏階下。浩曰:“昨日此人不憚馳驅,遠來應募,臣觀其蘊,才智充裕,實堪任用,故敢薦來見王。”康王看嶽飛果是壯貌魁梧,大悅,謂飛曰:“即目磁、相二州界上,盜賊猖獗,與你數百騎,前去收捕。候在有功,遂補爾官職。”

嶽飛得令,即拜辭康王,領軍出離相州。忽哨馬報見,有賊首吉倩,聚眾數十萬,劫掠州縣。嶽飛見說,遂紮下人馬,分付手下:“不可亂動,待我領四人前去收捕此賊。”言畢,率四騎徑奔賊營。守寨門者支當不住,直到吉倩帳前下了馬,眾賊驚恐,一時不知誰人。嶽飛呼吉倩等謂之曰:“如今胡虜不順天道,圍逼京師,欽宗蠟丸詔旨,命禦弟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招兵募馬,入救京城,有功者就便升賞,爾眾人正好輔義立功,留芳史冊,積其富貴,傳於子孫,豈不美哉!如今潛居草莽之間,偷生為活,豈是長久之計?今我上奉康王令旨天下兵馬大元帥印榜,特來招諭,爾等奮其忠義,同救君父,正是轉禍為福之秋,反邪歸正之日,眾人何不自省?若不從我所勸,明日康王大發人馬剿捕,爾等得與妻女相守否?”吉倩等素知嶽飛之名,且被其誌誠所感,即置酒款待嶽飛。飛亦盡其情而飲,全無疑慮。吉倩忽然淚下,起謂飛曰:“我等搶掠相、磁二州,作禍深重,今受將軍來招,倘隨將軍去,雖康王見恕,今元帥所招,皆是相、磁二州豪傑,必然殺我,不如且潛身於此,苟延歲月,以盡餘喘矣。”嶽飛又曰:“今康王以仁義舉兵,招納四方豪傑,賞罰最明,誰敢違軍令擅自殺人以報私讎者乎!”嶽飛對天折箭為誓:“若有誤殺爾等,上天後土可鑒,予與此箭同!”飛開諭再三,賊皆受命。內有一賊起身大怒,高叫曰:“吉大哥休聽此言而自送死!”言罷,向前以拳劈嶽飛。嶽飛大怒,隻一拳,正打著賊人左眼,血流滿麵,睛珠突出,賊人倒地。嶽飛進前,左手扯住吉倩衣領,右手拔劍,謂吉倩曰:“爾等若肯從我反邪歸正,萬事皆休。若道半聲不從,爾今性命隻在目下!”吉倩驚恐,雙膝跪下曰:“願隨將軍歸順!”其餘賊黨羅拜於前,乞求寬恕,解甲受降者,凡三百八十餘人,同到相州,進大元帥府拜見康王。康王大喜,就封嶽飛為承信郎,吉倩為偏校,其餘皆受重賞,此兵就與嶽飛管掌。

康王遂命延禧草詔,曉頒諸郡。不數日,河北都漕運張慤、京東漕運黃潛善,各領兵來會;惟中山、慶保二處被虜攻圍,不得達元帥府。康王又遣使命,招劇賊楊青、常景等皆來順應,又得萬餘眾。自是威聲大震,中原有複興之勢矣。康王克日統眾離了相州,欲速救京師之圍。大軍前抵黃河,哨馬還,馳報黃河未凍,不可渡。眾軍相顧驚愕。康王即下車步行,至河邊,密禱於天地河神,曰:“康王本為父兄受莫伸之辱,黎元罹無辜之禍,京師告急,社稷傾危,使祖宗靈氣未泯,天意複回,此河即凍,渡吾諸軍。如其不然,隨受汩沒。”康王禱畢,忽見濃雲密布,朔風競起,吹得岸上人馬寒不可立。片時間,風息雲開,眾人視黃河,盡皆凍合。康王大喜,速令諸軍渡河。不移時,眾兵渡了黃河。將近開德地界,前軍報山坡後旌旗飄舞,戈戟如銀,不知何處軍馬。康王驚疑,彼軍來近中軍,主將逕迎康王。康王一見大悅,且看此人是誰?身懷忠義膽,誌敵千人軍,乃磁州留守宗澤是也。因得康王草詔,統兵二千餘人,自磁州來會,正好此間相遇。康王撫慰之曰:“自離相州,已避金人追捕之厄。今日複得與留守相會,實天幸矣。”澤笑曰:“深賀大王脫金人之禍,誠出崔府君之默佑也。”康王亦以為然。是日,大軍進入開德府,會集各處兵馬。時信州府守臣楊祖募兵一萬、馬一千匹至,潞州知州王麟領兵一千繼至,有張俊、苗傅、楊沂中、田師中皆領兵至。康王大喜,重頒賞賜,犒勞諸軍。

次日,康王車駕離開德府,將抵李固渡。哨軍回報,李固渡有金家人馬守把,不能前進。康王聞報失色,問曰:“誰可退金兵,保車駕過李固渡?”言未畢,麾下轉過劉浩,向前言曰:“臣舉一將可退金兵,以保車駕無虞。”王曰:“誰人?”浩曰:“昔在相州收捕強盜吉倩者、現居承信郎嶽飛,此人可去。”王曰:“然。”即遣人宣過嶽飛,令將所領人馬,前往李固渡剿退金兵。賜飛盔甲、戰袍、鞍馬、兵器。飛受賜,即拜辭康王,領兵出城,依水草屯下大營,分付部將吉倩等曰:“金兵雖是人眾,彼以我南朝無人敵對,其誌已驕,你來日初陣,須用出力,我引兵從後救應,必不致誤。”如違吾令者,立斬!”眾人得令,俱各整備出戰。

第八回宋高宗金陵即位

卻說嶽飛次日部領眾軍,在李固渡平川間排下陣勢,遙望見金家一座軍營,緊靠河邊屯紮,沿河俱列旗幟,各有營寨,隻不見金兵來往,不知何意。嶽飛曰:“此金將知我軍來,按兵不動,待我兵過了渡,卻舉暗號,那時人馬方出,與我敵對。爾等且照各營守禦,待我對敵之時,隨機應變。”

嶽飛號令未畢,忽沿河甲光映日,旗影翻天,早有一員金將,一匹馬跑出營來。飛視其人,黑臉剛須,睜開環眼,乃金將完顏帖木兒,大叫一聲:“宋家不怕死的,敢來爭我李固渡?守陣者出馬!”隻見宋陣門旗開處,一將當先,乃嶽飛副將吉倩出馬。吉倩更不打話,舉槍直刺。完顏帖木兒拍馬舞刀來迎。二騎相交,戰不到十合,完顏撥馬望本陣逃走。吉倩見金兵陣動,勒馬從後趕去。將近金營,完顏放起信炮,隻見四下伏兵盡起,把吉倩圍在垓心。吉倩見氣勢不利,撥回戰馬突圍而出,直奔回宋營。完顏率金兵亂殺將來,正遇嶽飛救應軍到,阻住金兵。嶽飛怒氣激烈,大罵曰:“羯奴不順天道,興兵侵我中國,苦我生靈,今日早早席卷而退,萬事皆休。如不然,立教爾輩身膏草野,命沒黃泉!”完顏帖木兒大怒曰:“爾宋家有甚強將,敢出大言!”舞刀直奔嶽飛。嶽飛舉槍來迎,戰上數合,嶽飛賣個破綻,虛掩一槍,往東南便走。完顏帖木兒不舍,一直趕來。嶽飛看其來得近,按住金槍,綽起鋼鞭,望金將當門打下。完顏帖木兒措手不及,翻身便倒,隻見眼睛突出,腦髓迸流,死於馬下。嶽飛既打死完顏帖木兒,驅動眾軍亂殺,殺死金兵僵屍數裏,奪得輜重牛馬無算。嶽飛鳴金收軍,遣人報知康王,請車駕過李固渡。

卻說康王得嶽飛捷音大悅,重賞其功,轉升飛為成中郎,下令大軍過了李固渡,進大名府屯紮。忽羽書馳報,東京圍困將危,作急會兵來救。康王聞此消息,與眾將議曰:“目下大軍尚未來到,東京求救仍緊,爾眾人有何高見?”劉浩出曰:“臣願先領兵救東京之圍,大王可會集軍馬,隨後赴應。”康王曰:“必須得一智勇之將副之乃可行。”言未畢,班將中轉過一人出曰:“臣雖不才,願與劉浩同往。”康王視之,見其人身長七尺,腰大數圍,麵如傅粉,唇若抹朱,鼻似懸膽,眼相刀裁,端的智勇並兼,武文皆會。此人是誰?乃是成中郎嶽飛也。康王一見大喜,曰:“得君同往,寡人無憂矣。”賜酒三杯,著與劉浩齊救東京。以嶽飛為前部先鋒,劉浩為前部主將,點起馬步精兵一十萬,即日起行。

劉浩二人領命,辭康王,出離大名府,部眾軍分作三隊,望東京進發。將到渭州,紮下營柵。劉浩謂嶽飛曰:“將軍可乘我戰馬,帶領百餘騎,往黃河邊境上哨探金兵聲息如何,然後我這裏方好進兵。”嶽飛即辭別主將,率領人馬,前到黃河北岸。暫將人馬休息片時。彼時黃河已凍,金兵忽然大至。眾人驚恐,便欲勒馬奔回本營。飛謂眾曰:“金兵雖眾,不知我之虛實。我若回走,使賊人知我兵少勢虛,乘眾來追,我等死無葬身之地。今趁他人馬才過黃河,隊伍未定,偶然遇我,不知我有多少人馬,爾等紮住了陣腳,各下馬蘇歇,觀我殺之,必然取勝。”嶽飛言畢,騰身上馬,單刀匹馬,衝入金家營裏來。正遇一員梟將,舞刀而前,望嶽飛麵門砍下。嶽飛大怒,更不打話,用神力將刀直砍將去,隻一下,不想正中虜將的刀,入刀有一寸多。正在搖拽之間,那嶽飛再展神力,把刀拽出來,隻一橫,剛過去把虜將的頭連甲帶頸砍落塵埃。胡兵見殺了主將,各亂散逃走。嶽飛砍了首將,見其陣亂慌,催動戰鼓,眾將一齊向前,殺得胡兵屍橫曠野,血流成渠,眾軍願倒戈納降者聲震山嶽。於是,嶽飛鳴金收軍,奪得馬匹輜重不可勝數。回見劉浩,具以破賊之事說遍,且將眾軍功勞逐一記之,犒賞已畢。劉浩將嶽飛功勞奏聞康王。康王大喜,升嶽飛為秉義郎。於是移前後軍馬,屯紮於濟州,不提。

話分兩頭。卻說金國遣吳、莫儔入京,集百官議立異姓。執僉書樞密院事張叔夜、禦史中丞秦檜,以去時推立異姓,眾莫敢出聲。久之,計無所出。王時雍問於、儔二人,微言敵意在張邦昌。時雍未以為然。適宋齊愈至自金營,書“張邦昌”三字示之,時雍乃決,遂以張邦昌姓名寫入議狀。張叔夜不肯署狀,且曰:“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因移書金師,請立天子以慰民望。金執置軍中,太常寺主簿張浚、開封寺曹趙鼎、司門員外郎胡寅,皆逃入太學中,不書名。王時雍諭眾以立邦昌意,眾唯唯,獨太學生難之。範瓊恐阻折,遣歸學舍。時雍先署狀,以率百官。禦史馬伸乃與禦史吳給,約秦檜共為議狀於金師,極言願複嗣君以安四方。且諭張邦昌當上皇時事宴遊,黨附權奸,蠹國亂政,社稷傾危,實由邦昌。金人怒,執檜去。丁酉歲,金人奉冊寶至,邦昌北向拜舞,受冊即位,國號大楚。遂升文德殿受賀,遣閣門傳令勿拜。王時雍率百官遽拜之,邦昌但東向拱立。閣門舍人吳革率內執事官數百人,皆先殺其妻子,焚所居,降舉義木金門。範瓊詐與合謀,令悉棄兵仗,乃從後襲之,殺百餘人,捕革並其子皆殺之,又擒斬十餘人。是日天日無光,百官慘然。邦昌亦變色,唯吳、莫儔、範瓊等欣然以為有佐命之功。邦昌心不安。唯時雍每於邦昌前言事,必稱“臣啟陛下”,邦昌斥之。時雍勸邦昌坐垂拱殿以見金使,呂好問曰:“宮省故吏,驟見禦正衙,必有不憤之意。倘有不測,奈之何哉。”於是邦昌心中疑懼,恐生後患,尊哲宗廢後孟氏為元祐皇後垂簾聽政,遣使奉迎康王於齊州。先是,呂好問謂邦昌曰:“相公真好立耶?抑姑塞敵意而徐為之圖也?”邦昌曰:“是何言也?”好問曰:“相公知中國人情所向乎?特畏女真威耳。女真若去,能保如今日乎?大元帥在外,元祐皇後在內,此殆天意。盍亟還政,可轉禍為福。且省中非人臣所處,為今計者,當迎元祐皇後,請康王早正大位,庶獲保全。”

癸卯歲,邦昌乃尊元祐皇後為宋太後,入禦延福宮,而遣人至濟州請康王。好問又謂邦昌曰:“天命人心皆歸康王,相公先遣人推戴,則功無在相公右者。若撫機不發,以致他人聲罪致討,悔可追耶。”邦昌乃複遣謝克家往迎。康王不允,謝克家曰:“張邦昌知天命人心皆歸大王,遣臣迎大王往金陵即大位。”王意未決。將帥中轉過副元帥宗澤曰:“張邦昌陰與金人結交,而即偽位。今日此賊恐天下共誅之,故有此請,其言未可深信。伏望殿下開府於南京,其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之中,容易漕運。”王允其請,就命宗澤部領各營將士,護駕南行。以辛彥宗為先鋒,統製丁順副之。祁超為前軍,統製王澈副之。張瓊為左軍,統製孔彥威副之。張浚為中軍,統製趙俊副之。苗傅為右軍,統製劉浩副之。範實為後軍,統製張換副之。複命楊惟中都統製,即日整點人馬起行。次日,康王大軍正行之際,鄜州路經略使張深、陝州守臣劉光世領兵從陳州來會。二人拜見康王。康王大悅,即封光世為都提舉。車駕到虞城,西道都總管孫昭遠等領兵相會。

五月癸未,康王兵到南京應天府。次日,王詣鴻慶宮朝見諸臣,各依序而列。有徐秉哲等送法服冠冕乘輿車駕到,張邦昌亦到,朝見康王,伏地號哭請罪。康王撫諭久之,因曰:“卿之事,吾已知矣,不必再敘。”邦昌拜謝。眾臣複進議勸康王即位。康王因見眾臣力請不已,以是年五月庚寅朔旦即皇帝位於南京,廟號高宗皇帝。

第九回李綱奏陳開國計

卻說康王因群臣之請,即位於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詔曰:

誤國害民如蔡京、童貫、王黼、朱勔、孟昌齡、李彥、梁師成、譚稹,及其子孫見流竄者,更不複敘。

又詔雲:

民貸常平錢,悉與蠲赦,青苗錢罷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數,後緣歲增,不勝其弊,當裁損以紓民力。比來州縣受納租稅,務加概量,以規出剩,可令禁止。應臨難死節之臣,許其家自陳。應違法賦斂與民間疾苦,許臣庶具陳。

辛卯,尊元祐皇後為元祐太後,詔改宣仁皇後。榜文播告中外,止貶蔡確、蔡子、刑恕等。十月,罷耿南仲,議者謂:“陛下欲進兵京城,為南仲父子所阻。”高宗曰:“南仲誤淵聖,天下共知,朕嚐欲手劍擊之。”命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論主和誤國之臣如李邦彥、吳敏、蔡懋、李棁、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各竄嶺南軍州。以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遙尊乾龍皇帝為孝慈淵聖皇帝,尊哲宗廢後孟氏為元祐太後。以張邦昌為太保、奉國軍節度使、同安郡王,五日一赴都堂參決大事。大赦天下,改元建炎,召李綱為尚書右仆射。

先是綱再貶寧江。金兵複至,淵聖誤和議之非,召綱為開封尹。行至長沙,即率湖南勤王之師入援,未至而京城失陷,至是召拜右相。時黃潛善、汪伯彥二人倚有攀附之功,不得為相,而召李綱,二人甚不悅。李綱至京,入朝高宗,固辭相位。不允,隻得就職。因上疏曰:“興衰撥亂之主,非英哲不足以當之。惟其英,故用心剛,足以臨大事,而不為小故之所搖;惟其哲,故見善明,足以君子而不為小人之所間。在昔人君,體此道者,惟漢之高、光,唐之太宗,本朝之藝祖、太宗。願陛下以為法。”高宗深嘉納之,因問曰:“朕欲因民心奮厲,六軍效勇,直出太原、雲中,掃清胡虜,迎還二帝,卿以為何如?”綱曰:“陛下初登大寶,遠方之民猶未周知。即今河北,經虜賊殘破,民無適從,正宜班詔,宣示遠近,使兩河百姓知中國有主,各引領而望義旗。那時陛下征伐一行,豪傑響應,親率六軍,直抵沙漠,金兵不患不滅,二聖不患不回,天下幸甚!”高宗大悅。

正議論間,忽閣門大使奏曰:“監察禦史張所公幹回。”綱曰:“張所深得河北民心,陛下正可與計大事。”高宗即命宣入內殿。張所入見帝。起居畢,帝勞之曰:“近聞卿往河北募其兵士,得幾何?”所奏曰:“臣披罪謫置江州,時河北居民被金兵屢屢打攪,不得安生。及臣以聖德宣布招募之,始知朝廷不棄斯民,來應募者、近十七萬人。”高宗大悅,曰:“此卿之功能也。”所曰:“皆出陛下洪福。”因上言曰:“河東、河北,天下之根本。昨者誤用奸臣之謀,始割三鎮,繼割兩河,民兵無所係望,陛下之事去矣。”帝曰:“執政者每請朕居京城,卿意如何?”所曰:“陛下若居京城,實有五利:奉宗廟、保陵寢,一也;慰安人心,二也;係四海之望,三也;釋河北割地之疑,四也;早有定處,而一意於邊防,五也。夫國之安危,在乎兵之強弱,與將相之賢不肖,而不在乎都之遷與不遷也。誠使兵弱而將士不肖,雖曰渡江而南,安能自保!”帝然之,欲以國事付張所。黃潛善等力譖之,帝遂不果。

卻說李綱自入朝後,高宗無日不召之議論國政。時六月己未朔,李綱入對,內廷見帝,涕淚交流,帝亦為之動容。綱因奏曰:“金人不道,專以詐謀取勝中國,而朝廷不悟,一切墮其計中。賊既登城矣,猶假和議已定之說,以疑四方勤王之師。凡都城子女玉帛、乘輿服禦、曆代所傳寶器,下至百工技藝,無不卷擄而去。然後劫遷二聖,並東宮、後妃、嬪禦、親王、宗室,凡係於屬籍者,悉驅以行。遣奸臣傳命,廢滅趙氏,而立張邦昌偽號大楚。在京侍從百官,皆北麵屈膝,奉賊稱臣,莫有一能死節者。自古夷之禍中國,未有若此之甚。賴天佑我宋,使陛下總師於外,為天下臣民之所推戴而承大統,此非人力,乃天授也。然而興衰撥亂,持危扶顛,內修政事,外攘夷狄,以撫萬邦,以還二聖,皆責在陛下與宰相。更得有大過人之智略者,相與圖治,以成中興之業,天下幸甚。”上曰:“朕知卿忠義智略甚久,在靖康時,用力為多。隻為同列所不容,故使卿以非罪去國,致國家有禍如此。那時朕嚐要在淵聖皇帝前言,欲使夷狄畏服,四方安寧,必須用卿方可。今朕眇然以一身托於士民之上,賴卿左右扶持,以濟艱危。朕意已決,卿勿固辭。”李綱叩首泣謝,且道:“臣未到朝行在數十裏間,聞禦史中丞顏岐奏臣為金人所惡,不當為相;張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禮,欲使陛下置臣於閑地。然臣愚蠢,但知趙氏,不知有金人,更望聖慮有以審處於此。”上笑曰:“岐嚐有此言,朕告之以如朕之立,恐亦非金人之所喜。岐無辭而退,此言卿不足血阝。”綱退出。次日上與群臣議及李綱忠義,侍臣皆奏聖上欲創中興之業,非李綱不可。帝複宣綱入內廷議政。

