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勝子川二下南七省趙昆福逃亡雙龍山(1 / 3)

第五回勝子川二下南七省趙昆福逃亡雙龍山

話說賊人進了樹林子,大喊一聲,拋刀於地。眾人要進樹林捉拿賊人,蕭銀龍恐賊人有詐,不叫眾人進樹林。候了工夫甚大,不見賊人蹤跡,銀龍說道:“我先進去看看究竟,眾位哥哥兄弟,你們把住了東南北,千萬別動,我進去看看,他若是打樹林子裏出來奔西麵,西麵乃是宅院,自然跑不了他。”蕭銀龍左手打火折,右手擎判官筆,左瞻右顧,杏子眼亂轉,走進樹林一看,張德壽在樹林中被獲遭擒。銀龍叫道:“眾位兄弟哥哥們快進來吧!惡賊被人拿住了。”劉雲、屠士遠、歐陽德跑進樹林一看,賊人在那裏捆著。眾人問道:“誰將你拿住的?”賊人哼了兩聲,不能言語。歐陽德一看,賊人嘴裏有東西,歐陽德將賊人口中之物掏出來,問道:“是何人將你拿住?”惡賊不語。歐陽德道:“你要不告訴我,朋友,我教你皮肉受苦。”張德壽心中暗道:“我既被擒,還為什麼叫我皮肉受其苦呢?”惡賊遂對歐陽德說道:“你還問我誰擒的,你們倒是有多少人哪?我方一進樹林子,黑夜之間,連一個人影兒我都沒看見,底下一伸腿,將我絆了一個筋鬥,一腳將我踏著,用匕首刀將我衣服刺下一塊,又摸出我的飛抓,捆完了我,將我的嘴堵上了”。銀龍道:“第一撥四位,是夏侯老伯父的東麵,必是夏侯老伯父所為。”夏侯商元此時在樹林子東麵土嶺後埋伏呢,聞聽蕭銀龍一喊,晃悠著大腦袋來了,遂說道:“不是我拿的。”蕭銀龍說道:“既不是你老人家拿的,這是誰辦的事呢?”夏侯商元老劍客道:“這是誰拿的?明明是買我一招。既是幫忙拿賊,就是我們這頭的,何必不言語呢?”老劍客喊了半天,仍然沒有答聲的。蕭銀龍說道:“老伯父也就不用追究啦,久而自明。咱先將淫賊扛回宅內,有什麼事再說吧。”歐陽德說道:“我扛著王八羔子,他咬我,我就擰他嘴巴子。”歐陽德一下腰,將張德壽扛在肩頭,眾小弟兄們回歸勝宅,劍客仍然把守土嶺,準備捉賊。

不言惡賊張德壽被獲遭擒,單言惡道七星真人,乘著勝宅辦喜事煩亂之際,進了勝宅,灑了十餘處硫磺焰硝,老道先點的廚茶房,眾人奔西院廚茶房來救火,忽然間眾人喊道:“東院喜棚著了!”老道心中暗想:“我方才點著西跨院,為什麼東跨院又著起來了?”老道心中疑惑。老道的意思是先點著西邊,眾人必奔西邊救火,眾人到了西邊,東邊必然沒有人了,他再奔東邊放火。他這裏方才將西邊點著了,要奔東邊去放火,東邊無故的火起來啦。老道心中暗道:“這必是人多,有吸水煙的,不小心之故,引起火來啦。”於是老道不往東跨院放火去了,他遂奔了南邊而來。老道來到花園之內,西角牆上隱住身形,就見勝宅亂成一團,鄉親門也來救火。老道忽然見東跨院火光已滅,燈燭皆熄,隻是西跨院廚茶房的火著起來,連燒了群房。惡道心中方忖:“我們師徒商量已妥,我放火,德壽奸淫老勝英的女眷,完事後花園聚齊。這孩子色上太親,必是勝宅女眷太多,這孩子隻顧取樂追歡啦!勝宅人聲鼎沸,俠劍客太多,我不等小冤家了。”思索至此,由花園大牆跳到院外,出了花園子。古城村村南有一片樹林子,來到樹林子切近,一聽樹林子內嘩啦亂響,賊人膽虛,細一聽是大葉楊樹被風吹的亂響。惡道一看,有一棵大楊樹,粗有三尺,樹底下有一條黑影,好似一個人在樹底下蠕動,那賊人倒是膽虛,愈看愈像人,還是愈蠕動。正在看的出神之際,忽然那道黑影站起來啦,喊叫:“小子!你將我三大爺房子都點著啦,鏢打新人,你往哪裏走!”惡道口念無量佛。金頭虎大聲說道:“你是雜毛哇!”亮一字杵跳起來摟頭便打,老道撤雙劍接架相還。原來,七星真人在平安鎮丟了的劍,在莫州鎮上又配上了。惡道正與賈明動著手,楊樹林中,“刷啦”一聲響,縱出一人,掌中明亮亮匕首尖刀,大聲罵道:“萬惡的淫賊!哪裏逃走?現有小毛遂楊香五在此!”近前亮刀就紮,二人雙戰惡道。工夫不見甚大,又聽楊樹林中嘩啦一聲,二英雄縱出樹林,一位是紅旗李煜,一位是鳳凰張七張茂龍,亮家夥夠上步位,抖手就紮。四位圍住惡道動手,惡道心中暗想:“這四個小孩子我倒不懼,院內眾人若是都來了,我就難以逃走。”老道想至此處,金頭虎賈明喊道:“老道眼往四外直看,他是要走!誰要叫他走了,誰是他孫子。”四個人圍住了惡道來回的打旋,惡道動著手,便將雙劍交於右手,伸左手取飛劍,願意劈哪位就劈哪位,正趕上賈明哈吧著羅圈腿,劍到處噗的一聲,金頭虎躺在就地,大聲喊道:“我活不了啦!這一劍劈下一半去。”張茂龍、李煜、楊香五一見賈明喊不能活啦,舍了老道,直奔賈明而來,問道:“怎麼樣啦?兄弟。”金頭虎說道:“下去半節兒,不能活啦。”張茂龍說道:“哪兒下去半節兒?”金頭虎道:“小辮下去半節兒。”他們四個人這一舍了老道,老道奔從樹林中逃走,張茂龍道:“你這不是誠心放老道嗎?”賈明道:“樹林子中有人,咱們拿不著還不讓人家拿嗎?你們沒聽說過嗎?道人飛劍百發百中,倘若他照我眼上來一劍,我豈不成了瞎子啦?你們沒聽老前輩談古論今說過嗎?齊國二位公子爭天下,齊侯無道,二位公子逃亡在外,管夷吾保大公子夠奔回國,鮑叔牙保二公子小白奔莒。齊侯被弑,二位公子回國,先到者為君,後到者為臣。管夷吾知二公子小白的車在先,夷吾隨後追逐,追上小白的車輛,管夷吾叫道:‘公子別來無恙?後麵有汝兄到來,你不能前進。’小白說:‘國家大事,不與別人相幹。’管夷吾掌中搭箭,一箭射中小白,就看小白口吐鮮血躺於車上。夷吾笑曰:‘一箭定齊國。’回去迎公子糾。鮑叔牙遂問道:‘主公如何?’小白站起來說道:‘並無損傷。’鮑叔牙問:‘為什麼主公這樣呢?’小白說道:‘你豈不聞神箭管夷吾?倘若他再發一箭,為之奈何?’惡道再來一劍,豈有我的命在?”小弟兄們在此談話,暫且不表。

單言惡道逃進樹林,就聽一人大聲喊道:“惡道你往哪裏走!黃三太在此等候多時。”舉刀便剁,惡道雙劍接架相還。惡道是道歪人邪,劍法精奇,黃三太雖然學業長進,仍非老道之敵。惡道雙劍上下翻飛,黃三太向後一退,後邊正是一棵大楊樹,黃三太後背倚楊樹之上,惡道野馬分鬃,雙劍左右盤旋,三爺想往兩旁走,有惡道的劍逼著,所以隻有向後退之能。三太這一靠在楊樹之上,惡道心中思索:“蓮花湖戰船上,老兒勝英一刀一個,連傷我兩個心愛之徒,今天我將三太小兒釘在楊樹之上,紮死三太小兒,也算給我愛徒報仇雪恨。”老道心中思索著,雙劍野馬分鬃,將三太逼至靠樹之時,右手劍用力照定三太肚腹紮去,耳輪中就聽哧的一聲,紮入樹中半尺餘深。你道三太麵朝南背靠樹,惡道野馬分鬃是假的,臨到擠至樹上的時候,惡道左手的寶劍用力向三太腹部刺去,惡道先是雙手寶劍,野馬分鬃勢,三太不能向東西躲閃,惡道左手的寶劍奔三太腹部刺去,西麵可就沒有寶劍逼著了,黃三太急忙向西一閃身形,惡道左手寶劍紮空,紮入樹幹內半尺餘深。惡道在急力拔劍之時,三太舉刀奔老道頭上砍去,老道右手的寶劍向上一搪,就聽當的一聲響。黃三太是棋勝不顧家,這一刀砍去,以為老道必然受傷,焉想到老道的厲害?在左手的劍搪三太刀的時候,右手的劍已經由樹幹上抽下來了,出其不意,左手的寶劍猶如電光一般,向三太咽喉刺去。說時遲,那時快,三太欲待躲閃,勢比登天還難!見寶劍來至咽喉,三太將二目一閉,心中暗道:“我命休矣。”正在此時,就聽噗的一聲,三太睜眼一看,原來是惡道栽倒塵埃。見有一人,將惡道四馬倒攢蹄捆好,站起身來,向東南去了,三太問道:“這是何人?救了在下,並將老道捉住,給黎民百姓除了大害。請留下姓名。”那人並不言語,直奔東南而去,再看蹤影皆無,三太不住驚訝。惡道說道:“三太小兒,你們有多少人在此樹林內暗算貧道?”三太說道:“惡道,這是你惡貫滿盈,合該遭報,神人暗來保護姓黃的。”此時就聽外麵金頭虎喊道:“三哥呀!別叫惡道跑了,千萬留神飛劍,惡道進了樹林子啦。”黃三太聞聽答道:“賈賢弟快來吧,惡道已經被獲遭擒,四馬倒攢蹄在這裏捆著呢。”金頭虎聞聽此言,急忙來至惡道切近,後麵的香五、茂龍、李煜三人,他們跟蹤而至。眾人一見惡道綁捆在塵埃,楊香五叫道:“黃三哥!你怎麼將惡道捉獲?”三太是向來不會說誑語的人,遂將樹林中老道被獲的情形,對他四人說了一遍。金頭虎賈明說道:“那條影兒就是我,我將他拿住的。”楊香五問道:“賈賢弟,你怎麼將他拿住的?“賈明說道:“惡道與三哥動手,我在後頭給了惡道一腳,將惡道踢倒,摸出繩子將他捆上啦。”老道罵道:“你是什麼東西?就憑你也會拿住貧道?你再活這麼大歲數,也不是貧道的對手。”金頭虎叭叭打了老道兩個嘴巴子,將老道的衣服撕下一塊來,給老道把嘴堵住。楊香五精細,打開火折子,在老道周身上下一照,當時又將火折吹滅,說道:“賈賢弟真高明,救了黃三哥,捉住老道,在老少賓朋之中,賈賢弟這個臉算露足啦。”賈明聞聽,笑道:“不敢說是露臉,總算給百姓們除害啦。”楊香五說道:“不錯,還是賈賢弟。你拿住的老道,可得你自己扛著。”賈明說道:“那是自然,還能讓別位扛著嗎?”語畢,拎起老道,扛在肩頭上,直奔勝宅而來。

來到花園子切近,楊香五由大牆縱進去開開花園子大門,賈明扛著老道進了花園子,穿過後宅,直奔前院大廳。此時張德壽在那裏也是四馬倒攢蹄捆綁著,爺兒倆這一見麵,誰也別說誰,金頭虎將惡道就在地下一放,說道:“惡道師徒真親熱,誰也離不開誰,爺兒倆作個伴吧。”勝爺與俠劍客此時俱都回到大廳,勝爺問道:“明兒,怎麼拿住惡道?”賈明滔滔不斷,就將以往之話,對勝三爺說了一遍。楊香五說道:“賈明你是用腿踢的惡道,我也不用問你別的,你使什麼暗器?”賈明說道:“我使飛抓。”楊香五笑道:“飛抓也成了暗器啦?你去看看老道脖子後頭是什麼東西?”賈明向前將老道用腳一踢,低頭一看,原來脖項後頭中了一枝錦背花裝弩。賈明向來是臉皮厚,叫道:“勝三大爺!不是我拿住的。楊香五小子真損,在樹林子裏還不告訴我,來到大廳上,當著這眾位,他損我。咱倆要去滾滾,小子,那算你比我武學高明。咱倆就此滾滾吧。”大夥一陣哄堂大笑。楊香五說道:“賈賢弟,你跟我幹什麼?”此時劍客要剁惡道師徒,一幹英雄莫不亮家夥,靜等老劍客一下手時,眾英雄必將惡道剁成肉泥。勝爺過去一把拉住老劍客,叫道:“老哥哥且慢,容小弟有話上陳。”劍客說道:“今天將惡道師徒拿住,若不急速結果了他們性命,倘若放走,必然傳種留根,賊子娶賊婦,流毒無窮。今天你若不教老夫剁了惡道師徒,我這條老命就不要了!”勝三爺叫道:“老哥哥!你老人家且息怒,小弟尚有下情。老哥哥請想,小弟是鄉村莊農之家,前者蕭銀龍殺惡賊秦義龍之時,眾鄉親就有議論此事的;今者火雖救滅,眾鄉親好幾百號,都在院內,倘若再殺了惡道師徒,教眾鄉親看著實在不好看。再者說小弟在鄉村之內,向來以厚道待人,要是這麼一辦,將小弟父子之名聲一旦破壞。還是暫且勿用動手,容將眾位親友們謝完了走後,然後咱們大家再同議消滅這兩個惡賊之計。小弟我焉能放了呢?除惡即是安良,這宗賊人,不知殺害了多少烈女節婦,忠臣孝子,我不但不放他,我還不能往官麵送他;要是一往官麵送他,他就樂啦,送到官麵,他越獄不是猶如走平地一般嗎?”道爺諸葛山真說道:“老劍客請釋怒,勝施主之言是也。先叫三太、香五、茂龍、李煜,將外麵追賊之人,沒有回來的,俱都請回來,然後叫勝奎磕頭謝眾位救火的鄉親。”西跨院燃燒了二十七間房子,東跨院之火,並不是老道所放,乃是有人在暗中,有意識的放火,為的是東跨院好有人,要不然眾人都奔西院救火,惡道便向東院來放火了。故此東院之火,隻燒了幾塊天棚的席子,燃的並不是灑了焰硝硫磺之處。惡道師徒何人所獲,大家均莫知其人,至其不露名姓,大家亦莫明其妙。三太等將外麵的人俱請回,勝奎與眾鄉親俱都道了謝,眾鄉親走後,廚茶房也俱都安歇,大廳上隻剩本宅的家人及德行之人。蕭銀龍與賈七爺出的主意,不在宅內殺惡道師徒,恐其汙了宅院,將惡道師徒活埋了。調遣長工月工,在花園東麵的樹林子西邊土嶺下打了一個深抗,六尺寬七尺長,愈深愈好,刨不出來水就往下刨,以見了水為止。長工月工由後花園門出去四個人,前去打坑,人多好作活,不一會兒的工夫,將坑打好。小弟兄去了六個人,長工扛著張德壽,金頭虎說道:“我扛著老道。”出了後花園,楊香五將後花園門倒帶上,眾人穿過樹林子,來到土坑前,長工將張德壽拋在坑東麵,金頭虎將老道拋在坑西邊,士在南培著。金頭虎問道:“雜毛老道,你與你徒弟是抵足而眠?還是俱都頭朝北呢?”銀龍道:“得啦,五哥,惡賊到了這個時候,就不便奚落他啦。”長工月工抄起鐵鍁,方鏟下一鐵鍁土去,就聽樹林子裏麵一聲喊叫:“你們鏢行要造反?竟敢活埋人!”眾人一看,由楊樹上頭朝下落下一人,蠍子倒爬下來的,離他三尺,一翻身起來,來到眾人麵前。此人由腰間撤出一物,白素素的,三尺來長,茶碗口粗細,來到眾人麵前,將此物一抖,黃三太頭昏,楊香五足跟打晃,左邊倒下,三太右邊倒下。香五、張茂龍一抄鏈子錘,李煜一抖鏈子槍,上前就打。此人一抖那物,二人俱都栽倒。蕭銀龍取寶馬平安散聞解藥,金頭虎撕衣裳襟堵鼻子,此人一抖那物,金頭虎耳朵一鳴,翻身栽倒,蕭銀龍雙筆一點,此人一抖那物,蕭銀龍就覺口內發甜,眼睛一黑,翻身栽倒。長工月工將要逃跑,此人趕奔進前,對著四個長工月工,一抖那物,四個長工也俱都栽倒。

