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亞醜聞(2 / 3)

“太棒了!”我驚歎道。

“這已經很明確了。你看,我又把調查圈子大大減小了。有件灰色披風這一點已經證明那小夥子說的沒錯,是實話。這回我們就不是模糊的概念了,而是紮實的目標;凶手一定是從澳洲巴拉萊特來的男人,有件灰色披風。”

“會是這樣的!”

“另外還有我們今天的偵察。我對地麵進行了周密察看,發現了蛛絲馬跡,我連凶手長什麼樣都告訴雷斯垂德那個笨蛋了。”

“你又是怎樣推想出來的呢?”

“你不了解我的想法嗎,不就是對小細節的察看嘛!”

“我清楚你是從他邁的步子來判斷他的個子;對那雙靴子的推斷也許是從腳印發現的。”

“是這樣呀,這並不很難。”

“他走路搖晃,你又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他的右腳印總是比左腳的模糊,這說明他的重心在左腳上。從這一點看,他肯定是個瘸子。”

“你說他是個左撇子又怎麼回事?”

“你該記得在審訊中法醫對傷勢的記錄吧!打擊來自正後方,而且傷在左腦,若不是個左撇子,怎麼會這樣呢?那父子倆會麵時,凶手就站在那棵樹後,抽著煙,因為我發現了雪茄的煙灰。你知道我對煙灰做過一些研究,並寫了篇專題論文論述了140多種不同的煙灰,包括煙鬥、雪茄和香煙。我對煙灰的特殊經驗讓我知道那是印度雪茄。發現雪茄後,我就到四周去找,最後在草絲裏找到了他隨手扔在那裏的煙蒂。確切地說是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生產的那種一樣。”

“你是怎麼知道他使用雪茄煙嘴的呢?”

“我瞧出煙蒂沒進過嘴,因此可斷定他用了雪茄煙嘴;煙頭被削掉了,但削得不平,因此可斷定他口袋裏的刀子不快。”

“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成神仙了。凶手準會抓住,你又救了一個小夥子的命,這就像你砍斷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一樣。我清楚這一切是誰做的,凶手就是——”

“特訥先生來啦!”旅館服務員一邊大聲通報,一邊推開客廳的門,把客人領了進來。

本來是個陌生的麵孔,但令人記得住!他走路特慢,一瘸一拐的,彎著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他那遍布皺紋輪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強壯的四肢,可以看出他力大過人,個性獨特。他的胡子卷曲、頭發灰白,那雙下垂的眉毛讓人感到高貴、有權有勢。可是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鼻孔兩邊發青,一看就知道他患有慢性病,已經很嚴重了。

“這麼說您收到我的便條了,請在沙發上坐吧。”

“我收到了,看門人送來的,說是您想在這兒見我,免得引起別人傳言。”

“若是我直接到您那兒拜訪,我怕別人說這說那。”

“你為什麼要見我呢?”他眼中充滿著絕望的神色看著我同伴,像是他的事情已讓人知道了。

“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像是在回答他的目光。

“麥卡瑟的事我全都明白了。”

老人用雙手擋住了臉部。“願上帝幫助我。”他大聲說,“我不想讓那小夥子受冤屈的,我向你保證,如果巡回審判庭判他有罪,我會把實情說出來替他澄清的。”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福爾摩斯沉重地說。

“若不是我那寶貝女兒,我早就說了。如果我被捕,她會傷透心的。”

“可能不至於到那一步吧。”福爾摩斯說。

“你說什麼?”

“我不是官方偵探,我是您女兒請我來的,我在為她做事。不過小麥卡瑟得無罪釋放才行。”

“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特訥說,“我患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我的家庭醫生說我不一定能活一個月。可我情願死在自己家裏,不願死在大牢裏。”

福爾摩斯站起身,拿著他的筆坐到桌前,在上麵放了一迭紙。“隻管把實情告訴我們,我把案情記錄下來。然後您在上麵簽個字,華生先生可以當證人。這樣,為了小麥卡瑟,在處境不利的情況下我會出示這份供詞。我向您保證,不到危急關頭,我不會出示這份供詞。”

“這不要緊,”老人說,“我能否活到巡回審判還是個事呢,這對我沒多大關係,我不願看到艾莉絲難過。我今天就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為這事我已經想了好長時間了,說起來也簡單。”

“對麥卡瑟這死鬼你們不了解,他簡直是個惡鬼!這是實話,願上帝保佑你們永遠別受到這類人的傷害。二十年來,他的魔爪狠狠抓住我不肯放鬆,我這一生都讓他毀了。我跟你們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還是六十年代在礦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個一身血性的小夥子,活潑好動,凡事都想去做。後來,我交了幾個壞朋友,開始酗酒,由於開礦不景氣,我們當了這裏人所說的搶劫犯。我們一夥六個人,過著浪蕩的生活,時不時搶劫車站,或攔截那些到金礦去的馬車。我有個稱號叫巴拉萊特的黑傑克,我們這幫賊被當地人稱為巴拉萊特幫。直到今天,那裏的人還有知道的。

“有一次,一支黃金押運隊從巴拉萊特駛向墨爾本,我們埋伏在路邊偷襲了他們。押運隊中有六個士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陣容相當。我們是排射過去的,一下子就從馬上摔下四個衛兵。我們贏了,可我們的人也死了一個。我用槍頂著押運隊車夫的腦袋,就是麥卡瑟。要是我當時一槍把他打死就好了。我瞧見他那雙小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像是要記住我長的啥樣,我心一軟就饒了他一命。我們帶著這些黃金逃走了,很快就成了有錢人,而後來到英國,沒有受到任何責難。我同老夥伴分手了,決心過一種平靜、有品味的生活。我買下了剛好在市場上出售的莊園;再用一些錢做了點好事,用來彌補我以前的罪惡。我成了家,妻子早逝,給我留下了惟一的愛女艾莉絲。她還在嬰兒時就用她嬌嫩的小手引導我走正路。這是我以前想不到的事。總之,我和過去不一樣了,盡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沒想到麥卡瑟會突然闖進我平靜的生活。

“那天我到城裏辦一件投資方麵的事,不料在攝政街碰到他。他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

“‘傑克,我們來了,’他往我的胳膊上碰了一下,說,‘我們就兩個人,我和我兒子,你收留我們吧,我們會親如一家的,若不,英國的治安很嚴,隨便喊一聲,警察就來找事。’

“就這樣,他們跟我來到了西部農村,再也甩不掉了。從那之後,我讓他租種一塊最好的土地,租金不用交。做了好事的我卻無法安寧,無論走到哪裏,他那狡詐獰笑的麵孔總在我身邊。艾莉絲長大以後,情況更不好了,他知道我怕艾莉絲了解我的過去勝過怕警察。他就敲詐我,不達目的就絕不鬆手。我幾乎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土地、金錢、房子,後來他跟我要我的女兒,那是我怎麼也不會應允的。

“你瞧,他兒子長大成人了,我女兒也不小了。大家都了解我身體很不好,他認為他兒子一定會繼承我的財產,他盤算得很美。我在這點上不肯服輸,並不是我對那小夥子不喜歡,可他身上流著他父親的血。我無法忍受讓他該死的血統和我的混在一起。我一百個不答應,麥卡瑟就威脅我。我罵他狗膽包天,我們約好那天中午在兩家房子之間的那個池塘邊解決此事。

“我趕到那兒時他正在和兒子說話,我在一棵樹後邊抽煙邊等著,等到他一個人的時候再說。當我聽到他和兒子談的話,我的內心就鼓起了邪惡的風暴。他在催促他兒子和我女兒成親,一點不想想她會不會願意,就像我女兒是街邊的妓女一樣。一想起自己和最疼愛的女兒竟然會遭到這種人的控製,我受不了,氣得發瘋了。怎麼不能擺脫呢?我快要死了,不怕什麼,盡管我頭腦還清醒,身體還強壯,可我明白這一輩子沒什麼意思了。我還有女兒和財產!我知道隻要能堵上這張臭嘴,一切會好起來的。於是我要行動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想和從前那樣。我曾有罪,並為此遭受磨難。要讓我女兒也落入那張逼我於死地的魔網,我無法忍受。我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到地上,就像打一頭惡狠狠的狗。他兒子聽到他的嚎叫就趕了回來,那時我及時地在樹林裏藏了起來。不過後來我又得回去,慌亂中掉下的披風又被我撿了回來。先生,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行啦,我無權參與對您的審判,”當老人在那份口供上簽名的時候,福爾摩斯說,“乞求上帝不要讓我們受到類似的威脅。”

“是這樣,先生。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您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不準備采取任何行動。您自己心裏明白,在不遠的日子,您將為此受到巡回審判更高一級的審判。您的供詞我會保存好,萬一小麥卡瑟被處罰,我不得已會出示這份口供,可要是他被無罪釋放,這就不會讓外人知道,我們對您的秘密,無論您的身體怎樣,都會守口如瓶的。”

“我們就再見了,”老人鄭重地說,“將來您自己在臨終前,想起您曾經讓我平靜地死去,您會有很大的安慰的。”說完,他高大的身軀慢騰騰地站起來,步履艱難地走出了房間。

“真要感謝上帝哇!”福爾摩斯默不作聲了半天後說,“怎麼命運總愛捉弄那些可憐、尋求幫助的人們呢?這次聽到類似案件,我就會想起巴可思特所說的話,然後並對自己說:要不是上帝保佑,就沒有我福爾摩斯。

在巡回審判庭的審判中,由於歇洛克·福爾摩斯起草並提交給辯護律師幾份申訴書,小麥卡瑟終於被宣布無罪釋放。老特訥先生在我們會麵之後又平靜地活了七個月,現在已經去世有些日子了。我猜測以後的日子會是這樣:麥卡特的兒子和特訥的女兒一起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而對於他們父輩間的恩恩怨怨壓根不會知道。五個桔核

當我粗略地瀏覽我保存的1882至1890年間福爾摩斯偵探案的筆記和記錄時,我竟不知從何入手,擺在我眼前的離奇有趣的材料實在太多了。有的案子經過報道已經眾所周知了,而有些案子因為不能展示出我朋友的傑出才智而沒有報道出來。還有些案子使得他的擅長於分析的本領無法施展,就像某些故事一樣,變成有頭無尾了。又有些案子,他隻弄清了一部分,對其情節的剖析隻是出於推測,而不是以他所看重的、準確無誤的邏輯論證為依據。在上述最後一類案件中,有一個案件不僅情節離奇、結局也離奇,使我禁不住想地重新敘述一下,雖然與之有關的一些真相還未弄清楚——也許永遠也弄不清楚了。

1887年我們接手了一係列很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這些案件的記錄,我都保存著。在這些記錄中,有關於下麵各案的記載:“帕拉多爾大廈案”;“業餘丐幫案”,這個業餘丐幫在一個家具店的地下室擁有一個豪華奢侈的俱樂部;“美國帆船‘索菲·安德森’號失事真相案”;“格拉斯·彼得森在烏法島上的奇案”;還有“坎伯韋爾投毒案”。記得在最後一案裏,當福爾摩斯給死者的表上發條時,發現該表兩小時前就被上緊了發條,從而表明死者在那段時間裏已經上床睡覺。這個推論對澄清案情至關重要。所有案件,也許有一天我都會給你們講個大概,但沒有一個比我現在就要執筆描述的案件更撲朔迷離和荒誕不經的了。

那是九月下旬,秋分時節的暴風雨異常猛烈。狂風暴雨一整天不停地擊打著窗子,盡管我們身在用人類智慧的雙手建造起來的倫敦城內,但此時此刻,我們也不由失去了平時工作的心情,不得不感歎自然界的威力——它就像一頭未經馴服的猛獸,透過人類文明的柵欄向人類怒吼。隨著天色將晚,狂風暴雨更加肆虐了。風時而狂嘯,時而低吟,好像壁爐煙囪裏發出的嬰兒的哭叫。福爾摩斯在壁爐旁心情憂鬱地坐著編製罪案記錄的互見索引;我坐在壁爐的另一旁,正看著克拉克·拉塞爾寫的一本有關海洋的精彩小說。那時屋外的狂風和瓢潑的大雨有如滾滾海浪,這一切和小說的主題正好互相呼應,融為一體。那時,我妻子回娘家去了。所以,我這幾天又成了我那貝克街故居的常客了。

“嘿,”我抬頭對我的同伴說,“確實是門鈴在響,今晚還會有誰來呢?或許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沒什麼朋友了,”他回答說,“而且,我從不鼓勵別人來訪。”

“那一定是委托人了。”

“如果是委托人,那肯定是很嚴重的案子,否則,誰肯在這個時候出來呢?我想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房東太太的親密朋友。”

福爾摩斯猜錯了,因為腳步聲正逼近我們,接著有人敲門。福爾摩斯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盞燈轉向客人將要就坐的那張椅子的一邊,然後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二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的穿著考究而整潔,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他手上的雨傘不停地滴著水,身上的長雨衣閃閃發亮。他在燈光裏四下打量。這時,我發現他臉色蒼白、兩眼無神,顯然他被某種巨大的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他說著,將一副金絲夾鼻眼鏡戴上,“我從暴風雨中帶來的泥水弄髒了您的房間。”

“把您的雨衣和傘給我吧,”福爾摩斯說,“把它們掛在鉤子上,很快就會幹的。我看您是從西南來的吧。”

“是的,從霍爾舍姆來的。”

“粘在你鞋上的泥土很清楚地告訴我您是從那裏來的。”

“我是專程來請教您的。”

“這我很容易做到。”

“而且還想請您幫忙。”

“那可就不怎麼容易了。”

“我久仰您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普倫德加斯特少校給我說過,您是怎樣把他從坦克維爾俱樂部醜聞案中拯救出來的。”

“哦,是有這回事。有人誣告他用假牌行騙。”

“他說沒有您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太誇張了。”

“他還說您是常勝將軍。”

“我也曾失敗過——其中三次敗於幾個男人,一次敗給一個女人。”

“可您取得的勝利更是數不勝數。”

“不錯,我成功的時候是多一些。”

“那麼,我這件事,您可能也會成功的。”

“請您把椅子靠近壁爐一些,講講您這件案子。”

“這不是一般的案子。”

“我接手的都不是一般的案子,我這裏成了最高上訴法院了。”

“可是,先生。我想問一下,在你經手的案子中,有沒有比我的家族中所發生的那一連串更神秘、更難解的事故?”

“我對您的案子很有興趣,”福爾摩斯說,“但您得先告訴我大概情況,然後我再問您一些重要的細節。”

年輕人往前挪動了一下椅子,把淋濕的腳伸向壁爐。

“我叫約翰·奧彭肖,”他說,“我想我本人與這個可怕的事沒多大關係。那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問題,為了讓您對這事有個大概的了解,我得從頭說起。

“我祖父有兩個兒子——我伯父伊萊亞斯和我父親約瑟夫。我父親在康文特裏開了一家小工廠,自行車發明後,他的工廠擴大了,並享有奧彭肖防破車胎的專利權,因而生意很火,使得他後來能夠憑出讓工廠所得的那筆巨款過著很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伯父伊萊亞斯年輕時僑居美國,是佛羅裏達州的一個種植園主,據說經營得很好。南北戰爭期間,他在傑克遜麾下作戰,後來在胡德麾下升任上校。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後,他離開軍隊,返回了種植園,在那裏又住了三、四年。大約在1869或1870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買了一小塊地。他在美國發過大財,他因為厭惡黑人,不喜歡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權的政策而離美反英。他是個很怪的人,凶狠暴躁,發怒時言語粗鄙,性情很孤僻。他定居霍爾舍姆後,一直深居簡出,我懷疑他沒進過城。他有一座花園,房子周圍有兩三塊地,他可以在那裏鍛煉身體,但他經常幾個禮拜都不出門。他喜歡狂飲白蘭地酒,煙癮也很大,他不喜歡社交,沒有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弟弟也沒有來往。

“他並不關心我,但其實,他是蠻喜歡我的。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是1878年,他已回國八、九年了。他懇求我父親讓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來疼愛我。他清醒的時候,喜歡和我一起鬥雙陸、下象棋。他還讓我代表他跟傭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因此我到十六歲時,儼然就是一個小當家的了。我掌管著所有的鑰匙,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隻要不影響他的隱居生活就行。但是,也有一個奇特的例外,那就是,閣樓那層的很多房間中,有一間堆放著破舊雜物的房間,常年加鎖,無論是我還是別人,他都不讓進去。我曾非常好奇地從鑰匙孔窺視屋內,但除了一大堆破舊箱子和大小包袱外,什麼也沒看到。

“1883年3月的一天,一封貼著外國郵票的信放在我伯父的餐盤前麵。對他來說,一封來信是很不一般的事,因為他的帳單都是現款支付,他一個朋友都沒有。‘從印度來的!’他拿起信詫異地說,‘郵戳卻是本地的,這是怎麼回事?’他急忙拆開信,五個又幹又小的桔子核忽地蹦落到盤子上。我正想笑,卻笑不出來,隻見他大張著嘴,雙眼圓睜,麵如死灰,拿著信封的手顫抖起來了。‘K.K.K.!’他尖叫著,‘上帝,真是罪孽難逃呀!’

