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該項消息傳入記者俱樂部時,我手上是13張的國仕無雙牌。過去,也曾完成數次國仕無雙,但13張牌則是學會打麻將以來的第一次!
帶進消息的是今年春天才進入我們報社的福地。福地很激動,一衝進記者俱樂部,立刻高聲說:“發生命案了!年輕女性怪異地陳屍飯店房中,聽說是曾在‘波尼爾’待過的比奈子。”
對麵的大貫———他是競爭報社的記者———馬上一把推倒牌。大貫敗得一塌糊塗,每個100點的籌碼隻剩下幾個,而我贏了他所輸的部分———但還未到結束之時。大貫滿麵笑容。
在我之前摸牌的東田略帶遺憾地說:“不能打完嗎?”“這是早就約定好的。”大貫回答。在記者俱樂部打麻將,一旦有案件發生,當場就終止,一切輸贏皆不計。當然,如果四人皆同意繼續,那是另一回事。大貫當然不想繼續下去。我推下13張牌的國仕無雙,又立刻弄亂,這是牌局告終的暗號。
“福地,現場在哪兒?”“元町山丘上的M飯店。”“是比奈子沒錯嗎?”“飯店的住宿登記卡上登記著花村比奈子,這是她的姓名吧?”
確實如福地所言,但我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同姓同名的人太多了。何況,比奈子會……我的胸中一陣刺痛。
最後一次見到比奈子是三個月前,當時,她剛辭掉記者俱樂部附近的“波尼爾”咖啡屋的工作。她看起來非常幸福,在初夏明亮的陽光裏,舞蹈般地走在銀杏路樹下。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她!她和我對望一眼,微笑了,那是再堅硬的心都會被融化的微笑。
“你好像很幸福。”我說。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應該說一些其他的話才對。若是以前的比奈子,一定會馬上反擊,因為,她的個性就是這樣。但這時的她不同了。她說:“看起來這樣嗎?是的,我非常幸福。”已經不是不好意思的年紀了,但我仍感到不好意思。我凝視著比奈子,她也以美麗的眼眸回看著我。總覺得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光彩的眼眸。不隻是覺得,事實上是未見過!
“幸福……是嗎?”我喃喃低語。“是的。”“那太好了。”“你真這樣認為?”“我不想騙你這種年輕女孩。”“我知道。”她點點頭。然後,她輕輕說了聲“再見”,轉身往前走。
幾步之後,我回頭。她並沒有回頭。早已預期她一定是這樣,然而還是有些傷心。當然,也不是很傷心,畢竟已不是容易受女人傷害的年齡了。我已是年過35歲的資深記者,早已不再感傷。我親眼見過太多人的生與死。關於我的眼睛,她曾說過:你隻相信自己所見到的事。不,我的眼睛如何都無關緊要,因為,我的眼睛本身並無多大的意義。我隻想說,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個19歲的女孩。
“你幾歲了?”“你認為幾歲?”她挑釁似地反問。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小野貓”這個名詞。“19歲吧!”“問誰的?所以嘛!我才討厭新聞記者。明明已經知道,何必再問?”“好記者對任何事都必須求證。”“那麼,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了?”她滿含諷刺意味地問。當然,這不可能是工作。如果和女人睡覺是工作,不知該有多好!這話雖嫌低俗,卻是肺腑之言。
坦白地說,這段對話是和她睡覺後翌晨發生的事。以時間上而言,距最後一次和花村比奈子見麵,又是往前三個月的事了。最初,也曾打算和她上床。我在伊勢佐木町的酒吧喝過酒,獨自回家途中時,遇見她。知道我就住在附近,她主動說是不是能去看看。“可以。不過,發生什麼事你可不能哭。”體內多少有點酒精成分,我說。“會發生什麼事?”“誰知道!”“是嗎?你明知道才說的,不是嗎?”“如果你這麼說,可以回去,又不是我邀你。”“你一定認為我會嘍?好,我決定去。”她說。坦白地說,我真的沒打算發生什麼,而事實上卻發生了。令我驚訝的卻是:她完全不在乎!我說要睡沙發,她反而當著我的麵坦然褪去衣服,躺在床上。“要過來嗎?”她問。“年紀輕輕的,倒想試試我這種老男人……”“或許吧!你討厭被試?”“從學生時代起,我就不喜歡實驗。”