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的話,單說勝三爺等在喜棚裏麵等候埋人的回來,去了工夫很大,仍不見到來。忽聽房上東南角有人喊叫:“勝三哥快去救黃三太等十人!去晚了,十人命休矣!”勝三爺一聽,揠魚鱗紫金刀,孟二俠揠七星刀,蕭三俠揠金背折鐵寶刀,三位老者揠刀,穿內宅而過,蔣伯芳合著棍而追,方過了內宅,蔣五爺就跑到三位老者前麵。到後花園一看,門關著呢,蔣五爺兩腳將門踹落,出後花園夠奔楊樹林。此時抖沙布口袋之人,將老道先舉在坑外,後又舉張德壽,然後此人縱上來,解老道的繩子,老道自己掏出口中之物。此人又給張德壽解繩,老道叫道:“師……”剛說出一個師字來,此人擺手說道:“念緩。”老道說道:“你老人家救了我們師徒,咱給勝英留幾條命案吧。”老道拾黃三太之刀,方要動手,蔣五爺合棍趕到。老道一看,念了一聲無量佛,抹頭便跑;張德壽尿屎滿褲,隨後也跑。此人見蔣五爺已到麵前,將白紗布口袋一抖,蔣五爺翻身栽倒,後麵三俠這才趕到。勝爺揠刀趕奔那人,就聽樹林中有人喊道:“勝三哥不行吧,還是使冰鑽吧!”一句話提醒老三俠,勝爺刀交左手,右手登鏢;孟二俠左手揠七星刀,右手登蓮子;蕭三俠左手揠金背折鐵刀,右手登紫金鏢。抖白布口袋之人,抹頭向西南,鶴行鹿伏而逃。三位老俠客說道:“追!”正在此時,由北麵樹林中出來兩個人說道:“別追,先看看咱們的人吧。”老三俠一看,十一位叫之不答,呼之不應,比死人多口氣。聾啞仙師道:“你們老三位在此處看護,我們去宅院叫人。”工夫不見甚大,來了十餘人,也一位扛一個,將挖坑家夥兵刃全都拾起,來到勝宅大廳前,往地下一放,道爺說道:“快取涼水。”將涼水取來,給眾人噴,仍然緩不過來;又取出寶馬平安散給眾人吹,仍然不行,還醒不了。耗至天光大亮,十一位仍是昏迷不醒。正在此時,老義仆勝忠與婆子媽媽來到喜棚下,叫道:“老當家的!新人死而複生者兩次,丫環婆子用刀割去腐肉敷上藥,不知如何呢。”勝爺頓足說道:“我的兒婦死了,我再給勝奎娶一房。十一位怎麼辦?蔣五弟自幼蒙恩師教養,到如今可稱蓋世的英雄;蕭銀龍千頃地一根苗;黃三太家有寡居之娘,北路鏢頭黃昆無子,那黃昆乃是三太之叔,三太一門兩不絕;張茂龍自幼失怙恃,我正要與他娶妻生子;楊香五並無三兄二弟;四位長工月工每年受大累,賺我二三十吊錢。倘有好歹,我怎去見人一家老少?世上沒有為難的事,勝英就是為難的人,勝英生不如死。”勝爺正在焦灼之際,聾啞仙師道:“勝施主,你不用掛念他們十一位,這不是俗家辦的事,你不是得罪和尚,就是得罪老道啦。我聽見我們同道之人談過,此物名為香砂搖魂袋,如熏躺下人,非本門之藥不可解,要找不著他本門的解藥,一時三刻藥勁就解啦,人是複舊如初,這十一位決無危險。”大夥正在說話之時,就見銀龍、賈明俱都手腳動轉,工夫不大,二人俱都坐起來了,三太等眾人也都坐起來了,最後蔣五爺也緩醒過來,勝爺心中稍安。銀龍叫道:“五叔!你怎麼的?”蔣五爺說:“我後到的。他一抖紗布口袋,我聞有一股子香氣,便不知所以了。”蕭銀龍說道:“你看準那人沒有?”蔣五爺說道:“我也未留神。”銀龍說道,“我見那人不是禿子就是和尚,鬢角錚亮漆青。”道爺說道:“勝施主,你看怎樣?可有一宗,這類人決不空著手走,你家中若有奇珍異寶多要留神。”勝爺遂叫勝奎與者家人勝忠,趕忙查點貴重物品。二人查看一遍,並無所失。勝爺說道:“再告訴親朋有什麼要緊的東西,都查點查點。”諸葛山真與弼昆和尚到東跨院查點東西,工夫不見甚大,僧道二位回到大廳前。諸葛山真喜怒不形於色之人,眾人一看,心中納悶,隻見老道混身立抖,顏色更變,叫道:“勝施主,吾命休矣!貧道我失去三宗要緊的東西。頭一宗我佩帶五十三年的寶刀沒有啦,使寶刀寶劍之人,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又將費盡二十餘年心血所製造的杆棒也失去了。百草轉陽丹丟了兩包零二十粒,那倒不要緊,是貧道行方便的。”語至此,道爺藍布道服亂抖,顏色更變。勝三爺一捋銀髯,對大夥一陣大笑:“唔,哈哈哈!”大夥一看,俱都一怔,勝爺說道:“房子燒了我再蓋,兒媳婦死了我再娶,我不能叫好朋友為難。百草轉陽丹,道兄尚能再配,我二下南七省辦三件事:一者尋找寶刀,二者尋找杆棒,再者我拿住惡道七星真人,或紮他一刀,或踢他一腳,或結果他的性命。這三件事如辦不到時,我將我這把老骨拋在南七省,誓死不還古城村!”語畢,遂叫道:“勝奎!備馬打點行李。”勝奎叫道:“老爺子!你毒藥箭傷還沒大痊愈,如何能遠行?”勝爺叫道:“小娃娃!箭傷何足為論?小冤家你給眾賓朋行禮一謝,你們眾位有家眷,哪位也別同我前去;沒有家眷的,咱們也別同走,眾位可以與我在杭州齊會,因為惡道出家杭州,食毛踐土之地,他決不肯離。拿住惡道,找著兵刃,咱們眾位在鏢局集齊,我再給三太他們整理一年半載買賣。勝奎娃娃,行囊之中多打點散碎銀兩。”有賓朋要攔阻勝三爺之人,道爺擺手說道:“不必不必。”要攔住不叫勝爺走,勝爺就該得性急啦。老家人勝忠問道:“老爺子,給你備哪匹馬?”勝爺叫道:“勝忠,備黃驃馬。”勝忠說道:“黃驃馬口老一點啦。”勝爺說道:“有膘是好馬。黃驃馬我自幼乘騎,吾年老矣,馬亦老矣,安忍棄之?且馬雖老,膘尚在,尚可代步。”列位,勝爺之為人,最長遠不過,待人接物,忠厚持久,所以交下的朋友,莫有不與勝爺肝膽相交的。列位,列國時管子伐孤竹迷路,老馬引路,困乃得免。勝忠將馬預備安穩,勝忠打點了行囊,勝爺與大夥作了一個羅圈揖,叫道:“眾位賓朋們!你們要去杭州的,等我走出二五七日,你們再隨後而行,咱們是杭州齊集。”勝忠叫道:“老當家的!你就走啦?”勝爺說道:“我就此起身。”黃三太眾小弟兄及一幹老俠劍客,俱都送於門外,勝爺又對大夥作了一揖,叫道:“勝忠,我此去一年半載也不定,三年二年也不定,也許將老骨扔在外麵,老哥哥家務事你多要當心。”又叫道:“勝奎、孟福!你哥倆要專心學習文武,家規不許與我擅改。你二人在你二嬸娘跟前要多盡孝道,老主管可以與你二主母商議,他要二少爺,便叫二少爺給他扛幡架靈;他要大少爺,便叫大少爺與他扛幡架靈。家務事俱率由舊章。”勝奎、勝忠俱都唯唯受命。勝爺語至此,叫道:“老主管,帶馬來!”勝爺接過絲韁,上驥坐了,一抖絲韁,那匹馬猶如電閃星飛,一氣跑出三裏多地,那馬四蹄板亂翻,塵土四飛,眾人再看,勝爺蹤影不見。勝奎、孟福、蕭銀龍、楊香五、黃三太與老家人等,俱都眼淚汪汪。

勝爺跑出去三裏多地,回首不見眾人,這才徐徐而行。勝爺在馬上曉行夜宿,饑餐渴飲,過了些莊村鎮店,庵觀寺院,自覺著心中爽快。忽然間覺著背後嘎哧一響,毒藥箭的傷痂已落。勝爺自己不由的一笑,心中暗道:“在家中雖然有男女下人伺候,倒不如行路舒服,勝英真是福薄之人也。”沿路上踩探七星真人師徒的下落,蹤跡皆無。至七月初旬來到杭州,老英雄思索:“投親不如訪友,訪友莫如下店。早晚回店,多給夥計們幾個零錢。”勝爺心中思索著,向前行走,看見有一家客店是落地重修,門麵整齊,勝爺拉著馬在店門口繞彎。由店中出來一位老者,年有花甲,青布大褂,白襪青鞋,上下直打量勝爺,說道:“你不是勝老達官嗎?”勝爺見問,說道:“老者何由識我?”那老者答道:“你不認識小人了?小人姓鄒,排行在四。前二十年你住這店時常常周濟我,我在此當夥計常受你的恩惠。現在這個小賣買歸我主辦了。”勝爺道:“原來是四掌櫃的。四掌櫃你闊啦,真是多年的道熬成河,四掌櫃的也當了掌櫃的啦。”說著話,鄒四給勝爺接過馬去,讓到北跨院東廂房,給勝爺打水沏茶。勝爺喝著茶,思想多時,暗說道:“怎麼惡道蹤影皆無呢?”勝爺用完了酒飯,皆因為在家裏享了三年清福,不似當年那樣耐勞,就覺身體乏倦,未曾喝茶,便沉沉睡去了。睡到三更多天,就覺口幹舌燥,有心叫夥計沏茶,又恐怕夥計不願意,心中暗說:“等明早再喝吧。”勝爺翻來覆去,等到天光一亮,勝爺先整理好了衣服,叫夥計們打了淨麵水,勝爺問道:“有開水沒有?”夥計說道:“有,你老人家稍候一時。”工夫不大,夥計將水打來,勝爺洗完了臉,然後喝了一杯白開水,腰中帶上點散碎銀兩,出店閑遊。打錢塘門外繞到東門外,時已日上三竿,勝爺一見,繁華勝於當年。勝爺由夜裏口就幹渴,喝了點白滾水,此時仍是大渴,勝爺向南北一看,意欲尋找茶鋪。找夠多時,見坐南有一家挑茶牌,上書“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勝爺這一進茶館,大禍臨頭。勝爺進了屋中一看,高朋滿座。勝爺有心要轉身退出來,見有兩個中輕之人,叫跑堂過去,給了茶錢,臨走自言自語的說道:“那大年紀還上茶館喝茶來,涎痰吐沫一地。走了,咱們回去吧。”勝爺一看,空了兩個座位,勝爺遂叫跑堂過來道:“你與我沏一壺好茶葉,我必多給你酒錢。”跑堂笑嘻嘻的說道:“老達官爺,你在我們這兒喝一回茶,下回你還想上我們這兒來喝呢。”勝爺渴急啦,喝完了一碗,又倒一大碗。剛端起來要喝,就見喝茶的起來三十多位,齊聲說道:“掌櫃的才起來呀。”勝爺回頭一看,見此人有點麵熟,似乎在那兒見過,臉上一臉白圈癬,大圈兒套小圈。勝爺自解說道:“我山南海北哪兒都去過,熟人很多,一時想不起來了。”思索至此,仍然喝茶。眾喝茶的一跟這位掌櫃的客氣,這位掌櫃的對眾茶座道:“眾位不要如此,來到我這兒照應我,就是財神爺。我本來不會作買賣,自開市以來,蒙大家光顧,真是高朋滿座,勝友如雲,買賣還是真不壞。但是我這間屋雖然是一間半大,還是窄小,眾位茶座來到這兒喝茶,放零碎東西帽子等,都沒個地方。今天我想了半天法子,東麵板牆上,我打算作一個窟窿,掛上一塊板,用鐵絲一吊,眾位看著好不好呢?”有一位喝茶的說道:“好好,占天不占地,茶座放個帽子零碎,堪稱便利。”

你道此人是誰?正是莫州廟上勝爺恩放的秦義龍大徒弟金麵鬼吳升。自從三關廟內逃走,在北方做了兩水買賣,逃到杭州,住在客店之中,腰間帶三四百銀子,住了有一個多月,店中的夥計跟他非常親近,這一日他將夥計叫至麵前,對夥計說道:“我打算作一個小本的生意,你能給我幫忙嗎?我這個作買賣,並不在乎賠賺,隻要夠了挑費,咱們就能幹得長遠。”這位夥計一聽,非常的願意,倆人一商量,夥計說道:“現在錢塘關東門外,還就缺一樣買賣,這宗買賣,還是一本萬利,我還不外行。”吳升問道:“什麼買賣呢?”夥計說道:“東門外現缺一個茶館。”吳升一聽,深以為然,遂將所存的銀子拿出來,便交給店裏夥計,並不說長道短。完全叫夥計自己看著去辦理。這個夥計這麼一高興,將買賣立起來,還是非常的熱鬧。這日勝三爺進茶館喝茶,正是吳升的茶館。吳升這一進來,眾人一讓他,勝爺抬頭一看他,麵貌很熟,他又一看勝爺,二人這麼一對眼神,吳升這小子不由的就是一怔,心中暗道:“這不是老勝英嗎?他怎麼來到這裏呢?”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這小子想起來古城村師弟被害,大卸八塊之事;並且聽見人傳說,他老師飛鏢秦義龍上古城村行老勝英的人情,行刺未果,被勝英亂刃分屍,將屍骨存在破廟之中,自己正要打探事之虛實,希圖報複之策,今日老勝英偏偏來到我的茶館喝茶,放著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小子想到這裏,計上心頭,遂對眾人說道:“我打算在板牆上掛一個板兒,為的眾人放零碎好方便。語畢,遂到後頭燒茶鍋屋子,去了不大的工夫,抱了三尺來長、一尺來寬的板子五六塊,放在靠勝爺坐著的桌子東麵,轉身出去。工夫不大,一手提著鐵絲,一手提著一條三尺多長、四分來粗、用火燒紅了的鐵通條。列位,吳升並不是用鐵通條穿板牆掛木板,他是打算挨到勝爺跟前,照定勝爺致命處,用燒紅了的鐵通條紮勝爺,將勝爺紮死了,與他師弟師傅報仇雪恨。吳升提著通條一進屋子,對大夥說道:“眾位多包涵,我要用這個鐵通條向板牆上穿窟窿,然後再用鐵絲吊起這幾塊木頭板兒。可有一宗,紅通條一穿木頭,必然冒點煙,眾位主顧們多受點委屈吧。”認識他的那幾位茶座都說:“不要緊,那還有多大的煙嗎?”吳升說著話,直奔第三張桌後而來。勝爺的座位靠板牆,後背離板牆一尺來遠。吳升要用鐵通條穿勝爺後背,勝爺的身後沒有地方,這小於遂由勝爺偏麵,手提著紅彤彤的大鐵通條,心中暗道:“老勝英,老勝英,你害了我的師弟,又聽說害了我的師傅,今日也是你惡貫滿盈,我給你金鳳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說時遲,那時快,緊行幾步,奔勝爺右肋而來,就聽噗的一聲,“哎呀!”翻身栽倒。內中有一人大聲喊道:“掌櫃的,你是瘋啦!為什麼你飛開了鐵通條啦?可燙死我了。咱倆今天總得找個地方說理去,你看我這個喝茶的不夠人味吧?大熱的天,這一通條正正落在我的後背。”此人這麼一喊不甚要緊,滿室喝茶之人,哄堂大笑。吳升並不分辯,向那被燙之人眯縫著二目,隻是發笑,被燙的那人又是喊,又是“哎呀”。旁邊有一位喝茶的看著有點不公,站起身形說道:“掌櫃的,你這個人是買賣人嗎?為什麼你燙了茶座一通條,將人家都要燙死啦,人家與你說理,你連言語都不言語,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說你燙死就不償命嗎?今天我倒要問問,你是幹什麼的?”吳升並不急躁,右手亂抖說道:“是我燙那位嗎?你問這位,他為什麼無故的兜了我一腳,將通條兜出去了。無故的我用通條燙茶座?一文錢是照顧我的,既是照顧我們的,就是我們的財神爺。這不是大家都看見啦,這位老人家,你是怎麼無故的兜了我的通條?人家哪兒不依呢。你倒是說話呀。”老頭聞聽,將眼一瞪說道:“你這個人真不通情理,你看看我這大年紀,連進茶館,我都是勉強紮掙著進來的。我在店裏病了好幾個月的熱病,如今又轉了虐疾,整整發了一百二十四場。這才將將的好啦,我連道都走不動。我會用腳兜你的通條嗎?你叫大家評評。”吳升聞聽老頭這一套,心中說道:“這老小子真可惡,明明他踢了我手腕子一腳,將通條踢飛,到此時他不認帳啦。”吳升道:“我怎麼不說別人呢?明明是你站在第四張桌子角兒踢的我。”眾人一看這位老者,年紀甚高,矬身量,黃胡須,一臉油泥,穿著一件藍布破大夾袍,掛板的破鞋,麻繩係著。眾人這麼一看老頭的情形,真不像抬的起腿來之樣,大家這才給了事。有一個喝茶的說:“哪位後背挨燙啦,年輕的人,燙一下子倒不要緊,是誤傷,並非故意,若將這位老者連累上,你們要一打官司,這位老者一著急,出不去屋就死啦,這場人命官司誰打?”這人這麼一說,大夥齊聲說道:“有理有理。”此時勝爺也站起身軀,將那受傷的人安慰了一回,勝爺又掏七八文錢,要了筆,給開了一個藥方子,共六味藥,有那好事的喝茶的,接過錢來,到藥鋪買了藥。勝爺又拿了一文錢,叫人買一文錢的黃醬,將藥末調好敷在患處,立刻止疼。

大家將事給了完啦,勝爺遂回頭說道:“這位老朋友貴姓?請這邊喝茶吧。”那位老者並不客氣,走到勝爺的桌上,說道:“喝你碗吧,聞著你茶真噴香。我買一文錢的土末,沏了一壺,非常之苦,連一點茶葉味兒都沒有。”勝爺叫過跑堂,再給添一個茶碗,倒了一碗遞與老者,老者說道:“你真是貴人吃貴物,這個茶葉真清香適口。”勝爺問道:“老朋友仙鄉何處,尊姓大名?”那位老者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要提起我的名來,真是無人不知,現在落了魄啦,就不能說啦。我就是三不歸:一不歸,堂前父母不能盡孝;二不歸,鄉裏鄉親不能奉陪;提起三不歸,病在招商店,煎湯熬藥靠誰?六七月裏穿夾大袍,十冬臘月把蓑衣披,我這分難苦訴誰?”勝爺一聽,遂說:“老人家,我領教你貴姓高名?”老者聞聽,打了一個唉聲:“休要提起,我是大有名譽之人,我壓倒群雄,但是現時窮啦,就不是英雄,就算成了狗熊啦。”勝爺說道:“我問老朋友,究竟是哪裏人氏?貴姓高名?請詳以告我。”這位老者又說道:“唉,我是闊人啊,就是不知死的鬼。”勝爺說道:“老朋友,這是什麼話呀?”老頭說道:“我是不知死的鬼,你都不懂?我三隻金鏢壓倒綠林。我騷擾你兩碗茶,我走啦。”勝爺說道:“別走,老朋友,我有話。”一句話未說完,老者站起身來,出了茶館。勝爺是光棍一點就透,方才覺著右肋一熱,鐵通條就飛啦,老者如今說道,三隻金鏢壓綠林,不知道死的鬼,豈不是譏諷自己嗎?勝爺見老者出去,勝爺由兜囊中掏出二三百錢來,放在桌上說道:“夥計,這是我們二位的茶錢。”語畢,勝爺走出茶館,見老者踢啦蹋啦,向東而去,人煙稠密,勝爺不能在後緊追他,遂在後喝道:“老朋友,我有話問你!”那老者連頭都不回,勝爺在後頭緊緊的跟隨。路南有個胡同,老者進了胡同,出了南胡同,直奔曠野而去,相隔不遠,前麵有一片樹林子,那老者進了樹林,勝爺心中暗道:“進了樹林你還走的了嗎?”勝爺遂也進了樹林,東西南北舉目觀看,那老頭兒蹤影皆無。正在著急之際,勝爺就聽南麵上有人說話:“蒼天哪,蒼天哪,真是生有處,死有地,想不到我這大年歲,死在這棵歪脖樹上。”勝爺聞聲走去,一看又出了岔事一宗,那老者吊在歪脖樹上,那老者上吊的那個樹枝子,也有小拇指粗細,這根繩子乃是一條老年間打算盤疙疸的紅三珠線,譬如現在的小孩頭發繩相似。勝爺將大衣服脫下,放下小包裹,心中暗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勝爺乃是久經大敵的俠客,勝爺上前一伸手托著老者的臀部,一手鬆開套兒,慢慢的將老者救下樹來。若沒有武學的工夫,一位救一位,還是真不容易。勝爺將這位老者救下來之後,將他放在塵埃,脊背靠著一棵樹,用手盤他兩條小腿。那兩條小腿,直挺挺,勝爺又不敢用力,恐怕傷了筋骨,慢慢的盤過膝來。勝爺用手拍著老者的肩頭,遂叫道:“老朋友醒來!為何這大年紀行此拙誌?”上吊之人肚子裏一聲響,吐出一口濁痰,複又“哎呀”一聲,翻了翻眼皮說道:“是你救的我?”勝爺說道:“老朋友為何尋死?正是在下救的你。”老者說道:“你與我有仇恨?無故的上樹林子裏頭,找尋我來。”勝爺說道:“老朋友,不是那樣說法,見死焉有不救之理?”這位老者聞聽,並不言語,伸手就給勝爺一個嘴巴子,勝爺焉能叫他打的著?身形向後一退說道:“朋友,你有什麼急難大事?你對我說明,倘能為力,必當分憂。”老頭說道:“我好容易吊的斷了氣,那宗難受就不用提啦,人要沒有為難之事,誰也不想上吊。你知道我因為什麼難事嗎?你準能救我救到底嗎?”勝爺說道:“隻要能為力之事,必然照辦。”老者打了一個唉聲說道:“明知說了也是白費,你執意非問不可,就對你實說了吧。在下飄流在外,困在招商店中,虧欠下許多的店帳飯錢,我腰間隻有五文錢,置了這麼一條紅線,剩下一文,到茶鋪子裏要喝點茶,一文錢的土末子,惡苦不好喝。正在那個時候,茶鋪掌的燒紅了一條鐵通條,也不是要燙東西,也不是要燙南北,我也不是怎麼一碰他,他將通條拋出去了,正拋在人家喝茶的身上,人家不饒掌櫃的,掌櫃的不饒我。”勝爺說道:“不用說啦,在茶鋪子裏,咱二位不是還在一桌喝茶嗎,事也是我給了的。究竟你上吊所為何事吧?”老者說道:“我方才沒跟你說嗎?隻剩五文錢都花啦,眼看著天氣漸寒,店飯賬不能清還,衣物還沒有一點著落呢,舉目無親,我有心沿門乞討,怎奈我出身學子,又拉不下臉兒來。老達官你請想,隻好是一死,就算熬出來啦。”勝爺說道:“我以為是多大的事情呢,原來為此。老朋友,我交你一個朋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地若能勤儉,幹點小本經營,必能生活。你雖然花甲之人,精力尚且健壯,我給你十兩銀子,你花上二兩銀子先換了衣服,然後還清店飯賬,自己再想法子,作一個小本的買賣,豈不好嗎?”老者聞聽說道:“你給我多少兩銀子?”勝爺說道:“十兩白銀足色。”老者說道:“且慢,大樹林子裏你救了我,四外連一個人都沒有,無緣無故的你給我十兩銀子,我知道你安著什麼心呢?”勝爺聞聽大笑道:“君子濟人之急,你我俱都七十來歲的人,你怎麼與我開了玩笑啦?”老者說道:“你也不用給我十兩銀子,在店裏我也跟你談過,我在招商店病了三個月的熱病,熱病好啦,又轉了一場虐疾,整整發了一百二十場,今天我由店裏出來,三天沒有吃飯呢,你先請我一頓飯吃,有什麼話,我先落一個飽死鬼,然後再說。”勝爺說道:“那有何難?咱們就此去吃飯去。”老者說道:“吃飯我可不能下窮飯館,我是闊少出身。”勝爺說道:“咱們找最闊最幹淨的飯莊,吃飯任你要菜,你願意吃什麼,咱就吃什麼。”那老者說道:“好啦。”用手向樹上一指說道:“你把我那根上吊的繩兒給我先解下來。”勝爺一時被那老頭蒙混,那老者四尺來高,那條繩子掛在樹上七八尺高,究竟他那根繩子是怎麼掛上的呢?怎麼吊上的?勝爺是救人心盛,滿沒有思索那個事。解下來紅繩兒遞給老者,老者一撩破大夾襖,就填了裏邊啦。勝爺也沒有留神看他,老頭便將繩子掖在腰間,站起身形。勝爺下腰提起大氅,披在身上,提著小包裹,那老者在先,勝爺在後,他二人出了大樹林子,仍然夠奔原道而歸。