“我叫道:‘怎麼啦?伯伯!’

“‘死亡!’他說著,離開餐桌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那裏心驚肉跳地害怕著。我拿起信封,發現在信封封口蓋的裏邊,塗膠水的上麵,有三個很潦草的用紅墨水寫成的‘K’字。信封裏除了那五個幹癟的桔核外,沒別的東西。是什麼東西讓他怕成這樣呢?我離開餐桌上樓時,他正好下樓,他一手拿著一枚生鏽了的鑰匙,另一隻手裏是一個錢盒一樣的小黃銅匣。

“‘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還是會戰勝他們的。’他賭咒般地說道,‘叫瑪麗今天把壁爐的火生起來,再讓人把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請來!”

“我按他的吩咐去做了。律師到了後,他把我叫到他房間裏。爐火很旺,旁邊的爐棚裏有一堆黑色蓬鬆的紙火燼。小黃銅匣子打開著放在一旁,裏頭什麼東西都沒有。我瞥了那匣子一眼,很吃驚地發現匣子蓋上印著我上午在信封上所看到的那樣的三個‘K’字。

“‘約翰,我希望,’我伯父說道,‘你能作我的遺囑見證人。我把我的產業,不管好壞,都留給你的父親。當然,以後你父親又會留給你的。如果你能平安地享用它們,當然好。不過,如果你發覺不能,孩子,我勸你把它留給你的敵人。我很遺憾給你留下這樣一個有雙重意義的東西,可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你在福德姆律師在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把你的名字簽上吧!’

“我在律師所指之處簽了名,律師就把遺囑帶走了。你可以想得到,這事給我的印象多麼深刻。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到底怎麼了。可這事留下來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始終在我心裏,雖然隨著時間的過去,這種感覺漸漸淡漠,而且也沒有發生什麼幹擾我們生活的事。即使這樣,我還是看出我伯父從此舉止異常。他酒酗得更厲害了,並且更加不願意去任何社交場所。他老呆在他自己的房間裏,而且還上了鎖;但他有時發酒瘋似地衝出屋子,手拿左輪手槍到花園裏狂奔亂跑,尖聲叫喊,說他誰都不怕,還說什麼人也好鬼也好,誰也別想把他像圈綿羊一樣圈起來。等到激動過去後,他又慌裏慌張地跑回房間,插閂上鎖,好像一個極為恐懼的人,再也不能裝腔作勢地硬撐下去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臉都是汗津津的,雖然是寒冬臘月,但看上去像剛從水盆裏出來的。

“哦,福爾摩斯先生,不能讓你再等下去了,現在我來說說事情的結局吧。有天晚上,他發酒瘋跑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了。我們找到他時,他頭朝下栽在花園一角泛著綠色的汙水坑裏。現場沒有任何暴力的跡象,坑裏的水也不過兩英尺深,因而,鑒於他往常的古怪行徑,陪審團認定他是自殺。但我知道,他是個怕死的人,他是不會去自尋短見的。盡管如此,事情過去後,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產和一萬四千鎊左右的銀行存款。”

“請等等,”福爾摩斯說,“我想您說的這個案子是我聽到的最出奇的一件。請您把您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死亡日期告訴我。”

“收到信的那天是1883年3月10日,他的死是5月2日,七個星期之後。”

“謝謝,您繼續說吧。”

“我父親接收了霍爾舍姆那座房產後,他在我的建議下仔細檢查了長年累月上著鎖的閣樓。那個黃銅匣子仍在那裏,盡管匣子裏的東西早已毀掉。匣蓋裏麵貼著紙標簽寫著的‘K.K.K.’三個大寫字母。下邊是‘信件、備忘錄、收據和一份記錄’等字樣。我們推測:這可能表明了我伯父奧彭肖上校的銷毀的文件的性質。除了很多散亂的文件和記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況的筆記本外,沒什麼重要的東西了。這些散亂的東西,有關於戰爭時期的情況和他忠於職守、榮獲英勇戰士稱號的記述,也有戰後南方各州重建時期的很多和政治有關的記錄,顯然,我伯父曾積極參與了反對北方的鬥爭。

“我父親是1884年初搬到霍爾舍姆去住的,直到1885年元月,一切都很順利。元旦後的第四天,我們圍著餐桌吃早餐時,我父親忽然一聲驚叫,隻見他一手拿著一個信封,一手拿著五個幹癟的桔核。以前我給他說伯父的遭遇時,他老嘲笑我荒唐,而當他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時,卻也嚇得大驚失色,神色不安。

“‘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約翰?’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心情沉重地告訴他,‘這是K.K.K.’

“他看了看信封的內層。‘是的,’他叫了起來,‘就是這幾個字母。這上麵又寫了些什麼?’

“‘把文件放在日晷儀上,’他在他肩膀後麵望著信封念道。

“‘什麼文件?什麼日晷儀?’他又問道。

“‘就是花園裏的日晷儀,別的地方沒有,’我說,‘文件肯定是毀掉的那些。’

“‘呸!’他壯著膽子說,‘這是文明世界,不許有這種蠢事發生!這東西從哪兒來的?’

“我看了看郵戳回答:‘從敦提來的。’

“‘荒唐!’他說,‘日晷儀啦,文件啦,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才不理這種無聊的事呢。’

“‘要是我的話,我就去報警。’我說。

“‘不行,讓他們來譏笑我,我不幹。’

“‘那讓我去報警吧?’

“‘不,你也不許去。隻有傻瓜才會為這種荒唐事擔驚受怕。’

“和他爭下去是沒用的,他非常頑固,我隻好惴惴不安地走開,我感到一場大禍就要來了。

“收到信後的第二天,我父親去看他的一位老朋友,弗裏博迪少校,樸次當山一處堡壘的指揮官。他的出訪讓我很高興,我想,他離開了家就離開了危險。可我錯了。他出門的第二天,少校給我拍來一封電報,讓我立即到他那裏去。我父親摔在一個很深的白堊礦坑裏,這種礦坑在那一帶有很多。他的頭骨跌碎了,不省人事。

“我勿忙跑去看他,可他再也沒有恢複知覺,從此離開了人世。顯然,他黃昏前從費爾哈姆回家時,由於不熟悉鄉間的道路,白堊坑又沒欄杆遮擋,所以,驗屍官很果斷地認為這是‘意外致死’。我仔細而又謹慎地檢查與他的死有關的事情,但沒有發現任何含有謀殺意圖的事實。現場沒有暴力跡象,沒有腳印,沒有搶劫事件發生,也沒有人看見路上有陌生人出現。可我的心情很不平靜。我敢斷定:這一定是有人精心策劃的卑鄙的陰謀。

“我在這種不詳的情況下繼承了遺產。您可能奇怪我怎麼不把它賣掉。我的回答是:我認為我家的災難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些事情引起的,所以不管在哪裏,禍事都會同樣緊緊地威脅著我們。

“我父親是在1885年1月遭遇不幸的,到現在有兩年八個月了。在這段時間,我在霍爾舍姆的生活還是幸福的。我甚至想:災禍已經遠離我家,它已與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終了。誰知我這樣的自慰還為時尚早。昨天早上,災禍又來了,情況和我父親當年的經曆一模一樣。”

那年輕人從背心口袋裏取出一個揉皺了的信封,走到桌旁後,他把五個又幹又小的桔核搖落在桌上。

“這就是那個信封,”他說道,“郵戳蓋的是倫敦東區。信封裏還是這幾個字:‘K.K.K.’,然後是‘把文件放在日晷儀上’。”

“你有沒有采取什麼措施?”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

“沒有?!”

“老實說,”他低著頭,消瘦蒼白的雙手捂著臉,“我措手無策。我覺得自己像麵對著一條毒蛇的可憐的兔子。我好像陷入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殘酷無情的惡魔的魔爪中,而這魔爪是誰也防範不了的。”

“不,不!”福爾摩斯嚷道,“你得采取行動啊,先生,不然,您就完了!現在除了振作起來外,沒什麼可以挽救您的了。您沒有唉聲歎氣的閑功夫啊!”

“我找過警察了。”

“哦!”

“可他們聽我說完後,隻是笑了一下。我想他們都固執地認為那些信純屬惡作劇,我的兩位親人之死誠如驗屍官所說,完全是意外事故。所以不能和那些前兆聯係到一塊。”

福爾摩斯揮起拳頭吼著:“他們可真愚蠢!”

“可他們派了一個警察和我一同住在我家裏。”

“他今晚和您一起出來了嗎?”

“沒有,他奉命隻呆在房子裏。”

福爾摩斯又憤怒得揮舞起拳頭來。

“那麼,您為什麼來找我?”他叫道,“真讓人氣憤,您為什麼一開始不找我?”

“我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我向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談了我的困境,他才勸我來找您。”

“您接到信後過了整整兩天了,我們應該馬上采取行動。我想除了那些您已給我提供的情節外,沒有更進一步的憑證——沒有什麼對我們有用的,帶啟發性的細節了吧?”

“有一件,”約翰·奧彭肖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褪了色的藍紙,推開放在桌上。“我還記得,”他說,“那天,我伯父燒毀文件時,我看見紙灰堆裏有一些小的沒有燒盡的文件的紙邊就是這種顏色的。我在伯父屋裏的地板上發現這張紙。我想它肯定是從一疊紙中掉下來的,所以沒被燒掉。紙上隻提到了桔核,恐怕它對我們沒多大幫助。它可能是我伯父日記中的一頁。”

福爾摩斯把燈移了一下,我們彎下腰仔細看那張紙。紙邊參差不齊,的確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上麵寫有“1869年3月”的字樣,下麵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記載,內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來。抱著同樣的舊政見。

七日:把桔核交給聖奧古斯丁的麥考利、帕拉米諾和約翰·斯溫。

九日:麥考利已清除。

十日:約翰·斯溫已清除。

十二日:訪問帕拉米諾。一切順利。

“謝謝您!”福爾摩斯說著把那張紙疊好還給了客人,“您現在一分鍾都不能耽擱了,我們沒有時間來討論您告訴我的情況。您得立即回家開始行動。”

“我該做些什麼呢?”

“您隻要做一件事,而且得立即去做。您必須把給我們看過的這張紙放進您說過的那個黃銅匣子裏去,而且還得放一張便條,說明文件都被您伯父毀掉了,這是僅剩的一張。然後,您必須馬上把黃銅匣子按信封上所說的那樣放在日晷儀上。您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您先別想著報仇,我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法律達到報仇的目的,既然他們早有預謀,我們也該采取相應措施。現在首先要做的是把您迫在眉睫的威脅給消除掉,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懲處罪惡集團。”

“謝謝您,”那年輕人說著站起身來,把雨衣穿上,“您讓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一定按您所說的去做。”

“您必須抓緊。而且,您首先得照顧好自己。我想,有一種危險正逼近。您怎樣回去呢?”

“從滑鐵盧車站坐火車回去。”

“現在九點鍾不到。街上還有人,所以您也許能平安無事。不過,您還是多加小心才好。”

“我帶了武器。”

“那就好了,明天我就開始辦您的案子。”

“那麼,我就在霍爾舍姆等著您?”

“不,您這案子的關鍵在倫敦。我要在倫敦尋找線索。”

“那麼,我過一兩天再來告訴您關於那銅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將遵照您的指點一一去做。”他和我們握手告別。屋外依舊是狂風呼嘯,瓢潑的大雨不停敲打著窗戶。這個離奇、凶險的故事似乎是隨著狂風暴雨來到我們這裏的——它仿佛是強風吹到我們身上的一片落葉——現在又被暴風雨給卷走了。

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坐著,身體前傾,一動不動地盯著壁爐裏紅彤彤的火焰。過了一會兒,他又點燃了煙鬥,背靠坐椅,望著一個一個的藍色煙圈嫋嫋升向天花板。

“華生,我想沒有比這更稀奇古怪的案子了。”他終於做了這麼一個判斷。

“‘四簽名’一案除外。”

“對,除此之外,就數它離奇了。但我想,這個約翰·奧彭肖麵臨著的危險比舒爾托的更大。”

“但是,你對這是什麼樣的危險是不是有了些明確的認識?”我問道。

“它們的性質是毫無疑問的了。”他回答說。

“那麼,到底怎麼回事呢?K.K.K.是誰?他為什麼要不停地糾纏這個不幸的家庭呢?”

福爾摩斯眯上了眼睛,兩肘在椅子的扶手上靠著,指尖並在一起。“通常,一個理想的推理家,”他說道,“一旦有人提供了事實的一方麵後,他就能從這一方麵不斷推出這個事實的其它方麵,而且還能推斷出將要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就像生物學家居維葉憑一塊骨頭就能準確地描繪出一頭完整的動物一樣。一個推理家,既然了解了事件中的一個環節,就應該能推斷出前前後後所有的環節。我們還沒有掌握隻有理性才能獲得的結果。隻有研究才能解決問題,單憑直覺做事的人肯定會失敗的。不過,要使推理藝術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推理家必須得善於利用他自己了解的全部事實,你是知道的,推理家得掌握一切知識,而這一點,即使是在有了免費教育和百科全書的今天,也還是一種很難得的成就。一個人要掌握對他工作有用的全部知識,倒也不是絕對做不到的。我一直在努力。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們認識不久的時候,你有一次曾十分精確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對,”我不禁笑了起來,“那是一張很有趣的記錄表。哲學、天文學、政治學,打零分;植物學,說不準;地質學,就倫敦方圓五十英裏的泥跡而言,算是造詣很深;化學,很獨特;解剖學,沒有係統;對驚險文學和罪行記錄的了解,無與倫比;是小提琴演奏家,拳擊手,劍術運動員,律師;是可卡因和吸煙的自我毒害者。我想,我沒記錯吧。”

福爾摩斯聽到後麵那一項,嘻嘻地笑了。“嗯,”他說,“就像我過去說過的那樣,一個人應該給自己的腦袋裏麵裝滿他可能用得著的一切東西。其餘的東西可以在書房裏放著,需要時再去取。現在,為了今晚的這宗案件,我們得把一切資料集中起來。麻煩你把書架上的美國百科全書裏K字部的那一冊取出給我。謝謝,讓我們考慮考慮,看能不能從中推斷出什麼。首先,我們可以從一個有充分根據的假定開始——奧彭肖上校是因為某種複雜的原因而離開美國的。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是不會隨便改變全部生活習慣的,更不會心甘情願放棄佛羅裏達的宜人氣候而回到英國來過寂寞的鄉村生活的。他對在英國的孤獨生活那麼喜愛,這表明他懼怕著什麼,因此我們不妨作出一個有用的假設,他是出於對某人、某事的恐懼而被迫離開美國的。至於他怕的是什麼,我們隻能憑他和他的兩個繼承人所接到的那可怕的信件來推斷。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幾封信上的郵戳?”

