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貓兒眼(3 / 3)

我趨近去一瞧,鐵箱門上已有了一個足以箝取一隻小盒的孔洞。

我不由不失聲道:“唉,壞了!”

霍桑仍不失鎮靜,向我搖搖手。“慢。他雖已燒了一個洞,卻沒有工夫開鎖鍵。”

“嗯,不錯。我記得你把那寶盒放在鐵箱的裏角裏。他也許還來不及拿。”

我在絕望中又產生一線希望,急急把箱門旋開來,借著電燈光向箱角裏一瞧,我看見那錦盒還在那裏。我又不自覺地歡呼起來。

“哈哈……”

霍染又很沉靜地說:“慢,你姑且把盒蓋開了。”

變化又出我的意外。我把那盒子打開了,我的萬一的希望忽又變成冰冷。盒子雖還在,可是是隻空盒子。盒中地黃緞小包已經不見了!

三、一個勁敵

驚異,懊惱和失敗的情緒霎時間攢集我的心頭。我呆木了。我回頭一瞧,霍桑忽已上樓去。一會他取了他的衣服回下樓來,走到書桌麵前坐下,緩緩地更衣。他又僂著身子換去他足上的草鞋。他的態度似乎比先前更鎮靜。

他向我說:“包朗,你在這一回事上多少總可以得到些教訓。”

怎麼?我固然是失敗了,但在這個當兒,他還用嚴師般的態度來訓責我?

我負氣道:“別多說。這三萬元由我一個人擔負就是了。”

霍桑不答,微微笑一笑。他把換下來的衣裳草鞋送到辦事室外去。他又取出兩支白金龍煙來,一支自己燒著,一支給我。

他說:“老朋友,你也坐下來,別和我生氣。你總知道失敗不足為恥;但是經過了失敗,如果不曾得到一些教訓,那才可恥。你這一次的失著,主因就在驚亂中缺乏鎮靜。否則你怎麼會連我的聲音麵貌都辨不清楚?”

我在他的對麵坐下來,勉強燒著了紙煙。我覺得我的臉部一陣陣發熱。是的,他的理論的確很合理。我回想當時那人雖狡猾地立在我的側麵,不使我的目光直接接觸他的臉,但他向我附耳說話的聲音本也有些異樣,我怎麼不覺察?並且他叫我上樓去換黑布工人模樣的衣服,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其實明明是要延宕些時間。種種疑點都是很顯然,可是我竟為驚亂心所勝,絕不會覺察。我的鎮靜力的缺乏當然是無可置辯了。

霍桑繼續道;“別的莫說,那人的身體比我的約短半寸,你如果能鎮靜些,總可以瞧出他的破綻。並且他的氈帽的顏色比我的深一些,帽邊也比較我的略闊———”

我大聲道:“什麼!據你這樣說,莫非你也看見過他?”

霍桑吐了一口煙,慢吞吞地答道:“你說的不錯。我方才已經見過他了。”

我不禁歡呼道:“哈哈!怪不得你這樣子閑豫!我想那江南燕一定已給你拿住了交給警署了!”

霍桑搖搖頭:“沒有。我雖然看見他從這門裏進來出去,還在電燈底下瞧明了他的麵貌,可是我沒有和他交談,更不會蓄意捉拿他。”

我又驚異道:“奇怪!這又為什麼?你好容易見了他的麵,怎麼又輕輕地放過他?”

“他不曾和我們為難,我又何必捕他?”

“什麼?他不曾和我們為難?”

“至少隻弄壞了一隻鐵箱。”

“那麼那貓兒眼寶玉———”

霍桑插口道:“這東西他到底不曾偷去。”

“沒有偷去?”我皇惑地瞧著他,覺得他不像是說笑。

“是。你不必著急。”

“那麼東西在哪裏?可是在你的身上?”

霍桑又搖搖頭:“不是。放在身上究竟太危險。”

他仰前些身體,伸手從桌上的墨水盂裏,拿出一粒墨汁淋漓的貓兒眼來!他又道:“我早先說過,這樣一隻鐵箱決不在江南燕的眼裏。我若仍舊藏在箱內,那就是天字第一號的笨蛋。因此,我把這東西移藏在墨水盂裏,箱中卻換了一塊假石。我料定他若使果真來盜,最先注目的總是那隻鐵箱,倉促間他一定不會瞧破我的秘密。這就是孫子兵法上的虛虛實實啊。”

我抱怨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早些知道?”

霍桑笑道:“這一著你得原諒我。要是你知道了真實的所在,你的一舉一動說不來會給江南燕一個暗示,使他知道真寶在哪裏。那才說不定要弄假成真哩。”

我頓一頓,又說:“那麼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就應得明白宣布,不應再裝腔作勢地戲弄我啊。”

霍桑忽揚一揚手,笑道:“包朗,你豈不知人們求智求學都得出相當的代價嗎?你此番得到這樣一個教訓和經驗,當然也不能例外的。”

我隻得笑一笑:“可是你這位教師未免也太狡猾些哩。”

室中很靜。充盈這辦事室的煙霧代替了聲浪。我默念這回事我們雖不曾失敗,但江南燕既然撲了一個空,勢必不會甘心。展望前途,我們正未許樂觀。霍桑輕輕地放過他,在我總覺得不大舒服。

我又問道:“霍桑,你怎麼會碰見江南燕?”