那老者剛上完了吊,都閉了氣啦,被勝爺救過來,走道兒還是那麼快,工夫不大,進了東門,走了有一箭多遠,坐北有座大飯館子,門臉是油漆彩畫,藍匾金字,上書“五賢樓”。此酒樓在杭州屬第一,乃五位闊少開的,內有雅座,內容真分三六九等,老者在前,勝爺在後,進了飯館子。方要上樓,跑堂的說道:“嘿!尋錢在外麵等候,別上樓。”老者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尋錢的?啊?我腦袋上寫尋錢的兩個字嗎?你這飯館子是賣衣縷,還是賣銀子?穿綢緞的不要錢嗎?你怎麼這樣狗眼看人低?我吃飯給銀子。什麼東西?穿的不受看,腰裏有的是銀子。”勝爺說道:“掌櫃的閃開吧,閃開吧,咱們上樓吃咱們的飯。”勝爺跟隨那老者上了樓一看,真是一座闊酒樓,屋中名人字畫,山水人物,椅子麵上都繃著細藤子席,陳設非常講究。老者在迎麵上找了一張桌子,與勝爺分賓主落座。跑堂一看,直皺眉,沒等勝爺言語,那老者喊道:“有帶腿的來一個!”跑堂的過來說:“你要喝茶有茶牌子,你隨便點。”老者說道:“不喝,我吃飯。都有什麼吃的?你報一回,我聽聽。”跑堂地說道:“不用報,山珍海味雲中雁,燕窩翅子雞鴨魚,無一不備。”老者說道:“好大的買賣。我們老哥兒倆吃便飯,來幾個粗菜吧。”跑堂的心中說道:“看你這個樣兒,也是要幾個粗菜吧。”遂說道:“你都要什麼吧?”老者說道:“來一個爆龍心,炒鳳膽,燉熊肝,燴豹胎,小碗的紅燴鹿尾。鹿尾拿上來我得看看,是死鹿尾活鹿尾。要是活鹿尾用筷子一撥拉,他就得亂顫。再來一個花餾熊掌。”跑堂的說道:“這幾樣全沒有。”老者說道:“你方才說無一不備。”跑堂的說道:“我跟你說的是四條腿的牛羊肉無一不全。”老者說道:“好好,給我煨一個整個駱駝。”跑堂的說道:“不行,半個都不行,小點的行。”老者說道:“小點的就行?咱們就來一個小點的,給我燜一個猴兒崽子吧。”跑堂的說:“沒有。”老者說道:“年輕輕地說話要留身分,穿綢緞的吃飯給錢,穿破爛的也是給錢,不許狗眼看人低。給我們哥倆來一桌上等的酒席,可是宴菜的,還要帶飛碟兒。”跑堂的說道:“上等的宴席帶飛碟的,每桌紋銀十二兩。”老者說道:“十二兩銀子一桌的來一桌。告訴灶上用新鮮的材料,做好了吃著得味兒,多給幾兩銀子酒錢。”勝爺一聽,不由的心中有點納悶:“十二兩銀子一桌宴菜,大飯量的人,幾個人也吃不了,他要了一桌。做好了,還多給幾兩銀子酒錢。三天沒吃飯啦,拿我解了恨啦。”勝爺又一想:“分明是他要將我寒磣在飯館子裏,吃完了我要沒有錢,好栽筋鬥。”又聽那老者說道:“你們櫃上有女貞陳紹沒有?總得夠十來年的我才能喝。可得當麵打封,我得看看,不是地道東西我不能喝。”勝爺要了一壺幹酒,隨喝隨添,跑堂的下去,不多時提上一壇子陳紹酒來,停著那老者當麵打封條。打開封條,老者用匙子一打,直起花兒,老者說道:“不錯,真是多年的陳紹興酒。”比及一上來菜,勝爺大不耐煩,老者用筷子由碗裏挾出菜來,吃著味兒合適,他就咬咬吃啦;吃著味兒不合適,他仍然將菜放在原碗當中。酒至半酣,菜過五味,勝爺問道:“老朋友貴姓大名,仙鄉何處,可否見告?”老者徉為搶吃搶喝,假作不聞。勝爺一看他並不是真為搶吃的,就是吃著合適的菜,含完了菜還放在碗裏。老頭吃著吃著,“嘿嘿嘿!”自己笑啦。勝爺說道:“老朋友冷笑何為?”老者說道:“飽暖生淫欲,饑寒起盜心。我這時候吃的差不離啦,大師傅做的這些菜,味也不十分壞,倒很有兩個適口的,這時再叫幾位姑娘前來佐酒,餘願足矣。”勝爺這一聽,心中不悅,站起身來說道:“你六十多歲的人啦,我是七十多歲的人,怎麼你還這樣的不老誠呢?我問你姓什麼叫什麼,家鄉住處?問了你有八次啦,你裝糊塗,不是不說,就是所答非所問。此時酒足飯飽,還得來幾個姑娘,你才適意。叫人家看看,豈不成了老不知好歹嗎?你看我勝某怎麼樣?”勝爺心中的意思是大概你必知道姓勝的,你看姓勝的為人怎樣?有叫人家看不起的地方沒有?這位老者一聽說姓勝的怎樣,他說:“我看你就不錯,白胡子老頭兒,肥胖肥胖的。這個飯館子有雅座,咱們倆挪雅座裏去吧。”勝爺聞聽一怒,跑堂的在旁邊一笑,勝爺的麵上也紅啦,一伸手照定那老者就是一個嘴巴子,這位老者在座位上就勢使一個雲裏翻身,勝爺連他的大夾襖都沒打上,又來一個燕子平身式,縱出窗戶,樓外是平台,又一擰身子,燕子鑽雲式,縱上樓房。列位,那位老者坐著來個雲裏翻,就式燕子平身縱出去,又一個燕子鑽雲縱上樓房,這幾手武學,沒有四十年真正的苦工夫,簡直就辦不了。勝爺“啊”了一聲,說了一句:“真是幹家子!”說著話甩了大氅,縱出樓窗外,擰身子跟蹤,也上了樓啦;勝爺向外縱的時候,跑堂的正由下麵端著菜上樓,一看屋中飛開了人啦,窮老頭也沒有啦,闊老頭也飛啦,跑堂的端著托盤心裏一哆嗦,就聽“叭叭”一聲,將托盤就扔了地下啦,大海碗四個也摔碎啦,濺了一地。旁邊吃飯的客人,也顧不得吃飯啦,俱都站起身來,由樓窗裏探出頭去看飛人,眾人莫不驚疑咋舌。勝爺上了樓房,東西南北四外一看,那老者蹤跡皆無。勝爺心中暗道:“他雖然快,我隨後就跟著上了房啦,怎麼他就沒了影兒啦?”勝爺站在樓房上撚銀髯思索:“我平生向來不與人開玩笑,老者敬之,少者賓之,這個病夫必是高人。在茶館喝茶之時,我覺著我的軟肋一熱,掌櫃的通條梢就飛,隨後他言說不知死的鬼,一定是他將掌櫃的通條給踢飛啦。此人武學的工夫不在我之下,就是他在樹中上吊時,那是懸狐之氣,大珠線豈能吊得住人呢?我由樹上將他救下來,兩條小腿直挺挺,那是天華蓋閉著氣呢。我請他吃飯,他又與我玩笑,到底他是朋友是冤家呢?再說我一生一世,並無玩笑之人,我若是在房上躥房越脊找他,白晝之間,叫眾人觀之不雅呀。”勝爺思索至此,遂由樓上下來,仍進屋中。各飯客俱都注視勝爺。跑堂的叫道:“老爺子你是怎麼回事?你會飛吧?”勝爺之為人,不會說瞎話,這回老英雄也說了誑語啦,叫道:“跑堂的你有所不知,我們倆人這是玩笑。”勝爺又說道:“我可並不認識他,我是辦案的,這個老頭是大飛賊,他故意打扮的這種模樣,他將我蒙混啦。你如不信,可以將你們掌櫃的請來,我這裏還帶著批票公文呢。”列位,茶鋪飯館子都明白這個,沒有敢驗批票公文的。跑堂的道:“老達官你不要多心,我們可不敢驗看批票公文。就是這桌酒席你看著怎麼辦呢?”勝爺說道:“這桌酒席我給錢。”跑堂的說道:“方才你上房的時候,我一失神,那麼一害怕,大海碗摔了四個,菜也灑啦。”勝爺說道:“不要緊,損壞什麼我給什麼錢。”說著話,勝爺由兜囊中取出十幾兩銀子來,遂說道:“這桌酒席,並沒有動了多少,你們若是再賣錢是不行啦,你們願意自己吃,願意送給人,隨你們便。”

勝爺將銀子放在桌上,披上大衣,提起小包裹,出了酒樓向西而去,心中暗想:“怎麼我就想不起來這個人呢?要說是冤家,他為何在茶鋪裏救我?”信步而行,走到一個大寺院前,心中仍是翻來覆去,就是想不起來那個老者倒是何人。舉目一看,大寺前圍繞著一圈子人,裏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勝爺走到切近,叫道:“眾位借光!”一來老英雄那大年紀,二則說話和氣,勝爺走到裏麵一看,又出了一宗岔事,地下鋪著一張棉紙,有一少婦在一旁跪著,雖衣服甚舊,然而幹淨,頭上烏雲,挽著一個鬏,羞慚慚的在那裏跪著,彎彎蛾眉含愁悶,淡談秋波眼淚汪。旁邊站著一位老者,莊稼人打扮,手中拿著一串老錢,有六百來錢。再看棉紙上寫著核桃大的字跡,勝爺一看,就知道是教書的老先生所寫,筆跡還真挺秀,正楷一筆不苟,上麵寫的是:“叩懇四方仁人君子,大德爺台:今有小婦人劉門王氏,皆因拙夫以泥水活為生,給大戶人家修補樓房,高處失腳,雙足摔傷。大戶人家慈悲,周濟白銀五十兩,坐食山空,現銀兩業已用盡,拙夫雙足尚未痊愈;小婦人婆母急中生疾,臥床不起,病勢甚重,小婦人一家三口,貧如水洗,無隔宿之糧。萬分無奈,出頭露麵,叩求大德爺台,施以資助,周濟三文五文,我一家三口死而再生,感恩匪淺。小婦人劉門王氏叩求。”勝爺仔細一看,這位婦人穩重端莊,鄉下婦人,老誠溢於表外,並不像招搖撞騙之類,打動勝爺惻隱之心。勝爺心中說道:“誰家這樣的媳婦,家中真正是有德。”勝爺想起來與那老者方才吃飯,並未吃好,還花了十幾兩銀子,思索至此,遂對老者說道:“鄉下老兄,你們這是什麼事呀?”那老頭說道:“你看地下那張紙上有字,便是這位苦命婦人的遭遇。”勝爺說道:“我不認識字。”那老者說道:“老爺子,你有所不知,我們在西南鄉小劉村住,村中劉姓甚多,我有一當族侄子,是個瓦匠,叫劉三,手藝甚好,就是好喝酒,瓦匠每天是三百錢的工錢,他並不養家,家中生活,全仗我這侄婦十指養活婆母。劉三子與大戶人家修理樓房,高處失腳,雙足受傷,不能工作,那大戶人家給了五十兩銀子為養傷費。連抓藥請先生,把那五十兩銀子就花完啦,雙足仍舊未愈。劉三之老娘一著急,也病啦,現在臥床不起,家無隔宿之糧。小老兒自顧不暇,有心無力,不能周濟,我侄婦欲求仁德君子資助,小老兒亦有小恙在身,不能作莊稼活,在家中也是閑著,所以同他出來,為的是有個老人兒跟著。”勝爺說道:“像這樣賢德的婦人,為丈夫與婆母之病出來求助,真是難得。我看你們隻求助了幾百錢,夠養病的還是夠吃藥呢?再說年輕輕的人,在大街之上出頭露麵,也教眾人觀之不雅。”老英雄說著話,由兜囊中取出兩錠銀子,共有二十多兩,遂叫道:“老兄,你將此銀與這位賢德的少婦拿到家中,請先生抓藥養病。”鄉下老人忠厚老誠,一看勝爺拿出來那些銀子,他倒不敢收啦,叫道:“老爺子,你要腰間有零錢,賞給三十文五十文的,小老兒不敢收這許多的銀子。”勝爺向道:“老兄為何不敢收呢?”老者說道:“老爺子,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這個侄子性情乖僻,你老人家給這些銀子,我拿到他家中去,劉三若是一多想,說出不通情理之言,小老兒虧負仁人君子之苦心了,是以小老兒不敢接受。”勝爺說道:“劉老兄長之言差矣,我今天腰間銀子帶少啦,我若是帶的多,就是百八十兩,我也不惜。劉兄請看,在下久而久之,七十餘歲之人了,我若有女兒,比這位賢德的劉少婦歲數都大了。國家之道,誰家無有妻子老婆孩兒?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姐妹,己之姐妹。又何嫌之有?請老兄收下吧,不必推辭。”劉老者一看勝爺春秋鼎盛,白發銀髯,麵帶一團慈善,遂將銀子接過,說道:“侄婦,此銀是這位大德的老爺子所賜,周濟你的丈夫與你婆母養病之資。這是兩錠,你看好了,倘若你丈夫足傷與你婆母之病痊愈,都是這位老恩公之大德。”這位少婦抬起頭來,一看勝爺春秋鼎盛,銀髯飄灑胸前,少婦對著勝爺深深道了一個萬福。勝爺一閃身軀,叫道:“劉老兄,就請與侄婦回家去吧。”語畢,轉身形就走,劉老者趕奔近前,一伸手揪住勝爺,說道:“大德恩公,老爺子貴姓高名?”勝爺說道:“劉老兄,大丈夫施恩不望報。”劉老者說道:“老恩公,你要不說名姓,此銀子小老兒不敢收。”勝爺說道:“我乃無名氏。”鄉下老人有點耳聾,以為勝爺是姓吳名明石呢,遂對少婦說道:“你要切記,這位老恩公姓吳名叫明石。”勝爺轉身就走,出離人群之中,有一人迎頭擋住勝爺,仰手一指勝爺說道:“你這個老頭,有點人老心不老,良心不正。他們這夥子並不是好人,什麼折腿啦,婆母急症啦,老頭是小媳婦的叔叔,全都沒有一檔子事。你是看上小媳婦啦?你看著好似很容易的,你要是一動手,就是吵子。你要好逛,言語一聲,我領著你逛逛杭州,班子下處有的是,上中下分為三等,有錢逛好的,錢少逛中等的,再錢少下等的,你別看賤,人的長像比這個小媳婦好的多的有的是。我再告訴你一段新聞,昨天有一個北方人,來到杭州辦綢緞來啦,也是在這個廟前頭,這個老頭子領著小媳婦,跪在那裏,假裝哭泣,鼻涕哈啦子流了一地,說的那種苦楚,比黃連都苦。那位買賣人動了惻隱之心啦,由腰間掏出二兩多的一塊銀子,就給了小媳婦了。那女子剛將銀子接過去,立刻過來幾個小夥子,一把將這個買賣人揪住,說:“你年輕輕的男子,為什麼給人家小媳婦好幾兩銀子?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定是沒安好良心,看上人家女人了。你是認打認罰吧?”這個買賣人又是外來客怕事,哪受過他們這群土棍威嚇?那個買賣人當時就哆嗦了。歸根還是店裏掌櫃的給出頭了的事,罰了買賣人三十兩銀子作為罷論。連罰的銀子帶先給的銀子,他們離開地方均分去啦。聽說那位買賣人心裏頭一窩心,在店裏還得了一場夾氣傷寒,幾乎將命喪在杭州,你說夠多冤哪?他們這群人比強盜都厲害,旁邊幫著說好話的都是念語子,是同夥之人。你這個老東西橫豎要倒黴。”這小子攔住了勝爺,就如同念家譜一般的那麼熟,對著勝爺滔滔不斷地說了這一套。勝爺方才被矬老者耍戲了半天,在五賢樓裏白花了十幾兩銀子,連飯都沒算吃好,鬧了一肚子氣,這小子當著眾人又說勝爺人老心不老,莫安著好良心,勝爺不由的怒從心頭起,氣兒不打一處來。舉目一看這小子,身穿一身紫,紫花布褂子,紫花布褲子,紫花布抓地虎快靴,紫花布絹帕繃頭,手中舉著一個紫花虎不拉,虎不拉就是鳥名。一臉怪肉橫生,兩隻賊眼,說話咬牙弄眼。勝爺一氣,一伸手照定這小子當胸就是一掌,紫花虎不拉架子也打折啦,鳥兒也死啦,這小子向後退了好幾步,鬧了一個筋鬥。爬起來,死虎不拉也不要了,開腿就跑,臨行時說了一句:“大力神哪?”連頭兒也沒回,奔東北跑下去啦。

不表這小子逃跑,單表勝爺自己越想越生氣,心中暗道:“這小子賊眉鼠眼,說話論套兒的,一定不是好人。但是他說這群是騙子手,現時的年月,人心不古,詐術百出,果然是騙子也未可知。方才那小子說那位辦綢緞的為行善花了二兩多銀子,翻回來又被訛一下,又訛去三十多兩,鬧了一場大病。想那買賣之人他是怕事,我倒不怕這個,就算真是騙子,騙了我二十多兩銀子倒不算什麼,也窮不了我。倘或再有讀書的少年,正式的商人,再遇上他們這群,買賣人饒上被了騙,事被東家掌櫃的知道了,決不能實地調查,必至竟以莫須有之事,連事都得散了;少年遇上這宗事,回到家中必得受家長處罰。我倒要追下這老者與少婦去,看這位老者與少婦回到劉家墳地。”這是方才老者對勝爺說的,這位少婦住劉家墳地。那劉家墳乃是大戶財主之墳,因為自己沒有房子,住財主墳地的房子,所以勝爺知道少婦住劉家墳地,老者住村內。勝爺此時的思索是老者將少婦送到劉家墳地,老者回家,少婦家中丈夫足傷不能起床,婆母年邁病在床上,隻有這位婦人能以動作,雖然離村子不遠,也是開窪的地方。倘若這小子不是好人,見財起意,夜晚去到劉家墳地,偷盜搶奪,劉三不能動轉。他的婆母年邁染病在床,窮人好容易得了二十多兩銀子,必然不給他。狠心賊,不得到他銀子是非出人命不可。要那麼一來,我這不是救人哪,反害了好人啦。再者方才我看那少婦穩重端莊,滿麵愁容,長得雖然俊俏,儀表毫無邪昧之形,窮得穿衣服破得補丁上都是補丁,連一個泥點兒都沒有,可見是勤儉之人。那老者誠實溢於言表,毫無詐騙之形。一來是看其究竟是否騙子,二來是為防惡人暗算,反害了少婦一家三口。勝爺想到此處,自己打了一個唉聲,叫道:“勝英,勝英!你今年七十一歲了。風燭殘年,花上之露,有今日沒有明日的人了,此次南來本為的捉拿惡賊,為師兄尋找寶劍杆棒,自己的事情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怎麼又管上別人的閑事?”老英雄思索至自己的為難事,不由一陣發怔。想了多時,自己對自己道:“誰叫我趕上這宗事呢?昔者諸葛武侯保阿鬥有一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勝英為民間興利除害,做事自有天知。也就應了那一句話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無論如何,這回事我也得看個究竟。”勝爺此時心中萬緒縈懷,又是自己的事,又是人家的事,又是矬老者奚落的事,真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英雄一頓足,追趕老者與少婦而去。