“第一封是從本地治裏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倫敦。”

“準確地說是從倫敦東區寄出的。你能由此推出什麼來呢?”

“這些地方都是海港。寫信的人可能在船上。”

“對極了,我們有線索了。毫無疑問,寫信的人當時很可能——極其可能——一定是在某條船上。現在我們再來考慮第二點。就本地治裏來說,收到恐嚇信到出事時,前後是七個星期。至於敦提,僅僅過了三、四天。這意味著什麼呢?”

“前者路程較遠。”

“但信件也要經過較遠的路程呀?”

“這我就不明白了。”

“至少可以這樣假設:那個人或那一夥人乘的是帆船。他們奇特的警告信號看來總是在他們出發前發出的。你看,信號從敦提發出後,事情接著就發生了,你說有多快。如果他們是從本地治裏乘輪船來的,那他們會和信同時到達,可事實上,事情發生在七周後。所以我想信件是由郵輪運來的,而寫信的人是乘帆船的,那七周是兩者的時間差。”

“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事實大概就是這樣。現在你明白了這宗案子的緊迫性和為什麼我要小奧彭肖提高警惕了吧。發信人的旅程一結束,災禍就來了。因為這一回信是從倫敦發出的,所以我們一分鍾也不能耽擱了。”

“老天!”我叫了起來,“這意味著什麼?這種無情的迫害!”

“奧彭肖上校所銷毀的文件顯然對帆船裏的某個人或某夥人有著生死攸關的重要性。事實表明,他們肯定不止一個人。單獨一人不可能接連使兩人死於非命,而且,采用的手段竟然騙過了驗屍官。這裏頭肯定有好幾個同夥,而且他們有勇有謀。他們不管文件在誰手上,都非要弄到不可。因此,可以肯定,K.K.K不是人名的縮寫,而是一個團體的標誌。”

“是什麼團體的標誌呢?”

“你沒有——”福爾摩斯說著,俯身向前把聲音壓低了,“你從沒聽說過三K黨嗎?”

“從沒聽說過。”

福爾摩斯一頁頁地翻著放在他膝上的書。“你看,”他對著書念道:

“克尤·克拉克斯·克蘭,是一個象聲詞,它來源於槍子擊鐵的聲音。這是由南方州的前聯邦士兵在南北戰爭後成立的秘密團體,在美國各地都有分會。其中在田納西、路易斯安那、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裏達更為引人注目。它是有著政治目的的團體,經常對黑人選民使用恐怖手段,將反對他們觀點的人或謀殺或驅逐出國。他們通常的做法是,在使用暴力前先給受到敵視的人寄上某種形狀奇怪但能辨別的小東西,例如,一小根帶葉的橡樹枝、幾粒西瓜籽或幾個桔核作警告。受到敵視的人接到警告後,可以公開宣布放棄原有觀點或逃往國外。如果對此不屑一顧,那一定會遭到殺害,而且手段奇怪往往讓人意想不到。那個團體組織嚴密,使用的方法很有係統,以至於,在這類案件中,還沒有一個與之抗衡的人能夠幸免於難,作案的人也未能追查到。盡管美國政府和南方上層社會努力製止,但這個團體還是到處發展壯大。最後,到1869年,這個三K黨突然垮台,但此後還有不少此類暴行發生。”

福爾摩斯放下了手中的書,“你可能看出來了,這個團夥的突然垮台和奧彭肖上校帶著文件逃離美國是同時發生的。很可能兩件事互為因果。難怪奧彭肖和他的家人,總被死對頭盯著。我們可以肯定,奧彭肖上校的文件牽涉到美國南方的某些頭麵人物。不找回這些東西,有些人是睡不穩覺的。”

“那麼,我們所見過的那頁……”

“正如我們所料。我要沒記錯的話,那上麵寫的是‘送桔核給A、B和C。’這意味著把警告送給他們。後麵又接著寫道:‘A和B已清除或已出國;最後還說訪問過C,我想這肯定給C造成了不祥的後果。喂,醫生,我想我們能夠讓一切都水落石出的,同時我相信,小奧彭肖的惟一機會就是按我所說的去做。今晚沒什麼事了,請你把小提琴遞給我,讓我們暫時忘掉這惱人的天氣和我們同胞的不幸遭遇吧!”

第二天早上,雨過天晴,太陽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透過雲霧發出柔和的光芒。我下樓時,福爾摩斯已在吃早餐了。

“請原諒我沒有等你,”他說,“我估計,為小奧彭肖的案子我得忙碌一整天。”

“你準備怎麼行動?”我問道。

“這首先得看我初步調查的結果了。總之,也許我不得不去霍爾舍姆一趟。”

“你先不去那裏嗎?”

“不,我得從城裏開始。你隻要拉一下鈴,女傭就會給你端杯咖啡來的。”

我趁咖啡還沒到,拿起桌上還沒有打開的報紙瀏覽起來。我的目光突然在一個標題上凝住了,心裏不由顫了起來。

“福爾摩斯,”我大叫起來,“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我最擔心這個,怎麼搞的?”他雖然故作平靜,但我知道他其實很不安。

我是被奧彭肖的名字和“滑鐵盧橋畔的悲劇”這一標題吸引住的。這個報道的內容如下:

昨晚九至十點之間,八班警士庫克值勤到滑鐵盧橋附近時,忽聞有人呼救和落水之聲。當時伸手不見五指,風雨肆虐,因而雖有幾位路人援助,亦無法營救。警報發出後,經水警協同努力,終於撈獲屍體一具。該屍乃一名年輕紳士。據其衣袋內的信封所示,此人是約翰·奧彭肖,生前在霍爾舍姆居住。據推測,死者可能因急於趕搭發自滑鐵盧車站之末班火車,匆忙間迷失於一片漆黑中,誤踩一輪渡小碼頭之邊緣而失足落水。屍體沒有任何暴力痕跡。無疑,死者是意外遇難,此事足以喚起市政當局應注意河濱碼頭的安全。我們默坐了幾分鍾,福爾摩斯異常沮喪和震驚。

“這件事傷了我的自尊心,華生,”他終於開口說話了,“雖然自尊心是一種狹隘的感情,但它的確受到傷害了。現在這是我個人的事了。如果上帝讓我多活幾年,我要親手解決這幫家夥。他跑來向我求救,我竟然把他打發到死路上!……”他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情緒激動得難以抑製。他一臉的羞愧,兩隻瘦長的手不安地一會交叉在一起握著,一會兒又鬆開。

最後,他大聲說道:“狡猾透頂的魔鬼,他們怎麼把他騙到那兒去的?那堤岸並不直達車站呀!而且對他們的行動來說,即使是這樣的一個黑夜,在那座橋上無疑也是人太多了。唉,華生,你看著吧,看到底誰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我現在就要行動了!”

“去找警察嗎?”

“不,我要自己當警察。等我把網結好了,蒼蠅就很好捉了。”

這天我一直在忙我的醫務工作,天色很晚了才回到貝克街。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快十點鍾了,他才麵色蒼白、精疲力盡地回來了。他打開碗櫃,撕下一大塊麵包,狼吞虎咽地嚼著,然後喝了一大杯水。

“你餓了。”我說。

“餓死我啦,早餐後就沒吃一點東西,我忘記吃了。”

“事情進展怎樣?”

“不錯。”

“有線索了嗎?”

“他們已經在我的掌握中了。小奧彭肖的仇一定得報。嘿,華生,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我已經想好了。”

“你是說——”

他從碗櫃裏拿出一個桔子,剝了後,把桔核擠到桌上,從中選了五個裝到一個信封裏。然後又在信封口蓋的反麵上寫上“S.H.代J.O”。他封上信封,在上麵寫上“美國,佐治亞州,薩凡納,孤星號三桅帆船,詹姆斯·卡爾霍恩船長收”等字樣。

“他還沒進港信就在那等他了,”他得意地笑著說,“這封信會讓他夜不安眠的,他會認為這封信是他死亡的預兆,就像奧彭肖從前那樣。”

“這個卡爾霍恩船長是什麼人?”

“是那幫混蛋的頭頭。我還要搞其他幾個人,不過,先搞他。”

“那末,你是怎樣看出來的?”

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張寫滿了日期和姓名的大紙。

“我一整天,”他說,“用在查閱勞埃德船舶登記簿和舊文件的卷宗,追查1883年一、二月在本地治裏港停靠過的每艘船離港後的航程。從登記上看,在這兩個月中,共有三十六艘噸位較大的船到過那裏。其中有艘叫‘孤星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雖然是在倫敦入關的,但它來自美國的一個州。”

“我想,是得克薩斯州吧。”

“到底哪一州,我還不清楚,不過我知道它一定是艘美國船。”

“然後又怎樣呢?”

“我查閱了敦提的記錄。當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號’抵達那裏的記錄時,我的猜想就得到證實了。接著我又查詢了停泊在倫敦港內船隻的情況。”

“結果呢?”

“那‘孤星號’是上周到這裏的。我又在艾伯特船塢了解到這船今早上已趁著早潮順流而下,我給格雷夫森德港發電報,得知它不久前駛過去了。因為風向朝東,所以我相信它這時已過了古德溫斯,離懷特島不遠了。”

“那麼,你想怎麼辦呢?”

“我要把他捉住,還有他的兩個副手——那條船上僅有的美國人,其他人是芬蘭人和德國人。我還聽裝貨的碼頭工人說,他們三個昨晚都離船上岸了。等他們的帆船到達薩凡納時,郵船早就把信帶到那裏等了,而且我也早用電報通知了薩凡納的警察,說這三位先生是正在通緝的殺人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謀殺約翰·奧彭肖的凶手永遠收不到那幾個桔核了,而且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和他們同樣機靈果斷的人在追捕他們。那年秋分時節的風刮得異常持久和凶猛。我們一直在等薩凡納“孤星號”的消息,卻一直沒有。後來,我們終於聽到,在遙遠的大西洋某處,一次海浪退潮後,人們發現沙灘上有一塊破碎的帆船尾柱,上麵刻著“L.S”兩個字母,我們所能知道的“孤星號”的消息僅此而已。歪唇男人

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去世的院長伊阿亞斯·惠特內有個弟弟叫艾瑟·惠特內,他迷上了鴉片,整天陶醉在煙霧中。他在讀大學時,看過德·昆茜對夢幻和激情的描述,他就想從鴉片酊裏浸泡過的煙草那兒找到預想中的夢幻和激情。時間長了,他這個癡迷的念頭讓他患了吸鴉片的壞毛病。後來他覺得自己上癮快,但戒掉卻很難,和大多數人一樣,許多年來他吸毒成癖難以擺脫,他的親朋好友對他既討厭又同情。他時常保持這樣一副神情:青黃的臉色,眼皮往下垂,兩眼沒精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真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窮鬼,對這我至今還記得。

那是1889年6月,有天晚上,大多數人都準備休息了,門鈴驟然響起。聽門鈴響了,我立刻從椅子裏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正在做針線活,她放下手裏的活,臉上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一定是來看病的,”她說,“你又要出診了。”

我忙了一天,剛又累又乏地從外麵回家,聽到這聲響不禁歎了口氣。

我聽到開門聲和著急的說話聲,接著快步走過地毯的聲響傳來。很快,我們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屋裏。她的頭部蒙著黑紗,身上穿著深色呢絨衣裳。

“真對不起,我這麼晚來打擾您!”她開始說,隨後她禁不住快步緊走,摟住了我老婆的脖子,趴在她的肩上哭了起來。“唉,我真是糟糕透了!”她哭著說,“我真想得到一點幫助呀!”

“哦!”我的老婆說著,掀開她的麵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內啊。你可把我嚇暈了,凱特!剛才你進來時,我一點都沒料到是你!”

“這麼晚跑來找你,請別見怪,我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挺多,人們一旦碰到難事,就像暗夜裏的飛鳥撲向燈塔一樣撲向我的老婆,盼著從她那兒得到一些安慰。

“你的到來,我們很高興,你先喝一點兌水的酒,把心情放平靜了,再和我們談談發生了什麼事,若不然,我先讓詹姆斯去睡覺,你看如何?”

“噢!別這樣。我需要大夫的關心和指點呢。我說的是艾薩的事,他兩天沒有回家了,我為他擔心透了。”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大夫,對妻子來說是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學,我們已有好幾次聽她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擔憂了。平常我們怎麼會知道她丈夫上哪去了?我們又能為她把他找回來嗎?我們隻好找一些話來安慰她。

看來事情挺簡單。她得知近來他的煙癮一發作,就跑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滿足,這消息很準確。他要到晚上才顫抖著身體很疲倦地回家,他在外麵遊蕩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天。但這次不一樣了,他鬼使神差地在外麵呆了48個小時。現在準是和那些在碼頭上的二流子一起躺在什麼地方吞雲吐霧呢。可能為了從鴉片的興奮中積攢精神而沉睡不醒。去了那個鴉片館就一定能夠找到他,她相信會找到的。那個鴉片館位於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她知道那個地方又怎樣呢?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婦,她怎麼會闖進那種地方,把她的丈夫從一群煙鬼裏找出來呢?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讓人把他找回來,開始我想和她一塊去那個地方,轉念一想,何必讓她跑一趟呢。我自己就會把她的丈夫找回來。再者,我是艾瑟·惠特內的醫藥顧問這層關係,我相信他會聽我的話。何況,假如我一個人去,也許事情就會好辦一些。我向她保證隻要她的丈夫在她所說的那個位置,我就會在兩個小時內雇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10分鍾後,我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朝著東麵疾駛而去。我有點不情願地離開扶手椅和那溫馨的家。這趟出行,我當時就有點預感,但壓根不會想到會遇上那麼離奇的事。

這件事剛開始時,我並沒感到有什麼困難。天鵝閘巷藏在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麵,小巷汙濁不堪。我要找的那家旅館,擠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鬆子酒店之間,門麵是一個黑乎乎的洞穴狀的豁口。這豁口緊挨著一條陡峭的階梯。我順著那條階梯走了下去,讓馬車在外麵等著。來往男人的雙腳已把這石階的中部踩磨得凹陷下來了。門上懸掛著油燈,借著那閃爍不定的燈光,我摸著門閂,走入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裏飄散著濃重的呈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仿佛眼前是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一樣,屋內靠牆處放著一排排的木床。

透過暗紅的燈光,可以勉強瞅見那些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木床上,他們有的垂著頭,有的彎著腿,有的仰著頭,有的下巴朝天,他們無精打采地從每一個角落裏望著剛來的客人,在金屬的煙鬥鍋裏燃燒著的鴉片被人吮吸時發出的紅色小光環,在一個個黑影裏閃爍點點亮光。這兒的人有的自言自語,有的用一種奇怪的喑啞、簡單的語調交談著,小聲地嘀咕著——這樣的談話大多喋喋不休,含含糊糊,說的幾乎全部是自己的事情,而別人對他說的事絲毫沒有反應。大多數人都靜悄悄地躺在床上。遠處一頭放著一個炭火燃得挺旺的小灰盆。灰盆旁邊有一隻三條腿的木板凳,上麵坐著一個老頭,這人身材瘦高,雙拳托腮,兩隻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兩眼專注地盯著炭火。

我剛進屋裏就有一個臉上毫無血色的馬來人很有興致地走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熱情地邀請我到裏麵的一張空床上去。

“謝謝,但我不想在這長呆下去。”我說,“艾瑟·惠特內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這兒吧。”

我聽見我右邊有人動了一下並發出喊聲。我借著暗紅的燈光看見麵色蒼白的惠特內正極為憔悴,睜大雙眼盯著我。

“老天!是你呀,華生!”他說著,那樣子顯得既讓人同情又鄙夷,他的每一根神經好像都處於緊張之中。“哎,華生,現在什麼時候了?”

“快11點鍾了。”

“禮拜幾的11點鍾?”

“禮拜五,今天都6月15號了。”

“我的老天!我一直認為今天剛剛禮拜三。今天是禮拜三,你為什麼要詐我?”他垂著頭,把臉深深埋進兩條胳臂之間,開始扯著嗓子哭起來。

“真的是禮拜五,我跟你說,你的老婆已在家裏一直等了你兩整天,你不為此感到愧疚嗎?”