話雖如此,我還是站起身。不是替自己申辯,其實,若被拒絕,我也不會堅持,我不希望勉強別人來滿足自己的欲望。雖然不常有女人睡在我床上,卻也並非第一次。關於她的身體,我不太有記憶。別誤會,我並不是因過分沉溺而無記憶,隻是,男人和女人要充分了解,一次是不可能的。小說裏常有初次上床的男女就互相達到恍惚境界的描寫,但是,那隻是小說作者的低俗猜想。事實上,不管是什麼人,絕對無法如此動物化!就因為有過那件事,最後一次見麵時,她急劇的轉變才令我愕然。而知道她死亡時,我更愕然了。
二
飯店建造於可俯瞰橫濱港的丘陵上。雖是9層建築,卻因地點關係,看起來比實際更高。現場在5樓。我們趕到時,調查人員和鑒定人員已先到,別說命案現場的房間,連門口都無法接近。櫃台的職員困惑似地望著我們,幾位客人反而眼中充滿好奇的光芒。人類對於與自己無關的人的死亡,總是兼具無責任的旁觀者和冷酷的法官的漠然,而我們就成為他們的代言人。
“什麼時候發現的?”福地掏出記事本,問櫃台的男職員。“剛剛。”“剛剛是什麼時候?”“約摸一小時以前吧!我不知道正確時間……”“發現者是誰?”“負責打掃的服務生。”“姓名是?”“姓田穀,不過,目前人不在這裏。”“在什麼地方?”“這……”“在飯店裏吧?”“大概在。”
福地的詢問法令我氣得牙癢癢的。而大貫早已不知去向。如果我和大貫是同樣的立場,一定也會采取同樣的行動。依福地的方法,問出眉目時,太陽早就下山了。
我留下福地,開始搜集和自己很親近的人生前的資料,對我而言,心理上毫無排斥感。不是我冷酷,而是早已養成職業性習慣了。
我查出來的概要如下:發現者是田穀勝夫,23歲。時刻為下午兩點左右,正要前往打掃房間時。上午,約摸10點鍾,田穀想打掃509號房,亦即花村比柰子所住的房間。但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田穀先打掃完其他房間,正午時,再去看一次,牌子仍未變。睡到正午的客人並不算少。下午兩點,田穀先撥內線電話至509號房,想問何時可前往打掃。另一方麵,也是想求證一下,因為有些客人隨手掛上牌就外出。但無人接聽,這表示客人並不在房內。田穀帶著備用鑰匙前去,打開門。他邊吹口哨,邊走進去,心想:果然是忘了拿下牌子。但客人睡在床上!長發垂至地板,枕頭掉到一旁。田穀怔住了,一瞬間,他以為見到不該看的場麵,狼狽地想立刻退出房間。因為,客人如果醒來,一定會大罵他!就在此時,田穀感到情形有點怪。那位女客人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熟睡!他小心翼翼,慢步走近。床頭櫃上,有個裝安眠藥的空盒子,藥瓶則掉在腳邊。田穀慌忙衝出房間。
根據櫃台的住宿登記卡,女客人是花村比奈子,住在中區日本大街。但是,經查,並不是此人居住。死者是前一天下午住進飯店。她在三天前以電話預訂房間,預定住宿兩天。依接到電話的櫃台人員的證言,應該是比奈子的聲音。不過,嚴格說來,並無任何證據可證明是比奈子,櫃台人員問是誰要住宿時,對方回答說是她自己。
房間是附帶浴室的單人房。到旅館時,她並未攜帶任何行李。飯店方麵依慣例要求先付費,金額為1萬元。她當場支付1萬元。住進房間大約在下午4點,之後,撥電話叫了咖啡,由女服務生送去。當時,她站在窗畔眺望著海麵,女服務生拿出收據時,她在收據上簽寫花村的英文名字。之後,她似乎外出了。之所以說“似乎”,因是沒有任何人能夠確定。但509號房的鑰匙不知何時丟在鑰匙箱內。
8點左右,比奈子來了,說:“我是花村,請給我509號房的鑰匙。”接過鑰匙,她搭上電梯,櫃台男職員曾親眼見她進入電梯的背影。電梯已改為自動控製,沒有服務生負責。
在記者招待會上說明案情的人是刑事課長永野。但是,永野的說明很簡略,有件事我一直無法釋懷。
大貴好像也有同樣想法,便問道:“課長,她是在我們常去喝咖啡的咖啡屋工作過的女性,但並非是那種會自殺的類型。”“自殺或他殺,目前尚無法斷定。”“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疏忽,把藥量搞錯?”“那也是可能性之一。”“沒有遺書吧?”“什麼都沒有。”“也沒有留在家裏嗎?”“她住在什麼地方,警方還不知道,目前正在問‘波尼爾’的老板。說不定,在家裏留下遺書也未可知。”“有他殺的可能嗎?”福地問。“這……”永野停頓一下,“尚未做如此判斷。亦即,沒發現他殺的跡象。”
不知何故,大貫微笑了。我能了解他為何微笑。永野雖說沒判斷為他殺,但已發現某種資料,令他不能完全放棄他殺的這條線索。我不知永野手上握有什麼資料。但無可置疑的,大貫絕對和我有相同想法。那是因為忘記是什麼時候了,我和大貫在“波尼爾”碰麵,當時,我們和比奈子一塊兒閑聊,而大貫還記得那段內容。
話雖如此,也不是談什麼特別重要的話題。當然,在人生中,具有特別重要性的話題並不太多!