那老者與少婦自從勝爺給了銀子,少婦站起身來,爺倆離了廟前,夠奔小劉村而來。方走出不到半裏來地,勝爺已經隨後趕上。爺兒倆正走到道旁一棵大樹下,那少婦叫道:“叔叔!我實在累了,不能行走啦。”老頭子一看,少婦累的汗濕粉麵,叫道:“侄婦!咱權且在此樹下歇息歇息,然後再走不遲,天氣尚早。”勝爺此時離著不甚遠,說話的聲音隱隱的也聽見了,就見爺兒倆席地坐在大樹之下,老頭子說道:“侄媳婦,這是你的好心感動出了這位大善人,這銀子還在我腰裏呢。”說著話,由腰間取出來,用方才鋪在地下的那塊棉紙包著,打開了包兒叫道:“侄婦,你看這是兩錠銀子,此外還有二百餘錢,你帶在腰間吧。回到家中好好侍奉你的婆母與你的丈夫,回頭抓藥請先生,叫你兄弟去給你幫忙。”兄弟乃是那劉老頭之子。勝爺一看,這老者與少婦確是好人,遂在後跟蹤隨到劉家墳地。那老者並未進墳地,將少婦送至門口,就回家去了。勝爺見婦人進了院中,緊閉柴扉,此時勝爺就聽墳南樹林之內有腳步聲音,勝爺遂隱在樹後,一看正是那架虎不拉的,原來踩道來啦。勝爺心中暗說:“多虧我跟隨下來看看,我要是不隨下來,今夜晚間劉家這三口,必然喪在惡賊之手。勝爺遂由原路而歸,仍然夠奔錢塘門外鄒四店而來。勝爺返回來之時,日已平西,鄒四說道:“勝三爺,你由清晨出外繞彎,怎麼日到平西才回來?”勝爺說道:“你還不知道嗎?我朋友是很多的,我若是三更不回來,也不用等候我。”鄒四唯唯而退。勝爺自己在屋中喝了會兒茶,將兵刃暗器帶好,收拾緊襯利便,天色方到掌燈的時候,勝爺遂出了店房,夠奔劉家墳地而來。勝爺白天來過一次啦,輕車熟路,工夫不大,來到劉家墳地,縱身軀上房,由前坡下來。一看是西房三間,南屋有燈燭之光,勝爺心想打破窗欞紙向裏觀看,又恐怕失了一世俠義身份。勝爺正在院中來回尋思,就聽屋中有男子的聲音,叫道:“老娘啊,最狠不過婦人心。仙鶴頂上紅,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毒,最毒婦人心。但有生人處,不把婦人留。賤人出去多半天,回來拿了二十多兩銀子,他又年青,長得又俊,我當一輩子瓦匠也沒人白給二十兩銀子。”又聽向婦人說道:“你是欺我不能動轉,我要能起得來,我就要爬起來剁三刀。明天叫拾糞的將我們小劉村的當族請來幾位,我是不會寫字,我就按上手印腳印,就算是將你休啦,你就此另行改嫁。別看我母子俱都臥病在床,我們小劉村當門族戶還不少呢,誰也不能看著我們娘兒倆餓死。”男子語至此,就聽那女子開言說道:“你不用口出不遜,錢是一位白胡子老頭給的,劉大叔給接過來的。大叔問人家那位老者的名姓,人家說姓吳叫明石。”又聽男子說道:“娘啊,你聽見了沒有?叫無名氏。豈有此理?我管教妻子請別人作甚?請來一問,當然人家是順情說好話,白胡子老頭給的。我請問人家幹什麼?我若是當時起得來,我就拿刀剁你。此時我不能起來,我就休了你就算完啦。”又聽老婦人說道:“劉三呀,你別渾攪啦,人的品格是憑素行,我那賢德的兒婦穩重老誠。娶了好幾年啦,幾時有過一點不好?你不許血口噴人,我的病才好一點,你別叫我生氣啦。劉三呀,再說你作瓦匠活,每天賺的錢,你不是喝酒就是鬥紙牌,你不養活為娘啊。全仗我那賢德的媳婦,十指殷勤,養活為娘啊。”勝爺在外麵一聽,暗暗歎了一口氣,心中說道:“我憐他貧寒,給他二十多兩銀子,本是成全他一家三口,不想劉三錯疑啦,生生要休了他的妻子,我這就叫生生打開鴛鴦伴,活活拆散連理枝。”此時就聽籬牆外有人叫道:“劉三!劉三!昨天你妻子在杭州城裏廟前直哭,說是你母病啦,你作瓦匠活跌傷雙足。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將我三年的積蓄俱都給了你妻子。可是遞給那位老者手中,叫你妻子拿回家來,好調養你母子之病,我那兩錠大塊的銀子,為的救你們劉家滿門的性命。我給銀子的時候,講好了的,叫我在樹林子裏等著,銀子拿來家啦,怎麼舍不得人啦?等了半天,連個人影都沒有。”勝爺一聽不像人話,遂將身軀隱藏一邊。外麵那小子說完了話,一腳踹落籬門,進到院內,又一腳踹開外屋門,勝爺見賊人進了外屋,這才將南屋的窗戶紙濕破,向屋中觀看。真是一個男子白布纏著雙足,在炕上倒著;還有一個老太也倒在炕上,麵帶病容;少婦站在就地,手托香腮,麵有淚痕。此時就見那賊已進屋中,借著燈光一看,正是白天架虎不拉穿紫花布的惡少,來到屋中叫道:“劉三!這不是你媳婦嗎?當著你的麵兒,咱們說說。白天他在廟前接了我的兩錠銀子,言說叫你母子養病,他夜晚在房後樹林等候我,同我回家過日子去。我作小買賣,好容易積蓄那麼點銀子,為什麼受了我的銀子,失了信用呢?”少婦向那人說道:“你分明是強盜,前來蒙事。誰要了你的銀子啦?銀子是白胡子老頭兒給的。”惡賊用手一指劉三說道:“你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沒有棗,樹我還打三杆子呢。要了我的銀子,不跟我過日子去啦?爽性我叫你們娘兒倆個都涼快去吧,省得受罪。”語畢,由腰間取出匕首刀對著老婦人道:“你這個老婆,這大年歲還活個什麼勁?早死早脫生。”老婦人聞聽賊子之言,一指少婦說道:“下賤的婦人,果然真有此事。你害了我不要緊,你害了我的兒子,絕了我劉門香煙。誰叫你上外麵去找漢子去啦?”此時惡賊匕首刀直奔老婆紮去,少婦伸手相攔說道:“賊人!你要殺人先將我殺了,別殺我的婆母。”賊人一笑說道:“都殺了也不能殺你,咱們小兩口還過日子去呢。”一推少婦,匕首刀奔老婆紮去。就聽噗的一聲。勝爺在窗外看惡賊這種情形,痛恨異常,拿出一隻金鏢來,照定惡賊的曲尺打去,就聽得噗的一聲,穿皮鏢打透了,鮮血淋漓。賊人疼痛難忍,甩手向後倒退了兩步,退到屋門口,勝爺此時進了明間,正趕上賊人向後退,一伸手抓住賊人頭發,用了個鳳凰尋巢,將賊人由屋中拉出挾在腋下。一家三口吃一大驚!老太太問道:“三兒呀,你看明間屋,白糊糊是什麼?”劉三說道:“娘啊,我沒看真切,好像一縷紙條。”老婆又問媳婦,少婦說也沒看見是什麼。勝三爺在院中咳嗽一聲,說道:“劉三一家老少不要驚疑,吾神非別,乃夜遊神是也。今日土地對我言講,有劉王氏侍姑至孝,今在大街前哭泣,哀求仁人君子資助,驚動了一位白胡子老者,給了兩錠銀子,白銀二十餘兩。今夜晚間有圖財害命的惡賊要害你一家老少,奪取白銀。吾神焉能容得?有心將此賊殺在你們院中,明日若被官府知曉,此乃人命關天,吾神將他挾在大路陽關去殺。劉三之母好訓教你不孝之子!劉三,你賢妻乃是三從四德之女,夫妻要相敬相愛,劉王氏不可歇了心,從此益當孝敬婆母。如不聽吾神之言,明日夜晚取你一家三口之命。吾神走也!”

勝爺挾著賊人出了院子,劉家墳南東西的大道,勝爺到了大道旁一抬胳膊,將賊人放在地上。賊人抬頭一看,乃是白胡子老者,遂說道:“老爺子,我們實不容易,好幾年存了二十多兩銀子。那婦人在廟前說誰要給他十兩二十兩銀子,他說跟誰過日子。”勝爺聞聽,心裏頭氣兒就大啦,向賊人唾了一口:“呸!你再細看看我是何人?”語畢,由腰間取出火折子,晃燃著,惡賊一看,正是白天那位老頭,錢是人家給的。惡賊跪倒懇求,叫道:“老爺子饒命吧!”勝爺將火折交於左手,握魚鱗紫金刀,向賊人的腦門子上三晃,冷氣森森,叫道:“惡賊,你姓什名誰?你要說了實話,倘能可饒,老夫饒你不死。”賊人叫道:“老爺子,隻要你饒我不死,我都告訴你。”勝爺說道:“你且從頭說來。”惡賊說道:“我姓缺,叫缺德。先人給我留下兩間房子兩畝地,皆因為我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將房子地都出售了,親戚朋友,挪借周遍。今年三月間,輸得實在一點兒輒也沒有啦,夜間我遂拿了一條繩子,在大道邊上等孤行的客人。可巧來了一個背褥套的客人,我由他背後用繩子向他頸子上一套,後背對著後背一背,將他背得紋絲兒也不動啦,氣息已斷。我遂將大褥套背到杭州東門外,夜間住了店啦,在店裏打開褥套一看,裏邊有百餘兩現銀子,衣物約值一百來兩。將銀子拿到寶局上,三五天就輸啦,又賣了衣物,也輸在寶局上。我劫人的那天,第二日就有人在寶局上說閑話,被勒死的那人又活啦,在杭州報了案啦。自從做完這個事之後,我什麼都沒幹過,直到今天晝間,我看見你在廟前頭給那少婦銀子,我才見財起意。”勝爺說道:“你見財起意倒有可饒之餘地,你為什麼用匕首刀要殺老婆兒?”賊人說道:“我那是嚇嚇她呢。”勝爺說道:“見財起意為什麼要拐走人家媳婦?”賊人語塞。勝爺說道:“三月間劫行路之人,不該將人勒死,他是蘇醒過來啦,倘不能蘇醒,豈不是叫人家父母不相見,妻子不團圓嗎?今天又犯好淫殺命之舉。你這種臭賊,實在可殺不可留。”殺字尚未出口,魚鱗紫金刀起處,就聽噗的一聲,勝爺一挺身,抬腿擦刀,賊人頭屍兩分。

勝三爺一飄額下銀髯,仰麵而笑,自言自語說道:“這才心平氣和。”就聽樹內呐喊一聲:“著!”勝爺一閃身軀,一物叭啦一聲落於尖埃。此人先喊的著,打的力量不大,就是打上也不至很重,勝爺低頭一看,原是一塊沒羽飛石。勝爺回頭向林中觀看,見是矬小之人,勝爺趕緊由缺德的胳膊上取下金鏢,隨後就追,追至好幾裏地去,仍是相隔勝爺一箭來遠。勝爺一追的時候,也就是相隔一丈來遠。追到迎麵有一座樹林,此人遂進了樹林,此樹林與別的樹林不同,正當中五棵大樹有中腰粗,四外東西南北俱都是才栽一二年的鬆樹。勝爺到了樹林子裏,向西觀看,有一所院宇,勝爺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座古廟,勝爺撚髯思索:“庵觀寺院多有不法之人,這個人必然進了廟啦。”勝爺擰身上了大牆,飄身落地,一看正是東跨院,北房二間,一明兩暗,西暗間隱隱有燈光,東房兩間。勝爺複又上了東房四外觀看!冷清清靜寂寂,一無人聲,二無犬吠。勝爺正在向下觀看,就見北房一條黑影,由後坡躥到前坡,勝爺暗道:“果不出吾所料。”此人一身青,背後明煥煥一把單刀,勝爺遂隱在瓦壟當中,細一看又不對啦,此人身量高。當時見此人由北房上飄身下來,直奔北屋,用肩頭一推門,門閂上著呢,此人抽出背後單刀,一撥門插關,廟裏的門,就是一條插關,手腕兒一晃,把門的插關撥落,雙扇門推開一扇,賊人轉身進去。勝爺納悶:“他在此落足,他應當叫門,為何用刀撥門呢?”忽然間西暗間燈花一亮,勝爺明白這是賊人打蠟花呢。勝爺由東房上縱下來,悄悄來到西暗間窗戶外,打破了窗戶紙向裏一看,勝爺一怔:一臉白圈癬,不是別人,正是茶館掌櫃的。床上看見有一個道姑,是未落發修行的道姑,年紀在十八九歲,正在床上合衣而臥,手托香腮,青布小鞋,借燈光看的真切,長的容貌秀美。賊人進到屋中,將刀插於背後,伸手一拍床沿,叭叭的亂響,道姑驚醒,用手揉了揉杏眼,說道:“你是什麼人?大膽包天,敢夜入佛門靜地。你要竊取偷盜,箱子裏有兩件衣服,有幾吊錢,你呼醒了我何故?”賊人一樂說道:“我不是竊取偷盜。太陽平西的時候,從此廟經過,見美人你買水菜,我在西南角隱住身,看了你半天,臨走之時我留下暗記,今夜晚前來,但求片刻之歡,也省得美人你獨宿孤單,美人要什麼綢緞東西,我必能如命奉敬。”道姑聞聽,蛾眉一皺,說道:“我有心大喊幾聲,廟距村口甚近,倘若喊來地方保甲,將你捉住,你的罪名不小,攪鬧佛門靜地。你們男子漢宜懂三綱五常,孝悌忠信。蟻得蟲而報其眾,乃仁也;蜂見花而聚其眾,鹿得草而鳴其群,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網羅而食,螻蟻塞穴而閉水,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舍而不至,信也。禽獸都曉得三綱五常,我身入玄門,乃是名家之女,因命孤苦,才到這分景況。也不必言我父母的姓名,我天倫是文舉,一家五口,我的父母兄弟妹妹,去年六月間都得了熱病,吾之父母雙雙故去,吾兄弟妹妹已死,就剩下孤苦獨命的我。懇求街坊鄰居,叔叔大爺,聘請我們至親高友,將我家房產家業俱都與我父母作為出殯之資,我給我父母扛幡架靈,辦完喪事,守了十八天熱孝。又聘請至親,言明我的意誌,剪去青絲,落發為尼。吾之姑媽、姨娘、女眷親戚等,街坊鄰居、嬸子、大娘、姊妹都跪在難女麵前,我的姨娘先叫我帶發三年,三年過去之後再剪青絲。我是孤苦命獨之人,賊人不要起邪念,我是立誌守貞操,獨宿獨眠。”賊人聞聽一笑,說道:“姑娘,我們綠林道,不怕命獨,世界上歡樂事,此為第一,姑娘若有憐香惜玉之心,賞賜半刻歡笑,如其不然,你來看。”說著,將刀亮出半尺餘長。道姑說道:“寧跟隨父母兄弟同赴黃泉,決不能玷汙自己的名譽。”低頭叫道:“惡賊!請速殺吧。”惡賊握刀,姑娘伸首受死。勝爺在外麵一看,姑娘乃是九烈三貞,引頸受死,麵無半點懼色。賊人笑說道:“我不殺你這美人,我將你關在屋中,我把你脫的上下無條線。你是姑娘,我是男子。”道姑聞聽,顏色更變,咬銀牙直奔窗戶立柱就要撞頭。老英雄心說:“好一個節烈姑娘!我若不救,尚待何人?”思索至此,咳嗽一聲,叫道:“出家的師傅!不要行其短見,現有勝英在此。”勝爺一報出名姓,賊人在屋中一轉,熄滅青油燈,賊人色膽如天,色心助膽,叫道:“老匹夫勝英!早晨你在大太爺茶鋪喝茶,我要用鐵通條將你紮死,碰見那個病老頭,踢飛了我的鐵通條,今夜晚你又來攪鬧大太爺的美事。我先殺老兒勝英,後再與姑娘顛鸞倒鳳”開了裏間屋門到明間屋,一開雙門,先拋出一個凳子去。隨後縱出來說道:“老勝英!你耽誤大太爺的美事,我與你一死相拚!”勝爺微微一笑:“毛賊,你通報了名姓,我叫你趕路去。勝爺刀下不死無名之鬼。”賊人叫道:“老兒你有眼無珠!在四月裏我們到莫州三關廟前鋪把勢場,你三打我師傅飛鏢秦義龍,我師傅懷恨在心,夜晚打發樊林要殺你滿門,有你的餘黨害了我師弟金麵鬼樊林,此事難道你忘了嗎?飛鏢秦義龍是我的恩師,我叫花麵鬼吳升。”說著話,向上一進步,給了勝爺一刀。勝爺刀也離鞘啦,一閃身軀,魚鱗紫金刀裹腦纏頭,賊人一低頭,幾乎削落壯帽。吳升心中這才醒悟,心說:“我不是老兒對手,三十六招,走為上策。”縱上東房。勝爺說:“我不在廟裏殺你,廟是佛門淨地,我伯汙染廟宇。”語畢,隨在後麵就追。吳升抖手一鏢,勝爺用魚鱗紫金刀一繃,就聽當的一聲落於尖埃,賊人縱身越過東群牆,出了廟,直奔那片樹林而去。方才表過,樹林不大,南北長限十幾丈,東西寬六七丈,賊人跑到樹林子裏頭,就聽哎呀一聲,將刀拋地。勝爺心說:“毛賊與勝某還鬧鬼,我還上你毛賊的當嗎?你躲在樹後頭,我進去你好用鏢打我。”勝爺一伏腰到西南角上,由西北角又到東北角,由東北角到東南角,如此繞了三圈,不見淫賊之影,勝爺打著火折一照,向樹林中走去,一陣金風刺人肌膚,又聞著有一陣一陣的血腥氣。走到五棵大樹切近,低頭一看,花麵鬼吳升的刀明煥煥在地下扔著,再向前一看,花麵鬼吳升已經被人大卸八塊啦,但是不知被何人所殺。勝爺心中暗道:“這樣小樹林子藏不住人哪,我圍繞著樹林子走三圈,並未見有人影兒,怎麼此人不見了呢?”勝爺遂舉起火折子向大鬆樹上觀看,第一棵樹上無人,第二棵樹上也沒有人,又一看第三棵大樹上站定一人。勝爺說道:“朋友露了白啦,還不下來?”此人笑嘻嘻的,腦袋朝下作蠍子爬,爬到離地三尺來高,一翻身叭啦一聲,站在了塵埃。