“是的,我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可是你弄錯了,華生,因為我在這裏才呆了幾個小時,吸了三鍋,四鍋……我記不清吸了多少鍋了。我會很快和你回去。小凱特已很可憐了,我不該再讓他擔驚受怕,請扶我一把,你雇了馬車了嗎?”

“是的,我雇的那輛馬車在外麵等著我們呢。”

“好,我這就坐車回去吧。可是,你替我去瞧瞧我到底欠了多少錢,我沒有一點精神了,我都不能照料自己了。”

我四處尋找店主,在兩排躺著人的木床間窄窄的過道穿行,為了避免聞到那鴉片令人作嘔和難受的臭氣隻得屏住呼息。當我從炭火房那個高個子老頭旁走過時,我感到有一隻手突然用力拉了我的上衣下擺一下,有人低聲對我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句話聽得很清晰。我低頭查尋話音來自何處,隻有那老頭靠我最近,我認為這話音肯定是他說的。可是,這時他和剛才一樣,專心致誌地坐在那裏。他瘦骨嶙峋,臉上滿是皺紋,蒼老得佝僂著背,一支煙槍無精打采地放在他的雙腿間。我往前走出幾步,回過頭看他時,猛吃了一驚,若不是我盡量克製自己一定會失聲喊出來。當他轉過身來時,除我之外誰也不能看見他。他佝僂的身體已經伸直,一臉的皺紋突然不見了,剛才恍惚的雙眼放出光芒。他怎麼會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時他正坐在炭火旁望著一臉驚訝的我咧嘴發笑呢。我照著他的意思走近他身邊時,他立刻背轉身,側麵朝著那些人,這陣,他又顯出開始那個抖抖嗦嗦,胡言亂語的老態樣子。

“福爾摩斯!”我小聲地說:“你到這個煙館來幹什麼?”

“聲音再放小點,”他回答著,“我耳朵靈著呢。你肯幫我一把的話,就先把你那個煙鬼朋友打發走,我很願意同你說上幾句。”

“我雇了一輛小馬車在外麵正等著呢。”

“就讓他坐車先回去吧!他不會再有精神去搗亂了,對此你放心好了。我想讓你給你老婆寫個便條,告訴她,說你和我又要合作辦一件案子。然後你到外麵等著我,5分鍾後我出去找你。”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請求很明確,他總是以一種巧妙的、和氣的態度提出來,讓人怎麼也不能拒絕。這樣,我認為隻要把惠特內安全地送上馬車,我這回出門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至於以後的事,我很願意和我的老朋友一塊去進行一次超乎尋常的探奇涉險的。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很平常。幾分鍾後,我寫完便條告知我的去向,隨後代惠特內付清欠帳,帶他出去,望著他乘車在黑暗中消失。過了一會兒,一個年歲很大的人從那鴉片煙館裏出來,於是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走在街上。他駝著背,搖搖晃晃,步履艱難,大約走過兩條街,他才向四處快速地掃了一遍,而後站直了身子,接著他禁不住歡暢地大笑起來。

“華生,我估計,”他說,“我除了有注射可卡因和你們醫學觀點並不反對的一些小毛病外,你是不是以為我又添了一個好化妝的癖呢?”

“你在那種地方,我自然會感到很吃驚的。”

“我在那裏能見到你,比你看到我更驚奇呢。”

“我是去找一個朋友的。”

“可我正在尋找一個敵人。”

“敵人?”

“正是,我的一個天敵,可能在不久以後,我會稱它為我的一個獵物。華生,照直說,我正在進行一場與以往不同的偵查。我準備從那些癮君子的胡說八道中找到痕跡,我以往沒幹過這類事情。那煙館裏一旦有人認出我來,我有可能會掉了性命。那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曾一度發誓要幹掉我,因為我曾為了我自己的事到那兒偵察過。在保羅碼頭旁邊拐角的地方那所房子後麵有一個活板門,它能說出一些在月黑風高之夜從那兒經過的東西怪異的故事呢。”

“什麼!你說的不是一些屍體嗎?”

“是的,華生。在那個煙館裏每個被致死的倒黴蛋身上都能得到一千鎊,如是我們拿到這筆錢,我們就變成有錢人啦。沿河一帶最凶狠的圖財害命的地方就是這兒啦。納維爾·聖克萊爾好讓我擔心進得去出不來呀。不過,我們就應當把圈套設在那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唇中間,吹出一聲尖銳的哨聲,同樣信號的哨聲在遠處回響著,不多時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和馬蹄的得得聲從遠及近而來。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你能同我一塊去一趟嗎?”

此時一輛高大的單馬車從黑夜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兩燈黃色的燈光。

“可以,我願幫你做些事情的。”我回答道。

“哦,值得信賴的朋友總會幫忙的,善於做事的人更好了。現在我有兩張床鋪在杉園的房裏,咱們去那兒吧。”

“杉園?”

“是的,我偵察此案時就住在那裏,那房子是聖克萊爾先生的。”

“那麼,它在啥地方呢?”

“在凱特郡,離李鎮很近。我們得趕二十多裏地的路程。”

“我對這不怎麼了解呀!”

“是嗎,不過,你不久就會知道所有的事,跳上來吧,不打擾你了,約翰,這是半克朗。明天十一點左右再見麵,鬆開馬韁繩,再見。”

他輕輕甩了那馬一鞭子,馬車便快速地穿過一條條寂靜無人的街道,接著路麵變得寬闊,最後飛駛過一座大橋,橋兩側鑲著欄杆,渾黑的河水從橋下緩緩地流過。往前看,是一片空蕩的荒地,堆滿磚瓦和灰泥。有時巡警那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打破這兒的沉靜,有時有些樂不思歸的狂歡者在返回的路上大喊大叫。一堆散開的雲朵飄過天空,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裏這兒那兒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馬車在一片寧靜中奔駛著。福爾摩斯一直不說話,頭垂在胸前,像是沉浸在思索中。我坐在他的旁邊不想打斷他的思路,盡管我很想了解這個新案到底是怎樣一回事,為什麼耗費他這麼大的精力。馬車已經跑出好幾裏地了,兩邊是郊外別墅區的圍牆,這時他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晃了幾下,抖抖肩膀,點燃了煙鬥,顯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華生,你天生就善於保持沉默,”他說,“這是我之所以和你交朋友的原因之一。同別人交往,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我個人的思路不是很正確的,能令人完全信服的,對於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就是這樣。我想不出當那位可愛的婦女在門口迎接我時,我該怎樣對她說清楚。”

“別忘了,我對這件事什麼也不知道。”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有足夠時間來對你說清這件事的前前後後。盡管看上去沒有什麼,但我卻有些糊塗,為此鬧不清。不用懷疑,沒有多少線索,可我卻理不清一個頭緒。現在,我把大概的案情對你簡單地說說,華生,也許你會讓我在黑夜裏看到一線光亮。”

“那麼,你說說唄。”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確切地說,是在1884年5月裏——有位叫納維爾·聖克萊爾的有錢人來到李鎮。他買了一座大別墅,他把院落修整得很漂亮,生活極為鋪張,這人顯然是個闊佬。他陸續地同周圍的許多人交上朋友。1887年,他娶了一位釀酒商的女兒,而後有了兩個孩子。他在幾家公司都有投資,他卻沒有工作。他有個習慣,每天清晨進城,下午5點14分坐火車從坎農街回來。聖克萊爾先生37歲了,沒有什麼不良的愛好,是個很稱職的好丈夫、好父親,和別人也沒有什麼恩怨。另外,他目前的全部債務,我已調查明白,共有88鎊10先令,他的存款在首都市郡的銀行裏就有220鎊。因此,他不是為財務上的煩惱而出事的,這也是不可能的。

“上周一,由於聖克萊爾先生有兩件要緊的事情要辦,另外,他還要給小兒子買一盒積木,於是他比平時進城要早得多。說起來挺碰巧的,就在那天,他離家後不久,他的太太接到一封電報,上麵說有一個貴重的小包裹已經寄到亞柏廠運輸公司辦事處,讓她去取。這是她一直盼著的包裹。可以了,若是你對倫敦的街道很熟悉,你就會知道那家公司的辦事處在弗洛斯諾街。那條街有一個岔道和天鵝閘巷相接,天鵝閘巷也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個地方。吃過午飯後,聖克萊爾太太便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之後,她到運輸公司辦事處去領包裹。回到車站時,經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4點35分,你聽清楚了嗎?”

“聽明白了。”

“可能你還記得,那是一個天氣很熱的星期一,聖克萊爾太太一邊慢慢走一邊往四周看,但她厭惡周圍的那些街道,她特希望盡快租到一輛小馬車。她正要走過天鵝閘巷時,猛地一聲喊叫,或者說是哭號傳來,尋聲望去,她看到她的丈夫正從三層樓的窗口向下望著她,並且向她做出招手的樣子,當時她驚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腳發涼。據她說,他丈夫激動的神情非常嚇人,由於窗戶是敞開的,她看到丈夫的臉色十分清晰,當時他拚命地向她揮手,轉眼間他消失在那窗口裏,真像是一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在他背後猛地拽了一把。但是,由於她那女人所具有的極為敏銳的眼睛在那一刻間已看到一個超乎尋常的地方;他穿的居然是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但是,在他的脖子上並沒見到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想到丈夫肯定是出了什麼事,當她穿過屋子,衝向二樓樓梯時,我講過的那個印度人把她堵在了樓梯口,並且推著她不讓進。接著過來一個丹麥助手,他們一起往街上推她。懷著從未有過的困惑和震驚,她趕緊沿著小巷衝了出去,真不錯,她很幸運在佛萊斯諾的街頭,迎頭碰到一位正要去上班的警官和幾名警察。很快,他們聽完她的訴說後,那警官同兩名警察同她返回煙館。盡管那煙館老板百般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那間剛才發現聖克萊爾先生的房間。可是,在那房間裏並沒發現任何他呆過的跡象。事實上,在那層樓上根本沒有見到別的人,除了一個瘸著腿,麵目令人厭惡的人之外,那人可能在那兒住,這個家夥同那個印度人都異口同聲地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由於他們一口否認,警官被搞得有點糊塗,有些認為聖克萊爾太太可能看錯人了;就在這時,她突然大叫了一聲,猛地撲向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小鬆木盒前,她把盒子掀開,從裏麵嘩地倒出一大堆的兒童玩具和積木,這正是她丈夫曾答應送給孩子的玩具。

“她的這一發現,使那瘸子立刻變得很慌張,事態的嚴重性已非常明顯了。這使得警官更加懷疑,對那兒所有的房間進行了認真的搜查。結果證實,發現的一切都與一件可惡的罪行有關。作為起居室的前屋擺設極為簡樸,這房間通向另一間背對著碼頭的小臥室,從小臥室裏,可以看到碼頭上的情景。碼頭和空房之間是一塊狹長的地段,在退潮時,這裏沒有水,漲潮時,這裏就被至少四尺深的河水淹沒。臥室裏有一扇從下邊開的很寬敞的窗戶。在檢查的過程中,在窗框上發現了斑斑血跡,在地板上也發現了一樣的幾滴血。從前屋的一條帷幕後發現了聖克萊爾先生的全套衣服,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表都放在那裏,惟獨找不到那件上衣。這些衣服上沒有留下任何暴行的痕跡,聖克萊爾先生不知到哪兒去了。由於找不到別的出路,很顯然他隻能從窗口逃出去。從窗框上那些來曆不明的斑斑血跡上看,他是想遊泳逃生,但這時是不可能的,因為當這幕慘劇發生時,正趕上漲潮,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回過頭來看看那些與本案有牽扯的歹徒吧。那個印度阿三是遠近聞名的壞蛋,但是,聖克萊爾太太曾說,她的丈夫在窗口出現一刹那後,那印度人已經在樓梯口等她了。從這看出,他在案中隻不過充當一個幫凶的角色。但他不承認,說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他對樓上租房的休·卜恩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並且,他對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服怎麼會出現在那屋子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就是那個印度阿三老板的情況。至於那個住在三層樓的陰險的瘸子,他一定是最後親眼見到聖克萊爾先生的人。那人名叫休·卜恩,常到倫敦城區的人都熟悉那張醜陋的臉。他以乞討為生。為了避免警察管製,他有時裝作賣蠟燭的小商販。沿著針線街走不遠,你就會注意到,靠左邊有一個小牆角,這個乞丐每天盤著腿坐在牆角,把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幾盒火柴放在膝蓋上。在他身邊的過道上,他放著一頂油跡斑斑的皮草帽子,憑著他那副讓人可憐同情的相貌,人們接濟給他的小錢就如雨點般地投進他的破帽子裏。他引起過我的注意,我曾試圖了解他的乞討生活,在這想法之前,我多次暗察過這家夥,但是,我對他的乞討生活大致了解之後,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在短時間內收獲不小。你清楚,他那副奇特的相貌讓每一個從他身旁經過的人都不得不瞧他一眼。一頭蓬鬆的棕紅色的頭發;那張沒有一點血色的麵孔讓一塊嚇人的傷疤搞得更加不好看,這塊傷疤每當收縮時,便把上嘴唇的外部邊緣反卷著拉上去,一副像是叭兒狗樣的下巴,一雙黑眼睛目光銳利,他的兩隻眼睛同頭發的顏色對比鮮明。他的樣子和別的乞丐迥然不同。另外,他的智商也是超過一般人的,無論過路人扔給他什麼破爛東西,說什麼話,他都能接受並從容回答。現在,我們已搞明白他是那個在煙館裏居住的人,並且也是最後惟一看到那個下落不明的有錢人的人。”

“他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我說,“他獨自一個人怎麼能對付得了一個力氣大的年輕人呢?”

“是這樣,看他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個殘廢人;不過,別的地方,他顯然占優勢,而且營養充分。當然,你的醫學經驗也足以證明,華生,你知道一個人有一肢不靈活的弱點,往往其他肢體會格外結實,以此來彌補自身的缺陷。”

“您繼續說下去。”

“聖克萊爾太太一見到窗框上的血跡後便昏了過去,一位警察用車把她送回家裏,因為她留下來對偵察不利。負責本案的警官相當認真地檢查了所有的房間,可是沒能發現任何有利於偵破此案的東西。當時,他們忽略了一件事,未能將休·卜恩立刻逮捕,這讓他有了幾分鍾的準備,在這短短的幾分鍾裏,他很可能和他的印度同夥相互串供。好在這一失誤立即就得以糾正,休·卜恩馬上被抓捕並受到搜查,沒能發現任何能判他犯罪的證據。的確,他的汗衫右袖上的一些血足以引起人的懷疑,但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處被刀割破了一塊,他指著那傷口說血是從那裏流的;還說,他去過窗戶那邊,真的,據他所說可斷定,那裏的血跡是他留下的。他堅決不承認見過聖克萊爾先生,並且發誓肯定地說他對那些在他房間裏發現的東西,他和他們一樣感到十分不解。他認為聖克萊爾太太說她的丈夫肯定在窗前出現,是由於她神經不正常,或是在夢遊。他最終被關押起來,盡管他一直大聲地說自己是冤枉的。另一方麵,警察仍舊在那所房子裏守著,希望潮水退了能從中找到一些新的東西。

“讓人興奮的是,竟然找到了一線希望,雖然,他們在那泥灘上並沒找到他們不願發現的東西——納維爾·聖克萊爾的屍體,但是,他們找到了他的上衣。這件上衣在退潮後的泥灘上全部暴露著,在他的上衣口袋裏發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你能猜到嗎?”

“我一時想不出來。”

“是的,真是讓人難以猜到。他的每個口袋裏塞滿了一便士和半便士,一共420個便士和270個半便士。也難怪那上衣沒被潮水卷走。這對於人的軀體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每次都潮水洶湧,這樣來看,也許他的身體卷進了河裏,卻在泥灘上留下了這件沉甸甸的衣服。”

“不過,從我所掌握的情況看,他們發現這位先生別的衣服都放在屋裏,難道他的身上隻穿著一件上衣嗎?”