使臣去不多時,綱披命隨使者入,見帝於內殿,同執政奏事訖,留身奏上曰:“自古人主,惟論一相。相得其人,則朝廷正而天下之事舉;相非其人,則朝廷亂而天下之事廢。方承平無事之時,猶當考論其朝,而況艱難多事之際乎?譬如負重致遠,力隻足以勝百斤,而使之荷千鈞之重,則必顛踣於道路矣。以今日國勢觀之,外則強敵淩侮,二聖在其掌握中;內則兵力單弱,四方盜賊竊發,殘破州縣者,不可勝數。朝廷之上,僭偽之臣,方且保崇信任,與聞國政。州縣之間,官吏廢弛,顧望進退,視朝廷號令如不聞。當此之時,雖聖賢馳鶩,有所不足,而欲以臣之迂疏,獨任其責,雖三尺之童,有以知其難也。《易》稱,‘鼎折足,覆公悚’。而孔子以謂智小而謀大,力小而重言,不勝其任也。伏望聖慈博選天下之有才智者為相,仰佐陛下,共濟艱難;而臣憂患餘生,得以退藏於深渺,不勝幸甚!”高宗曰:“卿素以忠義自許,豈可於國家艱危之時,而自圖安閑?朕決意用卿,非在今日,社稷生靈,賴卿以安,卿其莫辭。”綱感泣再奏曰:“臣愚陋無取,不意陛下知臣之深也。然今日之事,持危扶顛,以創業為法,而圖中興之功,在陛下而不在臣。昔管仲語齊桓公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能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夫知人能信任之,而參以小人猶足以害霸,況於為天下而欲建中興之業乎?靖康之初,淵聖皇帝慨然有圖治之意。而金人退師之後,漸謂無事,不能分別邪正,進君子退小人。而賢否混淆,是非雜揉,且和且戰,初無定議。至其晚節,專用奸佞而黜忠良。虜騎再來,遂有宗社不守之變。如臣者,徒以愚直好論事,為眾人不容於朝,使總兵於外,而又不使之得節製諸將。那時臣自度不足以任責,乞身以退,而又百端讒譖,竄逐遠方,必欲殺之而後已。賴淵聖察臣孤忠,特保全之,卒複召用,然已無及矣。不想今日遭遇陛下龍飛,初無左右先容之助,從采虛聲者,加識擢付以宰柄。顧臣區區,何足以仰副圖任責成之意!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如臣孤立寡與,更望聖慈察管仲害霸之言,留神於君子、小人之間,使臣得以盡誌畢慮,圖報涓埃,雖死無憾。昔唐明皇欲相姚崇,崇以十事邀說,皆中一時之病,類多施,後世美之。臣常慕其人。今臣亦敢以十事仰幹天聽,望陛下量其可行者,願賜施行,臣乃敢受命。”帝曰:“卿有言,許直奏毋隱。朕當審而行之。”綱即出劄子奏陳:

一曰議國是。謂中國之禦四夷,能守而後可戰,能戰而後可和。而靖康之末皆失之。今欲戰則不足,欲和則不可,莫若先自洽,專以守為策矣。吾政事修,士氣振,然後可議大舉也;

二曰議巡幸。謂車駕不可不一到京師,見宗廟以慰都人之心。度未可居,則為巡幸之計。以天下形勢而觀,長安為上,襄陽次之,建康又次之,皆當詔有司預為之備;

三曰議赦令。謂祖宗登極,赦令皆有常式。前日赦書,乃以張邦昌偽赦為法,如赦惡逆及罪廢官,盡複官職,皆泛濫不可行,宜悉改正以法;

四曰議僭逆。謂張邦昌為國大臣,不能臨難死節,而挾金人之勢,易姓改號,宜正典刑,垂戒萬世;

五曰議偽命。謂國家更大變,鮮仗節死義之士,而受偽官以屈膝於其庭者不可勝數。昔肅宗平賊,汙偽命者以六等定罪,宜仿之以勵士風;

六曰議戰。謂軍政久廢,士氣怯惰,宜一新紀律,信賞必罰;

七曰議守。謂敵情狡獪,勢必複來,宜於沿河江淮措置,控禦以扼敵衝;

八曰議本政。謂政出多門,紀綱紊亂,宜一歸之於中書,同朝廷尊;

九曰議久任。謂靖康間進退大臣太速,功效蔑著,宜慎擇而久任之,以責成功;

十曰議修德。謂上始膺天命,宜益修孝弟恭儉,以副四海之望,而致中興也。

李綱奏陳十事,高宗皆令留榻上,待詳觀有當施行者降出。綱退。

次日,降出議國是、巡幸、赦令、戰、守五事施行,餘皆留中。綱又與執政同奏事於內殿,進呈議國是劄子。上曰:“今日之策,正當如此,可付中書省遵守。”次進呈議巡幸劄子,上促留守司修治京城,隻備車駕,還闕俟謁宗廟。詔永興軍襄陽府、江寧府,增葺城池,量修宮室、官府,以備巡幸。餘三事皆依次修舉。綱複奏曰:“臣愚瞽,輟以管見十事冒瀆天聽,已蒙施行五事。如議本政、久任、修德三事,無可施行,自應留中。所有議張邦昌僭逆及受偽命臣僚,此二事皆今日政刑之大者,乞陛下降處。”上曰:“是二者,眾臣中有與卿議論不同,更待款曲商量,然後行之。”綱曰:“邦昌僭逆之罪顯然明白,無可疑者。天下皆謂邦昌處虜中歲餘,厚結虜酋,得其歡心,故破都城,遷二聖、東宮,盡取親王宗室以行,邦昌蓋與其謀,此固不可知。然邦昌當道君朝在政府者幾十年,淵聖即位,首擢為相,奉使虜中,方國家禍難之時,如能以死守節,推明天下所以戴宋之義,以感動其心,則虜人未必不悔禍而存趙氏。邦昌方自以為得計,偃然當之,正位號、處宮禁者,月有餘日。虜騎既退,四方勤王之師集,邦昌擅降偽詔以止之。又遣郎官分使趙野、翁彥國等,皆齎空名告身數百道以行。及彥國等囚其使,而勤王之師日進。邦昌知天下之不與也,不得已乃請元祐太後垂簾聽政,而議奉迎。邦昌僭逆始末如此,而議者不同,臣請以《春秋》之法斷之。《春秋》之法,人臣無將,將而必誅。趙盾不討賊,則書以弑君。今邦昌已僭位號,賊退而止勤王之師,非特將與不討賊而已。其罪為何如?昔劉盆子以宗室當漢室中衰,為赤眉所立,其後以十萬眾降光武,待以不死。今邦昌以臣易君,其罪大於盆子。不得已以身自歸於朝廷,既不正其罪,而又尊崇之以為三公,又使得以參與國政,此何理也。議者又謂邦昌能全都城之人與宗廟宮室,不為無功。而陛下登極,緣邦昌之奉迎。若無邦昌,則陛下何以自明。臣皆以為不然。譬之巨室之家,偶遭寇盜,主人之戚屬悉為驅虜,而其仆欲掩家室奴婢而有之。幸主人者有子自外歸,迫於眾議,不得已而歸其所有,乃欲遂以為功,可乎?今陛下之立,天下臣民之所推戴,邦昌何力之有。方國家艱危,陛下欲建中興之業,當先正朝廷,而反尊僭逆之臣,何以示四方。”

高宗因李綱劾奏邦昌之奸意切,乃令小黃門宣黃潛善、汪伯彥、呂好問等問之。帝顧呂好問曰:“昔虜騎犯京,卿在城中知其詳,謂當如何?”好問對曰:“邦昌僭竊位號,人所共知。既已自歸,惟陛下裁處。”高宗曰:“吾欲遠竄邦昌以塞眾議,爾等以為當乎?”好問複奏曰:“昔德宗幸奉天之時,不挾朱泚以行,後以為悔。陛下莫如寬貸邦昌,以留左右。”綱奏曰:“呂好問之言,首尾兩端,且援朱泚以為詞。且德宗之狩奉天,朱泚蓋未反也。薑公輔以其得涇軍心,恐資以為變,請挾以行,德宗不聽,而其後果反。今邦昌僭逆,豈可使之在朝廷,使道路人指叫曰:此亦一天子哉。”因泣拜曰:“臣不可與邦昌同列,正當以笏擊之。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罷臣職,勿以為相。”帝感動。汪伯彥亦曰:“李綱氣直,臣等不及。”高宗曰:“卿欲如何處置?”綱曰:“邦昌之罪,理當誅夷。陛下以其嚐自歸貸,免死而遠竄之。其受偽命者,謫降之可也。”高宗允奏,詔竄邦昌,安置潭州。受偽命臣僚王時雍、吳、莫儔、李覿等皆貶遠方,後並賜死。贈劉韋合為資政殿大學士,李若水為觀文殿學士。詔諸路訪死節之臣以聞。

次日,李綱入對內廷,因言:“近世大夫寡廉恥,不知君臣之義。靖康之禍,能仗節死義者,在內惟劉韋合、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國,願加贈恤。”帝從其請,又贈安國為延康殿學士。即日封李綱兼禦營使。因詰國勢及靖康以來之得失,綱遂奏曰:“今國勢不逮靖康間遠甚,然而可為者,陛下英斷於上,群臣輯睦於下,庶幾靖康之弊可革,而中興可圖。然非有規模而知先後緩急之序,則不能以成功。夫外禦強敵,內銷盜賊,修軍政、變士風、裕邦儲、寬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誠號令以感人心,信賞罰以作士氣,擇帥臣以任方麵,選監司、郡守以奉行新政,俟吾所以自治者。政事已修,然後可以問罪金人,迎還二帝。此謂規模也。至於所當急而先者,則在於料理河北、河東。蓋河北、河東者,國之屏蔽也。料理稍就,然後中原可保,東南可安。今河東所失者,恒、代、太原、澤、潞、汾、晉,餘郡猶有也。河北所失者,不過真定、懷、衛、浚四州,其餘二十餘郡,皆為朝廷守。兩路士民兵將所以戴宋者,其心甚堅。皆推豪傑以首領,多者數萬,少者亦不下萬人。朝廷不因此時置司遣使,以恩慰撫之,分兵以援其危急,臣恐糧盡力疲,坐受金人之困,雖懷忠義之心,援兵不至,危迫無告,必且憤怨朝廷。金人因得撫而用之,皆精兵也。莫若於河北置招撫司,河東置經製司,擇有才略者為之。使宣諭天子恩德,所以不忍棄兩河於敵國之意。有能全一州、複一郡者,以為節度、防禦團練使,如唐方鎮之製,使自守。非惟絕其從敵之心,又可資其禦敵之力,使朝廷永無北顧之憂,最今日之先務也。”帝善其言,問曰:“誰可以任其職?”綱曰:“張所、傅亮二人,才智充足,可當其任。”高宗即封張所為河北路招撫使,傅亮為河東路招撫使。是日,二人領職已去。

卻說宗澤在襄陽,聞金人有割地之謀,遣人入京上疏,奏知高宗。高宗設朝,閣門大使進上宗澤章疏奏。高宗於禦案揭開視之。其疏雲:

天下者,太祖之天下。陛下當兢兢業業,思傳之萬世,奈何遽議割河之東西,又議陝之蒲解乎?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嚐命一將、出一師,但聞奸邪之臣,朝進一言告和,暮入一說以乞盟,終至二聖北遷,宗社蒙恥。臣意陛下赫然震怒,大朝黜陟,以再造王室。今即位四十日矣,未聞有大號令,但見刑部指揮雲,不得騰播赦文於河之東西、陝之蒲解者,是褫天下忠義之氣,而自絕其民也。臣雖駑怯,當躬冒矢石,為諸將先,得捐軀報國恩足矣!

帝覽其言而壯之,因問李綱曰:“宗澤其人可任否?”綱曰:“陛下欲中振王室,綏複舊邦,非澤不可。”帝笑曰:“澤在磁州時,凡下令一切聽於崔府君。”綱奏曰:“古人亦有用權術假於神以行其令者,如田單是也。澤之所為,恐類於此。京師根本之地,新經擾攘,人心未安,非得人以鎮撫之,不獨外寇為患,亦有內變可憂。使澤當職,必有可觀。”帝大悅,即封澤為東京留守知開封府事,遣使者齎誥命詣襄陽見宗澤。

宗澤正府中議事,聞天朝有使命來到,即出帳迎接。使者宣諭聖諭聖旨已畢,澤叩首謝恩領受。遂排筵席款待使臣,因問:“朝廷眾臣節目,誰人秉政?”使臣以李綱為對,澤曰:“靖康之初,若用此人為政,豈有二聖塵蒙之禍?今李丞相複用,天下百姓蒙福矣!”酒罷,打發使人回朝,自走馬赴任。前至東京按視,樓櫓盡廢,兵民離居其中,盜賊縱橫,人情洶洶,並不得安業。澤坐在府堂,召鄉老問之。皆言:“自金兵剽掠過後,敵騎留屯河上,金鼓之聲日夕相聞。城中居民罷乎農桑,幾二年矣。今得相公來此為民之主,實吾百姓再造父母也。”澤各安慰而遣之。次日出榜文張掛四門,下令曰:“從今軍民不安生業,仍為盜賊者,贓無輕重,並從軍法。”澤威望素著,及見其軍令嚴肅,由是盜賊屏息。遠近聞之,無不悅服。澤又遣軍民修治樓櫓,深溝高壑,預備防守之計。

卻說河東巨寇王善聚眾七十萬,攻掠傍郡,往來東京地界,官軍莫敢攖其鋒。但見其出,百姓望風逃避。稱言欲來擄奪京城。消息報入東京城來,宗澤即聚幕屬議曰:“此賊本是烏合之眾,迫於時勢,遽爾猖獗,若急之則散於異境,複為他方之患矣。莫若宣布朝廷威德,撫而用之,則皆精兵也。彼有妻子父母者,豈忍遽爾就誅戮哉!”從官陳良曰:“留守此意雖善,緣王善小人至頑,今因官軍屢挫其刃,彼自以無敵於天下。留守如化之以德,彼為空言終無益。不如會知鄰郡,各出精兵,邀其歸路,則彼不暇為謀,自當滅矣。”澤曰:“不然,方今國家用人之際,是輩皆朝廷赤子,非饑寒所迫,必官府不知存恤,以至於是。若驅之於死地,非惟損皇上之大恩,亦吾輩失撫馭之過也。”遂不聽陳良之言。次日,分付部下軍士謹守城池,自不帶張弓隻箭,單騎馳至善營。

第十回嶽飛與宗澤談兵

卻說王善正在帳中點集眾人,四下排著軍器,整整齊齊。轅前畫鼓三通,聽號令者,各依次而列。忽小校報東京留守宗相公來到。善下令曰:“有幾多軍馬來?”小校曰:“隻一人單騎來到,並無一軍護從。”善曰:“爾眾人列開,待我出去迎接。”

王善出得帳來,宗澤一騎已到營前。王善俯於地曰:“犯惡狂徒,有勞相公來到,未及遠迎,罪當萬誅。”澤下馬,以手扶起王善。二人同入中軍。王善請澤坐定,下頭便拜。澤泣謂之曰:“觀君之貌,非類小輩。君之英武,足可顯名。當朝廷危艱之時,使有如公一二輩,豈複有敵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善感泣曰:“我輩雖稱盜賊,原係良民,因值世界離亂,金兵犯闕,吾眾不得安生,寧可棲身草莽,苟延性命。近聞相公大人來守東京,眾人意向即欲來歸降,未得機會,是以不果。今相公寬斧鉞之誅,加以恩信招撫,敢不效力!”遂解甲而降。一時歡呼之聲震動山嶽。王善令眾人宰羊殺馬,設大筵席,款待宗澤。是日,大吹大擂,各勸宗澤酒。宗澤亦坦然無疑,盡醉而飲。王善謂其眾曰:“宗相公真吾父母也!你等休得再有異心,今日同歸朝廷,建立功名,誠強於從我為盜,萬古隻作罵名矣!”眾皆應曰:“願隨將軍號令!”

宗澤次日領王善一起眾人,入了東京城。軍民百姓見之,無不悅服。宗澤升府堂,僚屬俱來參賀畢,王善進說曰:“離東京七十裏,有吾類楊進者,號沒角牛,聚眾三十萬,與彼處楊進、王再興、李貴、王大郎等,擁眾各數萬,往來剽掠京西,無人敢敵。仆請相公命,前往招諭,同來納降。”宗澤大喜,即與王善空名誥身數道,令其前去招安楊進等。王善接過誥身,逕往京西地界,來見楊進等,諭以宗澤恩信及朝廷威福,眾人皆悅,俱隨王善進東京納降。宗澤各重用之。即遣人奏知高宗,請車駕還京。

差人辭了宗澤,逕進南京,奏上宗澤表章。帝覽表,與眾臣商議還京。黃潛善等奏曰:“東京自經虜過之後,六宮殘毀,如何容得聖駕?衙門荒穢,如何居得眾百官?陛下莫若幸荊、襄、江淮,以圖恢複。待天下寧息,京城修整,那時還亦未遲耳。”高宗曰:“卿言正合朕意。”即下詔荊、襄、江淮有司,修整宮苑衙門,以備巡幸。獨李綱堅奏請從宗澤之議,帝竟不決。

卻說使者複命來見宗澤,與道聖上欲幸荊、襄、江淮等處,車駕不複來京。宗澤聞此消息,即具表複遣人奏知高宗。高宗正與大臣在內廷議事,閣門大使奏東京留守宗澤仍有表到。帝命宣入。使者進上表章,其略雲:

臣自理開封以來,物價市肆漸同平時,將士、農民、商旅、士大夫之懷忠義者,莫不願陛下亟歸京師,以慰人心。其倡為異議者,非為陛下忠謀,不過如張邦昌輩陰與欲留為地耳。惟陛下審之。

高宗覽表畢,以示眾臣。眾臣未及對,李綱曰:“臣觀宗澤之語哀哀可聽,發於忠義。陛下可優詔慰之,以從其策,庶為言路之勸。”帝欲從李綱之議。黃潛善力譖車駕幸東南。帝未決,顧李綱曰:“卿知宗澤之為人,用卿所薦,以為東京留守,試以澤才智與朕言之。”綱曰:“臣近日方知真定、懷、衛間敵兵甚盛,方密修戰具,為入攻之計。澤乃渡河約諸將共議事宜,以圖收複。京城四壁,各置使以領招集之兵。造戰車千二百乘,又據形勢立堅壁二十四所,於城外駐兵數萬,澤往來按試之。又沿河鱗次為遙珠砦,連結河北、河東山水砦忠義民兵。於是陝西、京東西諸路人馬,鹹願聽澤節製。到任未二十日,招安劇賊王善等數十萬眾,東京軍民賴以安。觀此足知澤之所為,與他人大不俟矣。”高宗聞李綱道宗澤之可任處,大悅曰:“朕得此一二人預守都城,則金人亦不敢屢屢南下,二帝不致遠狩,天下有磐石之固也。”因下詔,令宗澤得節製用事,候入京師,同議興舉。

使者逕齎王命來見宗澤。宗澤受命已訖,款待使人回朝,遂準備入京師之計。忽轅門外軍人綁過一將入跪階下,澤問其由,軍人曰:“秉義郎嶽飛所部之眾於途中強奪民人雨具事發,實犯留守軍令,當刑,故綁來見。”嶽飛亦不待辯,仰天大呼曰:“即今胡騎擾亂,中原離黍,留守莫不要中興者乎?”澤笑曰:“爾有何說?”飛曰:“若要宋室中興,何因細故而斬壯士?”澤曰:“爾犯吾軍令,本當誅首以禁其餘。然而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即目金兵攻打開德府,軍情報急,與你五百精騎兵前去退敵金兵,候在立功贖罪。如此去不勝,二罪俱發。”嶽飛慨然請行,遂辭了留守,領著五百人馬,帶部下副將張憲、吉倩等,徑往開德府進發。三軍將近汜水地界,嶽飛下令屯下營寨。次日擺開陣勢,擂動戰鼓,早見對陣中金兵擁出,門旗開處,兩員虜將手執招旗,東指西搖,催趨人馬殺過宋軍中來。嶽飛大怒,下令眾軍靠住陣腳,看我立誅此賊。飛下令已罷,拽滿蒲雕弓,指定連發兩矢,正中兩員虜將,四腳騰空,翻身落馬。正是:

都來三寸無情鐵,透甲穿袍兩命休。

嶽飛既已射死虜將,揮動人馬,殺入金家陣來。金兵大敗,各拋戈棄甲而走,遺下器械輜重不計其數。嶽飛鳴金收軍,遂解開德之圍。次日班師回東京,來見宗澤,具上殺退金兵之功。宗澤大悅,奏升嶽飛為修武郎。自是每日與澤議論兵法,深合其意,澤甚敬重之。

時宗澤留守府中調度軍務,忽報大金人馬近日哨到曹州,聲息甚緊。宗澤問眾將,誰可去曹州界上打探金兵消息?一將應聲而出曰:“小職才雖不足,願領人馬去退金兵。”眾人視之,乃修武郎嶽飛也。宗澤喜曰:“將軍肯去,吾複何憂。”遂與精兵五百,付嶽飛符。嶽飛承了將令,拜辭留守,引兵望曹州來。三軍正行之次,忽見哨馬回報,曹州金家人馬甚眾,未可前行。嶽飛聽罷,即擺開陣勢,橫槍勒馬,立於門旗下,厲聲高叫:“違天理胡賊,好生退回人馬,免你立見誅戮!”