當時,比奈子這樣說:“我有恐高症,一旦到了很高的地方,就會手腳發軟,全身無力。”大貫叼著煙,說:“是嗎?那麼隻要帶你到高山頂上,就能輕易把你強暴了?”“大貫先生想強暴我?”比奈子淡淡地反問。“男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是問男人,而是問你,你可以不必向我說明與男人有關的事。”“看起來你對男人好像很了解?”“高官顯貴完全不認識。”比奈子故意回答。我笑出聲。很明顯的,大貫輸了。而大貫似乎也有所自覺,咬住下唇,然後,發出空洞的笑聲。比奈子冷冷地望著他。那種眼神根本不像不滿20歲的年輕女性的眼神,令我覺得像我們這種年紀的男人了解女人的程度,遠比不上她了解男人的程度。
我說:“你有恐高症?那倒是意料之外。”比奈子轉過臉麵對我,似乎是打倒一個敵人之後,又重新麵對另一個新敵人。“是嗎?為什麼覺得意外?”“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比奈子的眼神似乎想洞穿我的內心。我並不想向她挑戰,也非對她挪揄,因為,她上次住在我那裏時的經驗,已讓我很了解她的個性了。
“任何人都有害怕的事和弱點。”“那當然。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完美無缺的人,我說的並不是這個。”“那是什麼?”“所謂的恐高症,從心理學上來說,和懼男症相通。‘高度’具有性的意味。換句話說,恐高的人對於性的體驗也會害怕,所以,我才覺得意外。你真的有恐高症?”比奈子未回答我的問題,反問:“‘高度’具有性的意味,真的?”我說:“信或不信某人的話,是聽者個人的自由。”“不錯,是個人自由。或許你說得沒錯!”
走出咖啡屋大門,大貫說:“比奈子有恐高症,確實令人意外。但我不知道心理學上有那樣的說法。”“那是……”我並未繼續說下去。是否有那樣的說法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到就隨口說說而已。
一想到比奈子的恐高症,對於她會住宿在山丘上的M飯店,就覺得很怪異。我認為她即使要選擇市內的任何一家飯店自殺,都不會選擇山丘上的飯店。飯店的客房都在三樓以上,就算是最低的三樓,也有相當的高度,那是這家飯店的賣點之一,以廣告文案來說,應該是有“絕佳眺望”了。普通人願意從高處眺望,有恐高症的人卻是完全相反。而且,依服務生的證言,比奈子曾憑窗眺望大海。雖然沒確切的根據,但是我卻感到可疑。大貫有和我相同的記憶,應該會有同樣想法!
三
記者招待會結束後,各報社記者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福地來到我身旁。“她很年輕,為何要自殺?在‘波尼爾’時,看起來不像苦惱的樣子……”“你似乎也常去?”“是的,坦白說,我有點喜歡她,曾經邀她去看過一次電影。”“被拒絕了?”“不,陪我一起去,然後,吃夜宵,各自回家。”“就這樣?”“什麼意思?”“沒帶她上溫泉旅館?”“怎麼可能!才第一次約會啊!”“或許她等你帶她去呢!”“豈有此理!”福地似乎認為我隨口胡說,但我說的可是真心話。花村比奈子就是那樣的女人!我並非指比奈子是娼妓般的女人。如果她不願意,就算擺上100萬元在麵前,她也會拒絕;但相反的,如果她想要,不管別人有什麼樣的眼光,她仍會依自己的需要去行動。
“反正,必須送稿子回報社。你就寫成‘狀況上有可疑之點存在,目前警方正循自殺和他殺兩方麵偵查’。”“有他殺的可能嗎?”福地抗議。我並未說明,隻說:“我有事要進行調查,你照我所說的和報社聯絡。”說完,我衝出門外。
目的地是“波尼爾”,那是在巷道內一家不甚引人注意的咖啡屋,老板石狩和我約摸同年。石狩最拿手的絕活是衝泡咖啡,他衝泡的咖啡既香且醇,毫無挑剔的餘地。一見到我,石狩就緊抿著嘴,一副“終於來了”的神情。
“老板,我們出去一會吧!”我說。“為什麼?”“很快的,大夥都會趕來了。”“所以,我正在考慮是否要關上大門。”“既然這樣,何不快點關上?”“那樣的話,隻有你能向我問出資料了。平常看你不像斤斤計較的人,沒想到……”“老板,你是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但這種時候,你可以不勉強自己。”“我談的是你!”“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才對,所以,也該知道我不是隻為自己而想知道她的事。”“……”“我想,你也是一樣由衷悼念著她的死。對我而言,即使挖出有關她的任何事實,也不會全部據實報道。”“我明白了。”
石狩拿出“今日休業”的牌子掛在門外,將大門上鎖。同時,叫女服務生和專門送貨的男職員回家。“要衝杯咖啡嗎?”“有的話最好了。”石狩一麵準備一麵說:“方才大貫先生來過電話,問她住的地方。”我腦海中浮現出大貫那機敏的臉孔。“然後呢?”“我回答說不知道。”“那家夥一定不會就這樣作罷!至少會追問,即使現在已離開這兒,但三四個月前還在此地工作,不可能不知道,是吧?”“沒錯。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在這裏工作時,她住哪兒?”“你認為她會住哪裏?”“不知道。難道是你家?”“正是我家。”石狩垂下頭來。我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有了變化,可能有。一旦知道花村比奈子曾和石狩同居,我為何感到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