“不,華生。這件事可以這樣分析。假設卜恩在別人沒有看到的情況下,將納維爾·聖克萊爾推出窗外,那麼,他緊跟著最想幹的是什麼呢?自然是把那些容易泄露真相的衣服,必須消滅幹淨。當時的情形,他完全會抓起衣服,扔到窗外。他正要往外扔衣服時,他會想到那衣服很輕會沉下去隨水飄浮。這時,他立即做出反應,他已經聽到那位太太要搶上樓來和印度人在爭吵著,也許,他已經從他的同伴那裏知道,有一幫警察正從大街上朝這個方向跑過來,留給他的時間很少了。他就會想到那些從乞討中拿來的錢,於是便衝到那個密藏的地方,隨手抓起一把把的硬幣,往衣袋裏塞去,這樣才能使那件上衣不會被水托起漂浮在水麵上。扔出這件衣服後,他原想以同樣的方法把其他的衣服也這樣處理,但樓下已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警察的快速趕到,迫使他放棄了自己的計劃,隻好先把窗戶慌忙關上。”

“聽起來,這樣的解釋倒也說得過去,但可能有點勉強。”

“哪裏,咱們找不到一個更合乎邏輯的假設罷了,就先把這個假設定為最有價值的吧。我剛才說過了,休·卜恩已經抓進了警察局,但是警官卻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證據來證實他以前犯過什麼罪,甚至連這方麵的嫌疑也找不到。多年以來,他是沒人不知道的依靠乞討為生的人。他的生活看上去很平靜,對別人毫無傷害。事實就擺在麵前,那些值得解決的疑問像過去一樣遠遠沒有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納維爾·聖克萊爾到那家煙館去幹什麼?他在那兒碰到了什麼事?現在,他在哪兒?休·卜恩在這樁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沒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麼多的困難。”

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細說這一連串怪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飛快地將我們帶出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後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甩在後麵。接著馬車順著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轔轔地前行。當他剛講完時,我們正從那個疏疏落落的村莊穿過,有幾家窗戶裏閃爍著微弱的燈光。

“現在快到李鎮了,”我的同伴說,“我們這算不上長途旅行,一路上竟穿過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特爾塞克斯出發,經過薩裏郡的一隅,最後到達凱特郡。你看見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那兒坐著一位憂心忡忡的婦女,在靜聽外麵的風吹草動,她聽到得得的馬蹄聲了吧。”

“可是你為什麼不在貝克街辦這案子呢?”

“因為有許多事情要在這裏進行偵察。聖克萊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房子供我們居住。你完全可以放心,她肯定對我的朋友光臨感到高興。華生,說實在的,在沒有落實他丈夫的情況之前,我真怕見到她。看,咱們到她家了。”我們的馬車停在一座大別墅前,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著福爾摩斯一起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穿著一身淺色沙布衣服的白膚金發的小婦人站在門口,她的衣服很合體,在衣服的領口和腕口處鑲著少許蓬鬆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對我們很熱情,顯然已等待很久了。她微微彎著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我們,兩唇微張欲語,好像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麼樣?”隨後,她看出是我們兩個人,起初還滿懷希望的叫喊,當看到福爾摩斯搖頭聳肩的樣子,便禁不住痛苦的哭泣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那麼,是壞消息啦?”

“也不是。”

“謝天謝地!快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跑了這麼遠的路。”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中,他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塊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著和我熱情地握手,“請原諒我照顧不周的地方,我們近來所受的打擊那麼突然,望您多多諒解。”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曆過多次戰爭的戰士了,請您不必對我這麼客氣。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我將會感到很高興。”

我們走進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這時桌上早已擺好了冷餐,聖克萊爾太太說:“我很想問你們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望你們能坦率地告訴我,行嗎?”

“怎麼不行呢?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會控製住自己的,也不會說暈倒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思。”

“哪一方麵的?”

“您別蒙我,您覺得納維爾還在人間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時找不到詞來回答了。

“說實話吧!”她站在地毯上著急地重複著,目光向下緊盯著福爾摩斯,這時他仰著身坐在一張柳條椅裏。

“親愛的太太,說真話,我並沒有那麼去想。”

“你覺得他已經死了。”

“是這樣。”

“被暗害了?”

“我不覺得這樣。不過,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他在哪一天被謀殺的?”

“禮拜一。”

“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收到他的來信,也許您對此事感興趣,這怎麼解釋呢?”福爾摩斯聽到這話,驚訝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是嗎?”他大聲喊道。

“是的,就在今天。”她微笑地站在那兒,手裏擎著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怎麼不可以呢?”

福爾摩斯快速地抓住那紙條,把燈移到跟前,在桌子上鋪開那紙條,專心致誌地看著。我離開椅子,從他的身後盯著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萊夫森特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現在是已過了午夜。

“字跡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後提高了聲音,“這不會是您先生的筆跡,您先生的字會這麼潦草嗎?”

“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這樣想,不管寫信的人是誰,他都得先搞清地址。”

“您怎麼能這樣認為?”

“您想,這人名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幹。別的字寫後用吸墨紙吸過的,所以看上去呈灰黑色。如果一氣嗬成,再用吸墨水吸幹,那麼,它的顏色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是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地址。這就隻能說明他不熟悉收信人的地址,這自然是小事,但往往小事卻值得重視。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他的信,不錯!隨信還附件東西呢!”

“是,那東西是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麼?”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這是他在急匆匆時使用的一種筆跡,和他平時寫的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了一個大錯誤,就需要花費一段時間來加以糾正。

請耐心地等待。

內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從格萊夫森特把信寄出來的。哈,信封口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人在封信口時,一直在嚼著煙草。太太,你敢肯定這筆跡是您丈夫的嗎?”

“我敢肯定。這一定是納維爾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萊夫森特寄出的。哦,太太,烏雲已散去了,但我還不敢下結論說危險已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活在世上,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偽造,來引誘我們轉移視線。那枚戒指,到底說明什麼了呢,它可以從您丈夫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一定是他的親筆寫的啊!”

“不錯。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它也許是在禮拜一寫的,到今天才發出來。”

“這有可能。”

“若是這樣的話,這段時間,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

“哎,您別總是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準沒事。我們兩口子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假如他遇到不幸,我一定會感覺出。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裏不小心將手割破了,我當時在餐廳裏,心裏就知道準是出了什麼事,於是我就立即跑上樓。您想,這麼一件小事都能引起我的反應,對於他的生命大事,我不會連一點感應都沒有吧?”

“我經曆的事情多了,據我所知一位婦女的感應似乎有時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準確。從這封信來看,你確實得到一個有力的證據來證實您的看法。不過,如果您丈夫還在世,並且還可以自由寫信,那為什麼不回家,何必在外邊呢?”

“我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禮拜一那天,他在離家之前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瞧見他時,是不是挺驚奇。”

“可吃驚了。”

“那窗戶是敞開的嗎?”

“是的。”

“他是在呼喚您嗎?”

“是這樣。”

“據我了解,他僅是發出不清楚的呼叫聲。”

“我不這樣認為,他揮動了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他是由於驚奇地看到您而發生的,以至於他舉起了雙手,你不覺得是這樣?”

“也有可能。”

“您覺得他是被別人從窗口硬拽回去的嗎?”

“他一眨眼就不見了,真是太快。”

“他可能是一下子就跳了回去,您沒有看見房間還有別人嗎?”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裏,還有那印度阿三。”

“正是這樣。當時您所見到的,您丈夫穿的是平時那件衣服嗎?”

“是的,不過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光著脖子。

“你查覺他抽過鴉片嗎?”

“從來沒有。”

“聖克萊爾太太,謝謝您。這些正是我要弄清楚的。讓我們先來吃點東西,然後去就寢,明天我們還要忙碌一天呢。”

聖克萊爾太太為我們準備的房間很舒適,裏麵放著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進被窩,準備睡覺。因為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太疲倦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精力十足,他是這樣一個人,當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困擾他心頭時,他就會廢寢忘食一連幾天,甚至反複思考一星期。他在頭腦裏重新梳理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信息,並從不同的角度探索,直到水落石出,才肯罷休。我對我的朋友這種務實的性格已十分熟悉了。我想,今晚他又要熬一個通宵了。他把上衣和背心脫下來,換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接著他找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床上的枕頭和沙發上的靠墊全都收攏起來。然後,他用這些東西做了一個簡單的東方式的沙發。他在沙發上盤著腿,在麵前放著一盎斯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幽暗的燈光下,隻見他端坐著,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的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的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沉靜無聲,紋絲不動。燈火閃耀著,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麵容。我早已進入了夢鄉,我的朋友卻一直那樣坐著。陶醉在他的世界裏。有時,我大叫一聲從惡夢中驚醒,他還是保持原來的姿態,靜靜地坐著。最後,我睜開眼睛,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內。那煙鬥依然在他的嘴裏叼著。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煙絲,已找不到了。

“華生,你睡醒了嗎?”他問道。

“醒了。”

“你願意早上出去趕車玩玩嗎?”

“怎麼不願意。”

“那好,快些準備。現在還沒起床。不過,我知道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去把他叫醒。”他的神色同昨晚那個緊鎖著眉頭思考的樣子大不相同,他邊說邊開心地笑著,兩眼炯炯有神。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現在剛好四點二十五分。我穿好衣服時,福爾摩斯走進來告訴我,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我要驗證一下我的小小的推論,”他說著穿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一個全歐洲最大的笨蛋麵前!應當找個人把我踹到查裏兗洛斯去!不過,我已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鎖的鑰匙了。”

“在哪裏?”我笑著問道。

“在洗手間,”他回答說,“哦,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繼續說,“我剛去過那裏,已經把鑰匙拿出來了,放進克拉特斯通製造的軟提包裏。走吧,朋友,讓我們試一下能否打開那把鎖。”

我們一塊下了樓梯,怕驚醒了別人,就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一出房門,渾身便灑滿明媚的晨曦。他衣服還未穿好,馬僮已把馬套好了。站在馬頭的一邊靜靜地等著他。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著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道路兩側一排排的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這樁案子看上去顯得複雜,”福爾摩斯說著,朝馬抽了一鞭,催促它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傻得像鼴鼠。不過,即使聰明得晚了些,但總比在迷圈裏亂轉好得多。”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裏一帶的街道時,這座城裏起床最早的人正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的晨光。馬車駛過滑鐵盧大橋,急速地穿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門旁站著的兩個巡捕都認識福爾摩斯。他們一個把馬牽了過去,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道。

“布萊斯特·裏特警官,先生。”

“啊,布萊斯特·裏特,你好!”福爾摩斯和一個警察打著招呼,“我們想和你單獨談點事。”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警官從石板鋪的通道上走下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鴨舌便帽,身上穿著一件夾克衫,那衣服上帶有盤花的紐扣。

“不錯,福爾摩斯先生。上我的房間來坐一坐,談談情況。”

我們走進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對麵牆上安裝著一部電話。警官在桌邊坐下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福爾摩斯先生?”他問。

“我是為休·卜恩案子來的,就是那個乞丐。這個人被指控與李鎮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案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裏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裏嗎?”

“在單人牢房裏。”

“他守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太髒了。”

“髒得很?”

“對,我們做到的隻能讓他洗洗手。他的臉黑得像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件審判了以後,他得按照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看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想見見他嗎?那很容易。我領您去,不過這提包得放在這裏。”

“不,我想,還是放在我身邊吧。”

“好吧!請跟我來吧!”他領著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走下去,我們來到一處刷著白色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他的牢房就在右手第三個門。”警官說著往裏看了看。“他正睡覺呢,”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從隔柵往裏瞧,那囚犯臉朝著我們,呼吸緩慢而又深沉,睡得正香。他的身材適中,穿著一件粗料子衣服,他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出了件染了色的襯衫,這身打扮和他的行當很相稱。他真的像警官所說的那樣,肮髒得到了沒法形容的地步,那令人厭惡的麵容遠不能讓臉上的汙垢遮蓋,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麵,像是一直在嗥叫,一頭蓬鬆光亮的紅發擋住了他的兩眼和前額。

“是個漂亮人吧。”警官調笑著說。

“他真的該洗一洗,”福爾摩斯說,“為了讓他幹淨一點,我有了個主意,並自作主張把這些東西拿來了。”他邊說邊打開隨身帶來的軟皮包,從裏麵掏出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

“嘻,嘻!您在開什麼玩笑!”警官笑著說。

“喏,請你悄悄打開牢門,我會很快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麵的樣子,那您就做了件大好事了。”

“我願意給你幫助,”警官說,“他這模樣不會給看守所增添什麼光彩。”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裏麵,我們輕輕地走進牢房,那家夥正側著身子酣睡。福爾摩斯用海綿蘸著水罐裏的水,往囚犯的臉頰上上下下擦了幾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就是凱特郡李鎮的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一生中從沒見過這種場景。這人的臉就像剝樹皮一樣被海綿剝了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他臉上橫著的那道嚇人的傷疤沒有了!那顯出一副令人生厭的歪唇也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色頭發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另一個人,他麵色蒼白、眉頭緊鎖、容貌俊秀、頭發油黑、皮膚光滑。他揉搓著雙眼,凝神看著周圍,不知怎麼回事。等他忽然明白事已敗露時,他不禁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天啊!”警官叫,“那個失蹤的人怎麼在這兒,我從相片上能認出來。”

那囚犯轉過身,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樣子。“我這樣怎麼了,”他說,“請問,你們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人罪,殺了納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定為自殺未遂案,你不會因為這犯罪的。”

警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警察足足二十七年了,還從沒得到一個立功機會,這一次,可真該受到獎勵了。”

“若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那麼你們拘禁我是非法的,因為我什麼罪也沒犯。”

“你確實沒有犯罪,但你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假如你對你的妻子信得過的話,你會幹得更出色。”

“倒不是因為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子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上帝保佑,我不願看到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丟人哪!我怎麼辦呀?”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假如你願意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他說,“那難免會傳揚出去。可是,隻要你能使警方相信,這件事情就不足以向你提出控告,更沒有必要把案子的實情公諸於報紙。我相信布萊斯特警官會把你對我們所說的記錄下來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情緒高漲地叫起來,“我寧願受拘禁,唉,就是槍決我也不願讓這令人痛苦和羞恥的秘密成為家庭的汙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惟一聽到我身世的人。我的父親是切斯德弗爾特的小學校長,在那所小學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我年輕的時候,特別熱愛旅行,很喜歡演戲,後來我在倫敦的一家晚報當了一名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組幾篇反映大都市裏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寫這方麵的稿件。我沒料到這會改變我的一生,我的曆險就從這開始了。我隻有裝扮成乞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以前當演員時,學過一些關於化妝的技巧,並且我的化妝水平聞名於劇場後台。我的這種本領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我往臉上塗了層油彩,為了能讓人同情,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個能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頭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的一個地方,表麵上是賣火柴的小販,實際上是個乞丐。這樣幹了7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一清點,我為收獲26個先令4個便士而感到吃驚。

“我寫完這幾篇報道,也忘記了這回事。可後來又出現了別的事,有一天,我給一位朋友做擔保在票據上簽了字,誰知後來法庭要求我賠償25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沒辦法。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件事。我請求債主寬限半個月讓我去湊錢,又去央求雇主請幾天假。而後,我重又把自己裝扮起來,到城裏當乞丐。我乞討了10天就把錢湊齊了,還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到,當我知道:隻要我在自己的臉上抹上些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之內,就能掙兩英鎊,而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周也隻能掙這麼多,我一旦這樣想,再讓我回去,是多麼不容易。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辭去了記者的工作,日複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我憑著一副嚇人的麵容引起人們的同情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是天鵝閘巷那家下等煙館的老板,因為我在那兒睡覺。我每天白天便是一個肮髒的乞丐,到了晚上,我變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會替我嚴守機密,他收了我高價房租。

“不久,我攢了大筆的錢財。我不是說大話,任何在倫敦街道上的乞丐,一年之內都能掙到700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由於我善於化妝和巧於應答,我成了城裏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我運氣不好時也能乞討兩英鎊。

“我的野心隨著財富越多越來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一個人懷疑我的真正的職業。我的老婆隻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她卻一點不清楚我在城市裏到底幹些什麼事。”

“上周一,就是出事那天,我剛結束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我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瞧,沒有料到,我的老婆正站在街心,並且,她瞧見了我,這讓我心裏很害怕她知道真相,我大叫一聲,趕忙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跳離了窗口,去找我的老朋友——那個煙館老板印度阿三,求他把上樓的人堵在門口。我聽到我老婆同印度阿三的吵鬧聲,我清楚她不能很快地衝上樓。我極快地脫下剛換上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乞丐服,又塗上油彩,戴上假發,我變成了休·卜恩。我相信,我老婆也認不出我高妙的化妝。但是,我很快想到這屋子或許會搜查。那樣,我的秘密就會讓那些衣服揭破。我趕緊打開窗戶,由於用力過猛,我早上在家裏割破的創口又被碰破了。我從一個皮袋裏掏出大把的銅錢往上衣口袋裏塞(平時我要來的錢都放在那個皮袋裏)。我抓起那件沉甸甸的塞滿銅板的上衣,把它扔出窗外。泰晤士河的河水很快把它淹沒了。我正要把其他衣服扔下去,這時一些警察轉眼間衝了上來。

“不多一會,我感覺出,沒有人認出我是納維爾·聖克萊爾先生,這讓我感到有些許安慰。接著他們把我當成謀害納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拘捕起來。

“我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向你們說明嗎?我當時就決定長期保持這副化妝的樣子。正因為這,我心甘情願地髒下去,我知道我老婆肯定很焦急,我就趁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摘下戒指,交給那個印度阿三,急匆匆寫了幾行字,勸我老婆不用為我擔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

“你的信她昨天才收到。”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這一周她怎麼過的!”