道猶未了,見金陣上一胡將持刀躍馬而出。嶽飛看其人,生得形容古怪,赤髯黃睛,乃斡離蒲盧,更不打話,綽刀直奔嶽飛。嶽飛挺槍來迎。二騎戰未數合,斡離蒲盧氣力不加,撥回馬望本陣逃走。嶽飛勒馬追去,離金陣數十步間,按下長槍,拽滿雕弓,望金將背後射來,正中斡離蒲盧脊背上,連衣帶甲,直透前心。既看時,死於馬下。宋軍賈勇而前,無不一當百,大破金兵,追數十裏,殺得屍橫遍野,血聚成河,降者不計其數。嶽飛大勝,即班師離了曹州,回到東京,來見宗澤,備言殺敗金兵之事。澤複保奏升嶽飛為武義郎,其餘將校各依次而賞。

是時宗澤見嶽飛屢建奇功,因謂之曰:“爾驍勇智略,弓馬才藝,雖古良將不能過是。然隻好野戰,非萬全計。”因將陣圖一冊以授嶽飛曰:“君當細察於此,方知古人用兵。”嶽飛接過,從頭看了一遍,遂還之。澤曰:“陣圖爾曉得麼?”嶽飛對曰:“多蒙見愛賜教陣圖。飛細觀之,乃是死殺之法。古時與今時不同,戰地有廣狹險易,豈用得一定的陣圖?夫用兵大要在於出奇,做敵人不能測我之虛實,方可取勝。若在平地廣闊處,忽有賊倉卒而來,那時怎得工夫排布陣勢與他敵對?況今留守麾下將士知陣法者少,若專用陣法,不知以權濟變,已被敵人知我虛實,彼以精兵四下而來,那時我軍難留一個矣。”澤曰:“據爾之論,古時陣法不必用也。”飛曰:“排了陣勢,然後方戰,此乃兵家之常法。然用兵之法,不可死執於此。其用兵之妙,全在乎一心。仰望留守持正思之。”

宗澤見嶽飛議論有理,大喜曰:“宗澤自從戎以來,再無人談兵法若此。今聞將軍之言,如醉方醒,使我胸中痛快不能舍也。”遂選有才幹軍士一千餘人,付飛教學陣法。自是每與嶽飛在府中談議終日。

第十一回嶽飛計畫河北策

卻說宋高宗自登大寶已後,李綱秉預國政,朝廷一切事務俱有條度,比靖康之風大有不俟。隻是專信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議論。時宗澤累上表請車駕回還東京,高宗意頗回,欲從其請。汪、黃二人力奏曰:“太上皇之子將三十人,今所存者,隻陛下一人而已。如何不自保重,而送啖子虎口乎?臣訪得虜寇利於騎射,不習水戰。金陵天險所在,前據大江,可以攻,可以守。東南久安,民力富盛,可以待敵。望陛下駐蹕於此,高枕無憂矣。”高宗為人素畏怯,無大作為,隻依著汪、黃二人之議,再不複思幸東京矣。

東京留守宗澤聞此消息,與武義郎嶽飛謀曰:“聖上以吾言不足取,專信黃潛善、汪伯彥之計,天下如何見太平,胡虜如何得剿滅!”嶽飛聞其說而歎曰:“主人全不知我住他亦住之意,駕在揚州,虜寇亦到揚州;駕在金陵,虜寇亦到金陵;駕在臨安,虜寇亦到臨安;一到海濱,彼亦隨至。駕所到處,即為邊岸。”乃與宗澤商議作表,請車駕複取中原。澤視表興衰宛然畢見,甚壯其言。飛遣人齎表來朝,見高宗,呈上表文。表曰:

武義郎臣嶽飛謹言:今承陛下已登大寶,黎元有歸,社稷有主,今足可伐虜人之謀,而勤王禦營之師日集,兵勢漸盛。彼方謂我素弱,未必能敵,正宜乘其怠而擊之。今黃潛善、汪伯彥之輩,不能承陛下之意,恢複故疆,迎還二聖,奉車駕日益南而有苟安之漸,無遠大之略,恐不足以係中原之望。雖使將帥之臣戮力於外,終不成功。今日之計,莫若請車駕還京,罷幸江南之詔,乘二聖蒙塵未久,虜人未固之際,親率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士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複。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言。

高宗覽表畢,付丞相府議其事。黃潛善等奏:“嶽飛官居小職,而乃越職言事,陛下可削罷其官職,放歸田裏。”高宗允奏。嶽飛見詔至,即將往日所賜金帛散與士卒,各分付之曰:“爾等謹依留守號召,久後必有重用,勿因我去而生異心。”眾人皆垂淚不忍舍別。嶽飛逕到幕府,拜辭宗澤。宗澤舉酒執其手送之,且泣曰:“我今職居留守,節製兩河軍馬,上言二十餘疏,畢被奸臣所阻,使我憂憤成疾,何況於爾?幸得還鄉足矣。我觀君才智勇略,異日必為興複之用。隻我病在心腹,那時不得與你會矣。”嶽飛亦淚下拜曰:“留守放心保重,待醜虜複作,嶽飛挺身與留守當先。”言畢,辭了宗澤,離東京往相州路回。

時值秋天光景,車碾塵高,馬銜衰草,絲鞭嫋嫋,穿紅葉之孤林;駿馬遲遲,越野橋之碧水。不數日來到相州,入家庭拜謁母親,備言因上書被謫,奪去官職,放歸田裏,母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此君子之道也。為人子者,能事君,是為忠臣;能事親,則為孝子。既朝廷不用,尚得我在,吾兒若能竭力事親,他日亦不失於令名,有何不可。”嶽飛拜謝,在家盡事親之道不提。

話分兩頭。卻說金國右副元帥斡離不病卒,太宗甚傷感之,命有司具棺槨,以優禮葬之。時建炎元年秋八月也,聽知康王即位於金陵,而廢偽楚張邦昌,複遣大太子粘沒喝為大元帥,領兵四萬,從雲中進發,下太行,由河陽渡河,攻河南。四太子兀朮為左副元帥,領兵四萬,從燕山渡河,攻山東。婁室為右副元帥,領兵四萬,從同州渡河,攻陝西。大兵共一十二萬,分作三路而進。邊庭消息報入南京,高宗聞奏大驚,詔陝西、河北、京東、京西各路,招兵入衛京城。就封張所為河北西路招撫使,招集兩河忠義,以防金兵。賜與銅錢一百萬貫,以充軍用,又給空名誥身一千餘道,有功者許量功授職,一切以便宜行事。張所既受招撫之命,建言乞置司在北京,候措置有緒,乃可渡河招募。帝依其議,張所即在京師招集將佐。北京留守張益謙表奏張所議置司北京,河北盜賊愈多,而民間苦擾,不若罷其事。高宗見奏,以示李綱。綱曰:“張所乞置司北京,候措置有緒方渡河。今張所尚任京師,招集將佐未行,不知益謙何以其騷擾?朝廷以金人攻圍河北,民無所歸,聚為賊盜,故置司招撫,因其力而之解河北之急,豈緣置司乃有盜賊?今京東、京西群盜嘯聚,攻掠州縣,豈亦置司所致耶?方胡騎三路而入,朝廷欲有所經略,益謙小臣乃敢非理妄奏。望陛下依張所之議,必有可取。”高宗是其言,下令照原從張所奏,置司北京,仍令持節前往招募人馬。

張所承旨辭朝,持節北行。過相州界,聞本處嶽飛因上書被謫,閑居於此,所差人招之。嶽飛見說金兵複至,張招撫差人來請,即辭了老母,來見張招撫。張所一見嶽飛身貌出眾,動靜過人,遂以國士相待。填與誥身,補升舊職修武郎、閣門祗候,充中軍統製。嶽飛舊日部下將因飛離東京已後,漸各散去,及聞飛在張招撫處,依前來相隨。時張憲、王貴、任士安、董先、姚政、郝昂、孟邦傑、梁興、董榮、趙雲、李進、牛皋、張峪、王剛、胡青、劉遇、王進,皆在幕下矣。

張所既招得嶽飛一起將佐來到,大悅。次日請過嶽飛,在中軍待之以酒。飲至半酣,張所從容問飛曰:“每聞統領在宗留守處勇冠三軍,統領自料能敵幾何?”飛曰:“論勇不足恃也。用兵之法,全在先謀。欒枝曳柴以敗荊,莫敖來樵以致絞,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為將無謀,不足以搏匹夫,此之謂也。”張招撫乃是儒生出身,一聞其言,甚是有理,矍然起身謂嶽飛曰:“爾今所言,正合為將之道,殆非行伍中人也。”因請嶽飛分坐共飲。飲間張所複與嶽飛細論時事。嶽飛不覺流淚,對曰:“今日隻要掃蕩胡虜,迎還二聖,複其舊日江山,以報國家,此乃是我平生之願。”張所因問曰:“今日朝廷差我招撫河北人馬,我心亦願如此,隻不知其計何出,未審統領曾有先定之謀否?”飛曰:“前人有言:河北看天下,猶如身佩珠玉;天下看河北,猶如人之手足。人身所佩珠玉猶可無,人之手足不可一時無也。今本朝建都於汴京,則無有陝西長安秦關百二之險隘可據。蓋汴京在於平川曠野之地,長河有千裏之遠,首尾不能相應,全靠著河北以為汴京之固。實要選用有謀之將,守把險隘之地,深溝高壘,多則重鎮。假使虜寇南侵,我邊疆之上,一城之後,複有一城。二城受圍,諸城可救。或出精兵擊其首尾,若能如此,終不敢犯吾之邊境也。虜寇不敢窺我河南,則汴京之地無憂矣。蓋河南得有河北,猶似燕、冀而有居庸等關,若河北之地不守,則黃河迤南之地未可保也;如居庸等關不守,則燕、冀諸州不可保也。常思內侍童貫奉命宣撫河北而取燕山、雲中之事,每發一笑。蓋國家用兵,開辟疆土,若有一尺一寸之地,便將那一尺一寸地土所出,助為國用。因其地土所產錢糧則可以養兵、養民,因民可以充實其地而無拋荒之地,因兵可以習練成熟守地巡哨而可保民,然後因其地方之人可為向導,得知地之險隘,設關立柵,令人守把,使虜寇則不敢入。今童貫全不想以此為謀,開辟疆土,隻是竭盡府庫之財,求及無厭虜寇而取其地。虜寇既得金銀彩緞數多而假許其請,他則盡收其地所產錢糧,並搬移居民北行,及將平日操練軍士席卷而去,隻丟下空虛無用之城。朝廷隻知燕山、雲中諸城真是我有,欲竭盡天下錢糧人力以充實己州之地,全不知緊要險隘之處都是虜寇使人守把。他專訪我軍民才待安業,一呼而入,使我好兒好女盡皆陷沒於腥膻,實被胡虜所料。若要取燕山、雲中之地,而不用心於險隘,妄有其虛名,而受其實禍矣。盡將中國錢糧軍民家產而資於夷狄,可不痛哉!今看河南、河北,正猶如此。朝廷雖命公為招撫,今河北多半屬於虜寇,將何以為招撫之地,而得盡招撫之職?今日願明公盡取河北之地,而為汴京之藩障方可。若不如此,是天下手足已去,而汴京根本之地不能保矣。他時虜寇既得河北,又得河南,險隘既失,汴京必其無事乎?及虜寇南侵,那時節隻是勸朝廷出幸江海,未可知也。招撫若能許忠於國,則當請命於天子,提兵遠壓燕、雲,使飛為招撫之偏將,跟隨前進,所命到其間,拚一死而報國,實無辭也!”

張所聞飛計畫河北之策甚有條理,心中大喜。酒罷,次日即填與誥身,改升嶽飛為武經郎,分兵付飛統領,跟隨河北製置使王彥渡河招撫。嶽飛既受命,與王彥前往河北去訖。

第十二回李綱諫車駕南行

卻說高宗自命張所前往河北招撫已後,政令已布四方,潰兵及為盜者皆從招安。時祝靖、薛廣、黨忠、閻瑾、王在之徒凡十餘萬人,俱赴行在。帝與群臣商議處置之計,李綱奏曰:“今日盜賊正當因其力而用之,如光武用銅馬、綠林、下江之屬以定天下;曹操亦用黃巾以破袁紹,顧所以駕馭之者如何耳。乞陛下準其降例:元係良民願歸業,及有營房兵卒願歸營者給券遣之,又擇其羸弱不勝兵的放散。獨留強壯願充行立功者,以新法團結。每一軍差大小使臣充部隊將,擇有才略雄偉之士為統製官以統之。此製之以術,使由而不知則可。”帝允奏。遣去就業、歸營者大半。其屬部曲之眾,無叛去者。獨淮南劇賊杜用,山東李昱、丁順、楊進,皆擁眾數萬,不可招。又拱州之黎驛、單州之魚台,皆有潰兵數千人作過,往往官府不能製服,地方百姓受害不可勝言。高宗憂深,以問李綱。綱曰:“方今朝廷外有大敵,而盜賊乘間竊發,擾吾郡縣。其勢不先靖內寇,則無以禦外侮。盜賊雖主於招安,然不震耀威武,使知畏懼,則彼無所忌憚,勢難平乎。陛下宜分遣兵將,討殄數處盜賊,則餘者自服。”

高宗從其言,乃下命禦營都統製王淵率兵抵淮南討杜用,都巡檢劉光世領兵討拱州叛兵,統製官喬仲福引兵討李昱,韓世忠引兵討魚台賊。眾將官領命,各部兵辭卻高宗,在教場中操練軍士,即日分道征進。

且說禦營都統製王淵部領精兵一萬,離了京城,望淮南進發。三軍將抵其界,王淵下令紮了大營,分付:“如今杜用知我大軍來到,必須準備。爾眾人今夜手不離刀,身不離甲,謹防劫奪之謀。”眾軍得令,俱各自守營寨,不在話下。

原來杜用淮南人,最是驍勇。靖康間金兵犯闕,聚五百強輩,倚五虎山為巢穴,往往出入騷亂淮南地方軍民。無賴者皆往投之,眾到數萬人。聽得哨賊報道大朝統軍來征討他,即與部下商議曰:“今宋軍遠來,人馬疲困,不知我之虛實,今夜乘其無備,劫取寨柵,無不勝矣。”部下姚武、章雄等齊道:“此計大妙!”杜用部領數千賊眾下山,留郭興領餘眾鎮守山寨。

杜用分撥已定,是夜乘月黑悄悄離了五虎山,將近宋營邊,正是三更左節,遙望見宋軍中燈火尚明,杜用遣一嘍羅前往打探。嘍羅去了,回報宋軍中並無人馬行動,隻中軍有明燈一盞。杜用喜曰:“中吾計矣!”分付眾人前後殺入。自持利刀,隨騎大叫一聲,殺入軍中。眾賊一齊金鼓喧天,隨後殺進。不知宋兵已有準備,聽得帳外金鼓之聲,四下伏兵齊起,點著火炬,照耀天地如同白日。杜用與姚武、章雄等知勢頭不好,勒騎拚死殺出。四下喊聲大震,宋軍漫郊塞野而來。章雄正遇王淵部將範越,二騎在火光中交戰數合,被越一戟刺來,章雄措手不及,搠死馬下。杜用見殺了章雄,與姚武拚力殺透重圍。走未數裏,忽嘍羅報說:“宋軍見大王離寨才二時間,於山隘邊踴出一彪軍馬,架起風火大炮,殺上山寨來。主將郭興不知持防,被數十驍騎搶進,一時綁縛了,放火燒著山寨。眾人見郭興被捉,又見四下宋兵大舉,隻得盡數拜降。我因傷了一刀,走脫山寨。大王可速奔往他路,前麵宋軍阻住,難以過去。”杜用等聽此消息,各驚慌拋戈棄甲而走。後麵範越催動大隊人馬一齊掩殺,賊眾自相踐踏,死者不可勝計。杜用不顧其眾,勒回馬望僻路逃走。行未二裏,前麵火光迸天,一彪人馬攔住去路。為首一員大將,生的濃眉大眼,聲若巨鍾,乃禦營都統王淵也。那時正遇見杜用軍馬逃生,大罵:“無端匹夫,苦擾生靈,今日天兵到來,不及早引頸受死,尚爾拒敵!”言罷,舉槍直奔杜用。杜用雖是獨自,素恃力大,亦抖擻威風,舞刀來迎王淵。二馬相交,戰上二十餘合,杜用不敢戀戰,刺斜殺開血路而走。王淵不舍,勒騎追去。杜用走上一裏,不覺坐馬前蹄一半陷在泥澤中。待杜用扯得馬上岸,王淵趕騎已到,一槍從肋下刺落在地,眾宋軍近前斬了首級。時天色正明,王淵鳴金收軍,及升帳計點,將士被殺死者亦多,斬獲賊首並得其輜重者無算。淮南官屬各出郭以牛酒犒賞王師,淵各分付遣回。次日下令班師回京。

捷音已報入金陵,高宗聞奏大喜,重封王淵;其下有功將士,各依次升賞。不旬月間,劉光世討拱州叛兵,喬仲福討李昱,範瓊破李孝忠,韓世忠討魚台賊,皆破之,得甲馬寶貨無算。惟丁順、楊進見官軍屢勝,乃就招撫司投降。

時高宗正與李綱在內殿,以道君皇帝自燕山遣使臣齎來劄中有親書八字,因以示綱。綱曰:“此乃陛下受命於道君者,宜藏之宗廟,以示後世道君遠幸沙漠所望於陛下者如此!臣敢不竭盡駑鈍,措置邊事以副陛下聖孝思慕之意。”綱正留身奏事,聞奏諸路破賊捷音到,高宗喜不自勝,顧謂綱曰:“靖康之初,若有如此破敵,金人其敢再來哉!”綱曰:“今日機不可失,願陛下以靖康為鑒,審處決斷,不惑眾議,庶幾可以成功。”高宗曰:“今四方粗定,藩鎮之臣屢請朕車駕幸東京,而內臣黃潛善、汪伯彥等勸朕留金陵,卿以何所為當?”綱曰:“臣當建巡幸之策,以關中為上,襄陽次之,建康為下。陛下從未能行上策,猶當適襄、鄧,示不去中原以係天下之心。選任將帥,屯列軍馬,控扼要害,以折虜人之謀。使今冬無虞,車駕遠闕,天下之勢遂定。不然中原非複我有,車駕遠闕無期,天下之勢不複振矣!”高宗曰:“但欲迎奉元祐太後及津遣六宮往東南耳。朕當與卿等獨留中原,訓練將士,益兵聚馬,雖都城可守,金賊可戰矣。”綱賀曰:“陛下英斷如此,雖漢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不過是也。”因言:“履艱難之運者,不宜懷安,昔高祖、光武、太宗皆身將兵、披甲胄、冒矢石,於馬上得之。今陛下固不待如此,但車駕不去中原,則將士思奮,人倍其勇,虜寇不敢覬覦兩河,天下指日可定也。今中外未知陛下聖意,乞降詔以告諭之。”帝即命李綱撰詔文頒降,榜掛於兩京。詔曰:

朕惟祖宗都汴,垂二百年。天下安定,重熙累洽,未嚐少有變故,承平之久,超軼漢、唐。比年以來,圖慮弗臧,禍生所忽,金人一歲之間,再犯都城。信其詐謀,終墮賊計,盡取子女玉帛,遂邀二聖鑾輿,六宮戚屬,悉擁以行。夷狄之禍,振古未有。四海臣子,孰不痛心!肆朕纂承,求念先列,眷懷舊京,潸然出涕。思欲整駕還京,謁款宗廟,以慰士大夫、軍民之心。而兵火之餘,民物如故,朕之父母、兄弟、宗族,靡有留者。顧瞻宮室,何以為懷?是用權時之宜,法古巡狩。駐蹕近甸,號召軍馬,以防金人秋高氣寒再來入寇。朕將親督六師,以援京城及河北、河東諸路,與之決戰。已詔奉迎元祐太後,津遣六宮及衛士家屬,置之東南。朕與群臣將士,獨留中原,以為爾京城及萬方百姓請命於皇天。庶幾天意昭答,中國之勢浸強,歸宅故都,迎還二聖,以稱朕夙夜憂勤之意。應在京屯兵聚糧,修治樓櫓、器具,並令留守司京城所、戶部疾速措置施行。谘爾士大夫、軍民,體朕至懷,無憂疑慮。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兩京軍民讀了,皆感泣思奮。後人有詩讚雲:

一點丹心立兩朝,忠言懇懇動天遙。

高宗不惑謀臣計,從此中原日見牢。

宋帝依李綱所議,乃措置迎奉元祐太後,津遣六宮。以徽猷閣待製孟忠厚為提舉指揮使,郭仲荀統兵扈衛從行,其餘俱令有司排辦。黃潛善知車駕欲留中原,力陳其不可。帝曰:“朕欲留中原,與卿等議畫兩河之計,有何不可?”潛善奏曰:“中原殘破,樓櫓城郭未完,且又兵甲不利。今兩河盜賊橫行,非一朝之故。況今金陵,前阻長江,城郭完固,陛下正宜巡幸東南,聚士馬,儲峙糧,布恩澤,以結民心。不出一年,功績漸備。那時車駕所臨,人效其力,胡虜必不敢正視中原,盜賊寧有竊窺兩河之地乎?”高宗本不欲幸關中,及聞黃潛善所議,即降手詔,欲巡幸東南。李綱極奏:“自古中興之主起於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有東南,漢光武、唐太宗是也。起於東南則不足複中原而有西北,晉元帝是也。蓋天下之精兵健馬,皆出於西北,而中興主撥亂定功,以兵馬為先,一失西北,則二者無自得之。形格勢禁,非特失地利而已。今車駕倘或南幸,委中原而棄之,豈惟金人將乘間以擾吾關輔,盜賊且將蜂起為亂,跨州連邑,陛下雖欲還闕,不可得矣。況欲治兵勝敵,以歸二聖哉!夫南陽光武之所興,有高山峻嶺可以控扼,有寬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鄰關、陝,可以召將士;東達江、淮,可以運穀粟;南通荊、湖、巴、蜀,可以取貨財;北距王都,可以遣救援。暫議駐蹕,乃還汴都,策無出於此者。今乘舟順流而適東南,固甚安便,第恐一失中原,則東南不能必其無事,雖欲退保一隅不可得也。況當降詔許留中原,人心悅服。奈何詔墨未幹,遽失大信於天下?願斷自淵衷,以定大計。”帝乃許幸南陽。令措置合行事件,將以秋末冬初,擇日啟行。黃潛善、汪伯彥陰以幸東南之計動上意,其議頗傳於外,僚屬謂綱曰:“士論洶洶,皆謂密有建議者,東幸已決,丞相何不從其議乎?”綱曰:“天下大計,在此一舉。國之安危存亡於是乎分。倘車駕必欲幸東南,吾當以去就爭之。且君上英睿,必不為異議所惑。不然,吾可貪冒寵祿,為保身計虛受天下之責哉!”次日入對,內廷未嚐有改議巡幸之命。

忽閣門大使奏河東經製使副王王燮、傅亮具書申奏進呈。帝命當禦案拆視之:

一申朝廷以謂河東州縣,多為金人所陷沒,至與陝西接連如河中府、解州,亦為所據,與陝府相對,以河為界。今經製司所得兵才及萬人,皆烏合之眾。其間多係招安盜賊及潰散之兵,未經訓練拊循,難以取勝。乞於陝府置司訓練,措置召募陝西正兵弓箭手之在民間不出者及將家子弟,不旬月間,可得二萬人,與正兵相為表裹,其勝可必。且一麵結連河東山寨豪傑,度州縣可複即複之,可以渡河即乘機進討,以複河陽、河中、解州、汾河一帶,據險以扼其衝。漸議深入,以複潞、澤、太原,願當方麵之寄。

高宗見奏,與李綱商議。綱曰:“傅亮所奏,深得治兵之術。陛下可允其請。”高宗即命陝西、京西轉運司悉力應副王燮、亮,使召募西兵。使者領命去訖。傅亮經畫未才十日,複有旨令東京留守宗澤節製傅亮軍。即日傅亮得此消息大驚,即具申遣人詣京師奏知。

第十三回宗澤約張所出兵

卻說高宗升殿,使命呈上傅亮申奏,大略謂:“陛下今欲即令過河無不可者,但河外皆金人界分,本司措置全未就緒,既過河後,何地可為家計?何處可以得糧?烏合之眾,使複為金人之所敗散,何自可以得兵?亮等不足惜,第恐有誤國事。”帝見奏,意尚未決。李綱曰:“河東今日之勢,不同河北,所失不過數郡,其餘皆為朝廷守,王師渡河猶有駐泊得糧之處。河東州縣大半陷沒,沿河一帶自解州、河中至河陽、懷、衛,皆為金人所據。今經製司軍旅未集。陛下即違前議,急之渡可,遂為孤軍。倘為金人所敗,不知朝廷主所更得將佐士卒?”黃潛善曰:“若不使之亟渡河,且失機會,傅亮等但欲逗遛不進耳。”綱諍之曰:“兵事不可遠料之,下未見有機會可乘,但當委任將師,擇利而動耳。今亮受命而行才十餘日,豈可以誣為逗遛。昔趙充國堅執屯田地議,宣帝不以為罪。願陛下以依前議。”

汪伯彥堅執以為李綱之言未見治體,傅亮不進,終是怯敵。高宗頗惑其言。綱曰:“潛善、伯彥始極力以沮張所,賴聖鑒察之,不得行其誌。又極力以沮傅亮,蓋招撫河北、經製河東皆臣所建明,而張所、傅亮又臣所薦。今二人力沮所、亮,乃所以沮臣。臣每鑒靖康大臣不和之失,凡事未嚐不與潛善、伯彥商議而後行,不想二人設心如此,願陛下虛心觀之。”帝曰:“既傅亮兵少,不可渡河,可罷製司,赴行在。”綱曰:“陛下罷經製使,不知聖意所謂?”帝曰:“亮既以兵少不可渡河,不如罷之。”綱曰:“臣論傅亮不宜即渡河有三:事從中製,不盡將帥之慮,一也;軍旅未集,驅烏合之眾,渡河即成孤軍,必為金人之所敗,二也;軍敗之後,朝廷未有將佐士卒可以當河東一道之寄,三也。今陛下以臣愚戇,即罷經製司,此以潛善等以私害公,陰有熒惑聖聽,以沮臣使去耳。臣荷陛下特達之知,起自罪謫,付以國柄。方艱難之秋,但知一意以為國家而圖報稱。不然,臣豈敢屍祿貪冒寵榮,以虛負天下之責哉!”帝曰:“如亮人才今豈難得?”綱曰:“臣嚐款與亮語,觀其謀略智勇,真可以為大將。訪之士大夫,亦以為然。今以為經製副使,姑試之耳。假以時月,必有可觀。使亮如真所極,臨敵退怯而無成功,臣甘受誤國之罪。今未嚐用而遂罷去,古之禦將帥者,恐不如此。昔高祖何嚐自知?韓信亦以蕭何薦之為大將,設壇場,擇日而拜之。蕭何所以知韓信,亦以屢與之語而已。使高祖不能用何之言而將韓信,則何亦必不敢當相位矣。今潛善所以必欲傅亮,意不在亮,乃以沮臣。陛下不察,則臣亦何敢安職?恐終無以助陛下致中興之功,臣得乞骸骨歸田裏,更望陛下留神熟思之。使亮不罷,則臣何敢決去!”帝慰謂之曰:“卿所爭事小,何須便為去就?”綱曰:“方今人才,以將帥為急,恐非小事。臣昨議遷幸,與潛善、伯彥異,宜為所嫉。然臣東南人,豈不願陛下東下為安便哉?顧一去中原,後患有不可勝言者。願陛下以宗社為心,以生靈為意,以二聖未還為念,勿以臣去而改其議。臣雖去左右,不敢一日忘陛下。”因泣辭而退。綱從者曰:“公決於進退,於義得矣,如眾者何?”綱曰:“吾知盡事君之道,不可,則全進退之節,禍患非所恤也。”

李綱力求去。黃潛善、汪伯彥等複於帝前並譖,請帝去之。高宗遂罷李綱丞相職,出為提舉洞霄宮大學錄。陳東上書乞留李綱,而罷黃潛善、汪伯彥,請陛下車駕宜還京師,然後親率六軍,直抵沙漠,以迎二聖。潛善、伯彥大怒曰:“不殺陳東,何以塞眾口!”以語激帝曰:“陳東在先朝專事譏諷。今又以狂言惑陛下,若不誅戮之,將複鼓眾!”高宗允其奏,下命將陳東處斬。詔旨一出,不移時押陳東於市曹,斬首回報。

自是朝廷再無一人敢保李綱而言及汪、黃者。車駕遂東幸,兩河郡縣相繼淪沒,凡綱所規畫軍民之政,一切廢罷。金兵益盛,關輔殘毀,各處盜賊蜂起,中原不可為也。後人有詩歎雲:

東幸鑾輿不可留,宋君屢挫李綱籌。

中原瓦解猶閑事,忘卻當年切齒讎。

宗澤在東京聞李綱去位,陳東處斬市曹,車駕東幸,複上表請帝還京師。不報,撫膺歎曰:“天下事未可知也!”聽見衛州消息,金人將近新鄉,遣人馳報招撫使張所,令出兵邀擊虜賊。差人辭了宗澤,逕至河北來見張所,呈上宗澤文書。張所拆開視之。書雲:

即目金兵大驅入寇,懷、衛等處聲息甚緊。招撫速持兵扼其去路,吾以重兵截其後。虜賊知我軍有備,自不敢進。待彼勢疲,乘虛擊之,無不克矣。強弱在此一舉,機爭莫失。

張所既得宗澤文書,即遣小校催製置使王彥與嶽飛,引兵一同抵衛州險要處邀截金兵。小校領命去訖。

卻說王彥與嶽飛自渡河招募軍士,近得二萬餘人,皆兩河強壯民丁。聽得張招撫報書令截阻金兵,與製置使王彥領兵到了衛州新鄉縣地界。王彥與武經郎嶽飛於石門山下各安營寨。次日,飛逕來王彥軍中,相約出兵。王彥見胡虜人馬勢大,心下懼怯,與飛議曰:“如今且屯兵於此,觀賊動靜,然後再計較。”飛見王彥有不肯出兵意,抗聲大呼曰:“二聖蒙塵,遠在沙漠,車駕不得回還。目下強虜人馬占據黃河北岸,為臣子的,正當先開清道路,以待鑾輿北討。因何不與虜賊速戰,卻乃延緩,觀虜動靜?公莫非有二心否?”王彥掩口無言,隻不肯進兵。嶽飛大怒曰:“公食朝廷爵祿,受製置使之職,才見金兵來到,便欲退縮。倘胡賊鼓眾而進,有失城池,那時公亦得不進兵哉!”王彥猶未對。從將有勸王彥殺嶽飛,彥知其意,亦不答。

嶽飛見事不諧,拔劍抽身而出。回至本營,點集眾將佐,帶領一千餘人去看金兵虛實。正行之間,望見對岸征塵蔽天,擁出一彪胡兵,搖旗呐喊,長槍短戟,賈勇殺將來。張憲、王貴等見賊兵勢大,都有怯心,猶豫不敢前進。嶽飛曰:“將不在多,在用之有法度。吾觀胡眾雖盛,皆不分隊伍而來,其中必無智將。爾眾人立住陣腳,待我破之。”言罷,勒動戰騎,直殺入虜寇中陣。兩下金鼓齊鳴,嶽飛左衝右突,與胡賊鏖戰數十合。正遇虜將訛裏完手執皂纛在陣前耀武揚威,嶽飛更不打話,隻一鐵簡打下馬來,奪了旗纛在手中,左揮右指,驅動本部人馬。張憲、王貴等見了,呐喊率眾爭先,無不一當百,殺得金兵七斷八續,各拋戈棄甲而走。嶽飛怒極,一條槍端的神出鬼沒。追剿胡賊將近日哺,方且鳴金收軍。生擒萬戶王崇、千戶阿裏孛,斬禿發垂環者三千餘級,僵屍十餘裏。降其漢卒千餘人,得馬三百匹,鎧仗旗鼓輜重等物無算。嶽飛遂還兵新鄉縣,安堵人民,紮下營寨。是夜,戒其將曰:“我今日雖是小勝,敗兵走報其主將,明日必定並力來戰。我軍雖少,須作必贏之計。值取功名富貴之秋,若能各各舍命向前,有何不勝!如違吾令而致失機者,必斬!”眾人得令,俱準備來日交鋒。

次日天猶未明,隻見正北邊胡兵漫山塞野而來,金鼓之聲數十裏不絕。嶽飛眾將俱各披掛停當。自引五百驍騎,直殺入賊陣。張憲、王貴各領人馬,分左右翼殺進,從早晨殺到日午,金家人馬又大敗,獲其馬甲兵器不可勝計。嶽飛收軍升帳,計點部下將士,多帶重傷,自身上亦中了十餘箭。即於侯兆川安營。到二更時分,寨外喊聲大震,哨馬報金家人馬大隊攻入中軍來。滿營皆驚。嶽飛下令曰:“如有亂動者斬!”自端睡不動,營中漸定。金兵將近宋營,見嶽飛軍中無動靜,恐有計謀,亦引兵退回。因言:“撼太行山易,撼嶽家軍難。”自是兩下各不出兵數日。

嶽飛軍中缺糧,方欲起營回就王彥,又怕虜兵躡其後。待欲領兵前進,又見金兵勢大。飛盡將獲來馬匹宰殺以享將士,遣人往王彥處取糧。差人回見製置使王彥,具說嶽統製近日殺敗金兵,軍中缺少糧草,乞製置使催運赴營。王彥推以糧草隻夠本營支給,皆不許。嶽飛見王彥糧草不應,士卒饑困,因與將佐議曰:“今王彥不肯發糧,眾人各當用命,殺入金營,奪他糧草輜重,以養士卒有食也。”眾皆大喜,願從出戰。

第十四回宗澤定計破兀朮

卻說嶽飛次日部領眾將,與胡賊列兵於太行山下。兩陣對圓,虜將拓跋耶烏躍馬橫刀而出。嶽飛驅動一班戰將,殺過陣來。拓跋耶烏舞刀還戰,二騎才交,嶽飛輕舒猿臂,隻一合早將金將活捉馬上。張憲、王貴乘勢殺進中軍,殺得金兵落荒四下逃走,獲其馬匹、幹糧不計其數。嶽飛大軍遂屯於太行山下,將幹糧、馬匹盡散與士卒。士卒得食,各歡呼願效死鬥。

且說殺敗金家小卒報與主將黑風大王:“即今大宋有一枝人馬,勇不可當,近日疊連與吾軍放對,已生擒了萬戶王崇、千戶阿裏孛。拓跋耶烏領去的人馬,都被殺盡。”黑風大王聽了大怒,即引三萬慣戰胡兵,前抵太行山前,擺開陣勢,欲與宋將放對。宋陣中門旗開處,嶽飛挺槍躍馬而出,大罵:“剿不盡的胡蠻,又敢來哉!”舉槍直取黑風大王。黑風大王舉兵器交還。二人戰上數合,黑風大王措手不及,被嶽飛一槍刺於馬下。正是:

不知壯士歸何處,隻見征鞍染血紅。

嶽飛既刺死金將,驅動部下人馬四下追殺。殺得胡兵猶如風卷秋林,橫屍十裏,解甲拋戈納降者,不可勝數。嶽飛鳴金收軍,欲就王彥,致恐王彥疑忌,乃引兵逕往東京,再投奔宗留守。嶽飛一行人到汴京,進見宗澤,備言近日與金兵交戰,連贏數陣,河北製置使王彥不肯相容,故得來投奔。宗澤喜曰:“自將軍奪官離東京後,各處報胡虜入境,殆無閑日。嚐約張招撫出兵截擊,未見捷音。今將軍殺敗胡賊,衛州漸紓其急,實將軍之功也。吾當奏知。”飛曰:“我等願從留守指揮,補報朝廷,豈敢專望賞功。”澤曰:“賞功懲過,乃朝廷盛典,非澤所得私。”即具表,遣人詣京師奏升嶽飛功績。

高宗見奏大悅,差使命齎官誥到東京,加升嶽飛為留守司統製。使者承旨,逕來東京見宗澤,宣讀升嶽飛誥命。嶽飛拜受已畢,澤設酒禮款待使人,因問曰:“近日朝廷有何急切消息?”使者曰:“近日聖旨,令有司預備儀仗車駕,欲幸揚州。士論洶洶,惟此事實急切。”澤聞之驚曰:“車駕如幸揚州,中原隨即陷沒矣。”因遣人隨使抵京師上疏曰:“京師天下腹心,不可棄也。昔景德間契丹寇澶淵,王欽若江南人,勸幸金陵;陳堯叟閬中人,勸幸成都;惟寇準毅然請親征,卒用成功。陛下今正當以澶淵之事為鑒,駕回東京,以係中原之望。乘天下戴宋之德未泯,義旗一呼,豪傑響應,親禦六龍,直抵沙漠,悖天之胡虜必能剿滅矣!何堂堂天朝,無一二大臣倡為興舉,惟識今日駕幸揚州,明日駕幸金陵,專為退避狄人之計?臣老病,死不足惜,第恨二聖未還,疆土未靖。願陛下留神審察於斯。”高宗覽疏,以示黃潛善、汪伯彥。汪、黃見疏,皆笑以為狂。樞密張愨獨曰:“如澤之忠義,若得數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賊哉!”汪、黃無語,而帝竟幸揚州。

是時大金皇帝聞高宗車駕幸揚州,即遣人令粘沒喝、訛裏朵、兀朮等進兵。使者領命,頒知各路去訖。卻說兀朮自燕山由滄州渡河,分兵趨河南,謀侵東京。邊庭消息報入汴京來,宗澤聞之,聚集諸將佐劉衍、劉達、閻中立、郭俊民、李景良等,商議退金兵之策。時澤差嶽飛往救河南之圍,不在軍中。劉衍進曰:“兀朮乃金國最驍勇者,今部兵遠來,利在速戰。願留守假衍奇兵二萬趨渭州,從間道絕其輜重,更得一將趨鄭州,以分其勢,留守深溝高壘,堅壁勿與戰。彼深入吾地,欲前不得鬥,欲退不得還。吾以奇兵絕其後,使野無所掠。不出十日,而兀朮數萬之眾盡為鬼也。”澤曰:“此計甚妙,隻是無人敢部兵趨鄭州以分其勢。”言未畢,一將應聲而出曰:“某雖不才,願與劉將軍同退金兵。”眾視之,乃宗澤帳前偏裨將劉達也。澤曰:“劉顯忠一行必能成功。”即付以二人各精兵二萬。劉衍、劉達辭宗澤領兵去訖。澤遣小校會各處附近人馬,戒諸將保護河梁,以俟大兵之集。

卻說兀朮離燕地渡河,將近淮南,與粘沒朵、斡離及在軍中點集諸胡兵,克日進攻汴京。哨馬報:“宋將兵出滑、鄭二州,扼吾首尾,元帥須作持備,宗留守之兵不比他人。”兀朮大驚曰:“人傳東京宗留守深得民心,部下將佐甚有調度,吾未信。今日觀其行兵,果不虛也。”即下令軍中,將人馬由鄭州從白沙進發,“若遲緩,吾軍難以進退。”眾胡兵得令,正欲起行,斡離及曰:“河梁近岸俱是宋兵把守,彼知吾軍深入,日夜持備。倘過去,宋軍從後趕來,誰人可敵?”兀朮驚慌無計。粘沒朵曰:“元帥不必重慮,我這裏千軍萬馬,豈懼一河梁哉!乘今夜將眾分作二隊,密密而去。再遣人將河梁拆斷。待宋軍知吾離了河南,部兵來追,一時無橋梁可渡馬,焉即趕及我哉?”