霍桑道:“當初你的意見固然不錯,要想叫徐守才保守秘密,以備我往那裏去守待,讓江南燕自投陷阱。但是徐守才所以教我們代管,就為了怕江南燕去尋他。那麼你想代管的事情,他豈肯照你的意思不宣布?況且江南燕的耳目很靈敏,即使徐守才真肯守秘,這秘密也不會保得住,江南燕總不難知道這事的真相。”

“因此,我就料他會來尋我,不會去尋徐守才。所以昨天晚上我到徐家去走了一趟,覺得沒有動靜,便回來看守我們自己的寓所。我今晚上重行出去,仿佛有人在附近的樹背後守伺。我覺得我的喬裝不免已給瞧破,便急急重新改變,往捷登公司裏去賃了一輛車子,借了一身衣服,權且嚐一嚐拖車滋味。”

“我在那轉角上歇了一會,又兜了兩個圈子,起先我瞧見兩個同黨伏在街對麵,後來又瞧見一個像我方才裝扮一樣的人走進這裏來。我便知那人是真江南燕了。”

霍桑的當變之才確是高人一等的,可惜這裏麵的曲折,我以前竟處在鼓中。

我責怨地說:“你既然看見他進來,不捉住他,又不阻擋他,究竟太冒險。”

“怎見得冒險?我不捉他,為的是留些餘地,阻擋更用不著。你得知道我藏寶的地方雖在眼前,但別說在急忙中不會發覺,就是他仔細搜尋,一時也斷不會想到這墨水盂。這一著我是有絕對把握的。”

“如果他用別的方法,將我捆縛蒙蔽著,果真仔細搜尋起來,那你也不免會打碎穗瓶!”

“這也何用慌得?假使他在這裏再耽擱幾分鍾,那我自然也要進來請他寬坐一會了。”

“雖然,據我看,你這一次輕易地把他放掉,究屬失計。貓兒眼的事,他雖沒有得手,但信用信托公司的一案為數很大。你倘使把他拿住了,那———”

霍桑忽正色岔口道:“包朗,你怎麼這樣子貪功忘義?你忘掉了‘斷指團’、‘黑地牢’那兩案嗎?這個人雖走在法律軌道之外,但不曾越過正義的界線。他的活動的對象,都是些社會上的壓榨階級,或是隻知安享而不知勞力的人。說句原情略跡的話,他還不是我們目光中的非撲滅不可的死敵。現在信用信托公司一案,在我完全沒有責任。這貓兒眼的事,一方麵我已經全了保管的責任,另一方麵我又認識了他的麵貌,而且以假代真,更把他戲弄了一次。所以除了那鐵箱的小小損失以外,我們可算得到了全勝。你為什麼還不知足———”

霍桑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丟了煙尾,側耳靜聽。不一會施桂走進來,右手中拿著幾件布衣和一條黑圍巾一頂氈帽,左手中另有一個小紙包。

他說:“先生,車公司裏已經打發一個人來。我向他說明了情由,那人已將衣裳和車子帶回去。這衣帽也是他帶來的。”他將圍巾棉襖褲和一頂灰色氈帽放在椅子上,又將另一手中的小紙包送交霍桑。“這小紙包剛才有一個人送來,說要給你。那人個子相當高,穿一件黑綢袍子,說完了便走———”

霍桑不等他說完,不發一言,急急將紙包接過了折開來。紙包裹了好幾層牛皮紙,內中有一張信箋,一個紅絲縛紮的黃緞小包,另外還有一小卷紙印。霍桑已經展開那信箋,信箋上同樣是矯健活潑的鉛筆草書。那信道:

霍桑先生:

聽說民眾教育團裏已經收到徐守才的三萬元捐款。此事想必是由你授意的。我的夙願略償,很感謝你的同情。那貓兒眼既然由你代為保管,我本不想再多事,不過我若不略略獻些兒末技,不免有負雅愛。現在我將原物奉還,緘封都沒開拆,借以明我的心跡。另附紙鈔若幹,作為賠償尊箱的費用,抱歉得很。貴友包君前,也望你代為道歉。後會有期,再圖相見。

江南燕上

二月十七日一時

我們讀完了這信,彼此默默地相視一會,都沒有說話。施桂也帶著驚異的眼光退出去。靜寂中隻聽得窗外呼呼的風聲和火爐中的吱吱聲。

一會霍桑立起身來,打了一個哈欠,又背負著手,目光凝注在地毯上麵,連連點了幾點頭,仿佛一個藝術鑒賞家正在欣賞一件精工結撰的美術品。

他緩緩地說:“包朗,江南燕真是個好家夥!我們今天總可算遇到了一個勁敵!”他踱了幾步,又說:“包朗,明天一早你打個電話給徐守才,叫他再送兩萬元到民眾教育團去,把他們的收據來換取他的貓兒眼。”

我問道:“什麼意思?再要他捐兩萬?”

“是,這是我的意思。那天我向他提議捐三萬五萬,他隻挑選一個較小的數目。這個人我雖不知道他的底細,但料想起來,他的宦囊裏不一定都是清白錢。我幹這件事,當然不是為他。便宜了他,也不合我的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