“那個印度阿三,警察一直在監視他,布萊斯特·裏特警官說,“我知道,他很難把那封信寄出去。可能他把那封信托付給一個當海員的顧客,那家夥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認為就是這麼一回事。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乞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以後你不要再當乞丐了,”布萊斯特警官說,“若是要警察局對這事不傳出去,那麼,首先得讓休·卜恩從此消失了。”

“我為此會做最鄭重的發誓。”

“若是這樣,我想對於這件事就不要追究下去了。可是,你若是再去乞討,我們就會把這件事全盤說出。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幫助我們澄清了這個案件。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得出是這麼回事呢?”

“這樣的,”福爾摩斯說,“我是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板煙才想出來的。哎呀,華生,我們得乘車趕回貝克街,我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藍寶石案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我去拜訪老朋友福爾摩斯並祝他節日快樂。我到的時候,他穿著件紫色睡衣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右邊放著煙鬥,前麵一大堆剛讀完的各種晨報,沙發旁邊的木椅椅背的拐角上掛著頂又髒又破根本沒法戴了的硬氈帽,椅子上的那把放大鏡和一把鑷子表明是為了方便檢查才把帽子這麼掛著。

“你正忙呀?”我說,“沒打擾你吧?”

“沒有。我很高興有位朋友來和我聊聊檢查的結果。盡管事情很小,”他指了指那頂舊氈帽,“但與它相關的一些問題並不枯燥無味,甚至還能給我們一些教益呢。”

當時已經下霜了,窗子上結著一層厚厚的霜花,挺冷的。我靠壁爐坐下,把手伸到燒得很旺的爐火跟前取暖。“我猜呀,”我說道,“盡管這頂帽子看起來沒什麼,可它肯定關聯到什麼生死攸關的事——它是能幫你解開某個謎團、幫你逮住罪犯的線索。”

“不,不關係到犯罪,”福爾摩斯笑著說,“隻不過是件怪怪的小事而已。四百多萬人擠在就那麼幾萬平方英裏的地方,互相撞一下是很平常的事,在那些爾虞我詐、你爭我搶的人們中,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很正常,而其中很多小事情看起來稀奇古怪,但不一定就是犯罪。我們有過類似的經曆了。”

“是的,”我說,“我新近記錄的六個案件中就有三個算不上犯罪。”

“確實如此。你讓我想起了安娜·阿德勒相片事件,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離奇經曆以及那個歪唇男人的冒險故事。我肯定,現在這件小事也算不上法律範疇內的犯罪。彼得森你認識吧?在警察局門口值班的那個?”

“認識。”

“這帽子是他拿來的。”

“帽子是他的嗎?”

“不,這帽子不知是誰的,他是撿來的。你別隻把它當破帽子看,把它當作一道智力題吧。我先給你說說它的來曆。事情是這樣的:聖誕節淩晨四點,彼得森從一個小宴會出來,正沿拖騰漢姆法院路回家。你是知道彼得森的,他為人很老實。借著煤氣街燈的燈光,他看見有個背著一隻白鵝的高個子男人一踉一蹌地走著。走到古基街拐彎的地方,高個子突然和幾個流氓打起來了。一個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為了自衛,他操起棍子四下揮舞著。結果棍子碰到了身後商店的櫥窗,把玻璃打碎了。彼得森衝上去想幫這個高個子一把,結果那人因為打破了玻璃驚慌不已,一看見有個穿警服的人衝過來了,扔下東西拔腿就跑,很快就跑到法院路後麵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裏頭不見了。那些小流氓看見彼得森後也溜了。這樣一來,現場隻剩下他和兩樣東西,一頂破氈帽和一隻上等的聖誕大肥鵝。”

“他肯定物歸原主了吧?”

“老兄,問題就出在這。這隻鵝的一隻腳上拴著張小卡片,上頭寫著“至貝克夫人’;帽子裏頭也有姓名的縮寫‘H·B·’。可在這座城裏麵,姓貝克的成千上萬,叫亨利的也成千上萬,要把東西還給失主可真難哪!”

“那彼得森怎麼辦?”

“他知道我即使是芝麻大的事情也是有興趣的,所以他當天一大早就把鵝和帽拿到我這兒來了。我們把鵝留到了今天,盡管天冷,但為了別讓它壞掉還是吃了的好。所以彼得森拿走了鵝,而我把那位丟了聖誕美味、尚不知來曆的先生的帽子給留下了。”

“他沒登遺失啟事?”

“沒有。”

“那你現在有線索了嗎?”

“隻能憑帽子推測了。”

“就憑這頂帽子?”

“對。”

“你開玩笑吧!憑這頂破帽子你能推測出什麼?”

“給你放大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看你能從這頂帽子推測出它主人的個性不?”

我拿起帽子仔細打量,但一無所獲。這是一頂普通的黑色圓氈帽,又硬又髒,變了色的紅色絲質襯裏上沒印廠商的牌號,卻草草地寫著人名的縮寫字母H·B·,帽沿上雖然有用來係鬆緊帶的洞洞,但鬆緊帶卻沒看見。最滑稽的是,幾個補丁上麵塗了墨水作掩飾。總之,這是頂很破的帽子,積了一層厚灰的帽子。

“我看不出什麼東西。”我把帽子遞給福爾摩斯。

“不,華生,你全看見了。隻是你推測不出什麼,你應該大膽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還是請你來告訴我,你推論出了什麼吧。”

他拿起帽子,用他獨特的眼光盯著。“這帽子能給予的啟示可能是少了點。”他說,“但有幾點是很明顯的,另外幾點也很有可能。我一眼就能看出帽子的主人很有學問。盡管他現在景況不好,但三年前他的生活還是很富裕的。這人以前很有眼光,如今不行了。他家道中落,精神也振作不起了,似乎是因為某種不良的影響,或者養成了酗酒的惡習。這說明他妻子不再愛他了。”

“行了,親愛的福爾摩斯!”

“可不管怎樣,他還是有點自尊心。”他裝作沒聽見我的抗議,“他是個深居簡出的中年人,過著隱居生活,很少運動,灰白的頭發洗過不久並且打了點檸檬油。這些都能從帽子上很明顯地看出來,再補充一點,他家裏肯定沒裝煤氣燈。”

“你開玩笑吧,福爾摩斯。”

“決不是開玩笑。我都告訴你推斷結果了,難道推斷過程你還不清楚嗎?”

“我知道我很遲鈍,老實說,我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比如吧,你是怎麼推斷這個人很有學問的?”

福爾摩斯把帽子扣到自己腦袋上,帽子正好把他的前額給罩住:“這是個腦容量的問題。這麼大的腦袋裏麵準裝了不少東西。”

“那他的家道中落又怎麼解釋呢?”

“這帽子是三年前買的,這種帽簷平、帽邊卷的帽子當時很流行,而且它質地一流。瞧瞧這絲帶和華貴的襯裏!這人三年前能買得起這麼貴的帽子,此後竟然沒買過別的帽子了,當然是家道中落了。”

“好啦,這點我知道了。你說的這人‘有遠見’,‘精神振作不起’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看這裏,這表明他有遠見。”福爾摩斯笑著指著釘鬆緊帶用的小圓盤上,“這帽子本來沒有這東西,是他怕帽子被風吹走,自己加上去的,這說明他有一定的遠見,可鬆緊帶掉了之後,他換都沒換,這說明他今不如昔,心灰意冷。而他把墨水塗到補丁上,說明他還有一點自尊心。”

“說得倒也有理。”

“至於別的——中年人,頭發灰白,剛洗不久,打了檸檬油之類的,全是由仔細檢查帽子的襯裏後發現的。用放大鏡可以看到許多剛剪下的發屑,它們有點檸檬油的味道。還可以看到,帽子上的灰塵不是街上夾有沙粒的塵土,而是房裏那種絨毛似的灰塵,這表明帽子大部分時間是在牆上掛著的。帽子襯裏上的濕印子表明他曾大量出汗,說明他以前很少運動。”

“那他妻子——你說她不愛他了,怎麼解釋?”

“這帽子不知有多久沒刷了。假如哪天我看見你時,親愛的華生,你帽子上積了好多灰塵,而你太太竟讓你這麼戴著出來,恐怕你是不幸失去了她的愛了。”

“說不定他是個單身漢呢。”

“不可能。因為那天晚上他正準備把那隻鵝帶回家給妻子,以表示愛意。你難道忘了係在鵝腳的那張卡片?”

“所有的問題你都解決了,但你到底憑什麼說他家沒安煤氣燈呢?”

“一兩滴蠟燭油可能是偶爾沾上的,但我至少發現了五滴,顯然他是經常接觸蠟燭的。也許他經常一手拿蠟燭一手拿帽子上樓什麼的,總之他的帽子在有煤氣燈的情況下不會沾這麼多蠟燭油。滿意了吧?”

“嗯,思維夠巧妙的。”我笑了起來,“可你說這算不上犯罪,隻不過是丟了一隻鵝而已,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武斷?”

福爾摩斯剛要回答,門猛然被推開了,那個站崗的彼得森滿臉通紅、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

“那隻鵝,福爾摩斯先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鵝?怎麼了?是不是它複活了,從窗口飛走了?”福爾摩斯轉過身看著那張很激動的臉說。

“先生,你看我太太在鵝肚子裏發現了什麼?”他把手掌攤開,掌心上一顆比黃豆稍小、閃閃發光的藍寶石光芒四射,電光一樣在他黝黑的掌心閃爍。

福爾摩斯打了個呼哨站了起來。“天哪!彼得森!”他說,“這可是件珍品啊,我想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吧?”

“是鑽石吧,先生?那種切玻璃就象切泥的寶石。”

“不單是寶石,而且是——”

“是莫夫伯爵夫人的那顆藍寶石!”我驚叫著。

“就是它。最近的《泰晤士報》每天都有這顆寶石的一些故事,看得我連它的形狀和重量都了如指掌了。這是顆舉世無雙的寶石,它的價值不好估量,但作為懸賞的一個英鎊肯定還不及它實際價值的二十分之一多。”

“一千英鎊!老天!”彼得森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不過是賞錢而已。我想,隻要能找回這顆寶石,伯爵夫人把一半家產送給找到寶石的人都願意。”

“如果我沒記錯,”我說,“這寶石是在世界賓館丟失的。”

“是的,而且是在12日22日,也就是五天前。一個叫約翰·霍納的管道工被起訴,說他從伯爵夫人的珠寶箱裏偷走了這顆寶石。因為有人作證,這個案子很快就到法庭審理了。我想,我應該有關於這事的報道。”他在那堆報紙中翻找著,最後終於找到一張,把它壓平,對折起來,他拿起念道:

“‘世界賓館’寶石盜竊案。約翰·霍納,現年26歲,管道工,因本月22日盜竊莫夫伯爵夫人一貴重藍寶石而被起訴。賓館領班詹姆斯·賴德證明說,案發當天,他曾帶約翰·霍納到樓上莫夫伯爵夫人的化妝室去焊接有些鬆動的壁爐柵欄。他再次進入化妝室時,他發現霍納已經離開,而梳妝台已被撬開,台上有一個空空的摩洛哥首飾盒。他後來才知道伯爵夫人的寶石一直是放在裏頭的。賴德立刻報了案,霍納當晚被捕,但未發現其身上和家中藏有寶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凱瑟琳證明她曾聽到賴德發現梳妝台被撬時發出的驚叫,並說她跑進房間,看見的現場和證人說的一樣。警察局二隊巡官布拉茲特裏特證明說,霍納歸案前拒捕過,並竭力申辯自己是無辜的。但有人指證他有偷竊前科,因而情況對該犯極為不利。地方法官為謹慎行事,已將此案交巡回審判庭處理。霍納在審理過程中緊張異常,宣布判決時昏了過去,最後被抬出法庭。

“哼,警察局和法院就提供了這點情況,”福爾摩斯把報紙甩到一旁,若有所思地說,“那頭是首飾盒失竊,這頭是托騰漢姆法院路撿到的肥鵝肚裏發現了寶石。我們得把連在這兩頭中間的事情經過給弄清楚。華生,你知道了嗎,我們原先的推理突然涉及到了一個非常重大而且非常複雜的問題了。這就是那顆被盜的寶石,它是從鵝肚子裏找到的,鵝是亨利·貝克先生的,也就是這頂破帽的主人的。不知他在這個案子裏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們得把這位先生找到,找他的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在所有晚報上登一則啟事了。要是這招不靈,就隻好再另想辦法了。

“啟事上寫些什麼呢?”

“把筆給我,還有紙。就這麼寫:‘本人於古基街拐角處給拾到白鵝一隻,黑氈一頂。請亨利·貝克先生於今晚六時到貝克街認領。’夠簡明扼要的吧。”

“是的,可他能看到嗎?”

“當然。他肯定會留意報紙的,對一個窮人來說,這損失太慘重了。雖然他砸了玻璃,闖了禍,讓彼得森給嚇得不顧一切地跑了,但事後他肯定會為丟了那隻鵝而非常懊惱。還有,報紙把他的名字登了出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去看報的,所以他一定能看到。彼得森,給你,你趕緊把這個啟事送到報社去,一定得登在今天的晚報上。”

“哪家報社,先生?”

“嗯,《環球》、《明星報》、《蓓爾美爾報》、《聖詹姆斯報》、《新聞晚報》隨便哪家都行。”

“好的。先生。那寶石呢?”

“哦,寶石先放我這兒。謝謝你了,彼得森,另外,你回來的時候買隻鵝帶到我這兒來,我得弄隻鵝給那位先生以頂替你家正吃著的那隻。”

彼得森走後,福爾摩斯拿起寶石,對著光仔細地看著,“真是舉世無雙啊!”他說,“它多晶瑩剔透!當然,它也是罪惡的根源。每顆珍貴的寶石都是魔鬼的誘餌。多棱體的每一麵都可能沾著罪惡的血腥。這顆寶石是二十年前在中國的廈門發現的,它非常的奇妙,它雖然有紅寶石的一切特性,但它卻不是紅色,而是藍色的。雖然問世不久,但已經沾染了不少罪惡,為了得到這顆四十克拉重的寶石,已經發生了兩起謀殺案,一起毀容案,一起自殺案,另外還有幾起搶劫案。誰會想到,這麼一個小玩意兒竟然成了絞刑架和監獄的供應商呢!我得把它鎖到保險櫃裏,然後給伯爵夫人寫封信,告訴她寶石已經找到了。”

“你認為霍納是清白的嗎?”