兀朮從其計,分付軍中今夜準備離營。眾胡兵各披掛,掩旗息鼓,悄悄沿北岸而去,隨後將河梁盡行拆斷。果是其夜黑霧遮天,不辨東西。兩岸宋軍並不知胡賊離了大寨。兀朮行及數裏,哨軍報宋營並無動靜,以手加額曰:“此天賜吾功也!”近天明,日出霧散,對岸宋軍平空一望,河梁俱被拆斷,胡虜不見一個。眾軍來報知劉達,達曰:“此必兀朮知吾屯大軍於此,恐襲其後,故乘夜斷河梁而去,猾虜定從白沙進攻汴京。”即遣人持書至滑州,會知劉衍進兵。差人接了文書,連夜來見劉衍。劉衍即整點甲士,從鄭州路進控兀朮來兵,不在話下。

卻說兀朮引眾胡兵抵白沙地界,去汴京不遠。都城軍民聞知兀朮兵到,各懷震恐。聲息傳入府堂,僚屬慌入與留守計議。時澤正對客弈棋,及聞金兵近城,眾僚屬無措,笑曰:“何事張皇!吾已豫遣劉衍等部精兵在外,必能禦敵。曉諭都城百姓,不必驚恐。”乃召過何賢曰:“與你精銳數千,於白沙峽道三十裏止候,敵人深入,聞信炮響,可將兵續出敵後,斷其歸路。”何賢領計去了。又喚過郭俊民,密計曰:“你領輕騎二千,從旁道小路,潛在山口,遙望兀朮營寨,以觀動靜。待劉衍大兵與胡虜對敵,爾從山坡後鳴金擂鼓。彼未知虛實,不必與戰而自慌亂也。”俊民聽令,引兵去訖。又遣人以密計授劉衍。宗澤一一分撥已定,自與一班眾僚屬登城觀敵。

卻說兀朮卒領五萬金兵,與粘沒朵、斡離及長驅繞鄭州抄白沙而進,將近東京地界,哨馬回報,宋軍並無人迎敵。兀朮懷疑,與眾議曰:“往常攻別郡,無將迎敵可信。東京宗留守,吾聞其人足智多謀,今日不放軍敵對,莫非有計策?”眾胡將亦以為然。

言未畢,忽滑州路口一彪軍馬,旌旗展卷,槍刀密布,為首一員大將,口方麵圓,金盔銀甲,乃東京有名將家劉衍是也。大罵:“逆天臊奴,不識時勢,屢次侵擾中華,今日先將這匹夫試吾利刃!”兀朮靠住陣腳,手持長槍,躍駿騎而出,大叫:“今日早早獻了東京城池,駐吾人馬,令爾大朝皇帝尊我金國為主,割地與吾講和則休;若不允,教爾中華寸草難留。”劉衍大怒,舉刀直取兀朮。兀朮挺槍來迎。兩騎戰未十合,劉衍勒馬望東路而走。兀朮見劉衍戰敗,揮動胡兵,乘勢殺入。宋軍遺下輜重幹糧遍滿郊野,胡眾各相爭取。劉衍停住馬,又戰數合複走。兀朮戰得怒激,不舍趕去。將追二十裏地,見前麵盡沙石路,兩旁俱是亂山。兀朮勒轡與粘沒朵曰:“宋軍莫非計否?”粘沒朵曰:“此處乃係陷地,必是圈套。元帥可令後軍速退。”兀朮驚慌不迭,撥馬殺出原路。前軍劉衍見兀朮人馬紛亂,放起號炮,引本部精兵掩殺將來。金兵大敗。兀朮走回十裏,忽峽道旁金鼓齊鳴,數千精銳宋兵截出,為首一員勇將何賢大叫:“兀朮早下馬受擒!”兀朮不敢戀戰,與粘沒朵、斡離及拚力刺斜殺出。何賢勒馬後追。兀朮等且戰且走,部下人馬損折大半,急領眾騎望平山而逃。才行一裏,山坡後喊聲大震,金鼓不絕。兀朮又驚又疑,奔出小路,望鄭州逃走。

第十五回粘沒喝京西大戰

卻說宋軍殺敗金兵,見兀朮走遠,亦不追趕,掠得輜重馬匹無算,降其番漢兵五千餘人。是時宗澤已令人打探劉衍等得勝消息,預備下賞功簿冊,迎候諸將。宗澤正與眾僚屬在府中相慶,忽報劉衍等回,澤令召入。劉衍、何賢、郭俊民進見畢,具說殺退金兵之事。澤大喜,遂錄諸將功績於簿,以候申奏。計點將校,惟有鄭州一路劉達持兵保護河梁未到,其餘軍士各依次犒賞。澤下令設大筵席款待諸將。

正飲間,忽哨馬報:“粘沒喝軍自雲中下太行,以攻河南,近日被嶽統製殺敗,不敢向河南,從懷州來,進據西京,沿路胡兵不絕,聞說指日要來取東京,留守作急定奪。”澤與眾議欲分兵救之。劉衍曰:“賊勢浩大,難以遽戰。今既攻擄西京,兀朮聞知,竟有合後之勢。若再以重兵救應,則東京勢孤,非長策。莫若待其眾疲糧竭,進退莫得,乘虛而搗之,則一戰可以成功。”閻中立曰:“劉主將之言非也。今西京有燒眉之急,東京有唇亡則齒寒之勢,兵法雲:十則圍之,倍則戰之。今粘沒喝之眾雖稱號萬,其實不過數千。況又千裏遠來,亦極疲勞矣。我兵操練日久,藏鋒養銳,正當急擊勿失可也。若避而不與之戰,倘兀朮複來,則何以禦之?中立自歸留守,未曾立得寸箭之功,今日願假吾壯兵一萬,往救西京。如不勝,甘受罪戮。”澤曰:“劉衍之論見理亦明,若此去有失,吾軍定休矣。”閻中立曰:“胡虜自來送死,尚不能勝,要作何用!”堅誌請行。澤隻得付兵一萬與之,又撥郭俊民、李景良相助。三人拜辭,領軍而去。宗澤尋思,隻恐閻中立有失,又喚何賢曰:“京西四十裏有一地名小鷲嶺,左右山僻小足可屯軍,汝將五千軍在此埋伏,遇急可引兵救之。”宗澤又思何賢一支軍難以成事,又喚張扌為分付曰:“你將本部人馬抄出京西背後屯紮,倘金兵來,爾可迎之,接應閻中立。”張扌為拜辭而去。宗澤分撥已畢,下令軍中整飾器具,預備胡虜臨城。

卻說閻中立與郭俊民、李景良等部兵望京西進發,遣人打探粘沒喝消息從何路來。哨馬回報,金兵由京西左道出石鼓寨而來。閻中立曰:“兵貴神速,乘眾軍銳氣前進,勿被敵人製於我也。”郭俊民曰:“金兵勢大,主將宜靠水草為營,見機而動,可保無虞。”閻中立不依其說,長驅直進。眾將佐諫阻不聽,隻得引兵隨助。行五十裏,遠遙望見胡兵搖旗呐喊,金鼓之聲震動天地。中立正待擺開陣勢交鋒,見一員金將熊腰猿臂,鐵臉黃須,手執牙棍,乃驍騎王策也。一匹馬早近麵前,更不打話,舞棍直奔中立。中立綽刀來迎,兩馬相交,戰數十合。胡兵報入中軍,粘沒喝驅動大隊人馬,放出二十座拐子馬。其拐子馬不避刀箭,一直衝上來,四下金兵漫山塞野而進。胡兵從拐子馬座上長槍利刀一直搠來,宋軍莫能抵敵,望後一擁退走。拐子馬已將宋陣中軍分為兩截,眾兵各不相顧,部曲大亂。閻中立見勢不利,急待勒馬殺出,見滿野盡是胡兵,重重疊疊,中立圍在垓心。王策傳令休教走了宋將。中立隻得死戰。四下箭如雨落,中立用刀撥之,左頰已著兩箭,右肋又被傷一槍,自料不能得脫,仰天歎曰:“吾負宗留守之仁也!”遂拔所佩劍自刎而死。

郭俊民統領敗兵正將殺出,忽後麵喊聲大震,又圍繞上來,見四下胡兵,無計得脫。粘沒喝教虜騎大叫:“宋將快降,饒汝一死!”郭俊民下馬紮槍高呼曰:“勢窮力迫,情願投降。”眾胡兵近前將郭俊民拿了,盡降其眾。李景良率部下三千騎從僻路走去。粘沒喝見宋兵戰敗,與王策乘勢追襲。王策曰:“宗留守足智多謀,恐有埋伏。”粘沒喝曰:“可分前後隊而進,庶知救應。”王策即分人馬一萬在後,粘沒喝部金兵二萬前趕。眾胡兵趕至三十餘裏,前麵一隊軍到,乃張扌為也。驟馬橫刀,抵住粘沒喝交鋒。戰不數合,粘沒喝勒回馬便走。張扌為引軍趕來,欲複報仇。趕到十五裏,忽山坡後金鼓競鳴,兩彪軍截出,上首大將兀朮,下首副將粘沒朵。原來兀朮屯兵滑州,聽得哨馬報粘沒喝據京西,與宋兵交戰,同粘沒朵抄出東京背後,是日正遇本處兵與宋將對敵,二騎將張扌為圍住垓心。張扌為死戰不得脫,折兵大半。正危急之間,正北喊聲大起,一彪軍殺來,乃是何賢也。與張扌為夾攻兀朮。兩處酣戰間,王策、粘沒喝催回人馬並來。賢曰:“賊眾寡不敵,請少避之。”扌為曰:“避而偷生,何麵目見宗公!”乃奮呼力鬥,不提防粘沒朵一箭射來,正中其馬膛,將扌為掀於地下,兀朮一槍早刺透咽喉。何賢見張扌為已死,殺開血路而走。兀朮合兵一處,亦不來追趕。

何賢引敗殘軍馬奔回東京,來見宗留守,具說:“閻中立貪戰,被胡兵圍逼自殺,郭俊民勢窮以所部投降,李景良逃走,張扌為力戰而死。我等特來請罪。”宗澤曰:“此予無遠慮之過也,與汝等何預。”既而聞閻中立自殺、張扌為戰死、郭俊民納降,歎曰:“失郭俊良不足惜,閻中立、張扌為膽力壯大,堪任將職。今為王事而死,深可痛也!”又恨李景良不即救援逃走,致折許多人馬,即喚過劉衍、何賢分付曰:“兀朮複來,滑州將危。今與粘沒喝合,勢必有襲東京之意。汝二人各帶三千軍,分二部於小路而行。如見金兵,可用力擊之。吾自引大兵隨後救應,彼兵若退,亦不可追。”又差王宣引五千精兵埋伏於東京左道山穀中,以防金人襲鄭州。遣汪泰引兵一萬屯紮迎敵,候金兵已過,即將橋拆斷。

澤分撥已定,忽轅門報粘沒喝遣胡將史儀與郭俊民來見留守。澤令召入。俊民進見宗澤,拜伏階下。澤曰:“爾既降虜,複來見我何謂?”俊民曰:“不才誠負主恩,日前隨閻中立出兵,未遇敵時,曾諫其見機而動。主將自貪戰功,不聽吾言,致有折兵自損之失。當下與胡兵交鋒一小日,未甚挫刃,及因部伍眾無鬥誌,各惜性命,那時俊民前戰不得,退走莫及,勢窮力盡,隻得解甲投降,今存微軀於虜幕下,實為同列羞也。”澤曰:“汝手所捧何物?”俊民曰:“乃粘沒喝奉來幣書也。”澤令軍士接其書拆觀之。書曰:

金國大元帥粘沒喝書奉東京留守麾下:蓋聞天命靡常,惟德是歸。今衰宋大臣誤國,君上闇弱,致我大金天子,奮整幹戈,削平叛亂。因命沒喝佩將軍之印,統領部伍,自雲中而下太行。鼙鼓一震,所聞風靡,罔不順服。獨爾汴京未附,寧知命之所歸乎?況留守素著忠勇,為時名臣,若能倒戈納款,憫恤民命,高爵厚祿,我主何愛焉。咫書到日,留守其熟思之。

宗澤看書畢,裂之擲於地下,大怒曰:“汝乃反複小人,狗彘不若!使當日戰失利而死,尚為忠義兒,更乃曲膝降賊,弗思報效,今反為金人持書相誘,何麵目見我乎?留汝終為後患!”下令推出斬之。不移時眾軍士將郭俊民簇出轅門,斬首回報。澤又指史儀曰:“宋君以東京付吾,知我足能堅守。既受此土,有死而已。汝為人將不能以死邀敵,乃欲以兒子語誘我乎?”亦令斬之。澤既已斬了郭俊民、史儀,謂諸將曰:“粘沒喝知吾斬了二人,必長驅大眾而來。汝等各依吾計而行,勿致有失。”諸將皆領兵去了。

卻說粘沒喝與兀朮一起正在帳中議論,小校報知郭俊民、史儀持書去見宗留守,留守毀書將二人斬之。粘沒喝聞說大怒,部領十萬人馬,飛奔汴京來。

第十六回宗澤大勝兀朮兵

卻說粘沒喝與兀朮大驅人馬來到西安橋,遙望見橋邊撞出一彪軍來,為首一將乃汪泰也,大叫:“胡羯奴,吾在此等候多時!”舞刀躍馬,直奔兀朮。兀朮舉槍來迎,二人戰上六七合,汪泰撥回馬引兵從橋畔走去。兀朮催動人時馬,殺過雞籠山。忽山後鼓聲競起,喊殺連天,左邊劉衍,右邊何賢,二支軍殺出。兀朮大驚,謂粘沒喝曰:“吾若不退,中宋將之計也。”眾胡兵皆棄甲倒戈而逃。粘沒喝走回,西安橋已被宋軍拆斷。隔岸汪泰令軍士放起箭來,胡兵被矢死者無數。兀朮不敢向京西路走,引眾望渭州而遁。宗澤率大隊抄出山穀。胡賊不知宋軍多少,且戰且走,安敢久停,盡棄輜重而去。劉衍、何賢皆受將令不敢追襲,掠獲軍器糧食不可勝計。兀朮見山穀中有軍,將出大路,前麵金鼓震天,王宣一彪軍馬截出,大叫:“胡賊早下馬就戮!”兀朮大驚,與粘沒喝等拚死殺開血路奔走。王宣趕去。至九龍河,王策勒回馬抵住一陣,被王宣隻一合捉於馬上。胡眾大敗,不敢出滑州,連夜走入雲中。

宋軍獲全勝,解縛王策來見宗澤。宗澤急出帳以手解其縛,命左右設坐,王策拜伏在地曰:“亡國之俘,受擒麾下,幸不加誅,已為再生矣,豈敢與留守行賓主禮耶?”澤曰:“公乃遼之大臣,非胡人哉。小將誤捉將來,望乞恕罪。公從大金來,必知二聖消息,金國虛實,願與澤詳言之。”策曰:“天朝道君太上皇帝,即今淹禁五國城不遣。金主近來荒淫無度,專事兵革,國中虛耗,大臣各不和睦,又數次出兵失利,以策所料,中原應當興也。”澤重用王策,遂決大舉之計。召諸將謂曰:“王策道金國虛實,必如其言。汝等有忠義心,當協謀剿敵,期還二聖,以立大功。”言訖泣下。諸將皆咬牙嚼齒,須發豎立,拔劍砍石大呼曰:“吾等皆願直抵沙漠,迎還二聖,雖一死無憾也!”澤遂以王宣鎮守滑州,其險隘處俱撥將把守,以備金人複來。

人報嶽飛已回。澤召入,問出兵之事,飛一一具對,複陳金人可取之勢。澤甚喜,仍遣子宗穎詣行闕上疏,請軍駕還京師。自是澤威聲日著,敵聞其名,當常尊憚之,對南人言必曰“宗爺爺”。

卻說宋高宗以國政付之汪伯彥、黃潛善,綱紀日紊。所在盜賊蜂起,二人皆匿之不以奏聞。內侍邵成章劾二人:“專事謅媚,必誤國事,乞陛下早正之。”帝怒,竄貶成章於南雄州去訖。閣門大使奏東京留守宗澤遣子奉表詣行闕。高宗當禦案開視之。疏曰:

天下之事,見機而為,待時而動,則事無不成。今收複京洛而餘猶渡河捍蔽滑台,而敵國屢敗。河東河北山寨義兵,引領舉踵,日望官兵之至。以機以時而言之,中興之兆可見,而金人滅亡之期可必,在陛下見機乘時而已。若規規為偏霸之謀,豈非可鄙之甚乎!臣近日招得兩河劇盜有丁進數十萬眾,願守護京城。李城願扈從還闕,即渡河剿敵;楊進等兵百萬,亦願渡河同致死力。臣願陛下及此時還京,則眾心翕然,何敵之足憂乎!又言聖人愛其親以及人之親,所以教其孝;敬其兄以及人之兄,所以教其弟。陛下當與忠臣義士合謀肆討,迎複二聖,使天下知孝弟。

高宗得疏,又聞馬擴聚兵奉信王將渡河入汴,近來澤屢勝胡虜,乃降詔擇日還京,賜遣宗穎。宗穎回見父澤具知其事,澤大喜,操練將佐,以待車駕北征。

是時,河北製置使王彥治兵克日大舉,約會於宗澤。澤複遣人上疏曰:“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濬、相等州;遣楊進等各以所領兵分路並進。既渡河,則山砦忠義之民相應者不止百萬,契丹漢兒亦必同心殲殄金人。事方就緒,乞朝廷使聲言立遼天祚之後,講吾舊好,以攜虜情。遣知機辯博之士,西使夏國,東使高麗,諭以禍福,必出助兵,同加掃蕩,如此則二帝有回鑾之期,兩河可以安帖矣。”帝與汪伯彥、黃潛善議之。汪伯彥曰:“宗澤治戎以來,疏奏不息,此皆狂者迂闊之論。凡事審勢而行,方無後患,陛下自當主之。”高宗遂不由澤請。

澤前後一十餘奏,每為黃潛善、汪伯彥所抑。今欲大舉,聞帝又不從,舊疾複作,遂不能起。次日,諸將皆入問疾。澤矍然曰:“吾如今不能與諸君複議討賊也!”嶽飛曰:“願留守善保貴體,何遽出此言。”澤曰:“吾以二帝蒙塵,憤憤至此,致成痼疾。汝等能殲敵以成吾誌,則就死無恨矣!”眾皆流涕曰:“敢不盡力以副留守之望!”諸將既退,澤歎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明日,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叫“過河”者三而卒。壽七十,時建炎二年秋七月也。都人聞其死,號慟之聲。遍滿街市。劉後村《詠史》詩雲:

炎紹諸賢慮未情,今追遺恨尚難平。

區區王謝營南渡,草草江徐議北征。

往日中丞甘結好,暮年都督始知兵。

可憐白發宗留守,力請鑾輿幸舊京。

宗澤已死,僚屬具表奏知,高宗聞奏歎曰:“值國家離亂之秋,謀臣早喪,何日得睹太平!”降詔以杜充為東京留守代澤,其將佐各居原職。都人以澤子穎居戎幕素得士心,請使襲父任,不許。