勝爺一看,正是那矬矮之人,衣服可換啦,舊藍雲緞子壯帽,藍綢子短靠,藍緞的鞋子,十字絆腰係英雄帶,背後明亮亮一對家夥,臉上也沒有油泥,胡須也是順著啦。白天他臉上的油泥,本是鍋煙子做的。勝爺說道:“足下何如人也?”那老者雙眼一瞪說:“我是辦案的。你這老不知自愛的因奸不憤,老采花賊把小采花賊殺死。”勝爺聞聽一愣說道:“你可將我的名譽損毀啦,白天我請你吃飯,你看著我有錯嗎?此時你又說我老采花賊,朋友,你大概也許知道我,我乃直隸莫州古城村勝英是也。”老者聞聽,將三角眼一瞪說道:“勝英?不論是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勝爺說道:“朋友,白天你在酒樓上玩笑,你跑啦,我沒追上你,回去跑堂的問我,我說我是辦案的,不過隨口而答,教我一時之間難以為情,不過玩笑耳。”老者說道:“人命關天還是玩笑?”說著話,打背後抽出點鋼雙钁,摟頭就打,勝爺一閃身躲開雙钁;老者一反手雙钁迎著肚子便刺,勝爺又一閃身,雙钁攔腰便打。列位,這位老者是真紮真打,將一位屈己從人的勝三爺,鬧的也莫明其妙了:你說他是冤家吧,方才吳升說啦,本是用通條燙我,他又將通條踢飛啦,明明是救我,怎麼此時他是真打呢?勝三爺萬般無奈,將火折熄滅,帶在腰間,揠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那老者的點鋼雙钁神出鬼沒,勝爺的刀遮前擋後,不肯下絕招。勝爺納悶,猜不透老者是什麼人,倘若將自己的衣服用雙钁挑了,一輩子的英名算完啦。勝爺思索至此,心中暗道:“我先用鏢將他打倒下,然後有什麼事再說。”勝爺遂將刀交於左手,向圈子外一縱,登出金鏢,仰起手腕。那老者一看,黃眼珠一轉,心中暗道:“我要幹,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也難逃勝三爺的鏢。”老者思索至此,點鋼雙钁當的一聲扔在就地,雙手一提腰圍子,雙膝跪倒,叫道:“勝三哥!一向可好!”勝三爺一笑,托著金鏢,可就不敢撒手,勝爺說道:“閣下何如人也?勝英不敢當。”老者說道:“勝三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二十年你待小弟有救命之恩,咱們是聯盟的弟兄,你是北路鏢頭,有一位神刀將李剛,那是我盟兄。你與李四哥人稱明清八義,李四哥性情高傲,在張家口傷了馬韃子無數,口外馬韃子撒傳單,李剛的鏢在哪兒遇上,就在哪兒劫。李四爺遂將在下約出來,幫著辦鏢,我們哥倆那時壓著二十個馱子夠奔張家口,我們哥倆剛到喇嘛廟的交界,隻聞前邊呼嘯一響,出來六個馬韃子迎頭擋住,鏜子手說道:“這是神刀將李四爺的鏢。”馬韃說道:“劫!劫的就是神刀將李四爺。”鏜子手將馱子打了盤,我們哥倆遂與馬韃子交手。忽然由東邊又來了六七個馬韃子,西邊又來了十幾個馬韃子,將我弟兄團團圍住。愈聚賊人愈多,由吃早晨飯時,隻殺到太陽平西,馬韃子聚了足有二百號之眾,我與我四哥力盡聲嘶,衣服濕透,熱汗直流。眾群賊呐喊;將李剛與矬子剁成肉泥,方消胸中之恨!眼睜睜我弟兄要喪命之時,你老人家在高阜處,一聲呐喊說:‘北路弟兄們請高抬貴手,李剛是我盟弟,我勝英來也!’東西南北、四麵八方的馬韃子,一聞我兄之名,隻嚇的膽裂魂飛,一哄而散。那時節我李四哥與小弟指引,小弟姓張,人稱金麵韋馱張旺。”勝爺一聽,將鏢放在囊中,伸手相攙,遂說道:“原來是張賢弟。賢弟請上,受愚兄一拜!若不是賢弟在茶鋪相救,愚兄早死吳升之手矣。”張旺聞聽,遂說道:“勝三哥說的哪裏話來?二十年前若非恩兄相救,小弟已早死多時矣,焉有今日?”勝爺說道:“賢弟在五賢樓與兄玩笑,此處又說愚兄是老采花賊,愚兄一生一世,向不與人玩笑,賢弟何以與兄玩笑呢?”張旺道:“三哥莫怪,這是小弟在三哥麵前撒個嬌兒。”勝爺叫道:“賢弟以後可不許。”張旺答道:“小弟我再也不敢了。”勝爺道:“你這一天一夜光景,跟著愚兄受累不輕。”張旺說道:“非也,我由四月莫州廟就沒離你左右。由你在廟場鏢打秦義龍之後,夜晚樊林行刺,我將你的天棚杆子俱用鋸割斷,留個斜碴兒,然後再對上。那賊人杆子上拿了一把大頂,向天棚杆柱走去,走到離斜碴二尺多遠,那小子就掉下來啦。我恐怕在院中宰他,汙了你的宅院,弄到樹林子裏,將他大卸八塊。老道七星真人被擒,那也是小弟所為,救老道的那人手使紗布口袋,小弟未敢上前,才給你送信,你要用刀交戰,小弟在樹林內叫你使冰鑽,俱都小弟暗中所為。道爺失物,小弟實在不知,手大捂不過天來。你二下南七省,小弟在後頭跟隨;你騎馬住店,小弟在後麵步行要飯。你住鄒四的店,我住大門道,不花錢。由四月莫州廟,並未一日遠離你的左右,勝三哥定更天時,你在劉家墳,還會裝夜遊神呢。由打酒樓上我與三哥你取笑,你將我趕走,我又在東門外遇上花麵鬼吳升提小包裹,我在後頭跟著他,他走到觀音庵碰上道姑買菜,他在牆角後,竊看道姑,道姑買完了菜回廟,上好廟門,吳升遂在牆上畫了一朵桃花。我一看這小子是夜晚前來采花,我就到錢塘門外又找你去啦。忽然遇上你的仇人老道七星真人,他巧扮行裝,穿一身道服,算卦相麵帶治病。我道墜下他去了,行至大李村,路南有一家莊院,出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將老道請到裏麵。我在比鄰假裝討飯觀察,老道臨出門時,言說是喜脈,給看完了病,老道出來在門樓上畫了一個記號,今夜晚刮風下雨,必然前去。然後又在路北一家大門道要飯,跟他治病的那家對著門,我也畫了一個記號,畫的是一朵菊花。老道今夜必去,他是飛劍道人,武學高強,我一個人恐怕拿不住他,我又返回去找你。太陽不高時,你回去取東西,我又跟你下來,先跟到劉家墳,你在劉家墳南殺賊人時,我用問路石打你,我先喊了一聲:‘著!’告訴你啦,你閃開啦。我為的是將你引在觀音庵救此道姑。劉家墳救劉家三口可算一德;觀音庵救了道姑所為二德,還有一德;就是老道今夜必去那家取童子紫河車。勝爺快走,此時二更已過,去晚則不濟事矣。”

張旺在前,勝爺在後,直奔大李村而來,大李村老李家德性真不小,若不是俠客義士來到,全家之命休矣。二老者到大李村進東村口奔西去,路南有一座門樓,東麵牆上畫著一朵桃花,西麵一家牆上畫著一朵黃菊花,心中暗想:“一朵桃花能滅滿門,一朵菊花能生滿門。”老哥倆擰身縱上清水脊門樓,躍上卡子牆,勝爺一看裏麵是三合的房子,北麵上有一個迎壁,南為上的房子,南屋東暗間有燈燭之光,二人由卡子牆,奔有燈光之屋而來。勝爺靴尖繃住上瓦,頭朝下向窗戶裏觀看。勝爺隔紗窗往屋中這一看,屋中一位年青的少婦,與一位老太太,這位少婦身穿藍綢子褲褂,坐在床上借燈作活。鄉間的風俗,新娶的媳婦在三年之內,搽脂抹粉,少婦臉上擦脂粉非常嬌豔。勝爺再一聽,婆婆兒媳婦正說家常話呢,老太太呼兒婦以姑娘,說道:“姑娘,處家之道,什麼事兒媳婦不能瞞婆婆,今天若不請這位道爺與你看看,為娘連影兒都不知道呢。我兒仲田正月由北京起身回家,你這個孩子還是二月的還是三月的呢?要是三月的孩子過不了年,我家有小米,不用外頭買去,至十月裏就得預備紅糖雞卵。”少婦臉兒一紅,遂說道:“娘啊,我還不知道是二月的是三月的呢。”又聽老婆說道:“由打你丈夫走後,到五六月你就嘔吐惡心,我要請人看,你不教看,今天這位道爺在門外算卦相麵治病,我才將道爺請進來,這才知道你有喜啦。”這位老太太由中年守寡,守著個兒子,名叫李仲田,小孩長得俊美,由小孩六歲這位老太太守寡,家裏可稱莊稼財主,老太太慈善,窮親戚朋友求借,沒有不周濟的。仲田自幼讀書聰明伶俐,仲田之父與其子自幼論婚於杭州文士蘇文煥之妹。仲田有表叔在北京設緞店,老太太遂托其表叔與仲田謀事。他的表叔道:“表嫂你放心,仲田至十五六歲,我與他緞店裏謀事。”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仲田已到一十六歲,去北京學生意,學了一年多的工夫,同事的夥計掌櫃的,無有一個不喜愛仲田的;有幾家王爺府大宅門子,與緞店交際,非仲田送貨還是不要。仲田的表叔每次回家辦貨必看望表嫂,老太太必問:“仲田的事情怎樣?”他的表叔就對老太太說:“表嫂你必要享仲田之福,北京王府大宅門子,非仲田送貨不要。將來要領一份東,開個買賣,拿出幾十萬銀子開一個緞店不算什麼。”仲田的母親聞聽非常歡喜,說道:“表叔,我還有一件為難的事,仲田是自幼定的親,女家很窮寒的,現在屢次的催娶。”仲田的表叔說道:“這個事好辦,我辦完貨回去,到仲田櫃上,我與他掌櫃去說去。”商議已妥,仲田的表叔遂辦完了貨回北京,將仲田家事對掌櫃的一說,掌櫃的說道:“仲田的事非常的忙,他才學了一年多,還不到三年回家的時期呢。”眾同事的與仲田和睦,聽說掌櫃的不教仲田回家,眾同事情願叫仲田娶親,大家替仲田受點累,掌櫃的不好駁眾人的麵子,才給仲田三個月假回家辦喜事。仲田收拾行囊,同人備了不少的喜敬,才回家辦喜事。回到家中,母子相見喜悅非常,這才打發人通了日期。仲田辦完了喜事,七八天之後,仲田與母親說道:“娘啊,我回家辦喜事,是掌櫃的格外許可,我不能直住到三個月回櫃,我必須早日回櫃。”七八天仲田就回了北京啦。又住了三年,買賣到年節算大帳,買賣非常的好,別的學買賣的送給三十兩五十兩,仲田一開工錢,櫃上送了一百銀子,掌櫃的說官話,叫道:“仲田,你前年告假也沒住到頭,算白住啦;今年回家,你頭一撥。在路上總得耽誤一個月的工夫,回家再住三個月,給你四個月的假。“仲田由新正月起身,二月到家,回到家中孝順老娘,夫妻相親相愛,如友如賓。二月到家,至五月仲田便起身回北京去了。蘇氏娘子身懷六甲,一則是新媳婦不好意思對婆母說,二則也不準知道懷孕,所以到七月間每至晚晌就幹嘔。兒婦孝順婆母,婆母疼愛兒婦,不呼兒婦媳婦,以姑娘相稱。這日婆母正憂慮兒婦之病,忽聽門外搖鈴的聲音,嘩啦嘩啦亂響,口中喊道:“有病早來醫,養病如養虎,貧道半積陰功,半養身。”老太太一聽是看病的,想起兒婦之病來了,遂來到外麵一看,見是一老道,麵帶病容,楊木道冠別頂,破道衣,白襪舊雲靴。老太太看罷,叫道:“道爺!你給我們兒媳婦看看病。”老道說道:“你是叫兒媳婦出來呀,還是貧道進去呢?”老太太說道:“你那大年紀,就進院裏去看看吧。”將老道讓到東間屋中,給老道斟上一杯茶,翻身又到西間屋中,叫兒媳婦出來看病。賢德的蘇氏娘子有心不看,又怕辜負了婆母一片好心,羞羞慚慚出了西間屋子,進了東間。七星真人觀看,遂叫道:“老太太,這是你的兒媳呀?叫你兒婦回避吧。”老太太說道:“道爺,怎麼不能治嗎?”七星真人說道:“你的兒婦是喜,不用診脈,不能服藥,原來是沒有病。”老太太聞聽,心中歡悅,複又問道:“你看有幾個月啦?”老道七星真人說道:“也就是五個來月。”老太太掐指一算兒子回家的日期,果然不錯,也就是五六個月,老太太甚喜,給取了五百錢,說道:“道爺,你買一包茶葉喝吧。”老道擺手說道:“出家人不要錢。”老太太說道:“你老人家怎麼不要錢?”老道說:“一未開方,二未診脈,不要錢。”老太太說道:“耽誤你老人家半天工夫。”老道說道:“這算不了什麼,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列位,老道等到夜間來,用薰香盒子都薰過去,取童子紫河車,完事再殺了老婆,金銀財物任意而取,此時要五百錢何用?老道又道:“貧道我還會看風鑒,今年你雙喜臨門,這三天之內,夜間別關屋門睡覺,以免避住了喜氣。”老太太一聽,心中暗說:“今年兒子要在北京領了東,開一個綢緞店,兒婦便生一個孫子,豈不是雙喜臨門嗎?”老道語畢,站起身形,說道:“貧道走了。”老太太送出老道之後,將街門關好,老道一看,四外無人,遂摸出滑石畫了一個桃花,風雨必來。老道走了幾步,一看眼前有一乞丐,口中叫道:“道爺賞幾個錢吧。”老道說道:“出家人不打發。”乞者說道:“道爺修點好吧。”老道說:“出家人吃八方,不懂的什麼叫修好。”語畢,揚長而去。矮子張旺讓過去老道,遂來在李老太太對門要飯,畫了一個菊花,張旺看完了惡道桃花,就知道他必來,遂直奔鄒四店去尋勝爺,殺吳升救道姑,都有張旺的功勞。

閑文少敘,書歸正文。且說二位老英雄來到李宅,勝爺趴在前坡,張旺趴在後坡,由紗窗外屋中觀看。正在婆媳說家常話之際,勝爺自覺靴腰有人一按,勝爺翻身卷上房來,一看是張旺,張旺低聲叫道:“三哥你看,來啦。”說著話用手向北一指,勝爺一看,就見由北方一道黑影直奔李宅而來,背後明亮亮七棵寶劍。勝爺低聲說道:“不錯,正是惡道。”二人隱在瓦壟之內,就看老道站在東廂房下,往下觀看,一無人聲,二無犬吠。惡道悄悄地來到南房東暗間外,一看屋中燈光明亮,老道聲音不大,喊了一聲:“無量佛,你婆媳未曾安歇呢?”少婦此時挨著窗戶坐著,叫道:“娘啊,院中有人。”老太太膽子大點,在屋中問道:“外麵什麼人?”老道說道:“貧道白天與你兒婦看病。”老太太說道:“道爺,我們沒開門,你老人家怎麼進來的?”老道說道:“貧道不走門戶。”老太太說道:“深更半夜你上我們宅子裏幹什麼來了?”老道說道:“貧道前來化緣來啦。”老太太說道:“你化緣白天來呀。”老道說道:“我化夜緣來啦。”老太太道:“夜緣你老人家化什麼?”老道說道:“我要化你家的嬰兒。”老太太說道:“你白天不是知道嗎?方才五六個月。等分娩下來長大了,再送到你老人家廟裏去,伺候你老人家啊。”老道不再言語,進到屋中,推裏間門,進到裏間屋中。張旺與勝三爺二位老者打房上跳下來,站在東暗間窗戶外,打破窗戶紙,勝爺低聲叫道:“賢弟,你千萬沉住了氣。愚兄七十多歲,沒看見過取童子紫河車的,咱們看看老道怎樣害人。”就見老道進了東暗間,老太太一看,老道與白天不同,短衣襟,小打扮,背後明亮亮七口寶劍。老太太說道:“老道你不是好人,我要嚷。”老道哈哈一笑,打子午囊中取出薰藥錘,此錘乃是空的,上有梅花孔透花,雙錘一碰,一隻錘向少婦甩去,一隻錘奔老太太而來,老太太翻身躺在床下,少婦香軀斜臥床上。惡道怎麼不躺下呢?惡道在東廂房上,他就聞了解藥啦,勝爺與張旺在窗外也早聞了寶馬平安散。勝爺低聲叫道:“張賢弟,千萬沉住了氣,看其究竟。”張旺點頭。老道將小包裹由腰間取下來放在床上,取出一個皮夾子,皮夾子有尺餘長,由皮夾中取出小刀子、小剪子、小鉤子、開膛破腹的小家夥,又取四棵釘子,都有七寸來長,一把小榔頭。老道用手指量了少婦的身材,一看東牆是粉壁牆,惡道將四棵釘子插在腰間皮帶上,來到粉壁牆切近,先取出一棵釘子向牆裏釘,當當當正釘在磚上,釘不進去,又抽出來向上稍挪一點,找著牆縫,釘入粉牆二寸多深。上平著釘了兩顆釘子,下麵平著又釘了兩棵,然後用榔頭將釘子再起下來,上邊的兩棵釘子釘少婦的雙手,下邊兩棵釘子釘少婦的雙足,又由皮夾子裏取出一塊磨刀布,將小刀、小鉤、小剪子磨的鋒快。收拾齊備,惡道一看少婦,自言自語說道:“好俊的姿容!我貧道因病不能行樂事,這要是我徒弟張德壽在此,樂何如之!”少婦在床裏倒著,老道一伸手,探身要拉那少婦至床外,剝少婦的衣服,哪知道外麵有一位俠客,一位義士?勝三爺高聲喊道:“好一個惡道!又做傷天害理之事!”老道一探身將燈燭熄滅,口念無量佛:“老勝英,我走一處,你追一處,這都是六月二十八沒燒死老兒勝家之過,今天貧道非跟你拚命不可。”老道出東暗間到明間屋中,雙手一分隔扇,故意將隔扇摔的“叭啦”一聲。勝爺與張旺,在外屋門口一邊一位,就見一道黑影由裏麵縱出,張旺在西邊,勝爺在東邊,這道黑影向外一縱,張旺不敢直從東邊用袖箭打惡道,張旺偏著東北照著那黑影打了一袖箭,就聽“叭啦”一聲,一物落地,原來是一個羅圈椅子,老道抽冷子由椅子後縱出來了。張旺暗中自己栽了一個筋鬥,羞惱變成怒,縱起來點鋼雙钁照著惡道就砸。張旺叫道:“勝三哥!你還不過來拿他。”勝爺笑道:“愚兄平生不會倆打一個,你若拿不住他,你閃在一旁,哥哥拿他。”張旺心中暗道:“勝三爺誠心難我,惡道人稱飛劍道人,飛劍不亞如勝三哥的金鏢。”張旺思索至此,他的點鋼钁,一招緊似一招,老道有心使飛劍,還不過手來,隻有接架之功。戰了二十餘個回合,張旺雙钁虛點了兩钁,縱出圈外,叫道:“勝三哥,你來吧!小弟拿他不了。”原來張旺怕老道的飛劍。勝爺懷抱魚鱗紫金刀,叫道:“張賢弟閃在一旁!千萬不可幫助為兄動手。”勝爺遂叫道:“趙昆福!我有心辱罵你幾句,我怕挑刺礙了好肉。你年已六十歲之人,道門清規,無一不犯,五戒你都犯啦。你取童子紫河車,至少是兩條人命,偷盜竊取,采花殺命無惡不作,言而無信,反複無常,好酒貪杯,取孕婦之嬰兒,你於心何忍?犯了罪的女子,若身懷六甲,尚不即時行刑,還得容他分娩下來,才能行刑。那六月二十八日,你火燒我的喜棚宅院,鏢打我的兒婦,咱倆有仇,你找我,我不含糊,你為何又在我宅院中盜去我師兄的寶刀杆棒?我不能叫我師兄為難,我這才二下南七省,我對天盟誓,找杆棒、寶刀,必要用刀親自殺你!三樣事要有一件辦不到的,我將這條老命拋在南七省,死而無怨。今天老夫要放了你,不算英雄!”惡道聞聽微微冷笑,叫道:“勝英!強存弱死,就在今日。”老道行龍過步,夠上部位,亮雙劍就劈,勝爺一招不讓,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勝爺一還招,就用的是勝家門上的獨門八卦絕命刀,張旺在東房簷下懷抱點鋼钁,注目觀看:適才在樹林我與三哥動手,用的是別的刀法;這回與老道用的刀法,乃是八卦絕命刀,真另有一分妙處。勝三哥在樹林中要與我用這路刀,不用等登出鏢來,我就跪下啦。不表張旺心中之事,單表惡道趙昆福,兩把寶劍神出鬼沒,毫無懼怯之形,戰到二十個回合,勝爺用回燈反照絕命三刀:頭一刀偏著用刀尖在惡道肚臍上一滑,刃朝外背朝裏麵,老道看的真而且真,惡道雙劍一立,向外推勝爺的魚鱗紫金刀,勝爺一看惡道的劍刃子看看砸在刀背之上,勝爺的刀向回一撤,老道用的力量甚猛,雙劍沒砸上刀,雙劍空著往左邊而去,勝爺就勢反手一刀削惡道的太陽穴,惡道彼時想用劍招架可就來不及啦,將頭向下一縮,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正削在楊木道冠上,將楊木道冠削落,擦破頭皮,鮮血向下一流,將眼睛迷了一隻。惡道再一看張旺,蹤跡不見。縱身子上東房,惡道上了東房,腳尖扣著陰陽瓦,心中暗道:“我與勝英仇深似海,他必追我,我給老兒勝英一飛劍。”勝爺此時已擰身縱到東房簷下,看老道上了東房簷,並不逃走,回頭向房下觀看勝爺,勝爺追到房簷下一看老道的姿式,勝爺就明白啦,暗說道:“這小子挨了一刀還不逃走,一定要用劍。”勝爺站在房簷下,下腰要往上縱的架式,老道在房簷上,淨等著勝爺縱起來,好用飛劍劈勝爺。無論什麼人要是身子懸在半空中,就不能躲閃啦,勝爺是久經大敵,早就明白老道的意思,假意下腰要縱,才把刀交在左手,由鏢囊中登出一隻金鏢來,並未喊著,照定老道就是一鏢,老道躲閃不及,這一鏢正打臀部肉厚之處,緊跟著張爺在後房坡給了惡道一花裝弩。惡道這個樂兒大啦:左臀上一鏢,右腮幫子一弩,頭皮削下一塊肉去,身上中了三處傷,惡道一叫勁將房上的瓦踩碎了好幾塊,一翻身由房上掉將下來,寶劍撒手,就聽當啷啷一聲落在塵埃。勝爺暗道:“這回惡道可是惡貫滿盈了。”勝爺由家中起身盟的誓,追惡道至南七省時,紮他一刀,打他一鏢,方消心中之恨。此時勝爺心中非常痛快,總算應了前言啦。勝爺見惡道寶劍撒手,由房上落下來,臥牛式伏在就地,勝爺有心用刀將他殺了,又怕汙了李宅的院子,老太太與年輕的媳婦過日子豈不害怕嗎?再說人命關天,黎民百姓豈能擔得起呢?勝爺想到這兒,心中有了主意啦。什麼主意呢?先照惡道的軟肋梢上紮他一刀,紮進去不拔出刀來,然後與張爺將他架到開窪,再亂刃分屍。老道在地下倒著,勝爺用刀紮他,總得下腰,勝爺方一下腰,就覺迎頭有一道涼風,惡道一翻身起來,夠奔門樓便跑。惡道打勝爺這一鏢,就是勝爺打他的那支鏢,他由房上下來的時候,撒手拋劍,暗中伸手將鏢起下來,挾在腋下,淨等勝爺上他跟前去,出其不意打勝爺這一鏢,這一鏢要不是勝爺,非遭其暗算不可。勝爺立刻縮頸藏頭,還打在鴨尾巾絨上了,這是多麼危險!勝爺心中憤恨,又登第二隻鏢時,惡道已經上卡子牆,勝爺仰手打去,惡道正由卡子牆奔門樓之時,這一鏢正打在惡道大腿之上。可是串皮鏢,這一鏢又打在牆上,將磚打下半塊去。惡道雖然帶了四處傷,都不是致命之處,惡道由門樓上縱下去向東而逃,一瘸一點。勝爺也由門樓上縱出去,張旺也跟出來啦,叫道:“三哥!你回去救醒老太太與少婦吧,將老道交給我,萬一惡道再有餘黨,娘兒倆的性命也就完啦。”勝爺點頭稱善道:“賢弟,你可別叫他走了。”張爺道:“你看他都上不了房啦,他還走得了嗎?”勝爺心中道:“張旺生來的狠心腸,追去開惡賊的膛,我去救寡婦要緊。”勝爺遂仍回來救李氏婆媳。勝爺用盆盛了盆水,並不進屋,隔著門照定老太太臉上一潑,潑了老太太滿臉,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翻身爬起來,一看是一個白胡子老頭,說道:“你是人啊,還是神呢?”勝爺一笑說道:“老太太糊塗,再有災病請名醫,你們婆媳度日,豈有請孤行道人入門之理?這個老道萬惡滔天,他是要開膛取你兒婦的紫河車。老太太,你看看床上家夥他都沒拿走,那就是開膛破肚的小家夥。我們弟兄由此經過,看見老道背著七口飛劍上你家來,我們弟兄知此老道不是好人,才跟下他來,我那盟弟已經追下老道去了。院中有老道的赤金簪子,老太太你拾進來吧,然後你把你們李家當族的人請來幾位,與你娘兩作伴,恐怕老道尚有餘黨前來謀害你們婆媳。你們可別報官,若是一報官,可就麻煩啦。”勝爺語畢,轉身出來。老太太問道:“老爺子貴姓高名?你老人家救了我一家老少,請恩公留下姓名。”勝爺說道:“不必多問,快將你兒婦用冷水澆醒吧。”