“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那你是否認為別的人,比如說亨利·貝克和寶石有牽連呢?”

“我認為亨利·貝克也有可能是清白的。他沒想到手裏的鵝會價值連城,即使是純金的鵝也比不上。隻要我的啟事有了作用,我做一個小小的測驗就可以證實這一點了。”

“在那之前就什麼也不做嗎?”

“什麼也不做。”

“既然這樣,那我就忙我的活去了。不過我今晚六點會回來的,我很想看看這樁毫無頭緒的事情最後是怎麼了結的。”

“我很高興你來。我晚上七點開飯,餐桌上會有隻山鷸。對了,因為今天的事情,我得叫哈德森太太好好檢查一下山鷸的嗉子,看裏麵有沒有寶石一類的東西。”

我被一個病人耽誤了些時間,等我回到貝克街時已經六點半了。我走上樓,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站在門外,從扇形窗戶透出來的光正好照在他頭上。他身穿帶有蘇格蘭小帽的上衣,紐扣扣得緊緊的。我到門口時,門開了,我和他一起走進了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想您就是亨利·貝克先生吧,”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一副對客人表示歡迎的平易、和藹的樣子,“請坐靠壁爐的那張椅子吧,貝克先生。今晚真冷啊,我想你的血液循環在夏天會好一些。這是您的帽子吧,貝克先生?”

“是的,先生,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頭大,臉寬,灰白的山羊胡,鼻子和臉頰微微泛紅,手伸出時微微顫抖,完全和福爾摩斯的推斷相符合。他扣得嚴嚴的大衣的領子豎立著,袖口露出一雙細細的手腕。他談吐謹慎,一副落魄文人的樣子。

“東西我們留好幾天了,”福爾摩斯說,“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你會登遺失啟事呢!你為什麼不登啟事呢?”

“我的腰包不像幾年前那麼滿了,”我們的客人尷尬地笑了笑後說,“我以為我的鵝和帽子被那夥流氓拿走了呢,我根本沒想過還能找回,所以也懶得花錢登啟事。”

“原來這樣。哦,對了,鵝已經被我們吃了。”

“吃了?”客人激動地坐直了身子。

“是啊,要不吃,放到這個時候,準會壞的。不過,我想餐櫃上的這隻也能滿足您的需要吧,重量和您那隻差不多,挺新鮮的。”

“能,當然能。”貝克先生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您那隻鵝的羽毛、爪子和內髒等東西我們還留著,你是否要——”

那人大笑起來。“除了當我那次曆險的見證,”他說,“我看它們沒什麼別的用處了。所以,如果您同意,先生。我隻想帶上餐櫃上的那隻肥鵝。”

福爾摩斯飛快地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微微聳了聳肩。

“那好吧,這是您的帽子,那是您的鵝。”他說,“順便問一下,您的鵝是從哪兒買的?我對家禽的飼養很有興趣,而這麼肥的鵝很少吧。”

貝克先生把鵝夾在腋下,說:“我和幾個人經常光顧阿爾法餐館——博物館附近那家。要知道,我們的白天是在博物館度過的。今年,我們好心的店主,他叫溫迪蓋特,辦了個俱樂部,會員每周交幾個便士,到聖誕節,每人都能拿到一隻鵝。我每次都按時付了錢,後來的事您都知道了。先生,我真得謝謝您。”他給我們一本正經地鞠了躬,神情滑稽自負,然後大步流星地走了。

“亨利·貝克沒事了。”福爾摩斯把門關上後說,“他與這事無關。你餓了吧,華生?”

“不是很餓。”

“那我們把正規的晚飯改成吃便餐吧,然後趁熱打鐵,沿這條線索追蹤下來。”

“行。”

那天晚上,寒風侵骨。我們穿上長大衣,圍好圍巾,出發了。晴朗的夜空有幾顆星星冷冷地閃爍著;路上行人呼出的氣凝成白霧,就好像開槍後飄散的煙霧一樣。我們大踏步穿過醫生住區,威姆波爾街、哈雷街、格莫街、牛津大街。十五分鍾後,我們趕到了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餐館。這是在霍爾波恩街拐角的一家小酒館。福爾摩斯推開門走了進去,向紅光滿麵,圍著白圍裙的店老板要了兩杯啤酒。

“您的啤酒肯定和您的鵝一樣好。”他說。

“我的鵝?”店老板有些驚訝。

“是啊,半小時前亨利·貝克先生跟我說的,他是你的肥鵝俱樂部會員。”

“哦,我明白了!但是,先生,它們可不是我們的鵝。”

“是嗎?那是誰的?”

“我是在科溫特花園市場的一個推銷員手上買來的。”

“推銷員?我認識幾個,請問他是誰?”

“布瑞金利基。”

“布瑞金利基?我不認識。好啦,祝您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再見。”

“現在立即找布瑞金利基,”襲人的寒風中,他邊扣扣子邊說,“要記住,雖然我們這頭僅僅是一隻鵝這樣的小事,但另一頭卻關係著一個人是否蹲五年牢的大事。隻有我們證實他清白無辜了,他才有可能得到自由。當然,我們的調查也可能最終證實他確實有罪。但不管怎樣,既然我們碰巧得到一條警方錯過了的好線索,就得把它一查到底。朝南走,快!”我們穿過霍爾波恩街,沿因得爾街直往前走,穿過七彎八拐的貧民區後進入了科溫特花園市場。市場內一個最大的攤檔上方寫著布瑞金利基的名字。我們進去時,看見瘦長臉、絡腮胡的店老板正和夥計們收拾攤子。

“晚上好!今晚真冷啊!”

店老板點了點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們。

“看來鵝全賣完了。”福爾摩斯看了看大理石櫃台後說。

“明早就可以給你五百隻。”

“那太晚了。”

“哦,那家亮煤氣燈的攤檔上還有幾隻。”

“可別人是介紹我到你這兒買。”

“誰介紹的?”

“阿爾法餐館的老板。”

“哦,他呀,我給他送過兩打。”

“很肥的兩打。告訴我,你是從哪兒進的貨?”

這句話一下子惹惱了店主。

“得了吧,先生,”他脖子一歪,雙手叉腰,“直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已經直說了,我不過想問一下,你賣給阿爾法餐館的那些鵝是從哪兒進的貨?”

“就問這個嗎?我就不告訴你,怎樣?”

“不怎樣,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為這種小事發這麼大的火?”

“發火?你要像我一樣被人糾纏著,你也會發火的。我買鵝是我自己的事,憑什麼別人老來問?!一會兒是‘那些鵝在哪兒?’啦,一會兒又‘你賣給誰了?’啦,一會兒又是‘要以怎樣的代價才能換回這些鵝?’這麼嘮嘮叨叨地問個不停,好像世界上沒別的鵝了。”

“對不起,我和問這些話的人毫不相幹,”福爾摩斯一點都不生氣,“既然你不肯說,那我也不問了。不過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我賭五英鎊,賭我吃的那隻鵝是在農村養的。”

“嘿嘿,你輸定了。那是城裏養大的鵝。”店老板說。

“不可能的。”

“我說是就是。”

“我不信。”

“別以為你對家禽比我在行。我還是夥計的時候就和家禽打交道了。老實告訴你,賣給阿爾法的那些鵝,全是在城裏養大的。”

“我還是不信。”

“你真要打賭?”

“我想從你這弄點錢,我相信我是對的。我情願賭一個金鎊,好好教訓你一下,以後別那麼固執。”

店老板笑了,“比爾,給我把帳本拿來。”他喊道。

小夥計把一個薄薄的小帳本和一個大大的、封皮全是油跡的大帳本拿來了,翻開後擺在油燈下麵。

“好啦,固執的先生,”店老板說,“我贏定你了。看見小帳本了嗎?”

“怎麼了?”

“這是我的進貨清單。看見了嗎?喏,這一頁記的全是鄉下人,名字後麵的數字是它們記在總帳上的序號。再看看另外這頁,看見紅墨水寫的字嗎?這是我在城裏的供應商名單。你給我念念第三個名字。”

“歐可夏特太太,普裏克斯敦路117號-249。”福爾摩斯念道。

“好啦,現在到總帳後查相應的那一頁吧。”

“福爾摩斯翻到了相應的那一頁,“在這兒,歐可夏特太太,普裏克斯敦路117號,家禽供應商。”

“再看最後一項記的是什麼?”

“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隻鵝,每隻七先令六便士。”

“好了,那下麵一行呢?”

“轉賣給阿爾法的溫迪蓋特,每隻十二先令。”

“你現在信了嗎?”

福爾摩斯很氣惱地掏出一個金鎊往櫃台上一扔後,轉身就走。沒走多遠,他在路燈燈柱下停了下來,以他獨有的方式無聲地笑著。

“你以後要是遇到不肯把事情真相告訴你的人,就和他打個賭,他準會把你想知道的東西泄露出來的。”他說,“我敢說,剛才我給他一百鎊,他也不一定會把這麼完整的信息給我。華生,我想我們的調查接近尾聲了。我們是連夜趕到歐可夏特太太那裏去呢,還是明天再去?從店老板剛才所說的話來看,顯然,除了我們,還有人對這件事很著急,我該——”

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攤子傳來的一陣吵鬧聲把福爾摩斯的話打斷了。我們回頭一看,隻見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在昏黃色的吊燈燈光裏站著;而那個店老板在櫃台口堵著,氣勢洶洶地向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舉起拳頭。

“你和你的鵝讓我煩透了!”他大聲吼道,“你見鬼去吧!要再胡說八道,我就把狗放出來!你把歐可夏特太太找來吧,我跟她說!我的鵝是她賣給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但是,其中有一隻是我的。”那小矮個男人快要哭了。

“那你找歐可夏特太太要去!”

“可她讓我來找你。”

“那好,幹脆找國王要去吧,我才不管呢!我受夠了。你滾!”他猛地衝了出來,矮個男人拔腿就跑。

“哈!我們不用去普裏克斯敦了。”他壓低聲音對我說,“來吧,看我們能不能從這家夥身上得到什麼。”我們穿過那些看熱鬧的人,福爾摩斯追上那個人了,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人立刻轉過身來,我借著煤氣燈看見他的臉一下子白了。

“你是誰?你想幹嘛?”他聲音一顫一顫地問。

“對不起,”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我聽到你和那個老板的話了。我想我能幫你。”

“你?你是誰?你怎麼能知道是什麼事?”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職業是了解別人所了解不到的事。”

“可你不會知道這件事吧?”

“請原諒,我什麼都知道。你在找布瑞金利基從普裏斯敦路的歐可夏特太太那買的鵝;他把它們轉賣給了阿爾法餐館的溫迪蓋特老板,溫迪蓋特又把鵝給了俱樂部,最後會員亨利·貝克先生得到了其中一隻。”

“哎呀,先生,您就是我要找的人。”矮個男人伸出顫抖著的雙手喊道,“我簡直無法跟你們解釋這事對我的重要性。”

福爾摩斯攔了一輛正好路過的四輪馬車。“既然如此,與其在這麼冷的街上談話,不如找個舒適的地方去談。”福爾摩斯說,“但在動身前,我想問一下先生您尊姓大名?”

那個人瞥了我們一眼後,有些猶豫地說:“我叫約翰·羅賓遜。”

“不,不是,我想知道你的真實姓名。”福爾摩斯平和地說,“辦事可不能用化名。”

矮個男人的臉騰地紅了:“我,我叫詹姆斯·賴德。”

“這就對了。世界賓館的領班,上車吧,很快你就可以知道事情的一切了。”

矮個男人輪番打量著我們,眼神中半是害怕,半是希望。最後,他還是和我們上了馬車,雖然我們一路沉默,但從矮個男人粗重的呼吸、時而緊握又時而鬆開的手可以看出,他緊張極了。半小時不到,我們就到了貝克街的公寓。

“到了!”福爾摩斯打開門高興地說,“這爐火真好。賴德先生,你好像很冷。來,坐到這張圍椅上來,我換上拖鞋就來處理你的事。現在,好啦,你是想知道那些鵝的下落吧?”

“是的,先生。”

“或許我該說你那隻鵝。我想你隻是對其中一隻感興趣,尾巴上有一條黑斑的那隻吧?”

“哦,先生,您能把它的下落告訴我嗎?”賴德激動地喊了起來。

“它到我這兒來了。”

“這兒?”

“是的,它真是一隻了不起的鵝。你對它那麼關心,我毫不奇怪。它死後還下了個蛋——天底下最漂亮、最貴重的藍色小蛋。我把它藏起來了。”

福爾摩斯打開保險櫃,把藍寶石拿了出來,寶石寒光四射,晶瑩若星。賴德右手扶著壁爐角戰戰兢兢地站起來,驚愕的臉拉得老長,他不知道該放棄還是該聲明寶石屬於他。

“這場戲該收場了,賴德。”福爾摩斯說,“站穩點,別掉到火爐裏去。華生,你扶他坐下吧,然後給他一點白蘭地,看來他還不是猖狂之徒。行了,現在看起來有點活人樣了。老天,他真瘦小啊!”

賴德喝了點白蘭地後,臉上有了些血色。他坐了下來,惶恐不安地盯著福爾摩斯。

“現在我幾乎了解了這個案子的全過程,也掌握了可能用得著的一切證據,所以我們其實不需要你說什麼。不過,為了使這個案子更完整,我還得問你一兩個問題。賴德,你以前就聽說過伯爵夫人的這顆藍寶石吧?”

“凱瑟琳·庫薩克告訴我的。”他大聲說。

“哦,是夫人的女仆。就像它以前引誘過好多比你還要好的人那樣,它對你也很有誘惑力,可你怎麼不用高明點的方法呢?賴德,我想你天生就是個狡猾的壞蛋。你知道那個叫霍納的管道工以前犯過類似案件,所以人們很容易懷疑是他。你和你的同謀在伯爵夫人的房間做了點手腳,然後想法把霍納叫到房間來;等他一走,你就撬開首飾盒,然後賊喊捉賊,使那個倒黴的家夥被捕了。而你——”

賴德撲通跪到地上,一把抱住福爾摩斯的雙腳。“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饒過我吧!”他尖聲喊道,“我還有老父老母,他們會很傷心的。我以前從沒幹過壞事,今後也決不會再犯了!我發誓,我以聖經的名義發誓。千萬別起訴我,看在基督的份上,千萬別這樣!”

“坐回去!”福爾摩斯喝斥道,“現在你知道求饒了,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倒黴的霍納?他很冤枉地被送上了被告席!”