卻說杜充為人酷虐,又無智謀,至東京,將宗澤規矩全改了。於是豪傑離心,舊日歸降盜賊依然叛去摽掠矣。

金撻懶聞澤已死,南朝無甚勇將,複引十萬金兵南下,圍了濟南府。是時鎮守濟南府乃劉豫,聽得金撻懶部兵攻打城池,喚眾人商議,驍將關勝曰:“兵來將對,水來土掩。願明公假吾輕騎五千,教殺他片甲不回。”劉豫依其說,以精壯五千付之。關勝引兵去了。又喚子劉麟曰:“與汝人馬三千,從西門繞出敵後,會合關勝兵。”劉麟拜辭而去。劉豫亦率眾登城守護。遙望見金撻懶自坐中軍,督胡兵攻城,忽南門金鼓齊鳴,一彪軍從內擁出,為首將乃大刀關勝,躍馬持刀,如天崩地裂之勢殺出。金國先鋒斡裏訛抵住交戰,不兩合,關勝手起刀落斬於馬下。五千騎乘勢殺來,無不一當百,金兵大敗,金撻懶撥回馬落荒便走。劉麟一支軍截出,又殺一陣。撻懶不敢戀戰,刺斜殺奔東鄉,走離濟南府五十裏。關勝奪得馬匹車仗無數,回見劉豫。劉豫大喜,重賞之。

卻說金撻懶引敗殘人馬屯紮東鄉,與副先鋒黃朵兒議曰:“關勝隻五千軍,殺敗我四萬人馬,斬了先鋒斡裏訛。倘遇宋家大隊軍來,我等不夠殺也。”黃朵兒曰:“關勝昔乃梁山泊之徒,最驍勇,曾隨童貫征方臘,多有戰功,莫非正是此人?”撻懶曰:“嚐聞其勇,果的不虛。”黃朵兒曰:“吾觀劉豫易以利動,主將可遣人齎金帛華麗之物啖之,更許以歸降則用王爵加封。彼既得金帛等物,又說有王爵,必率眾來降。眾若不允,自亦納款。”撻懶喜曰:“此計甚妙。”即遣人以金帛等物,言稱欲來與劉府君講和。守城軍報知府中,劉豫令開門放入。差人進見劉豫,具上金寶曰:“金主將多多拜上府君,別無敬意,聊奉金帛些須,少慰訪勞之意,外有書一角,亦令奉與府君。”

劉豫最愛貪財,即令人受了金帛,接過書拆觀之,備知書內來意,遂藏於袖,打發差人曰:“爾回見主將,吾自有主張。”差人拜辭而去。豫喚其子麟與之議曰:“金撻懶齎奉若幹金寶送我,具書來招我降,許封高爵。吾每恨初選濟南府時,因見金兵南侵不欲行,告改選東南別府,執政官不準。今日莫若以城降,久後不失封侯位矣。”麟曰:“隻恐部下不肯從。”豫曰:“他人無妨,惟有關勝恃驍勇不從,吾以便宜殺之。”父子商議已定。次日關勝入稟曰:“明公不乘金兵挫刃長驅剿敵,倘胡虜複聚人馬來到,一時預備未齊,何以禦之?”豫曰:“金人遠遁,不可輕襲。不如堅守為上。”勝曰:“吾軍以逸待勞,何故避之?吾手下自有三千人馬,願去東鄉與金撻懶交鋒。如不勝,當受罪誅。”劉豫不從。關勝曰:“劉府君固不示兵,莫與金人通謀乎?”劉豫怒曰:“吾令不從,安製諸將?”令眾人簇下關勝斬之。關勝未及分辯,部下已押出轅門,臨刑大叫曰:“關某自幼從戎,身經數百餘戰,豈惜死耶!第恨不能恢複中原,削平胡虜,少伸吾誌也!”言罷,群刀斧手斬訖回報。後人有詩讚雲:

南來鼙鼓逐腥,降虜堪羞不丈夫。

海內小臣知取義,甘心就戮誌吞胡。

劉豫既已斬了關勝,即揚聲曰:“目今朝廷政出佞臣,中原日蹙,我將投降金國,免爾百姓三軍鋒鏑之苦,願從者同開城出降。”豫言罷,無一人應聲肯從者。劉豫父子恐軍民生變,是夜收拾家小,從北門縋城而下,詣金營納降。金撻懶大悅。次日部領人馬抵城下,城中始放下吊橋開門。撻懶入了濟南府,以劉豫複原職。

第十七回高宗車駕走杭州

卻說金撻懶自取了濟南府,大驅胡兵入寇,遣將攻打胙城縣,聲息甚緊。東京留守杜充遣嶽飛持兵救之。飛至胙城縣,與鞏宣讚合兵戰之,大破其眾。又戰黑龍潭,皆大捷。飛追襲金兵到汜水關,正遇金家大隊人馬。當頭一員虜將,鐵盔銅鎧,手橫巨斧,勒住馬大叫:“宋將慢來!”嶽飛挺槍躍馬直取虜將,虜將拍馬來迎。二騎戰不兩合,嶽飛佯輸,撥回馬望本陣而走。虜將趕來,約離一百步,飛按下金槍,拽滿八石重弩,指定虜將射去,正中咽喉而死。金陣大亂。宋兵追擊至竹蘆渡屯紮,與金家營壘相對。嶽飛喚過董榮、王貴、嶽亨曰:“汝三人各領三百騎,於山坡後作三處埋伏,每一軍用葦柴兩把,如十字樣縛在槍頭上,五騎作一隊,稀稀擺開,近半夜,將葦柴於四頭點著,殺入金營。我自引兵來救應,不許有誤。”董榮等領計去了。

且說金家戰敗人馬走回,報知撒裏幹,言:“宋兵勇不可當,主將雖用持備。”撒裏幹分付部下嚴守寨壁,持防宋軍來到。將近二更末,董榮、王貴、嶽亨各引兵悄悄出了山坡,下令點起葦柴,一齊呐喊前進。虜營聽得帳外金鼓喧天,驚慌不迭。虜將撤裏幹殺出來,滿營火光迸天,不知幾多人馬。董榮領三百騎衝突而來,正迎撤裏幹,被董榮一刀砍之。嶽飛部兵隨後掩殺,金兵自相蹂踏,死者甚眾,奪其所遺馬駝、糧草、兵器無數。飛回見杜充,杜充即將嶽飛等功績奏知高宗。高宗覽奏,龍顏大悅,下詔加升嶽飛為武功郎,張憲等各依次升賞。高宗複加封黃潛善、汪伯彥為尚書左、右仆射,朝廷政事盡決於此二人。次日潛善、伯彥入謝。帝曰:“潛善作左相,伯彥作右相,朕何憂國事不濟。”因是二人專事謅媚,以迎上意。高宗愈敬信之,全然不以外患為憂,隻是苦死那邊庭忠義士也。

話分兩頭。卻說汴京左近有賊首王善、曹成、張用、董彥正、孔彥舟等,招聚五十萬賊眾來攻汴京。隻聽得南薰門外鑼鼓喧天,喊聲震地,叫道:“杜留守早獻城池與我等鎮守,免被金人所據。”杜充聞此聲息,即部軍上城守護。隻見城外賊黨四下圍城數匝,水泄不通,心下大驚,撫嶽飛背曰:“京師存亡,全賴統製今日此一舉,須當盡力!”嶽飛對曰:“留守放心,隻須我本部人馬,與留守退之。”杜充大喜,將所騎戰馬雕鞍盔甲盡付嶽飛,令出兵退敵。嶽飛欣然請行,率部下八百餘人,放下吊橋,開了南薰門,城上杜充搖旗呐喊助戰。

嶽飛領兵出城來,部下看見賊眾勢大,皆有怯意。飛謂諸將曰:“賊人雖多,都是烏合之眾,人心不一,各自統率。若一隊得勝,別隊亦來相助;若一家戰敗,則各自逃生。爾等暫駐於此,待我與爾眾人破之!”言畢,嶽飛領了牛皋等五六人,綽槍上馬,直衝入賊陣來。賊眾驚亂,各不相顧,拋戈棄甲而走。張憲等見前軍已勝,領部下一時殺入。王善、曹成見宋兵英武,不敢交鋒,撥回馬殺開血路而走。嶽飛隻八百壯士,殺得王善等五十萬強徒星飛雨散,各自逃生。嶽飛見賊兵去了,收回人馬進城。滿城士女、大小官員盡皆舉手加額,相謂曰:“前日虜寇圍城,若得此人退敵,我城中子女如何北去,二帝亦不蒙塵矣!”兵飛入見杜充,杜充設席賞勞其軍士,即錄奏嶽飛退賊之功。高宗乃嶽飛為武略大夫,授英州刺史。

自是嶽飛受職,以屢破賊有功,杜充甚禮之,而不能專用其言。每日與杜充軍中談論興複之計。

正言間,忽哨馬報金國大太子粘罕統領大軍二十餘萬南侵,四太子兀朮領兵二十萬已克破開德府,即目人馬來侵東京。杜留守聽了大驚,欲與眾人棄汴京退回建康。嶽飛揣知其意,立諫曰:“此一去,中原不可保也。今中原之地,社稷宗廟在京城,皇陵在河南,難比別處城池。況留守手握重權,名高爵重,尚不肯守,若使他人,如何守得?今欲棄此而奔建康,其中原之地,我朝皆不得矣!他日欲要複取中原,若無數十萬兵,不可複也。留守當熟思之。”杜充為人懦怯,聽說金家人馬大驅而來,終是畏懼,竟不聽嶽飛之諫,遂退兵,夜遁建康。嶽飛無計,隻得與部下將士泣而隨之。杜克到了建康,預備戰守之具,遣人沿路體探金人虛實,不在話下。

卻說金粘罕兵至大名府,鎮守大名府知府張益謙聽得金兵來到,與僚屬裴億、郭永等商議退敵之計。提刑點獄郭永曰:“金兵遠來,利在速戰。一麵差人往楚州求救,府尊隨即調軍迎敵。”裴億曰:“虜眾勢大,隻宜堅壁而守待,救兵若到,首尾夾攻,則一戰可破。”益謙從其計,傳令軍士深渠高壑,緊守不出。粘罕見宋將不出,堅閉城門,催督眾胡兵悉力攻擊。城上擂下木石弩箭之類,金兵所傷亦甚,不敢十分近城。一連困了一個月有餘,城中懸望救兵到,一無消息。原來楚州近日因金撻懶屯兵界口,以致音問不通。益謙等糧食將盡,軍士往往有投下城納降者。金將斡裏朵攻擊愈急,城中無計。有勸益謙歸順,免一城軍民受困。益謙欲往之。郭永曰:“公乃一府之尊,朝廷以重任付君,知君能為大名之藩障也。今胡播亂,正宜激厲將佐,同心協力,為朝廷保守其土地。況城中糧草尚夠支一月,若一月糧盡,密邇郡鄰知吾久困於虜,豈無一人仗義者乎?願府尊堅其守誌,勿聽佞人之言而輕屈膝,萬古之下,不得為大丈夫耳!”益謙默然不語。僚佐裴億曰:“救兵又不來,府尊若不早為計,我等皆休矣。”益謙主意不定,察其部下皆無鬥誌,遂不聽郭永之言,在城上插起降旗。次日大開南門,納降於金斡裏朵。金兵入取了大名府,守臣張益謙率僚屬裴億等參見金將斡裏朵。斡裏朵問曰:“我軍到城下一月有餘,爾等待城破乃降何也?”益謙曰:“眾人皆欲即降,惟官屬郭永願守,致延至今。”裏朵笑曰:“郭永何等人,敢阻我大軍!”即遣人去拿來。是時郭永見益謙等開門納降,遂閉私第不出,聽得有人拿他,即分付家下,自整冠帶來見斡裏朵,昂然而入,端立於階下。裏朵曰:“吾足知郭先生忠義士也,今日若肯委心歸降,不失原職。”永豎目大罵曰:“我中原人物,由科第進身,著大朝衣冠,遵大朝禮法,豈比爾無知犬羊,侵肆我邦國,毒患我生靈,恨不醢爾以報國,何說我以降乎!”言罷,於袖中拔短劍欲刺斡裏朵。斡裏朵大怒,令左右簇下,遣人捉其家屬,一同戮之於市。郭永臨刑全無懼色,可憐一家俱被斬首,旁人觀者無不下淚。預後人有詩讚雲:

金將南侵急困城,惟君誓誌待來兵。

因他屈膝甘降虜,遂顯男兒烈烈名。

卻說金粘罕取了大名府,驅兵至天長,招捉盜賊。製置使劉光世帥師禦之,與金兵戰敗走還,天長遂陷。此時高宗車駕在揚州,有內侍鄜詢訪知金兵陷了天長,奏知高宗:“金家人馬將到揚州!”高宗聞奏大驚,慌披甲上馬,亦不顧從官,隻單騎走出揚州,到瓜州,遇小船,渡過揚子江,保護聖駕軍卒惟數人,及王淵、張俊、張選、康履等從行,日暮至鎮江府。

是時黃潛善、汪伯彥二人,正領眾官員聽僧人克勒在那裏說法,才下法席往齋堂受齋,忽相府守門小吏走報曰:“金兵來到,聖駕已往南走矣!”潛善、伯彥聞說,唬得癡呆,四眼相看,計不知所出,隻得披甲上馬,南馳去趕聖駕。揚州城裏居民爭門而出,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無不怨恨汪、黃二人。司農卿黃鍔趕車駕至江上,正遇隨駕軍士,以為潛善,罵之曰:“誤國害民,皆汝之罪,致有今日之禍!”鍔驚慌,方欲與軍士辨其非是潛善,眾軍已向前將鍔首斷下矣。眾軍士殺了黃鍔,遂追趕聖駕去訖。

且說金粘罕人馬到揚州城下,聞知高宗已自南渡,即率諸胡兵直趕到揚子橋。哨馬報高宗車駕去遠,粘罕始下令就在瓜州屯紮。次日長驅入揚州,將一城生靈盡皆剿殺,放起火來,不分官府衙門、軍民人家,盡行燒毀。可惜繁華宮闕,一旦盡成灰燼,城中號痛之聲徹於內外。太常少卿季陵見金兵入城,自揚州奉太廟神主以行,被金人追逼緊急,太祖神主失亡,所有朝廷儀物皆委棄之。陵丞取神主以走,未及數裏間,回望揚州煙焰燭天,已知宮室民家皆被金人所焚矣。

後人有詩譏高宗君臣雲:

門外飛塵諜未歸,安危大計類兒嬉。

君王馬上呼船渡,丞相堂中食未知。

卻說高宗走到浙江駐驊,太後、王妃及隨從官員陸續皆到。太常少卿季陵奉帝神主來見,具奏揚州城闕被金虜焚毀,軍民不留一個。高宗聽說,君臣各痛哭,不勝之情。因改州衙為行宮,差五軍製置使劉光世守鎮江,把截江口。楊惟忠節製江東軍馬,朱勝非節製平江府秀州軍馬,命侍郎張浚副之,王淵守平江府,呂頤浩領兵屯京口,張俊領兵八千守吳江。駕在杭州,下詔召天下豪傑起兵,截殺虜寇。在廷文武與中丞張徵上疏,論黃潛善、汪伯彥二人大罪有二十餘件,以致陛下蒙塵於外,天下怨懟,乞加罪斥,激勸忠臣義士,方肯用命。是時汪、黃二人自知不為眾所容,亦聯疏求退。高宗不得已,乃降黃潛善為江寧府知府,汪伯彥為洪州知州。二人得旨,遂辭帝而去。

第十八回苗傅作亂立新君

卻說黃潛善、汪伯彥既罷政,帝以葉夢得、張徵為尚書左、右丞,襲汪、黃之職,頒詔赦死罪以下,還士大夫被竄斥者。惟李綱罪在不赦,更不放還。知樞密事王淵屢以李綱曾忠義於先朝,乞聖上寬宏放歸,以為臣勸。帝不從。然淵善迎上意,捷於應對,凡諸將宣製皆出乎淵,帝乃命淵自後百官進呈,俱令簽押於本院,由是王淵寵遇日隆,又與內侍龔文、韓碩、康履等互相交結,所言於帝,無有不從,內外皆忌憚之。當三月望日,百官朝會,一齊於樞密院集候。王淵簽點各僚屬,惟有統製苗傅未到。淵怒曰:“諸人皆遵法令,苗傅何等人,敢違帝旨。”即上疏劾奏其不遵約束,故違朝廷法令。高宗見奏亦怒,下詔奪去官爵,謫之於外。左丞葉夢得奏曰:“苗傅雖一時有誤朝會,罪本當責,看其出於世將,且有勞於王室,聖上可赦其罪。”朱勝非亦為力說,帝怒乃解,免其罪謫。

百官朝退,苗傅歸至私第,深恨王淵,欲報其劾奏之仇。思量一小日,不得其計。正在憂悶間,堂吏報副軍劉正彥來見相公。傳即令請入。正彥進見苗傅禮畢,傳引正彥入後堂分賓主坐定。正彥見苗傅麵帶憂色,因以言挑之曰:“統製近來名望誰不仰知,昨因失於朝期,被王樞密所奏,得遇葉左丞力奏,聖意頗回,複其原職,實為幸耳,更有何憂乎?”苗傅聽罷,豎目揚眉,指謂正彥曰:“苗某若得一二人相助,率吾所部斬王淵之首於東市,方能雪吾此恨!”正彥起密謂傅曰:“尊公休出此言,倘王樞密知之,君定休矣!”傅亢怒曰:“大丈夫誌在沙場,一死非所惜,第恨不得報此仇也!”二人正言間,有總管黃大昇亦來到,曰:“二人言得好事,吾聽之多時。”正彥請入,一一將苗傅之事告知大昇。大昇曰:“君家屢有戰功,勤勞王室,尚止得一統製之職。王淵有何功績,得秉大權?隻是主上不明,聽信其媚言,驟遷顯職,吾心甚不平。日前朝期,挾天子之令,更不把我等為意,吾懷恨數日。統製若有用黃某之處,惟命是從。”苗傅大悅,曰:“二公若肯相助,富貴共之。”正彥曰:“事不宜遲,若漏此風於外,必受奇禍。我有一心腹人,昔曾為劇盜,英勇無比,吾招之來降,南昌人姓王名世修,可令人請來相助,事必成矣。”苗傅即遣人去請。不移時,王世修來見。苗傅等三人各訴平生,世修曰:“主上闇弱專信,內侍恣橫。皇子魏國公旉仁慈好禮,不如乘此機會,廢高宗而立皇子,仍請隆祐太後臨朝秉政,將宦官盡行誅戮,移檄天下郡鎮,知吾等廢立有名,自可以保無後患矣。”大昇、正彥等皆稱:“此計極妙!”苗傅謂世修曰:“後三日乃三月下旬,吾聚集本部人馬,候百官入樞密院聽宣製後,爾可領三千精壯埋伏於城北橋,待王淵入奏退朝出,可即擒之。我與劉正彥、黃大昇率軍後應,勿致失誤。”世修欣然領諾去了。苗傅等商議已定,各回家整點軍馬,及時行事。

且說樞密院王淵入朝退出,引從騎數百,將過城北橋,忽從騎報知,前麵有伏兵擁至,不知何處軍馬。王淵聽說,正待遣人探問,王世修引三千壯軍,手執利刃,一並向前。世修踏進王淵車前,淵護從一齊格鬥,被世修掣出短刀,砍死數十軍人,餘等皆四散奔走。王淵見勢頭不利,勒馬望北門逃躲,世修趕近前,一把手摔下馬來,大叫:“王淵不道,挾天子之勢以令諸侯,今結宦者欲謀反,吾因誅之。”言罷,一刀斬淵首於東市。引壯軍殺出南街,正遇苗傅、劉正彥、黃大昇等軍馬,會合眾人,擁兵繼至行宮。各官皆驚惶逃匿,不知所為。苗傅等分梟淵首於行闕,喊聲大震,入宮收捉內侍龔文、韓碩等。龔、韓聽得闕外作亂,引親軍從後宮出來,與苗傅廝殺。傅提劍直取龔文,文抵敵不住,慌走入後禦園。傅一直趕至麵前,一劍割下頭來。苗傅殺出後宮,韓碩驚慌,措手不及,亦被斬之。