勝爺到院中,這才拾起金鏢,擦了血跡,飄身上房,躥房越脊,夠奔大李村東村口外而來。在村口外南北東西觀看,不見張旺哪裏去了,等了有半個時辰,就見西北房上一道黑影,身量矬小,勝爺心說道:“張賢弟必然將惡道處治啦。”來到切近,勝爺咳嗽一聲,道說:“張賢弟回來了。”張旺叫道:“勝三哥!我對不住你,七星真人遁走了。”勝爺說道:“賢弟你腿程甚快,他怎能逃走?”張旺說道:“三哥,我追他至一葦塘,惡賊進了葦塘,我也隨後跟追進去,迎麵正是一個河汊子,惡道跳入水中,眼看他過河上岸,徐徐逃走。勝三哥,我將你老人家仇人放脫,我實在對不住你老人家。”張旺頓足捶胸,唉聲歎氣。勝爺叫道:“張賢弟何必如此?今日夜作三德,都是賢弟你的功勞,他雖然走啦,咱們今天打了他兩鏢一弩,砍了他一刀,這都是賢弟你幫助為兄,要不然為兄焉能打得了他兩鏢,砍他一刀呢?此時他雖然逃走,知道他落在杭州啦,賢弟你再幫助為兄拿他。若是隻火焚我的宅院,我就不找他啦,最可惡他取童子紫河車,這是萬不能容他的。賢弟何必捶胸頓足呢?”勝爺安慰了張旺一番,張旺後悔不及。張旺說道:“勝三哥,你跟我取東西去吧。”走了二裏多地,有一片大樹林子,張旺進了大樹林子,上了大樹,解下來一個包裹。將包裹放在地下,張旺將外麵衣服俱都脫去,取出破大夾襖、破鞋、破襪子,油紙包中取出一點鍋煙子,向手心上一倒,向臉上一揉,又是乞丐模樣。張旺打扮完了,將小包裹包好,老哥倆回錢塘門鄒四店。來到店口,日上三竿,勝爺在前,張旺在後,店夥計說道:“要飯的,進店幹什麼?”張爺方要罵街,勝爺一搖手,說道:“別罵街,都是朋友。”堂官開開北跨院的門,勝爺與張爺進了屋子。店主過來告訴夥計:“往後勝爺不論帶著什麼樣的人進店,可不許攔阻。勝三爺交朋友,向來不以窮富階級而論。”跑堂的給打了洗臉水漱口水,沏上茶。跑堂的說道:“你淨麵吧,大爺。”張旺不洗臉,恐怕沾了水。老哥倆喝了兩杯茶,要了酒菜,跑堂的調擺齊整,老哥倆吃完飯,又喝了一回茶,一夜未能安眠,這才休息。勝爺叫道:“張賢弟,趙昆福是杭州南門外寶靈觀出家,咱們休息休息,回頭咱二人到寶靈如意觀,探聽探聽。”弟兄二人睡到午時,勝爺呼起張旺,俱都擦完了臉,二人奔寶靈如意觀而去。凡庵觀寺院之中,多有遊逛之人,勝爺與張旺二人一同走,真是天地懸殊:一個是富翁老者,一個是乞丐老頭。弟兄二人進了寶靈觀瞻仰佛像,倒有五六個道者,並不見七星真人,老哥倆仍回店中,休息吃飯。夜晚再探寶靈觀,進了廟,打破窗紙向各屋中竊看,有念經的,有養神閉目不語的,勝爺一看這些道者,全都麵帶慈善,俱是吃齋念佛之人。張旺叫道:“勝三哥,我將這些老道殺他兩個怎樣?”勝爺說道:“張賢弟,這就不對了,采花殺命是老道趙昆福,與這些道者毫無關係,何必多殺好人呢?”既然沒有七星真人趙昆福,二位老英雄隻可仍然回店。

不言二老找尋惡道,單言古城村之人,第二撥已到杭州。都是何人呢?小弟兄六位:三太、香五、茂龍、李煜、賈明、銀龍。六位小英雄來到杭州府城裏,關廂鎮店、庵觀院寺、茶鋪酒館,尋找老道師徒,金頭虎見著老道就罵,口中罵道:“小子雜毛你哪裏走!”老道回頭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三太說道:“道爺,我這個兄弟是半瘋。”找了三天不見惡道師徒的下落,金虎頭說道:“明天你們跟著我找,必能找著老道,我會問天卜卦。你們知道我的杵是誰留下的嗎?”楊香五說道:“我們不知道。”金頭虎說道:“這杵是韋馱爺留下的,上打三十三層天堂,下砸七十二層地獄。”第二日,六位小英雄出了杭州東門外,向東南去了二十多裏地,眼前一片樹林,楊香五與金頭虎詼諧,遂說道:“賈爺你該問天卜卦啦。”賈明說道:“你看著吧。”金頭虎打開小包裹,亮出一字杵,挖了一個坑,有一尺見方,將一字杵插在坑裏,三尖二刃朝上,用浮土一埋,金頭虎跪在就地,衝著杵磕狗頭,招惹的眾英雄笑破肚腸,黃三太最不愛笑的人,他都樂啦。金頭虎大聲叫道:“杵大爺!千求千靈,萬求萬靈。我將你老人家由坑裏請出來,向空中一拋,落下來的時候,三尖兩刃衝著哪方,惡道就在哪方。”賈明將杵取出來,晃悠著向空中一拋,落下來杵尖仍向東南,金頭虎說道:“咱們向東南去吧。”眾人也沒有法子,又向東南走了十裏地,連老道的影兒都沒有。太陽都向西轉啦,金頭虎喊道:“黃三哥!我這杵大爺沒有靈應,肚子大爺可有靈應,餓啦。”三太叫道:“賈賢弟!你向正東看,黑壓壓的是一個村莊,咱們到那裏吃飯。”眾人由西向東走去,來到切近一看,果是一個大村落,黃三太在前帶路,剛一進村口,有一老者在村口閑眺,三太控背躬身問道:“老大爺,此村叫何名?”老者一看黃三太壯帽英雄氅,天然的童子氣象,乃是武士打扮,老者說道:“壯士爺,敝村叫方家集,離杭州府三十裏二十裏的最大集場,那兒也比不了方家集。今天是閑日子,要趕上集的正日子,糧米堆積如山,車馬塞道。”黃三太又說道:“老大爺,村中可有飯鋪嗎?”老者說道:“飯鋪有一二十個呢,大家比著作買賣,炒菜喝酒隨便,非常的便宜,不信你們幾位去看看。”黃爺問畢老者,道了一聲謝,老者還了一禮,眾人這一進方家集喝酒,巧遇高人,方家集捉拿惡道。黃三太在前頭引路,進西村口向東去,見路南有一家飯鋪刀勺亂響,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聞聞,味兒多香啊!你們家的玉米麵餅子,要帶到這兒,站在門外,聞著香味吃,有多美呀。”楊香五說道:“你是什麼東西!”金頭虎往飯館子裏就跑,說道:“跑堂的小子,你給我來二十壺茶,一百壺酒!”跑堂的一看賈明,雷公嘴狗蠅眼,大肚子,羅圈腿,一臉的黑麻子,紅眼圈,爛眼邊。跑堂的打量完了賈明,遂說道:“你進來照顧,你就是財神爺,我們不敢錯待。什麼叫小子?”賈明說道:“你是姑娘?”黃三太說道:“掌櫃的你看在我的麵上,我這個兄弟是半瘋。你給我來一壺茶,壺要大,茶葉要好,我們喝著茶,你給配八個應時的菜。”金頭虎說道:“我要炒蚊子心,餾虱子膽。”堂倌瞪金頭虎兩眼,下去沏茶要菜,工夫不大,將茶沏上來。

兄弟六位喝茶,就聽外麵有人說話,先哼了一聲,山西人的口音,說道:“山西人要喝酒,來到福興飯館子啦。”說著話,走到屋中。此山西人一進飯館子,八成滿的座,俱都站起來啦,連黃三太等也都站起身形。此人好不古怪,藍雲緞的壯帽,邊上都破啦,露著棉花,核桃大的紅疙疸,半尺多長的紅穗子,藍綢子棉袍,紫綢子棉坎肩,下邊藍緞子棉靴頭兒,雖然都破了,露著棉花,難得那麼清潔,連一個油點兒都沒有。往臉上看,長眉朗目,一部墨髯,半尺餘長,散滿胸前,根根透肉,漆黑錚亮,好似刀裁的一般。進了屋中,高聲喊道:“老子要喝酒!”跑堂一看,是一個漢奸,不到六十歲,進門就自稱老子,跑堂的心中暗道:“今天我是倒運,剛才那梳衝天杵的稱我是小子,這個一進門就自稱老子。”跑堂的不由的一怒,說道:“你是誰的老子?”山西人說道:“這是我們山西人口頭語,不論到在哪兒,都是老子。你還不服嗎?小子。”跑堂的一看,老頭比他的氣還大,真是買賣人有三分納氣,跑堂的凸了凸腮幫子,說道:“你要什麼菜吧?”老西說道:“南甜北鹹,東辣西酸。老西好吃酸,你給我來四個菜,一個炒肉片配杏幹,再來一個醋餾山楂片,愈酸愈好。”楊香五聽著嘴裏直流酸水。金著虎叫道:“黃三哥!這個老西真混帳,我抽他去。”銀龍說道:“你別不知自愛啦,不能正己,焉能正人?”黃三太說道:“賢弟,你別惹禍,人家花錢吃飯,你管得著嗎?”跑堂的說道:“你這才要了兩個菜,那兩個菜呢?”山西人說道:“那兩個菜,一個醋餾山楂糕,一個烏梅炒酸棗。湯要燴三鮮,紅果、白梨、小棗。”跑堂的聽完啦,說道:“你要的這個菜,灶上都不會做,向來不預備。”老西聞聽,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隨便配四個菜吧,先來四壺酒。”跑堂的說道:“我給你要菜,你可多包涵。”山西人說道:“是吃的就行啊,不得味也給錢。”跑堂的心中說道:“先將他打發走了,就省煩心啦。”將別人的飯菜都壓在後邊啦,先給老西把菜要上來,叫他先吃,黃三太六位的菜,還沒上來呢,先給老西就要上來啦,四個菜一壺酒。老西拿起酒壺來,並不先吃,斟到杯內,拿起來一仰脖就是一壺,又一仰脖又是一壺,口中直說:“這酒不大很好,王八羔子對了水啦。”說著話一低頭,自己“喲”了一聲,說道:“忘了吃菜啦,先喝了兩壺酒。”說著話端起菜盤子來,向嘴裏就扒拉,口中說道:“叫他上肚子裏與酒攙合去吧。”兩盤子菜吃完啦,又拿起兩壺酒來,照樣的喝下去啦,照樣的吃菜,也沒吃飯,叫道:“跑堂的你給我算算帳,該著多少吧?”跑堂說道:“四壺酒半斤一壺,該著十六文;四個菜,六文錢一個,該著二十四文。共合四十文錢你哪!”山西人說道:“不多,不多,很便宜的,我給五十文吧。”跑堂的說道:“我候了吧。”山西人說道:“你候呀?太好啦,就那麼辦吧。”跑堂的說道:“這是我們買賣人的和氣話,要是來了道們的我就得候帳,一天就得將我賣了,都不夠候帳的。”老西說道:“好好。”伸手就掏錢,掏了半天,說道:“出來的慌疏,忘了帶錢啦,你給我寫上帳吧。”跑堂的一聽,這是誠心,遂說道:“我們沒有帳。”老西說道:“對過有雜貨鋪,你不會買一本嗎?”跑堂的說道:“沒有人跟你耍頑嘴。”老西說道:“把帽子給你吧。”跑堂的說道:“破帽子連五文錢都不值。”山西人說道:“把坎肩給你吧。”跑堂擺手說道:“你莫裝傻,紅嘴白牙吃完了,說沒錢?那是不行的。”老西說道:“你要擠我,我就在你們這兒上吊。”跑堂的說道:“可惜你們山西人,你真給山西人現世,山西人哪有你這樣的?”老西說道:“你翻翻我腰中,真沒有錢。”跑堂的說道:“我沒有那個工夫。”山西人唉聲歎氣,口中說道:“真是好漢無錢到難處。”大夥紛紛議論,有的說:“刮風下雨不知道,腰裏沒錢還不知道?”三太將堂倌叫到桌前,堂倌道:“你還添什麼菜嗎?”黃三太說道:“不添菜,那老者吃的飯錢,不用跟他要,我們吃完飯算帳的時候,多算上五十文,我候了那位老者的飯錢啦。”跑堂的說道:“你認識他嗎?”黃三太說道:“我並不認識他,你看那大年紀,捶胸頓足,實在可憐。”跑堂的轉身形來到山西人的桌子上,說道:“你不用候著啦,那邊的客人替你給飯錢啦。”山西人說道:“你還跟我要嗎?你還叫我走嗎?”跑堂的說道:“得啦,我不叫你走,回頭你再吃一頓?”山西人站起身形,連頭也沒回,並沒看候他錢的人一眼。口中說道:“山西人要走啦,山西人要走啦。”說著話,出了飯館子就走了。金頭虎叫道:“黃三哥,你看看這個老東西有多可惡?他連一句客氣話都沒說,這五十文錢花的多冤哪!我去追回他來,我先擂他一頓再說。”黃三太說道:“不必,他就是說一個謝字,咱們就好看了?”黃三太將金頭虎攔住,也就算完啦。

跑堂的給六位小弟兄端上菜來,眾人喝酒,酒至半酣,那位吃飯不給錢的老西又回來啦,他不進屋,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著腰,大聲說道:“山西人吃飯沒有錢給,幸虧遇見晚生下輩來;要不是遇見晚生下輩,真惹不了這不是東西的跑堂呢!這個飯館子真可惡,吃完了飯非要錢不可。”屋中的飯座方才吃飯還有沒走的,聞聽老西之言,俱都一怔,莫不以為新鮮,吃完了飯沒錢,人家給他候帳,連一句承情的話都沒說,反回來轉罵街了,人家倒成了他的晚生下輩啦,世界之上焉有此理?金頭虎賈明,沒有棗的樹,他還要打他三竿子,一聽老西口出此言,狗蠅眼一瞪,提小包裹站起來,就奔老西而來,口中說道:“窮老西你要跑,你不算好漢子,饒候了你的飯錢,我們倒成了你的晚生下輩啦?我是你爺爺!小子,追上你我要不擂你個老王八羔子,我就不姓賈。”老西在前,並不還言,向東緊跑,金頭虎在後緊追。單說飯館子裏眾人,銀龍見金頭虎追下老西去了,叫道:“三哥!賈明不知輕重,倘若鬧出是非來,如何是好?我看這位老頭有點來曆,咱們趕緊跟下去看看。”黃三太點頭稱善,各提起自己的小包裹,黃三太由腰中摸出來有二兩多銀子,放在桌子上,遂說道:“這是我們和那個老西的飯錢,剩下是酒錢。”跑堂的見錢有餘,非常歡喜,遂說道:“謝謝眾位。”黃三太等出了飯館,就見老西進了東西的一條胡同,有個大門朝北,門樓向裏吞著,山西人用手指點,說道:“就在這個宅子,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晚生下輩小孩哪裏去找?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老頭說完了此話,遂向北走。此宅坐北向南,宅子左右東西各有一條胡同,由東邊胡同進去,到宅子後有一段大牆,順著大牆,可以由西邊胡同出來。黃三太此時也進了胡同啦,老西說的話也聽見了,大夥趕奔近前,一看大門外邊有一個字柬,大紅紙寫的黑字,上書告白:“四方親友得知,本宅發賣二刃雙鋒寶劍,龍頭杆棒。”賈明聽蕭銀龍一念字柬,說道:“咱們砸開大門,見一個宰一個!”黃三太說道:“你別唐突,也得打聽打聽是怎麼回事。咱們先找著老頭,問其究竟,咱們打聽明白了,這個老頭話裏有話。”方才老頭進的是東邊胡同,眾人由宅子右邊的胡同追進去的,繞了一個大彎兒,由左邊胡同出來,老頭蹤影皆無。蕭銀龍說道:“賈爺別著急,咱先到胡同外找一個清靜地方,咱們也商議商議再說。”五個人推著賈爺出了胡同,夠奔東村口,六位小弟兄出胡同的時候,由大門裏出來一人,探頭探腦的觀看,隻見五個人,可沒看見賈明,皆因為眾人推著賈明,故此未及看見賈明。

眾人出了胡同,奔村口而來,出了方家集東村口,東北有一片大樹林,六位英雄進樹林一看,蒿草蓬鬆,有些石人石馬,不少的大塚,此乃是宦家的墳地,年久失修。列位,大明朝亡國的時候,殉難的忠臣死了不少,皆因為闖王造反,殺進北京。崇禎並非無道之君,崇禎見大勢已去,殺了太子與皇姑,逼國母跳了禦花園之井,崇禎爺哭得兩目流血,逃到煤山上,自縊殉了國難。彼時一般文武大臣,多有殉難者,總鎮局為國殉難,老太夫人跳入火中焚死,一家老少無一獨生者,此墳塚乃是為國殉難之臣。這大的一座墳塋,蒿草蓬鬆,現出一種荒涼景況。弟兄六位進了墳地,席地而坐,蕭銀龍說道:“賈五哥要打進宅院,不問青紅皂白,豈有此理?這位山西人必有來曆,咱們不知其所以。賈五哥在一路之上,住店吃飯,大叫小怪,拿老頭,找杆棒,難免被人聽去。比如說此山西人,與咱們鏢行之人若是有仇恨者,他用一文錢買一紅紙帖,寫了一張告白,暗中貼在那家大門旁邊,然後他見咱們在飯館吃飯,用智將咱們引到那家,你就亂殺亂砸?斷無此理。那麼一來,豈不上了當嗎?做官的拿賊,還得有真憑實據呢。咱們這麼辦,我先到莊內打探打探,撒謊瞞不了當鄉人,打探打探他這家是幹什麼的,等至夜晚咱們哥六個暗探他的宅院。”蕭銀龍語畢,遂將小包裹遞給楊香五,再進方家集東村口。此時已經太陽平西啦,蕭銀龍來到這條胡同,邁步量胡同的尺寸,一丈二尺寬的大胡同,新蓋的磚瓦房,坐南斜對過有一個清水脊的門樓,門前站著一位白胡子老者。銀龍走到老者近前,控背躬身,說道:“這位老大爺,借問你那,對過這一家宅院是哪一家的?”老者說道:“少壯士爺問他作甚?”銀龍說道:“我方才進了東邊那個胡同,繞了一個圈又出來啦,我看著這家的房子,有點蓋的新鮮,故此打探。”老者上下一打量銀龍,說道:“此家與我是本族,人稱鐵戟將方成。”蕭銀龍說道:“為何稱鐵戟將呢?莫非說是惡霸嗎?”老者說道:“非也。在他先君在世之時,家道殷實,可稱本村的首戶。他先君又是一位武舉,教他習學武術,他下了幾次場,功名未就,然後回家練習武工,專使一條畫杆镔鐵戟。雖然功名未就,這條戟他真學成啦,有千人之敵,人送他一個外號。叫鐵戟將方成。”銀龍笑嘻嘻的問道:“老大爺,他家裏指何為生呢?”老者說道:“開鏢局子為業。”銀龍聞聽此言,杏子眼一轉,心中暗道:“我勝三大爺這三年未回鏢局,我們小弟兄山南海北作買賣,大凡開鏢局的,沒有我們不知道的,怎麼沒聽有這麼一位鐵戟將方成呢?”蕭銀龍思索至此,叫道:“老大爺,他家出入俱都是何如人呢?”老頭一笑,說道:“你是訪事員吧,為什麼問的這樣詳細呢?”蕭銀龍說道:“老人家,我跟你閑談,我看老大爺你很愛談的。”蕭銀龍又和氣,又笑嘻嘻的,老大爺長,老大爺短,老頭也非常的愛惜於他,遂說道:“他家出入之人,似你這宗打扮的甚多,六楞四楞的帽子,都是短衣襟,小打扮,外罩大氅。”銀龍說道:“老大爺,我是愛說閑話,他家裏都有什麼舉動,你是本族,必然知道。”老頭說道:“你還是訪事員哪。”蕭銀龍說道:“不是,老大爺。我是最好閑談。”老頭說道:“他家裏每逢三更半夜,常有趕集的大車來,車上包裹箱子,鋪蓋行李,往宅裏卸。誰要打探他是哪兒來的,便說是由鏢局子拉來的。”蕭銀龍一聽,心中早已明白,暗中說道:“我們家三輩子保鏢,我先祖及我父親,到我這兒又是保鏢,整三輩,向來沒有用大車往家裏拉過東西,這明明是坐地分贓了。”蕭銀龍思索至此,叫道:“老大爺,多打攪啦。”老頭說道:“你也好問,我也好說。”蕭銀龍一樂,又向老頭鞠了一躬,遂說道:“改日再見。”遂出了胡同,仍然夠奔樹林而來,見了五位兄長,將適才所遇之事談了一遍。黃三太說道:“這位山西人實有來曆,明明此家是坐地分贓的巨寇了。”金頭虎說道:“亮家夥拿賊吧。”蕭銀龍說道:“五哥,你又來了瘋勁啦,咱們管不著人家坐地分贓。咱們先在此處休息休息,候到二更來天,咱們暗探方成的宅院,若有老道師徒,必有杆棒、寶刀,那時節咱們再伸手拿賊。”三太道:“六弟說的有理,咱們先散開了,三位兩位的休息,別叫外人看見樹林子裏有人。”於是六位遂分散開了,將小包裹放在就地,靠著大樹休息。此時天光不過掌燈之時,眾人各自坐在小包裹上休息,閉目合睛養神,單等二更多天,夜探鐵戟將方成宅院。二更已過,銀龍將楊香五叫起,六位聚在一處,將大衣服俱都脫去,包了兩個包袱,蕭銀龍找了一棵枝葉茂盛的樹,掛在樹上,然後畫好暗跡。蕭銀龍叫道:“賈五哥!坐地分贓的賊,可都有幾年的苦工夫,咱們不知他手下窩藏多少大案賊,到方家集鐵戟方成的宅院,你可別大呼小叫。”賈明說道:“你們五個人保著我的駕,前頭三位,後頭兩位,我在當中。”銀龍說道:“五哥別玩笑,最好到了方成的宅院,你要多加謹慎。”語畢,六位站起身形,夠奔方家集而來。

到了方成的住所,六位先進大胡同,然後再進東邊小胡同,繞到宅後上了房,躥房越脊,夠奔三道院,北房五間大廳,蓋的形式特別,大廳前六棵明柱,前出廊簷,後出廈子,當院一座天棚,天棚下一對大紗燈,昏暗不明,地下是三合土砸的,大廳裏麵燈燭輝煌,點著五七盞蠟燈。六位在南配房瓦壟蔽住身軀,六位英雄仔細一看,大廳裏麵擺著一桌酒席,北麵坐著倆人,正北東邊上垂手,坐著的賊首老道七星真人,道冠向右邊挽著,身形歪坐著,可是偏右,腮幫子上貼著小膏藥。老道說道:“方寨主,貧道來到杭州,無有立足落腳之地,多蒙方寨主念綠林道的義氣,收留我師徒。貧道與你大師兄林士佩寨主,我們乃是至交,肩不離背,背不離肩,這幾年無一刻之離。像你大師兄,是南七省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由打天下群英會,被勝英師弟蔣伯芳打了一棍,立刻起一道紫嶺,貧道用碗接的血,蓮花湖總轄寨主給用匕首刀開的,當時你未在場,真叫人不忍卒視。群英會散後,令師兄投奔杭州碧霞山,勝英的羽黨又追到碧霞山,林寨主棍傷未愈,又被姓蔣的重棍打了一下,林寨主一怒,氣走了,如今三載之久,未與貧道晤麵。我師徒逃在杭州府,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窮途暮景,蒙寨主不棄,收留我師徒。貧道所用的藥不多了;昨天擬尋找材料配一付藥,勝英又和他黨羽趕到杭州,昨天我正在辦事的時候,老勝英在院中喊叫,我與老勝英動手,被他將貧道的道冠削落,削傷頭上肉皮,又一鏢打在臀部,又一鏢將我右腿打傷。勝英的黨羽老的少的,我都認識,惟獨又添了一個矬子,我不認得,他一弩打了我的腮際。貧道帶傷逃走,矬子在後麵緊緊跟隨,幸天不絕人,麵前遇一道江汊子,貧道下水逃跑,才得脫險。勝英的餘黨甚眾,尋拿貧道,猶如壓沙求油,鑽木取火。我由勝英家中得了一口寶刀,我無以為報寨主天高地厚之恩,我將寶刀奉送於寨主,請寨主觀看。”寶劍在酒席筵前大眾觀看,惡道站起身形,去到大廳東暗間,三太等注目一看,正是聾啞仙師諸葛道爺的寶刀。老道由東暗間將寶劍取來,在大廳之內酒席簷前,一按繃簧,嘎叭一響,大廳之內,霞光萬道。此時老道是站立在東麵,將寶劍遞與坐地分贓的鐵戟將方成道:“方施主,劍並不是勝英之物,乃是他的師兄諸葛山真之物,此劍諸葛山真佩帶多年。”方成接過寶刃,用手指一敲,嗆啷啷帶出一種鋼音來。六位英雄注視方成,此人頭戴青緞色隨風倒壯帽,青縐綢大氅,青綢子短靠,紮綢英雄帶,背後十字絆,年在二十三四,身材五尺有餘,黑臉麵,五官端正,黑中透亮。列位,人的俊美不一,並非白臉人就好看,有黑中透俊的。在他背後有一個兵刃架子,兵刃架子上插著一杆镔鐵方天畫戟。蕭銀龍叫道:“黃三哥,這就是鐵戟將方成。”又看八仙桌西麵坐著兩家賊寇,方成先遞與西麵頭一位,說道:“呂賢弟,你先看看削金斷玉寶劍。”此人伸手接劍,六位小英雄在南房上觀看,此人身高七尺,麵似紫羊肝,一臉疙疸,背後背著一對竹節鋼鞭,茶碗口粗細,將寶劍觀看一遍,說道:“無怪乎諸葛山真成名。”語畢,遂將寶刀遞與下首之人,叫道:“汪賢弟你看看。”此人麵似熟蟹蓋,像貌凶惡非常,在背後插著一條渾鐵大棍,有小茶碗口粗細,黃三太等一看,這條棍比蔣五爺那條棍粗一半還多。此人又遞與那下首之賊,並不是別人,正是非處女即婦人,采花殺命萬惡滔天的惡賊張德壽。方成問道:“道友,老勝英的黨羽,本領高的都是什麼人?”老道說道:“無量佛!勝英的左膀右臂,就是聾啞仙師鐵牌道人諸葛山真,紅蓮羅漢弼昆長老。這一僧一道,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好花綠葉扶著,還有鎮三江蕭傑蕭三俠,九頭獅子孟鎧孟二俠。有兩棵台柱子,一條鐵棍打遍天下,姓蔣名伯芳;又有一個大腦袋是劍客,現在八十多歲啦,人稱鎮三山夏侯商元。還有兩個與綠林道為仇作對的弟兄二人,一個是歐陽天佐,一個歐陽天佑。前三年蕭金台盜萬壽燈,就是大蠻子所為,他弟兄慣講偷竊取有名的人物。前三年群英會他盜萬壽燈,那萬壽燈在鐵箱子之內,封皮封著,鎖頭鎖著,閔老寨主的徒弟在箱子蓋上坐著,不準用熏香蒙汗藥,這三間放萬壽燈的屋子,外邊銅鐵網罩著,屋中牆上有護牆板,窗戶有護窗青石板,青石板方磚鋪地,房頂上網下有金皮子鋼鑄的鈴鐺,網下金鈴鐺未響,屋中一切未動,窗戶未開,蠻子將燈盜出,鎮住天下的群雄。再說還有神刀將李剛、賈斌久、屠老大屠粲。跟勝英換命的人不可勝數,這些人都有驚人的本領。惟有幾個小孩子仗勢欺人,頭一個就是浙江紹興府的黃三太,並沒有多大本領,專仗勝英的名譽,欺壓綠林;還有一個瘦小枯幹損的不長肉啦,名叫小毛遂楊香五;有一個品貌俊美的小孩子,大概不是好人,名叫鳳凰張七張茂龍;又有一個紅旗李煜。最萬惡的短命鬼叫塞北觀音蕭銀龍,小冤家慣用短刀藥酒、蜜餞砒霜,他要向我們綠林道若是一笑,我們綠林道倒黴三年。前三年赴蕭金台之會,閔老寨主的徒弟趙仁、趙義都死在小冤家之手。太倉州的老朋友秦義龍,你沒見過麵,你也有一個耳聞,這位老朋友也死在短命鬼的手裏啦。”金頭虎低聲叫道:“黃三哥,你們五個都被他罵了,就是不罵我。”此時就聽老道說道:“方爺,還有一個沒羞的孩子,家門無德,裝瘋賣傻,他要打仗,茶壺夜壺當兵刃。要在廟裏打仗,香爐簡直亂飛。”金頭虎一聽,低聲罵道:“好一個雜毛老道,你是我的孫子!你大罵,我小罵。”方成叫道:“道友,你不要客氣,你坦然在我這裏住著,勝英之黨羽別位我不認識,黃三太是浙江紹興府結義村的人,他的天倫,是大明家的守備,我先君是武學,他父與我父是同科,我小的時候,我們兩下裏還有來往。小兒黃三太家中就是有倆錢,仗賴老勝英欺壓綠林道,小兒不來還算罷了,他要來到了,一打聽有鐵戟將方成,小兒就得魂飛魄散,小兒就得聞名喪膽!我叫小兒三太站著死,他不能坐著亡。方某也不是說句大話,這柄畫杆戟莫遇上敵手,三太小兒要來了,別說本寨主罵他掩耳盜鈴。”

黃三太性情暴烈,同著五位拜兄弟,聽方成口口聲聲直罵黃三太,當著朋友,實在有一點吃不下去,三太不由的兩太陽冒火,七竅生煙!英雄忍耐不住,左手一扶陰陽瓦,站起身形,抖丹田一聲呐喊:“好一個坐地分贓小毛賊!不要暗地罵人,三太黃爺在此!”一縱身軀縱下南房,蕭銀龍伸手一把未曾揪住,黃三太已縱上南房,隻見大廳裏麵當時燈燭熄滅,就剩了外邊天棚下一杆大紗燈了。大廳的燈光一滅,顯著外麵天棚下的紗燈就亮了,方成忙將大氅脫去,一提畫杆戟縱出大廳,眾群賊明亮亮的兵刃,隨後俱都縱出。方成叫道:“眾位朋友!誰可也不許動手,來個三十二十保鏢的,我自己捉。”工夫不見甚大,老道背定七口寶劍,懷抱寶刃;使鞭的賊人背定竹節鋼鞭,有茶碗口粗細;使混鐵棍之賊,手提混鐵大棍,茶碗口粗細;惡賊張德壽懷抱戥叉皮;伺候酒飯的,俱都是小賊,也各執七節鞭、手叉子、齊眉棍、單殼等,在廊簷下一站。方成一抖畫杆戟,叫道:“小兒黃三太!吃了熊心豹膽,你還要在聖人門前賣百家姓嗎?不如趁早來束手被擒!”借紗燈觀看黃三太,黃白臉麵,古銅色壯帽,古銅色短靠,細腰窄背,雙肩抱攏,五官端正,明晃晃掌中一口樸刀,尖長背厚刃飛薄,夾鋼打造。方成的戟,一寸長,一寸強,顫戟奔三太咽喉便刺,黃三太見戟來的勢猛,三太向旁一閃,刀橫著由戟底下攔腰一刀,賊人的戟向下一砸黃三太的刀,黃三太閃身形抽刀,二人刀戟並舉,就見畫杆戟亞賽蛟龍出水,烏蟒翻身,三太的樸刀閃砍劈剁,纏頭裹腦。黃三太在鏢局子當了三年多掌櫃的,竭力研究武學,學的刀法精奇。南房上塞北觀音一看,方成的戟太重,恐怕黃三太有失,遂叫道:“楊香五!他既口出大言,咱們再下去一位。”楊香五道說:“我下去。”楊香五一飄身縱下南房,一聲呐喊:“小毛賊休要逞能,小毛遂楊香五來了!”楊香五身量矮小,跳起來就給方成一匕首刀,方成的戟向外一裹,此時黃三太的刀照方成肩頭便砍,方成是單戟向外繃雙刀,一條戟吞吐撒放,二位英雄不能取勝。張茂龍一抖亮銀錘,口中叫道:“毛賊方成休要逞能,鳳凰張七張茂龍在此!”方成獨戰三位,李煜又飄身下來,叫道:“賊人你是賢愚不分,李二爺來啦!”四位戰方成,方成並無懼色。金頭虎叫道:“蕭銀龍,你也該下去啦!”蕭銀龍說:“你呢?”賈明說道:“我不算數,群賊這時他們雖不能動手,一會兒可就都動手啦。那個使鐵棍的,我看見他,我就害怕,我是不敢上。”蕭銀龍一飄身也縱下南房,口中叫道:“方成毛賊!你是賢愚不分,助紂為虐。少爺蕭銀龍在此!”亮雙筆撲奔近前。方成雖然梟勇,五位英雄的武學也不弱,一條戟左右盤旋,獨戰弟兄五位。戟乃百兵之祖,方成這條戟蛟龍出水、烏蟒翻身,雖然五位拿不住他,他也贏不了這五位。單戟橫欄堅架,工夫不大,黑臉麵熱汗直流。正在激戰之間,惡道抱著寶刃,念無量佛:“黃三太是勝英的眼,勝英在杭州呢。蓮花峪、蕭金台、蕭玉台、杭州的碧霞山,全都被勝英打破,方施主你我走吧。”方成聞聽惡道之言,畫杆戟一晃,眾英雄向兩旁一閃,方成縱出圈子向東北一拐,出月亮門,前頭惡道,後頭方成。三太叫道:“眾弟兄,追!”蕭銀龍叫道:“黃三哥!他這一走,未必非計。廊簷下二十多位賊人,俱都沒動手呢。”黃三太說道:“賊人抱著寶刀逃走,分明是龍潭虎穴,也得追下去。”銀龍說:“要追賊人,咱倆在前,香五、茂龍、李煜在後,可要跟緊了。”五位英雄這才向下追趕,方追出月亮門,賊人向北去,六尺寬闊石鋪地的甬路,用腳一踩,紋絲不動,由南向北追去,就見惡道與方成俱都轉入綠陰陰翠竹林內。五位追到離翠竹林切近,就聽翠竹林內梆梆一陣梆子響,那翠竹林裏麵有條小道,由翠竹林闖出來十二位人來,東邊一排六位,西邊一排六位,前邊三個人抱著弩匣,後邊三個人掌中搭箭,六尺寬的江石子甬路,東西兩旁俱都是三合土砸的板平的便道,梆子一響,亂弩亂箭齊發。由正北向南的時候,淨走的是六尺寬的江石子甬路,六位英雄探方成的宅院,就是金頭虎有金鍾罩,他並沒下來追。銀龍叫道:“黃三哥!咱們倆向西縱,後邊的向東縱。”蕭銀龍頭一位縱上便道,向下一沉,腳尖一較勁更向下沉,黃三太再縱上便道,兩個人分量重,向下沉得更快。蕭銀龍叫道:“黃三哥,扔家夥!二人各把家夥一拋,一攏自己腿腕子,元寶式墜落陷坑。坑有一丈三四尺深,坑底下鋪的石灰,二人下去一砸石灰,俱各迷了眼睛。東邊的楊香五、張茂龍、李煜,也落於坑中。陷坑做得精巧,別說是黑夜,就是白天也看不出來。老道叫道:“方爺你看看,這夠多省事!快叫弓箭手用大杆子向上搭。”弓弩手取過了鉤杆子搭上來。老道說道:“眾位辛苦點,不用找扛子啦,每位扛一個就行啦。”弓弩手將五位扛起來,一個人拿著五位的家夥,夠奔大廳。來到天棚下,將五位橫躺豎臥,向地下一拋,老道與弓弩手將五個人身上俱都搜了,又將五位頭巾絹帕撤去,火折、火扇子、飛抓暗器俱都取下來。白天金頭虎要打進宅院之時,有人出來看見五個人了,遂回奔本院告訴了老道七星真人與鐵戟將方成,老道聞聽說道:“這五個我都認得,乃是無能之輩,他們今夜必來,貧道略施小計,叫他們這五個小冤家,一個也走不了。”賈明在前,五個人在後頭擁著,出來的那個賊人,未曾看見金頭虎,故此報告的是五位。老道與方成計議妥善,夜晚擺酒取出寶刀,叫大夥觀看,方成口口聲聲單罵黃三太,為的是將三太等激下來,好擒他們。老道抱著寶劍一跑,蕭銀龍知道是計,黃三太也明明知道是計,無奈千山萬水來到杭州,尋找的是惡道與寶劍,今見了寶刀,眼看著惡道欲走,豈能舍得了呢?