康履知事急,慌入告知高宗曰:“苗傅等懷憤作亂,陛下可速降詔安撫之。”帝大驚,即遣朱勝非趨樓上問苗傅作亂之故。朱勝非領旨,急趨樓下,見苗傅、黃大昇、王世修等各部精壯軍殺過樓下來,內外之聲喊動山嶽。勝非從樓上高聲曰:“聖上有旨,爾等何得無禮!”苗傅等見勝非樓上宣傳聖旨,齊聲應曰:“王淵交結內侍,欲謀害我眾人,今日收而殺之,與天子無預。待殺盡其黨,然後伏闕請罪。”言罷,喊聲殺入。中軍統製吳湛排門不甚阻擋,引苗傅黨人入內奏曰:“苗傅等豈敢作逆,皆是中宦龔文、韓碩結黨王淵故也。今日眾人合兵誅之,止為天下除害耳。”帝見湛奏,自登樓撫諭之曰:“龔、韓、王淵不仁,既已伏誅,卿輩何更擾攘!”苗傅等舉頭見黃羅蓋,始知天子在樓上,即山呼而拜。傅曰:“陛下信任中官,賞罰不公,軍士有功者不賞,內侍所主者得官。黃潛善、汪伯彥誤國至此,猶未遠竄;王淵遇賊不戰,首先渡河,因交結內官康履等,乃除樞密。臣自陛下即位以來,功多賞薄。臣已將王淵斬首,龔文、韓碩誅滅,更乞康履、曾澤誅之,臣甘心伏罪。”帝曰:“既誅王淵等,事亦極矣。康履、曾澤二人,豈能專為卿害,不必再計斬也。”王世修、劉正彥齊聲曰:“今日不斬草除根,終久必為喪身之本,臣必欲誅之。”帝不得已,命吳湛執履、澤與之。苗傅執康履、曾澤於樓下數之曰:“汝倚人君之勢,結黨欺辱吾等,今日何不教天子保汝哉!”言罷,即將履、澤二人腰斬梟首,與王淵首級相望。苗傅既誅了康履、曾澤,猶不肯退,樓下爭鬥之聲不絕。帝曰:“卿等尚不歸營,更有何意?”苗傅複奏曰:“陛下輕逐忠良,重用奸佞,不當即其天位。皇子魏國公慈仁好禮,宜承大統,則天下可安矣。不然,吾等不敢退。”帝聞此言懷懼,複命朱勝非縋樓下,委曲諭之曰:“昔者太甲不明,伊尹放之桐宮,昌邑有罪,霍光廢之,皆得其當。今上富於春秋,未有不善,汝欲廢之而立皇子,欲為反耶?倘天下知之,入問廢立之罪,若等安乎?”傅曰:“須請隆祐太後垂廉佐皇太子同聽政。”勝非諭勸不從,以傅言白帝。帝曰:“朕果失德當退,亦須太後手詔也。”乃遣顏岐入宮內請太後禦樓,有政事商議。顏岐領旨,逕入宮中,請太後乘肩輿下樓,出門見苗傅等,諭之曰:“自道君皇帝任蔡京、王黼以來,更變祖宗法度,童貫起生邊事,所以招致金人,養成今日之禍,豈關今上皇帝事?今既誅戮樞密王淵、中官龔文、韓碩、康履、曾澤十餘人,可謂極矣,更欲為亂,豈不懼惹諸郡之刀兵哉!”傅曰:“臣等必欲太後為天下主,奉皇子為帝。”後曰:“今強敵在前,吾以一婦人於簾前抱三歲兒決政事,何以令天下?敵國聞之,豈不轉加輕侮?”傅等不從。後顧朱勝非曰:“今日國政須大臣果決,相公何無一言乎?”勝非曰:“苗傅輩銳意欲奉皇太子,太後不允其議,恐致大變。姑從之,再得計議。”後乃遣勝非回複帝。勝非還告帝曰:“臣適遇王鈞甫,乃苗傅等腹心,密語臣雲:‘二將忠有餘而學不足。’此語可為後圖之緒。太後手詔命陛下曲從之,以安其黨。”帝允奏,遂禪位與皇太子。

苗傅等得禪位詔旨,揮其軍退出宮門。次日率百官於內廷奉皇太子魏國公旉即位,請隆祐太後臨朝聽政,尊帝睿聖仁孝皇帝,居顯寧寺。大赦天下,改元明受。內外僚屬望者震動,誰敢不遵其命。苗傅既立新君,官員各依原職,自掌尚書左、右丞權,劉正彥、黃大昇同簽樞密院事法令,與王淵職同。王世修、吳湛為尚書左右仆射,其心腹將佐各秉重任,自是朝廷內外軍民皆震懼。不半月日間,聲息傳於諸郡,鎮守平江府禮部侍郎張浚、江南東路安撫製置使呂頤浩聞此消息,文書互相會知,各起兵勤王。探聽軍報入杭州,苗傅與劉正彥等議曰:“外郡諸侯知吾等驟立新君,各懷疑心,會集軍馬勤王,何以製之?”正彥曰:“事慮不周,禍患難免。諸侯一入禁庭,難明我等廢立之由。來日尊公可奏知太後,移檄諸郡,明示奉皇太子之故,斬淵等以謝天下。諸侯見太後手詔,必知君上有讓位意,方雪吾自專之罪矣。”苗傅喜曰:“此計大妙。”

第十九回張浚傳檄討苗傅

卻說苗傅次日帥群臣朝帝於顯寧寺,傅奏將改元赦書頒知天下,又奏移檄諸郡示明尊立之意,以安藩外諸鎮。帝皆準奏。傅令侍郎朱遷作赦書檄文,頒示遠近。詔曰:

朕惟祖宗,創業守成,以仁治天下。重熙累洽,與古匹休。肆朕纂承,祗遹先烈。宵衣旰食,勵精為治。立政造事,所以利安元老者,一以寬恤為先。茲者皇上推位,朕繼大寶,改元建號,先以刑罪滅赦,次將百廢修舉,中外臣僚,各揚乃職,應將前後事件,竭力遵承,毋致違戾。使四方百裏之遠,知新邦國,以稱朕意。其或不恭守令,固生異疑,仰監司按察糾舉以聞,邦有常刑,朕不汝貸。故茲詔諭,想宜知悉。

檄文雲:

朕以幼衝,繼承大統,尚書左右丞苗傅忠慮於內廷,德服於諸僚,削平王淵交結之謀,勘定宦官恣黨之禍。皇上退養深宮,朕已進登大寶。朕本無能,不足以位天位也。然而推戴之勤,實出上意。今日恐爾外藩諸臣一時不體朕誌,妄加疑貳,致惑軍民。茲者布告中外,示諭遠近,各宜奮乾綱之運,振肇中原,掃犬羊於不規,興祖皇於有靈,再光餘烈,複睹至明。勒若功居千載之下,綿爾爵享永休之祚。非惟少快朕不共戴天之憤,實天下生靈之幸也。檄書到日,早為施行,不宣。

卻說苗傅遣使臣齎赦書、檄文,布告中外。使臣齎赦書已到平江府,守臣湯東野得赦書,遣人報知張浚。張浚曰:“此非出上意。”複差人回報,令湯東野將赦書藏匿府中,候有的實消息,然後宣行。東野從其議,遂秘了赦書不宣。未數日而得苗傅等檄文到,浚觀之謂僚屬曰:“朝廷致幹戈擾攘之秋,內先不靜,何以服外。倘金人知此消息,乘亂而入,我眾人更何施展?一死非所惜,徒作無名之鬼也。”言罷捶胸慟哭。眾僚佐察其檄文出苗傅之手,知皇上被幽禁,各豎發瞋目,皆願死鬥。張浚曰:“事不宜遲,即須起兵入討,以救天子。”眾人正在商議,張俊得檄文、赦書,亦知其偽,引所部八千餘人,至平江來見浚。人報浚,浚即出帳迎接。二人攜手入軍中坐定,二人各出檄文語其故,相持而泣,浚曰:“將軍可仗忠義,興兵問罪。”俊泣拜曰:“苗傅罪貫天日,不可不先討以除剝床之患。須賴侍郎濟以機術,無驚動乘輿也。”浚曰:“我這裏一麵調集軍馬,再遣人會知各處起兵。將軍仍往吳江整理軍旅,以候出師。”張俊即辭浚自回吳江,不在話下。

卻說江寧呂頤浩亦遇赦書、檄文來到,與子杭議曰:“是必內廷有兵變,苗傅假此赦文蠱惑諸侯之計矣。”杭曰:“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塵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遽遜位於幼衝乎?灼知兵變無疑也。”頤浩曰:“張侍郎總大軍於平江,可令人會知,必有端的。”杭曰:“大人所見極明。”頤浩即修書,差人漏夜來到平江,見張浚,呈上呂頤浩書。浚拆開觀之。書曰:

內廷兵變,苗傅播亂。侍郎手握重兵,作急爰整其旅,入正罪逆,浩挽戈惟命是聽。

張浚得頤浩書,不勝之喜,與部下曰:“吾知頤浩為人有威望,能斷大事,今來相應,事可定也。”乃答書複來人,約共起兵日期,且令告知劉光世,一同征討。差人接了書,逕回江寧,呈上張浚約書。書曰:

天子幽禁,望日為歲。正待命人來會,適獲寓書見知,實皇上之洪福也。且閣下忠義素著,軍民仰服,若號令一出,苗傅等不足戮矣。幸以此舉為急,勿使內賊知風,得以從容行事也。謹依日期征進,不宣。

呂頤浩見回書約共起兵日期,的知內廷事實,即與子整點人馬赴期,仍遣人告知劉光世於鎮江。

卻說張俊回至吳江,在軍中點集人馬。忽哨卒報韓世忠因赦書、檄文到日,知皇上有內變,由海道將赴行在。張俊聞之曰:“世忠來,事濟矣。”即遣人將浚書白知之。世忠見書,壯懷激烈,舉酒酹地曰:“誓不與此賊共戴天!”率所部連夜至平江,見張浚相抱慟哭,曰:“今日之事,世忠願與張俊任之,公無憂也!”浚設酒禮款待世忠。未及數巡,世忠起曰:“皇上幽辱,非臣子貪杯之時,世忠即當行矣。”張浚壯其誌,於是令世忠帥兵赴闕,臨行戒之曰:“投鼠忌器,須不可急,亦不可緩,在審勢而圖之。閣下部眾,宜趨秀州據糧道,以俟吳江張俊軍至。”世忠承令,即發平江至秀州,稱病不行,而密地大修戰具。聲息傳入內廷,苗傅等聞之,集諸人議曰:“外鎮知皇上推位非出其意,各部兵勤王,即目韓世忠軍屯秀州,倘入內來,我等必難免禍。爾眾人有何高論?”劉正彥曰:“事已暴露,不得不早為計。韓世忠文武全才,深得眾心,看來無一個是他對手。若先製了此人,其餘不足慮也。即今世忠妻子俱在城中,可遣人拘來為質。彼若知之,必緩師不入也。”苗傅曰:“此計甚妙。”正待遣人去拘世忠妻子。朱勝非聞之,入見苗傅曰:“世忠兵屯秀州不進,正為妻子在城故也。丞相如拘禁之,彼必懷憤亟來,非善計也。不若遣使迎世忠而慰撫之,則平江諸人益安矣。”苗傅從之。勝非出,即差人將世忠妻梁氏並其子疾驅出城,世忠妻子連夜走奔秀州去訖。勝非知之,喜曰:“二凶真無能為也。”

卻說梁氏走至秀州會見世忠,以朱勝非之事達知世忠。世忠喜曰:“內有勝非主意,此賊握在手中矣。”遣人會平江張浚出兵。張浚得世忠來約,即持調合屬克日起行,先差人報書於劉正彥。

且說苗傅聞大兵將集,每日隻是與劉正彥、黃文昇等聚議此事。忽報張浚差人致書來,苗傅拆開觀之,書曰:

自古言涉不順謂之指斥乘輿,事涉不遜謂之震驚宮闕,廢立之事謂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頃者因奸臣同惡,政由己出,權柄下移,以天位為傳席,立君上如兒戲,致使豪傑見疑,海內寒心。今建炎皇帝睿謀神聖,不聞失德,一旦遜位,豈所宜聞。又聞危者安其位,亡者保其存,亂者有其理。今諸君所計,綱紀紛綸,外藩臣子莫不欲奮整天戈,正討有罪,安社稷於已危,拯黎庶於將溺。即今會兵平江,諸君信能安不忘危,存不忘亡,理不忘亂,而速改其前尤乎?某恐驚動乘輿,因逗遛方鎮。咫書到日,諸君其熟思之。

苗傅、劉正彥見書大驚,與部下商量,乘世忠未發,乃遣弟苗翊、馬柔吉領精兵一萬扼臨平,以阻外軍。苗翊二人領軍去了。傅又欲陰奪世忠等兵柄,次日入奏帝,誣俊、世忠欲危社稷,乞除二人節度使之職。帝允奏,即降詔謫之。時劉光世得呂頤浩書,亦部兵至平江會浚。浚見各鎮軍馬皆到,乃草檄聲苗傅、劉正彥之罪,布告天下。檄曰:

苗傅不道,劉氏大逆。梟王淵而以誅亂為名,廢皇上而以奉立藉口。加以惡黨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佞,殘害忠良。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是以部鎮臣子氣憤風雲,誌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逆海內之推心。爰舉義以清叛逆,南連百越,北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暗嗚則山嶽崩頹,吒吒則風雲變色。以斯製敵,何敵不摧!以斯攻城,何城不克!公等或仗忠義,或葉連銜,或膺重寄於成牙,或受顧命於宣室,共起勤王之師,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黨,同指山河。若或眷戀窮城,徊征岐路,坐昧先機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中外得張浚檄文,各引兵來會。浚以韓世忠為前軍,張俊副之,劉光世為遊擊。自與呂頤浩總中軍,劉光世分兵後應。丙午旦大軍發平江,望杭州進發。

第二十回韓世忠大破苗翊

卻說苗傅等聞知張浚大軍起發,憂恐不知所為。謀於朱勝非,勝非謂之曰:“事有先機而昧之者,是自取其辱也。日前張公致書於諸君,是使丞相等自反正耳。不然,勤王之師會集一月有餘,至今猶未至哉?公何不率百官六軍,請少帝還宮,複皇上天位,則公等可轉禍為福,以保後計矣。若待諸侯一入禁闕,那時君欲明辯之,其可得乎?”苗傅從其議,遂率百官朝於睿聖宮,奏曰:“今外鎮浚等會合屬引兵赴闕,欲盡誅臣等,乞聖上憐憫。”言罷痛哭。帝慰勞之曰:“朕本不當承統,因爾等推戴之勤,權居九五以靜其亂。於今當讓還皇上天位,以保卿等。”遂命顏岐請太後手詔,即日還位與皇上。苗傅等退出,喜以手加額曰:“聖天子度量如是也。”苗傅黨張逵聞之,歎曰:“趙氏安而苗氏危矣。”

夏五月,帝複位,尊隆祐太後為隆祐皇太後,加封苗傅為淮西製置使,劉正彥為副使,複以建炎紀年。卻說呂頤浩、張浚大軍至臨平,苗翊、馬柔吉得知,即遣驍將雷春領兵一萬出湖口下寨,以防世忠。自率二萬精卒,離臨平二十裏控截浚軍。遙見塵土起處,呂頤浩大眾到來。苗翊領兵出馬,對陣中門旗開處,呂杭挺槍躍馬近前,高叫:“逆黨早早受降,免爾立見誅戮!”苗翊大怒,舉手中方天戟徑奔呂杭,呂杭挺槍來迎。兩下金鼓齊鳴,二馬相交,戰上三十餘合。張浚一彪軍刺斜殺進,馬柔吉勒騎出陣助戰,呂頤浩揮動後軍,一齊掩殺將來。苗翊抵敵不過,繞陣而走。馬柔吉見苗翊殺敗,無心戀戰,放馬逃回。張浚驅三軍大殺一陣,苗翊、馬柔吉望湖口奔走,與雷春相合,負山阻水下寨。

卻說張浚秉勝兵直抵湖口,遣人催韓世忠出秀州絕賊走路。韓世忠得令,率所部順流而下,遙見湖口殺氣彌空,征雲四起,知浚等兵已大集,即鼓勇向先。人報苗翊、馬柔吉負山阻水為陣,中流俱是鹿角,梗礙行舟,實難前進。世忠怒曰:“此賊若不能破,尚望振中原哉!”即舍舟登岸,催動後軍,蕩起征塵向前,正遇雷春手揮利斧來迎,世忠更不打話,舉槍交還,一來一往,戰五十合不分勝敗。馬柔吉跑馬舞刀助雷春夾攻世忠,世忠奮呼力戰。不移時,上流頭金鼓喧天,一彪軍馬來到,旗號上卻是大將張俊,引一萬精兵,從吳江逕出湖口,正遇交戰,與世忠首尾擊賊。雷春見眾寡不敵,引本部刺斜殺出吳江鎮。正走間,坡後喊聲大震,劉光世一路軍截出,雷春舞斧與光世又鬥數合。部下見勢敗,先自逃走。雷春措手不及,被光世一槍刺於馬下,降其眾無數。前軍報知世忠,劉光世已刺死雷春,世忠曰:“破竹之勢不可失也。”複舍馬操戈而前,下令諭將士曰:“今日當以死報國耳!麵不被數矢者皆斬!”於是士卒各用命,奮力爭先。苗翊見世忠勇敢難敵,引神臂弩持滿以待世忠。世忠瞋目大呼,挺刃突進。翊眾不戰自亂,矢不及發,被世忠一刀砍下頭來。馬柔吉見苗翊殺死,棄坐下馬望湖口奔走,被張俊趕上,一槍刺落湖中而死。張浚會集勤王兵入北闕。苗傅、劉正彥聽知苗翊等戰死,擁精兵二千,夜開湧金門以走。

次日,呂頤浩、張浚率師入城。王世修正待要密出北門逃匿,人報知世忠。世忠軍從北門入,手執世修以屬法吏。呂頤浩、張浚入見高宗,伏地涕曰:“臣等總戎在外,致皇上遭厄,未即入聲罪討賊,早舒陛下宵旰,臣之過也。”帝問勞再三,謂浚曰:“曩在睿聖,兩宮隔絕,一日啜羹覆手,念卿等被謫,此事誰任?”言罷,解所服玉帶賜之。帝握世忠手慟哭曰:“卿在外,中軍統製吳湛佐逆為最,尚留朕肘腋,久必為患,卿當先誅之。”世忠曰:“陛下無憂,臣即捉下,以正其惡。”浚等退出。世忠次日來訪吳湛。湛握手與語,世忠曰:“人言閣下助苗傅作亂,信有乎?”湛見世忠顏色變異,恐懼不敢對。世忠怒折其中指,令部下捉歸,入奏帝。帝下詔與王世修俱斬於市。複令世忠檢錄官屬,但是苗傅逆黨,皆誅貶有差。尚書右仆射朱勝非,自以嚐出入苗傅府中,恐禍及身,見帝言曰:“臣昔遇變,義即當死,偷生至此,正欲圖今日之事耳。幸惡罪已竄,叛黨服誅,臣乞罷政,投閑歸老,苟全餘喘於終年,實出陛下之盛德也。”帝曰:“朕遭內變,仆射扶持之功不為不多。且朕今得複位,卿等正宜輔佐國政,共成大業,享爵祿以遺子孫,何遽以退閑為辭。”勝非力奏曰:“非臣固敢違天顏而圖安逸,緣臣才不足以蒞政,武不足以撥亂,徒食君祿,侍朝竟無益也。”帝見勝非陳奏剴切,遂準其請,因曰:“仆射已退,誰可代此職?”勝非曰:“呂頤浩、張浚二人得一可代臣職。”帝又問二人孰優,對曰:“張浚喜事而疏,頤浩練事而暴。然頤浩民望素著,陛下宜任之。”勝非既罷政,帝即以呂頤浩為尚書右仆射,以劉光世為禦營副使,韓世忠、張浚為禦前左右軍都統製,詔韓世忠、劉光世部兵追剿苗傅、劉正彥,立魏國公旉為皇太子。自是朝政日以就緒,禁庭內外百僚肅然。

話分兩頭。卻說韓世忠、劉光世承詔旨,分兵趕捉苗傅、劉正彥二賊。傅聞知官軍搜捕緊急,與正彥走入閩地躲避。韓世忠連夜追襲,捉苗傅於浦城。劉光世亦得劉正彥。即將二人檻車監囚,遣人送詣行在。高宗大悅,下詔將苗傅、劉正彥戮於市曹,全家老幼皆棄市,複命梟二凶首號令闕下。

帝既誅苗傅、劉正彥,因謂群臣曰:“苗傅等乘機倡亂,屈辱寡人,今被捉送闕下,全家誅夷,是徒自取其禍耳,與人何預?以今卿等各宜協辦匡朕,慎圖名節,以保善後計,苗氏之事可鑒也。”眾臣拜曰:“誠如聖諭。”自是高宗頗勤政事,因下詔以四失罪己:一曰昧經邦之大略,二曰昧戡難之遠圖,三曰無綏人之德,四曰失馭臣之柄。

且說司勳員外郎趙鼎見帝下罪己詔,上疏曰:“自王安石用事,變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國之謀,造生邊患;興理財之政,窮困民力;設虛無之學,敗壞人才。至崇寧初蔡京托紹述之名,盡祖宗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於安石,成於蔡京。今安石猶配享神宗,而京之黨未除,時政之缺莫大於此,乞陛下速宜改正,天下幸甚。”疏進,詔下著中書省行之。越三日,中丞張守上疏曰:“陛下處宮室之安,則思二帝母後穹廬毳幕之居;烹膳羞之奉,則思二帝母後膻肉酪漿之味;服細暖之衣,則思二帝母後窮邊絕塞之塞否;操予奪之柄,則思二帝母後語言動作爰製於人;享嬪禦之適,則思二帝母後誰為之使令;對臣下之朝,則思二帝母後誰為之尊禮。思之又思,兢雲栗雲。聖心不倦,而天不為之助順者,萬無是理也。”疏上,高宗覽之,涕然淚下,即頒詔著令洪皓充大金通問使,前至金國體問太上道君皇帝消息,許為大臣之中薦有能達君命者副行。洪皓奏曰:“臣舉薦一人,可與臣同往金國通使。”

第二十一回洪皓持節使金國

高宗曰:“卿所保者是誰?”皓曰:“此人素著愚直,有敢言之風,靖康時為殿中侍禦史,姓崔名縱字廷直。”帝大悅,即宣過崔縱,諭之曰:“朕煩卿佐皓一行,勿惜間關,見道君皇帝,須體朕意訴之。”縱曰:“臣食君祿,誌在效報。既承命召,行不俟駕,敢以驅馳辭哉!”即日受節,辭帝出朝,與洪皓離了宮闕,帶數十從人前往燕京進發。

二人於路上,正值夏末秋初天氣,西風驟起,極目黃雲白草,不勝淒慘。時所在賊盜梗阻,道路難通。皓與縱艱難百端,將達太原地界,從者喪失殆盡,止留他二人而已。二人又行了數日,才到太原府,洪皓著令胡人通報金元帥粘沒喝。粘沒喝聽有中國使命到,令喚入。皓與縱入見粘沒喝,長揖不拜。粘沒喝怒曰:“汝誠不畏死邪?”皓曰:“死生有命,安得為懼!”縱曰:“死即死耳,決不偷生為他人屈!”粘沒喝欲斬之,左右皆勸以為中國大使,未奉金主命而殺之,恐有不測。粘沒喝曰:“既不殺他,吾亦流逐之也。”遂遣逼往雲中見斡離沒。皓、縱隻得來雲中見斡離沒。斡離沒拘留之。或勸斡離沒使二人仕劉豫,斡離從之。皓曰:“萬裏銜命,不得奉兩宮南歸,恨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耶!留亦死,見劉豫亦死。不願偷生狗鼠間,願就鼎鑊無悔!”斡離沒怒,叱令殺之。旁有一校目止劍士,為其跪請曰:“此真忠臣也。他各為主,殺之何益!”斡離沒怒未息,乃迫之使仕劉豫。皓、縱至濟南府見豫,斥曰:“汝為宋臣,賣主降仇,何麵目見中原士大夫乎?吾頭可斷,吾膝不可屈也,汝欲殺即殺!”聲色俱厲。劉豫默然莫對,遣人送回斡離沒。

斡離沒遂將皓、縱流遞於冷山胡人監押。出離雲中,過平陽驛,皓作《滿江紅》詞一闋以伸其誌雲。詞雲:

萬裏尤荒,塵土染,堅持旌節。憑仗著,忠肝義膽,槍唇劍舌。滿體遍傷嵇紹箭,一腔盛積萇弘血。莫等餒了浩然心,存貞烈。戴天恨,終未雪。吳越怨,何時絕?奮筆鋒戳破,燕然山缺。鼙鼓敲殘塞上霜,雁聲叫落關河月。待他時,回去覲天顏,重歡悅。

崔縱誦之而讚其妙。二人始至冷山,但見陰風颯颯,衰草離離,塞雁鳴霜,怪禽啼月,縱亦長吟一律以自遣雲:

漠漠穹廬絕塞行,胡笳聲裏旅況驚。

君臣異域同屯蹇,朋友他鄉共死生。

一旦拔刀尤鄭眾,十年持節效蘇卿。

冷山寂寞荒涼地,風景何如五國城?

洪、崔自到冷山,飲食不充,北地風霜凜肅,衣裘幣壞,二人艱苦萬狀,不可勝言。卻說金主禦弟陳王穀神,聞皓、縱近為大金通問使,被流冷山,穀神遣人以禮召之。斡離沒著胡卒送至金國,二人來見穀神。穀神欲使之降己,皓、縱辯論風生,略無少淚。穀神曰:“汝為和事官,而口硬如此,謂不能殺汝耶?”皓、縱曰:“臣將命出國門,已置死生於度外,今日正是臣死所也。但大國無受殺行人之名,投之於水以遂淵為詞可也。”穀神見二人誌不可屈,義而釋之,複令人送還冷山。皓泣謂縱曰:“受命於君,不得目睹兩宮,吾輩身膏草野,臣之分也,奈老母何?”縱曰:“為人臣者,公爾忘私,國爾忘家,今日非顧私親之時也。”由是二人節操愈厲,以死自誓。金人數月不給衣糧,盛夏尤衣裘羯,三餐惟飲酪漿,皓、縱以馬矢煨麵食之。崔縱憤恨不能竭盡君命,憂積成疾,瘦削骨立,日漸彌留。皓扶持調理,憂形於色。縱曰:“生之有死,譬尤晝夜之必然,從古至今,固未嚐有超然而獨存者。人臣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今日正吾死之日也。但與兄將命北來,不得終事為憾焉。”皓泣曰:“倘兄有不諱,何以教我。”縱曰:“惟確持清節,勿背初心而已。”皓曰:“尊兄靈輀或留此或帶回,請決一言。”縱泣曰:“故鄉迢遞,安能歸葬。但得馬革裹屍,掩埋淺土,題曰:‘朱行人崔縱之墓’,足矣。”言訖目微瞑。皓複呼曰:“崔兄更欲何言?”縱瞋目大聲曰:“‘忠義’二字,尚其勉之!”遂卒。皓哭之盡哀,一遵治命措置喪事。乃以酪漿灌地,長吟一律以吊之雲:

沙漠間關契愛情,一朝痛念隔幽明。

君仇不與戴天地,交義自甘同死生。

吳水渺茫鴛侶拆,楚山迢遞雁行輕。

尤荒持節全忠藎,竹帛流芳萬古名。

後來洪皓得還,以崔縱遺表進見高宗,高宗詔贈封諡。

卻說胡校報知斡離沒:“行人崔縱已死冷山。”斡離沒乃遣人遺之衣衾喪禮,仍命移洪皓在平陽驛閑住,以候大金皇帝聖旨。皓即將崔縱靈輀葬於冷山,淺土立碑以識之,遂與一行胡人到平陽驛。歸數日,會中國杜時亮因致書於粘沒喝,將回本朝,洪皓握手與語及崔縱物故之由,二人悲愴情切。皓曰:“歸見天顏,為皓傳奏,必得二聖消息,然後回也。”又謂即日斡離沒、粘沒喝大修戰具,文書下各處會兵南侵,尤須持備。時亮一一領諾,辭了洪皓,連夜離燕京回杭州。入見高宗,複命訖,將洪皓所陳俱奏知。高宗聽罷,始知崔縱盡節死於沙漠,不勝哀感。高宗問洪皓消息,時亮曰:“洪皓近日拘收平陽驛,以候金主發落。訪知二聖駐驛尚在五國城,目下金兵欲大舉出雲中,乞陛下於險要去處調兵守把。”高宗聞金師將至,即以韓世忠為浙西製置使守鎮江,劉光世為江東宣撫使守太平、池州,仍召諸將議移駐蹕之地。張俊、辛企奏曰:“長沙郡阻山帶河,城郭完固,陛下請自鄂、嶽而下,直趨長沙,可以待金人也。”韓世忠曰:“國家已失河北、山東,若又棄江、淮,更有何地。”呂頤浩曰:“金人之謀,以陛下所至為邊。而今當且戰且避,奉陛下於萬全之地。臣願留常、潤二州死守。”帝曰:“朕左右不可以無相,今與卿等同遷長沙,預備戰守之計。”乃以杜充守建康,王王燮副之。帝與眾百官移蹕長沙,自是不複議防淮矣。

第二十二回胡寅前後陳七策

起居郎胡寅上疏諫曰:“陛下以親王介弟,受淵聖皇帝之命出師河北。二帝既遷,則當糾合義師,北向迎請,而乃亟居尊位,偷安歲月,略無捍禦。及虜騎乘虛,匹馬南渡,一向畏縮,惟務遠逃,軍民懷怨,恐非自全之計也。”因進七策:

一曰罷和議而修戰略。蓋和之所以可講者,兩地用兵,勢力相敵,利害相當是也,非強弱盛衰不相謀所能成也。而其議則出於耿南仲何也?淵聖皇帝在東宮,南仲為東宮官,歸依右丞相李邦彥。邦彥時方被罷眷,又陰為他日之計。既而淵聖嗣極而邦彥為次相,金賊遽至城下,遂獻和議。南仲因附邦彥,而沮種師道擊賊之謀,於是覆邦之患,滋蔓而起。分朋植黨,必欲自勝。主戰伐者,李綱、種師道兩人而已。機會一去,國論紛然。中原塗炭,至今益甚者,本緣南仲、王時、邦彥以報私恩不為國慮之所致。其朋徒附合,根株膠結,寧誤趙氏,不負耿門之所為也。若以為強弱之勢絕不相侔,縱使向前,萬不能抗,則自古徒步奮臂,無尺寸之地而爭帝王之圖者,彼何人哉!伏望陛下明照利害之原,罷絕和議,刻意講武。以使命之幣為養兵之費。斷而行之,堅確不變,庶幾貪狄知我有含怒必鬥之誌,沙漠之駕或有還期。所謂乞和,必無可成之理也。

二曰置行台以區別緩急之務。既定議講武,則有餘庶常有日力不暇給者,當置行台以區別之。令百司庶將其必不可闕者,惟吏部、戶部為急,誠使江、淮、兩浙、湖北並依八路法慎擇監司而付之,則吏部銓事,亦複城省。戶部所以治天下財賦也,今四方供貢久不入於王府,往往為州郡以軍興便宜截用。經常一壞,未易複理。竊觀行在支費,每月無慮八十萬,惟以榷貨鹽利為窮之源耳。故臣謂宜置行宮,或建康,或南昌,或江陵,審擇一處,以安太後六宮百司。以耆哲諳練大臣總台諫,守成法。從事郎吏而下不輕移易,量留兵將以為營衛,命戶部計費調度以結之。陛下奉廟社之主,提兵按行,廣治軍旅,周旋彼此,不為宸居。至於饋餉之權,自宜專責宰相,而選委發運以佐行於下,如漢委蕭何以關中,唐委劉晏以東南。經製得人,加以歲月,量入為出,何患無財。

三曰務實效而去虛文。夫治兵必精,命將必賢,政事必修,誓戡大憝不為退計者,乃孝弟之實也。遣使乞和,廣損金幣不恥卑辱冀幸萬一者,為孝弟之虛文也。屈己致誠以求天下之士,博訪策略,信而用之以期成功者,乃求賢之實也。未見賢若不克見,既見則不能由之,或因苟賤求進之人,遂乃例輕天下之士,姑為禮貌,外示美名者,為求賢之虛文也。聽受忠鯁,不憚拂逆,非止麵從,必將心改,苟利於國,即日行之者,乃納諫之實也。和顏相善,泛受其說,合意則喜之,不合則置之,官爵所加,人不以勸,或內惡其切直,而用他事遷徙其人者,為納諫之虛文也。將帥之才,智必能謀,勇必能戰,亡必能守,忠必不欺,得是人而任之,然後待以恩,禦以威,結以誠信,有功必賞,有罪必刑者,乃任將之實也。庸奴下材,本無智勇,見敵輒潰,無異於賊,與之親厚,等威不立,賜予過度,官職逾涯,將以收其心,適足致其慢,聽其妄誕張大之語,望其樸實用命之功者,為任將之虛文也。簡汰其疲老病弱,升擇其壯健驍勇,分屯在所,置營房以安其家室,聚粟帛以足其衣食,選眾所畏信者以董其部伍,申明階級之製,以變其驕恣悍悖之習,然後被之以精甲,付之以利器,進戰獲酋虜則厚賞,死則恤其妻孥,退悔則誅其身,降敵則戮其族,令在必行,分毫不貸者,乃治軍之實也。無所別擇,一切安養姑息之,惟恐一夫變色不悅,幸無事則曰‘大幸矣!’教習擊刺,有如聚戲,紀律蕩然,雖其將帥不敢自保者,為治軍之虛文也。慎選部刺史二千石,必求明惠忠智之人,使久於其官,懲革弊政,痛刈奸賊,以除民害,雖軍旅騷動,盜賊未平,必使寬恤之政,實被於民,固結百姓將離之心,勿致潰叛,乃愛民之實也。詔旨出於上,虐吏沮於下,誑以出力自保,則調發其丁夫,誘以犒設贍軍,則厚裒其錢穀,弓材弩料、竹箭皮革,凡幹涉軍需之具,日日征求,物物取辦,因緣奸弊,民已不堪,乃複蠲其稅租,載之赦令,實不能免,苟以欺之者,為愛民之虛文也。若夫保宗廟、保陵寢、保土地、保人民,以此六實者,行乎其間,則為天子之實也。陵廟荒圯、土宇日蹙、衣冠黔首為肉為血,以此六虛者行乎其間,陛下戴黃屋,建幄殿,質明輦出房,雉尾金鑒,夾侍兩陛,仗馬衛兵,儼分儀式,讚者引百官以次入奉起居,既退宰相大臣早早而前,進笏出奏,司晨唱辰正,則駕入而仗出矣。此則為天子之虛文也。

四曰大起天下之兵以自強。今宿衛單弱,國威稍挫。臣嚐方乞於諸路抽楝禁軍充禦營正兵,厚其月廩,精加調閱,陛下自將之。天下之軍既強,則中國之變自弭。則又命福建團結槍仗,各擇其土豪,使部督之,以俟興發。命兩浙募水手,並起諸州撩湖捍海等兵,盡付水軍。江東西、湖南北募弓手,以在官閑田給養。命廣西及辰沅鼎靖,於見教峒丁中簡其精銳,分番起之,屯戍襄漢。以京西、淮南荒廢無主之田為屯田,招集兩河、山東諸路流徙之人,略依古法均節之,擇強壯者訓習武藝,使且戰且耕,文武臣中有明習營屯之事肯自奮者,因以任使。於是時而兵不強,敵不畏,盜不息,然後可以歸之天命,無使複為矣。

五曰都荊襄。自古圖王霸之業者,必定根本之地而固守之,而非建都之謂也。按南渡六朝之遺跡,則舍建康不可。雖然,欲謀進取則非堅坐不動之所能,臣竊謂惟荊襄為勝。誠能屯唐、鄧、襄、漢之田以養新兵;出廣西、武陵峒丁,並施黔撩軍築堅壘,列守漢上;阻以水軍,經以正軍,緯以弓手、民軍;率製江、黃,呼吸廬、壽,則進取之業立,然後從陝西以聲氣血脈通達,而騎卒可至。川廣富皆猶外府,易以拱把。臣願陛下先命呂頤浩、杜充部諸將過江,廣斥堠,治盜賊。自以精兵二三萬為輿衛。陛下提此兵渡江而北,按轡而上,遣使巡問父老,撫綏梃刃之餘民,至於荊襄,規模措置,為根本之地。猶漢高之於關中,光武之於河內,雖巡曆往來,征伐四出,而所固守必爭而勿失者,以荊襄為重任。能堅忍聳厲,坐薪嚐膽,悠久為之而不能濟,則書傳所載周宣王、漢光武之事,皆為妄言以欺後世矣。

六曰選宗室之賢才者封建任使之。帝王為治之道,惇睦宗族,強本弱枝,所以鞏固皇圖,緒延祐命。原其用心,蓋以天下為公,而不以為私分也。今宜於同姓中,不間親疏,選擇賢才,布之中外,廣加任使。其望實傑然出眾者,陛下宜留之宿衛,夾輔王室,其有克敵戡難之功者,宜漸為茅士之製,星羅而棋列,以慰祖宗在天之靈,以續國家如線之緒,使仇虜知趙氏之居中國者,尚如此其眾,則其仆炎火之橫心,立異姓之逆謀,庶其少息之;

七曰存紀綱以立國體。夫創業垂統之君,必立紀綱以遺子孫;繼世承序之君,必守紀綱以法祖宗。一君子進,眾小人未必退;一小人進,則眾君子必退矣。勢不兩立,而於君子為難。仁宗在位最久,得君子最多,小人亦時見用,然罪著則斥之。君子亦或見廢,然忠顯則收之。故其成當世之功,貽後人之輔者,皆君子也。至王安石則不然,斥絕君子一去而不還,崇信小人一任而不改。故其敗當時之政,為後世之害者,皆小人也,所以誤國破家至毒至烈不知已時。陛下土地金帛能有幾何,豈堪此輩大言輕舍盡輸之夷狄耶。

胡寅策上,高宗以示呂頤浩。呂頤浩惡其切直,奏曰:“此儒者迂闊之論也。”乞上罷其職。帝允之,遂罷去胡寅起居郎。

卻說高宗已罷胡寅,以趙鼎代之。及聞金兵至江上,手敕遣人著令杜充用心防守。嶽飛聞朝廷命下,歎曰:“東京尚不肯守,而能守南京乎?”杜充正與王王燮在軍中議論,哨馬報金元帥粘沒喝以兀朮為先鋒,部領胡兵十萬,渡江至建康,即目與賊首李成攻擊烏江縣。杜充聽到此消息,遂緊閉了城門不出。幕下諸將請出戰,皆不聽。嶽飛到寢處見杜充曰:“今虜寇大兵在於淮南,窺取長江,包藏禍心,猶如臥於積薪之上,下有火起,其禍無過於此時矣。相公終日閉門閑坐,不理兵事,倘或虜寇知我怠隋,舉兵來取建康,留守既不肯親臨兵陣,如何使得諸將肯用命乎?諸將既不肯用命,建康失陷,那時留守還得高枕無憂於此乎?縱使嶽飛這些人肯向前,亦無補報於國矣。”言畢號泣,固請杜充出兵。充良久乃曰:“來日我往江口視兵。”雖如此說,終不肯出。忽報金兵從馬家渡過江,江南軍民士庶各驚散奔走。杜充才使嶽飛引二萬人馬,與大將王王燮同往迎敵金兵。王王燮出戰,遇著虜兵,兩下正在廝殺,王燮見金兵勢大,引本部軍先遁。嶽飛人馬隻得死戰,殺到黃昏,不見接應兵來,遂鳴金收軍。所有輜重糧草,皆被王王燮領還。嶽飛人馬乏糧,乃駐兵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