這五位中了計,搭到前院天棚下,將身上東西俱都搜清,惡道向方成說道:“方寨主,這五個人你打算怎麼處置?”方成說道:“我這個宅院子向來沒傷過人命,弟兄們做買賣俱都是出去五十裏之外,咱們將這五個抬到遠處,一刀一個。”老道說道:“勝英現在杭州,這五個人倘若走一個,被勝英知曉,你想想你這座宅院,比碧霞山、蓮花峪、蕭金台如何?倘若往外麵抬這幾個,再被勝英餘黨瞥見,你這座宅院,是片瓦不能留。”方成聞聽,說道:“依道爺之見,打算如何?”老道說道:“我意欲將這五個人,在大廳前明柱上一綁,俱都開膛摘心,我們重整杯盤。我現在帶傷幾處,流了不少的血液,中氣大虧,那有錢之家服補益之藥,多用參茸,殊不知人心這種東西,比什麼補劑都力大,人參鹿茸的火最大不過。方成一聽惡道之言,有點耳軟心活,遂說道:“全憑道爺辦理。”惡道說道:“這是勝英得意門生,先將三太捆在明柱之上。”毛賊將三太捆好,大廳前六棵明柱,將三太捆在東邊第一棵明柱之上,第二棵明柱是楊香五,第三棵明柱蕭銀龍,第四棵明柱張茂龍,第五棵明柱李煜,惡道俱都將眾人發髻分開,拴在上邊,兩條腿用繩捆在下邊,旁邊是眾人的衣帽拋了一地。惡道將眾人捆在明柱之上,口念無量佛:“你們來了五個,這是六棵明柱。”賈明在房上,伸出大拇指來放在嘴裏含著,心中暗道:“小子,這還有一位呢。”不表金頭虎未敢下來,幸免於難;單說惡道派人預備淨水盆一個,大水桶兩個,一把牛耳尖刀,惡道手執牛耳尖刀,來到三太近前,念了一聲無量佛:“三太小兒,你也有今日嗎?”正在此時,過來一個賊人,名叫李二橫子,說道:“道爺,這點小事,還用你老人家動手?交給我吧?”惡道聞聽,說道:“貧道這兩日精神不足,力氣虧損,貧道這是嚇唬嚇唬小兒三太。”黃三太厲聲說道:“古城村沒將你活埋了,叫你多活幾日。黃三爺豈俱死哉,你是報應還沒來到呢,你還不定怎死呢。摘心開膛,任爾所為,何必嚇唬?”李二橫子接過刀來,王老二在旁邊提著油布給李二橫子擋著前身,為的是血跡不濺在身上。惡道在旁,告訴李二橫子開腔摘心之法:“將心摘下之時,將心放在涼水盆中,將心浸白了,切成薄片,預備蔥薑蒜花椒大料,蔥要切的一寸來長,多加香油煎炒,再防備人心向外跳,活人心切成片也向鍋外跳。”惡道在一旁滔滔不斷,指示做人心湯之法。李二橫子、王老二二人,將一切東西預備齊整,涼水盆端到黃三太跟前,李二橫子手執鋼刀,王老二手拿小鉤子、小剪子,李三橫子左手點著三太的胸口窩,右手的刀照定三太肚臍下,就聽噗的一聲,死屍翻身栽倒,不知黃三太性命如何,群賊一陣大嘩。列位,黃三太在明柱上捆著,何以翻身栽倒呢?原來李二橫正要下手的時候,沒防備東房上還有一個討厭鬼金頭虎賈明呢,賈明在東房上揭下兩塊磚來,取出腰間的飛抓,將絨繩割一二尺長一塊,十字花兒將磚捆在一處,李二橫子方要向三太肚臍上紮的時候,金頭虎掄起磚來,照定李二橫子太陽穴砸去,這一磚不偏不倚,正打在李二橫子太陽穴之上,隻見萬朵桃花開,腦髓皆崩,死屍翻身栽倒塵埃。拋磚這宗工夫,乃是傻小子慣技,自幼兒專學拋磚扔瓦,真比打鏢都準。這一磚救了黃三太一條性命。群賊一陣大嘩。方成問道:“什麼人?”金頭虎在房上答道:“我!小子。”趙老道叫道:“方寨主!我沒說在後頭,你看怎樣?”方成說道:“拋磚砍瓦之輩,還有什麼本領?待我拿他了。”說著將大衣脫下,手提镔鐵戟,來到天棚下。金頭虎方才看見方成戰三太等,金頭虎知道方成的武學高強,金頭虎比猴還靈,心中暗說:“我一跑,他們不能殺我這五位弟兄,這是他們作賊的規矩。”方成奔東廳房而來,金頭虎躥房越脊向北而逃,逃在方成院後,有一道橫牆,一丈來高,金頭虎縱身子上了大牆,向牆外一看,是一片青草蘆葦,深可沒人,一望無際,金頭虎跳下大牆,進了葦塘,趴在裏麵,連大氣都不出。方成跟蹤縱在大牆上,舉目眺望,傻英雄蹤影皆無,方成明知是進了葦塘啦,方成心中憤恨,知道是葦塘裏麵磚頭瓦塊很多。這是一片旱葦塘,這塊葦塘二裏來的地,是方家公眾的,這家三分,那家五分,共合是二裏來地長,有江洋大盜給方成出主意,由大廳挖下地道,通連旱葦塘子,在旱葦塘子之內,放了些茶碗大的磚頭石塊,這本是有作用的,方成是江洋大盜,防患未然起見,倘若破了案,不是官人的敵手,由地道跑入葦塘,裏麵磚石瓦塊,為的是打敵人的,這一來不要緊,給賈明預備啦。賈明跑到葦塘裏麵,塘下一摸,完全是飯碗大的石塊兒,大聲都不敢出,拿起兩塊石頭來,在裏麵淨等賊人追進來,他好拋石頭。方成兩條腿騎在大牆上向葦塘中觀看,明知道金頭虎進了葦塘子啦,他不敢進去,方才賈明砸李二橫子,方成看得明白,磚拋得太準啦,倘若進去,必被人家暗算。方成騎在牆上喊道:“拋磚砍瓦,鑽葦塘子,不算英雄好漢;是好漢你出來,與方某戰上幾百合!”賈明在葦塘之中,心中暗道:“我不是你的敵手。”方成見敵人不出來,遂又說道:“方某饒爾不死,我去也。”金頭虎在葦塘之中看得真切,方成下了大牆,金頭虎自說道:“我是屈死鬼,我跟上你啦。”金頭虎由葦塘裏麵出來,又來到三道大院,蔽在東廂房後坡。惡道問方寨主道:“可曾將敵人拿住?”方成說道:“此人沒有品格,進入葦塘啦。”老道說道:“此人沒品行,先將這五位開完膛,然後拿他。大肚子,羅圈腿,跑不了他。”方成說:“全憑道爺處治。”老道問道:“哪位動手?”別人都不敢言語,王老二自告奮勇,叫道:“道爺,我辦此事!”拿起刀來,將油布圍在下身,方要下手,就聽東廂房上有人說話:“小子,磚又下去啦!”王老二拋刃喊道:“我不開膛啦!”方成聞聽,不由得大怒,說道:“本寨主饒爾不死,你三番五次攪鬧。”說著話又將大衣脫下,一抖畫杆戟,縱上東廂房,金頭虎是輕車熟路,躥房越脊,仍然夠奔那片旱葦塘而去。方成騎著大牆,說道:“你無品格,方某去也。”金頭虎說道:“我還跟著你。”方成來到大廳,叫道:“道友!我雖然在綠林道年淺,常聽有人講究,若是三個拿著兩個,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必須全拿著一塊殺。這五個不能殺啦,必須將那人捉住,一同殺害,那才算不違綠林道的親友呢。”老道說道:“方爺言之有理。捉拿此人不難,此人羅圈腿,大肚子,跑得不快,四麵將他圍住,方爺你本領高強,你在東麵,貧道把住北麵,雙鞭將呂爺把住南麵,鐵棍將汪爺把住西麵。拿住他不能開膛,先破了他的金鍾罩,挖他的眼睛,斷去他的十指,一片一片刺他的肉。這東西最可恨不過,綠林道的朋友,不知道他害了多少。”

金頭虎在東廂房上聽得真切,心中暗道:“四麵圍住我,我受不了,我先跑吧。”躥房越脊,原路夠奔葦塘。背後並沒有人追他,順著大牆有一條小道,向東跑去,前麵有一片樹林子,賈明進了樹林子,坐在就地,喘息了半天,定了定神一看,原來是宦家墳地,站起身子,來回地踱來踱去,自己心中思索:“黃三太等俱都被賊人拿住,我們是磕頭弟兄,又是老交情,若是我獨自逃走回到家中,我父親要問我外麵的事情,我若說了實話,我們六個人乃是一同出來的,他們五個人被人家拿住,俱都殺啦,單獨我一人回家去,我的天倫焉能饒我?要是不家去,見了我和尚師傅與勝三大爺,這件事完全說不出去。”金頭虎思索至此,自己一晃衝天杵,自說道:“此事總得報仇。”又一想:“打不過人家,若要將我捉住,也是一塊兒開膛挨刀。”金頭虎在墳地內自己來回尋思,萬緒縈懷,忽然想起家來,不由的一陣酸心,不覺潸然淚下。倘若真回方家集與賊人動手,必然被人家拿住,絕無生理。賈明將牙一咬,自言自語道:“父母的遺體,豈容賊人碎屍萬段?倒不若自己行了拙誌,落一個屍體完全。”抬頭向東北一看,一道大河,離墳地不遠,賈明說道:“倒不如跳河,落一個整屍吧。”方要去投河,自己一想:我會水,跳下去我要是不喝水,還不能就死;要不然撞死在樹上吧,我有油錘冠頂的工夫,刀剁斧砍都不怕,撞暈了就不撞啦。有什麼高人,能給我出一個好主意,死得又舒服,又落整屍首,又沒有這麼一個人。有了有了,莫若上吊吧,隻要吊在樹上,再想摘套,胳膊也抬不起啦。賈明將心一橫,摸出來飛抓絨繩,尋找歪脖樹,找了半天也沒有,連一棵歪脖樹都找不著。“得啦,就這棵小樹吧。”一抖絨繩搭在樹枝之上,係好了套兒,自己拉了拉說道:“真結實,行啦。”麵對小樹說道:“你就是我的孝子賢孫。”賈明死誌一生,叫了一聲:“娘啊!見不著啦。爹呀!見不著啦。兄弟妹妹,永遠不能見了。黃三哥,你們死活,我還不知,我先走一步吧,咱們弟兄生也在一處,死也在一處,鬼門關上相逢見麵吧。”賈明語至此淚如雨下,頸子向套裏一伸。

正在此時,忽聽背後有人叫道:“明兒!就是這樣能耐?專會上吊呀?”金頭虎一抬頭,說道:“我可沒上吊,都知道我好玩笑。”用手一抹眼淚道:“是哪位呀?”一看此人掌中一條白素素的盤龍棍,賈明不由的喜出望外,說道:“五叔哇!”蔣五爺答道:“正是蔣伯芳。”金頭虎歡喜的不知東南西北了,說道:“真是傻小子有造化,五叔你打哪兒來呀?”蔣五爺說道:“頭一撥勝三哥,第二撥你們六位,第三撥就是我。由莫州起身,沿路之上,庵觀寺院,找尋惡道師徒,及勝三哥你們小弟兄六位,直至杭州府我並未見著一個人影兒。一天晚晌住在小王村,一個單間屋子,原來是一個小店,我獨自一人悶悶不樂,早早安眠,朦朧之際,忽聽敲門的聲音不大,我是和衣而臥,提棍出來,並無一人,我回到屋中仍然安眠,方入夢鄉,又有拍門的聲音,我又提棍而出,仍不見人,我縱身形上屋向四外一看,有一道黑影,奔此方而來,腳程很快,跟至此處,那道黑影蹤影不見,正遇你在此痛哭。”賈明叫道:“蔣五叔,你不知道我好玩笑嗎?拍門是我,頭一回你出來,我就向這兒跑,你沒追,第二回你才追我,我將你引到這兒來啦。”五爺說道:“三裏多地,我怎麼沒追上你呢?”賈明說道:“平日他們都說我腳程太慢,這幾年我淨練腳程啦。”蔣五爺定睛一看,賈明眼淚還沒幹呢,遂說道:“我會追不上你?不對不對。你說實話吧。”賈明說道:“五叔,幹啦,三太、楊香五、茂龍、李煜、銀龍,他們五個人都在前麵方家集被人家拿住啦,眼看著要開膛摘心,惡道師徒的計劃,要炒心片,熬人心湯。”蔣五爺問道:“他們何以到方家集被獲遭擒?”賈明遂說:“白天在飯館吃飯,山西人吃飯沒錢,黃三太候飯賬,山西人罵街,我們追那山西人,追到方家集有一條大胡同,那老西一進胡同,就不見了,我們看見有一家門口,貼著紅柬帖,上書‘發賣二刃雙鋒寶劍,龍頭杆棒’。我們夜探方宅,他們五個人被人家拿住,惡道要開膛摘心。”蔣五爺聞聽,口中叫道:“明兒引路,方家集去救三太五人。”賈明在前,蔣五爺在後,仍由原路而來。來到大牆根下,賈明問道:“五叔,我師傅老和尚是你什麼?”蔣五爺說道:“那是我師兄啊。”賈明又問道:“我父親呢?”蔣五爺說道:“那是我七哥呀。”賈明說道:“你是我什麼?”蔣五爺說道:“你不用多煩,有什麼事快說吧。”賈明說道:“沒有別的事,侄兒方才被人家追了好幾個跑,這回你得給我找找場麵。”蔣五爺說道:“那是當然。”賈明說道:“你得聽我招呼,你先到東廂房隱住身形,將棍放在瓦壟之內,我先下去與賊人答言,我招呼你時,你可當時就得下去。”蔣五爺說道:“這有何難?”賈明說道:“你可別走了,你要一走,他們就將我宰啦。”蔣五爺說道:“豈有此理,不要耽誤時候啦。”

賈明來到東廂房,蔣五爺伏在後坡,亮銀盤龍棍順在瓦壟之內,賈明故意踩碎了房上的瓦,大聲喊道:“好一個坐地分贓之賊!要害我三哥?大英雄賈明來也!”老道說道:“方寨主多要留神,這小子可不敢如此。”方成笑道:“道爺太長他人的威風了。”金頭虎跳下東房,方成合著镔鐵戟,賈明說道:“小毛賊如知時務,獻出老道師徒,跪倒叫金頭虎三聲爺爺,我能饒爾不死;要動上手,大英雄收招不住,毛賊你有性命之憂!”方成說道:“你可別跑,你品行不端,方才追你幾個跑。”賈明說道:“小毛賊,方才大英雄耍笑你,你也沒拿耳朵摸摸,咱們爸爸明清八義鑽雲太保賈七爺,我師傅紅蓮羅漢弼昆長老,神通廣大,佛法無邊,摘七星換北鬥,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風喚雨,外有七十二變。咱倆畫個圈,單打獨鬥,誰要出圈,便是狗熊。我用一字杵畫圈。”說著畫了一個圈,有兩間屋子大。方成說道:“你緊自不動手,寨主爺可要用戟紮你了。”賈明道:“毛賊你提住氣,找得念咒。”金頭虎遂臉朝上,先咳嗽兩聲,口中念道:“天靈靈,地靈靈,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勝三大爺何在?”惡道與方成仰麵觀看,並不見有人。賈明說道:“為何勝爺不來呢?啊啊,年邁啦,七字真言調不來啦,拘一個年輕的吧。天靈靈,地靈靈,蔣五叔何在?”老道聞聽,嚇了一機伶,並不見人,賈明不見蔣五爺下來,老道四顧無人,賈明說道:“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蔣五叔你要不下來,可就沒有好聽的啦。”蔣五爺聞聽,又是氣又是笑,站起來,一聲呐喊:“大膽的毛賊,飛天玉虎蔣伯芳來也!”老道念了一聲:“無量佛,我的佛!”群賊一陣大亂,蔣五爺合棍縱下東廂房,要單棍獨鬥群賊。惡道乘亂之際回了大廳,將大廳燈光熄滅,一拉張德壽的衣服,爺倆進了東暗間鑽於床下,借地道暗暗而逃。方成是蠢材,老道方一來的時候,就以老道為推心置腹之人,方成就將地道告訴了老道,言說官兵困了宅院都不要緊,我大廳東暗間有地道,直通大牆後葦塘。

不表老道師徒暗自逃遁,方成手提畫杆戟觀看蔣伯芳,麵如白玉,一身吉祥白的衣服,掌中盤龍棍一條,猶如雪霜一般,粗似鴨卵,燈光之下看不見赤線穿雙眉,隻見俊美少年含著威風,風流才子隱著一團殺氣,年在二十來歲。方成耳聞蔣伯芳一條棍縱橫十四省,這一見麵倒有點不甚相信了,方成雖然是蠢材,心眼還算活動,口中叫道:“你就是飛天玉虎蔣伯芳?聞名不如見麵,不用本寨主拿你,我派一位朋友,就拿了你啦。”遂回頭叫道:“汪寨主!請你捉拿蔣伯芳。”房簷下一個賊寇,手掌混鐵大棍,有茶碗粗細,麵似熟蟹蓋,身高七尺,凶若瘟神,比五爺這條棍粗一小半,長有一丈餘。金頭虎一看,嚇得向東而退,心中說道:“姥姥,這一棍能砸得我入地三尺。”汪賊向蔣五爺身前走來。五爺緊皺雙眉,心中暗道:“我打遍天下,未遇見過這樣的一條棍。”賊的渾鐵棍夠上部位,泰山壓頂奔蔣五爺頭上打去。蔣伯芳遇這種兵刃,都用棍橫著搪,蔣五爺一看賊人這條棍比自己的棍重得多,五爺思至此,先閃開了身軀,用盤龍棍向外一繃賊人的棍,就聽嘎嚓一聲,渾鐵棍彎啦,原來這條棍是鐵葉包的。金頭虎喊道:“小子!你可將我冤苦啦,我要知道你的棍不是真的,咱倆早就滾上啦。”蔣五爺向上一跟步,縱起身來,用了一招野雞抖翎,橫著奔賊人太陽穴打去,就聽“撲”一聲,萬朵桃花開,腦髓皆崩,鐵棍將汪德興打死。雙鞭將呂達成向上一縱身形子,竹節鞭有胳膊粗細。五爺明白八成,這兩條鞭必是紙糊的元寶,也是假的,坐地分贓的賊人,拿這倆人當台柱子。五爺縱起身形,夠奔賊人頂梁便打,雙鞭將呂達成急忙用雙鞭使了一招雙插花,向上一架,他焉能架得住五爺的盤龍棍?木鞭向下一隨,棍著頂梁,鮮血崩流,翻身栽倒。眾賊人一看蔣五爺英雄非常,果然名不虛傳,不約而同全都暗自逃走,將方成的財物搶掠一空,誰也不肯空手而走。方成坐地分贓三年,來得不善,去得更易,前道院有方成的老家人,大聲喊道:“眾位怎麼一點麵子都沒有?”惡賊人說道:“將老東西殺了。”老家人見事不好,嚇得藏在在一旁去了。你道方成乃是祖遺的家產,雖然自己中興,產業也有先人不少,不由的眼睛就紅啦,一抖镔鐵戟奔蔣五爺胸前便刺。蔣五爺一閃身,用棍一繃,就聽嗆啷啷一聲響,鐵戟猶如金雞亂點頭。蔣五爺就勢順風掃敗葉一棍,方成的戟向外一繃,遂緊跟著縱起身,向蔣五爺頂梁便砸,蔣五爺用鐵門閂的架式一橫,震得方成虎口發酸,這才知道,棍掃十四省的英雄名不虛傳。畫杆戟烏龍出水,五爺盤龍棍玉蟒翻身,蔣五爺仍是八八六十四棍,亮銀神八棍、達摩傳八棍、出手棍八棍、火燒天八棍,前八棍雷風震動,後八棍鬥轉星還,盤龍棍珍珠點地,抱月棍老君坐禪,護身棍隨身亂轉,得勝棍妙法無邊。黑白二英雄殺成一團,蔣五爺衣白臉白盤龍棍雪白,白得猶如白雪;方成臉黑衣青,畫杆镔鐵戟漆黑,恰如白虎帥巧遇黑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