“我會逃走的,福爾摩斯先生。隻要我離開這個國家,先生,對霍納的起訴自然就撤銷了。”

“哼!這個問題我們等下再談。現在你先向我們交代你的罪行。寶石怎麼進了鵝肚?鵝又怎麼弄到市場上了?從實招來或許還有活命的希望。”

賴德使勁舔著幹裂的嘴唇。“我一定老實交代,先生,”他說,“霍納被捕以後,我想得馬上帶上寶石逃跑,因為警察隨時可能搜查我的房間。賓館裏沒什麼可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假裝出去辦事,去了趟我姐姐家。她家在普裏克斯敦路,她丈夫叫歐可夏特,以飼養家禽為生。一路上,我覺得警察或偵探無處不在。盡管那天晚上很冷,可我趕到普裏克斯敦路時,已經滿頭大汗了。姐姐問我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出事了,我說賓館裏發生了盜竊案,弄得我心神不寧。然後我抽著煙鬥走到後院,盤算著怎麼辦才好。

“我以前有個叫莫茲力的朋友,在基爾本,他後來變壞了,最近從本頓維爾監獄放出來。有一天他碰到我,和我談起了如何偷盜和銷贓。他幹了一兩件壞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所以我相信他不會出賣我。於是我決定找到他,讓他做我的同謀。他肯定會幫我把寶石變成現金的。可是怎樣才能平安抵達他那裏呢?我想起到姐姐家來的路上是如何的害怕,我隨時都會被警察攔住,搜查,而藍寶石就放在我的馬甲口袋裏。我靠著院牆這樣想的時候,那些鵝在我腳邊走來走去,突然,我有辦法了,我想隻有這樣才能逃避最精明的警察或者偵探。

“早在幾周前,我姐就跟我說過,聖誕節我可以從她養的鵝裏任選一隻作禮物。我知道她說話算數,於是決定立即挑一隻出來,好把這寶石藏在它肚子裏帶到基爾本去。院裏有個小棚,我把其中一隻鵝趕到棚裏,抓住了,撬開嘴後,用手把寶石盡可能深地塞進它的喉嚨。那隻鵝使勁一吞,把寶石吞了下去。我摸了摸,感到寶石順著它的食道滑到了嗉子裏。那隻鵝翅膀撲楞撲楞地掙紮起來,我姐姐聽到後趕緊跑了出來。就在我轉過身和我姐說話的刹那,那畜生竟掙脫了我的手,跑回鵝群中間去了。

“‘你抓鵝幹什麼,傑姆?’她問。

“‘你不是說要送一隻給我作聖誕禮物嗎?’我說,‘我在摸哪隻最肥的呢。’

“‘哦,’她說,‘我們已替你選好另外關起來了——我們叫它傑姆的鵝——是隻大白鵝。我總共喂了二十六隻,一隻給你,一隻自己吃,剩下二十四隻拿去賣。’

“‘謝謝你,麥琪。’我說,‘假如你不介意,我就要我剛才抓的那隻。’

“‘我們給你留的比你剛抓的那隻重三磅多呢!’她說,‘是專門養肥了送你的。’

“‘沒關係,我還是拿我自己挑的那隻好些。’

“‘隨你,’她有點不高興了,‘你挑中哪隻了?’

“‘那隻尾巴上有條黑紋的,就是正中間那隻。’

“‘行,殺了再拿吧。’

“嗯,我按她的吩咐把鵝宰了,然後把它帶到基爾本。我把所有事情跟莫茲力說了,談這事找他可真是找對了。他聽了就大笑起來,直到嗆住了才打住。我們拿刀把鵝剖開後,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寶石根本就不在裏麵,連影子都沒有!我這才意識到出了多大的差錯。我急忙跑回我姐家的後院,可那裏連一隻鵝都沒有了!

“‘那些鵝呢,麥琪?’我問她。

“‘賣給經銷商了,傑姆。’

“‘哪家經銷商?’

“‘布瑞金利基,科溫特花園市場的那家。’

“‘那裏頭有沒有一隻尾巴上有條黑斑的鵝?’我問,‘和我挑的那隻一樣的?’

“‘有。那兩隻帶黑斑的鵝,我從來就分不清楚。’

“我一聽馬上明白了,連忙跑到那個布瑞金利基那裏。可他把那些鵝也給賣了,而且死活不告訴我到底賣到哪裏去了。您今晚都聽到了,他一直這麼對我。我姐以為我瘋了,我有時候自己也這麼認為。現在,現在,我因為這隻不過碰了碰的財富就把人格賣了,烙上了竊賊的印記。上帝幫幫我吧!幫幫我!”他雙手捂臉,哭得涕淚直流。

好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聽到賴德的抽泣聲和福爾摩斯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桌子的聲音。後來,福爾摩斯猛地站起來,把房門一把推開。

“你給我滾!”他說。

“滾?先生!哦,上帝保佑您!”

“少口羅嗦,快滾!”

賴德不敢再說什麼,一陣急促的“通通通”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過後,大門接著“嘭”地響了一下,然後馬路上傳來清楚的奔跑聲。

“華生,”福爾摩斯拿起了他的陶瓷煙鬥,“畢竟警方沒請我幫忙了解案情。當然,如果霍納有危險,就另當別論了。可這個家夥不會出庭作證了,到時,案子就會不了了之。我想,我隱瞞事實可能也是犯罪,但我也可能拯救了一個靈魂。這家夥不會再幹壞事了,這次把他嚇壞了。把他送進監獄的話,那他下半輩子就得以罪犯的麵目出現,更何況現在正是寬恕的時節。機遇把這麼一個離奇的事件交給我們,解決了就算了吧。”花斑帶之謎

過去的八年裏,我記錄了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偵破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七十多起,我仔細研究了他的破案方法。我看了看那些記錄,其中有悲劇的、喜劇的、離奇古怪的,平淡無奇的卻一個也沒有。他很愛他的偵破工作,與其說是為了掙錢,還不如說他是個工作狂。

在所有案件中,我覺得沒有哪個案子比薩利郡斯托克莫蘭有名的羅伊拉茲家族案更有特色的了。這事發生在我剛認識福爾摩斯後不久,我們當時都是光棍,合租在貝克街的一所公寓裏。本來我可以早點把這個案子的記錄公諸於世的,但當時我立了保證,要嚴守秘密。直到上個月,我為之作保證的那位女士不幸去世,我的承諾才得以解除。現在是披露事實真相的時候了,因為外界對格萊姆斯比·羅伊拉茲醫生的死因眾說紛紜、謠言四起,使事情聽起來更加駭人聽聞。

那是1883年4月初。有天早上,福爾摩斯穿戴整齊地站在我床邊,叫醒了我。他一向起得很遲,而當時才七點四十五分,所以我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我有點不高興,因為我自己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

“很抱歉,華生,”他說“今早真不走運。先是哈森德太太早早地就被人叫醒了,她又發瘋似地叫醒了我,而我又不得不把你叫醒。”

“出什麼事了——著火了嗎?”

“沒有,是來了個委托人,一個情緒激動的年輕女士,她非要見我不可。現在她正在客廳裏等著呢。你想,一位年輕女士一大早就奔走在大都市裏,甚至不惜把還在睡夢中的人叫醒,那肯定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如果這案子有意思,我想你肯定願意從頭聽起。所以我把你叫醒了,聽不聽由你。”

“老兄,我說什麼都不會錯過的!”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隨福爾摩斯一起做調查了,我非常欣賞他推理的果斷。他的推斷看起來像是全憑直覺,實際全是在邏輯思考的基礎上作出的。然後依靠推斷,解決委托人委托的種種事情。我飛快地套上衣服,洗漱好,幾分鍾後,我們一起到了樓下的客廳裏。一位一身黑色衣服,臉上蒙著厚厚麵紗的女士坐在窗前,她見我們下來了,就趕緊站了起來。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說,“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是華生醫生,我的朋友和助手。哈!哈德森太太做事真周到,已經把火生上了。你的手在發抖,請你靠近壁爐坐吧,我叫人給你端杯熱咖啡來。”

“我不是因為冷而發抖。”那女人一邊坐近壁爐,一邊低聲說。

“那是為什麼?”

“是害怕和恐懼。福爾摩斯先生。”說著,她揭開麵紗,她那蒼白的臉露了出來,像被緊追的獵物一樣眼中充滿焦急和恐懼的神色。從她的身材和五官來看,她不過三十來歲,可她頭上已經有了幾縷白發,而且麵容憔悴,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福爾摩斯非常同情地飛快打量了她一番。

“你別害怕,”福爾摩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別擔心,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你是今早坐火車過來的吧?”

“怎麼,你看見了?”

“不,是你左手手套裏的那張回程車票告訴我的。你一定很早就動身了,到火車站前肯定坐著雙輪單座馬車在高低不平的泥濘小道上走了很長一段路。”

那女人驚訝地望著我的朋友。

“沒什麼奇怪的,小姐,”他微笑著說,“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處新濺上去的泥巴,除雙輪單座馬車外,別的車一般不會濺起這樣的泥的,而且隻有你坐在車夫的左邊才可能這樣。”

“你說得很準。”她說,“我早上六點動身,六點二十趕到萊瑟赫德車站,然後坐上了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進城。我再也受不了啦,先生,再這樣下去我非發瘋不可。沒有人幫我——隻有一個可憐的人關心我,可他也是有心無力。我聽法琳托喜太太說起過你。她說是你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救了她一把。你的地址還是她給我的。哦,先生,你一定也能幫我是嗎?至少,你能給我一點點希望吧?目前我沒法支付酬金,可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一個月或者六個禮拜後我就要結婚了,到那時,我就能有一筆錢了,我再補給你。”

福爾摩斯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記錄案件的一個小本子翻了翻。

“法琳托喜,”他說,“對,我記起來了。是那個貓眼寶石的案子。華生,那時你還沒來。小姐,我很願意為你效勞,就像我曾為你的朋友效勞一樣。至於報酬,你給我事做,這就是報酬。不過,隻要你方便,隨你什麼時候支付我破案可能要花費的費用就行了。現在,你把你的事情給我們說說吧?”

“唉,”客人回答說,“恐怕我要說的事太朦朧、太抽象了,我的擔心和害怕全是由一些很小的事情引起的。在別人看來,這些事微不足道,就連最該幫我的那個人都把我告訴他的一切當作一個神經質的女人的幻覺。他雖沒這麼說,可我從他安慰我的那些話和回避的眼神中看出來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聽說一切邪惡都逃不過你的眼睛。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麵對周圍的危險?”

“我在認真聽呢,小姐。”

“我叫海倫·斯通納,跟繼父一起住,他是薩利郡西部斯托克莫蘭有名的羅依拉茲家族的後代,也是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的最後一個幸存者。”

“我知道這個家族。”福爾摩斯點點頭說。

“這個家族以前是英國最富裕的家族之一,北起伯克郡,西至漢普郡,都是他們的地產。但從上個世紀起,連續四代繼承人都窮奢極欲,到攝政時期,出了個傾家蕩產的大賭棍。現在,除了幾頃土地和一座兩百年曆史的古宅外,別無他物。就連那幢古宅也被典押得差不多了。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位地主在那裏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而他的獨生子,也就是我繼父,為了自食其力,從親戚那裏借錢學醫,獲得了醫學學位後去了印度的加爾各答行醫。由於他醫術高明,請他治病的人很多。可因為家裏好幾次被盜,他認為是管家的失職,一氣之下,把當地人出身的管家給打死了,差點判了死刑。坐了好多年牢後,他回到了英國,從此脾氣暴躁,覺得什麼事都不順心。

“我繼父在印度時娶了我母親,當時我母親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通納少將年輕的遺孀。母親再婚時,我和孿生姐妹朱莉婭才兩歲。母親每年有上千英鎊的收入,這是相當可觀的財產。母親立下遺囑,我們和羅伊拉茲同住的時候,財產全部給他,但有個條件,我們姐妹結婚後,他每年得付給我們一定數量的錢。回英國不久,母親便在克魯附近的一次火車事故中遇難了。此後羅伊拉茲放棄了在倫敦開業行醫的打算,帶著我們姐妹兩個來到斯托克莫蘭祖宅中生活。母親的遺產夠我們的花銷了,本來我們可以過得很好。

“但是,繼父的脾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一開始回去的時候,鄰居們都為羅伊拉茲的後裔能返歸故土而高興,可他不僅不去結交鄰居,還把自己鎖在家裏,深居簡出,一出門就找茬跟人吵。這種暴戾性格是家族遺傳,因為繼父曾長期旅居熱帶地區,這種壞脾氣就更加嚴重了。他和鄰居有那麼幾次很不體麵的爭吵,其中還有兩次鬧到法庭去了。最後村裏人見了他就怕,因為他力大無比,發起脾氣來沒人能夠製服,一個個都躲著他。

“上周,他把村裏的鐵匠推到了河裏,我把能找到的錢都賠給人家,才擺平這事。他除了和那些到處流浪的吉普賽人有來往外,再沒別的朋友了。他讓吉普賽人安營紮寨在象征家族地位的那幾畝荊棘叢生的地裏頭。每當他到吉普賽人的帳篷去,他們都很好地款待他。有時,他甚至和吉普賽人一起流浪,一走就好幾個禮拜。他對印度的動物也很迷戀,一位記者送了他一頭獵豹和一隻狒狒。它們在主人的領地上亂跑亂竄,害得村裏人像怕它們的主人一樣怕它們。

“從我的訴說中您能想像得到,我和可憐的姐姐的生活中沒有絲毫樂趣可言。仆人都不願意到我家幹活,很長時間,家裏沒一個仆人,我和姐姐操持了所有家務。姐姐死時才三十歲,可她的頭發卻白了許多,像我現在這樣。”

“你姐姐已經死了?”

“她死了兩年了。我要說的就是她的死。你知道,像我們那樣的生活是沒什麼機會和年齡及身份相近的人交往的。幸好還有個姨媽,叫霍諾莉婭·韋斯特費爾,在哈羅附近住,她是母親的妹妹,終生未嫁。繼父偶爾也讓我們到她那裏小住。兩年前的聖誕節,我姐姐在那裏認識了一位海軍陸戰隊的少校,後來他們訂了婚。姐姐回家後,繼父知道這件事,他沒表示反對。但就在婚禮前的兩周,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惟一的伴侶永遠失去了。”

福爾摩斯開始是眯著眼睛,半躺在椅子裏,他聽到這裏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客人。

“請你詳細地把事情經過說一說。”他說。

“那段可怕的日子所發生的每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剛才說過,祖屋非常的古老了,現在隻有一邊側房能住人。一樓是臥室,起居室位於房子的中間位置。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繼父羅伊拉茲醫生的,第二間是姐姐朱莉婭的,第三間是我的。這些房間互不相通,但房門都開向同一條走廊。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明白。”

“三間臥室的窗戶都朝著草坪。出事那晚,羅伊拉茲醫生很早就回了房間,但他並沒睡覺。姐姐被他抽的印度雪茄熏得夠嗆,所以她跑到我房裏坐了一陣。十一點鍾,她起身回屋,但到門口又站住了。

“‘海倫’,她說,‘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過口哨聲嗎?”

“‘從沒聽到過。’我說。

“‘我想你不會睡著了還能吹口哨吧?’

“‘當然不會。你問這個幹什麼?’

“‘這幾晚,每到早上三點鍾左右,我都聽到了一聲很低但很清楚的口哨聲。我睡得很淺,所以每次都被驚醒了。我說不準聲音從哪兒來的,可能是隔壁,也可能來自外麵的草坪。我隻想問你聽見沒有?’

“‘沒有。準是草坪上那些討厭的吉普賽人幹的?’

“‘有這種可能。但如果是從草坪上傳來的,你怎麼聽不到呢?’

“‘啊,可能我睡得比較死吧。’

“‘好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回頭笑了笑,然後關上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就聽到她鎖門的聲音。”

“怎麼?”福爾摩斯說“你們習慣鎖門睡覺嗎?”

“我們總是上鎖的。”

“為什麼?”

“我想我剛才說過,我繼父養了一隻獵豹和一隻狒狒。不鎖門,我們就覺得不安全。”

“原來如此。你繼續說吧。”

“那晚,我怎麼都睡不著,隱隱約約覺得大難臨頭了。我們是孿生姐妹,所以有種很微妙的東西讓我們心心相通。那是個天氣很壞的夜晚,窗外狂風大作,雨點劈啪地打著窗戶。突然,一聲女人恐懼的尖叫破空而來,我聽出那是姐姐的聲音。我一下子跳下床,裹上披巾,跑到了走廊上。這時,我聽見一聲口哨,和姐姐說的一樣。過了一會,哐當一響,好像有金屬砸在地上的聲音。我跑過去,隻見姐姐的門鎖已經打開,門在慢慢地動。我嚇壞了,緊盯著門,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衝出來。借著走廊的燈光,我看到姐姐出現在門口,她嚇得臉色蒼白,兩手胡亂抓著,想找人幫她,身體則像醉酒似的搖搖晃晃。我衝上去抱住她,她雙腿一軟,跌倒在地。在地上不停翻滾,四肢不停抽搐,好像非常的痛苦。開始我以為她沒認出我,但我彎腰去抱她時,她突然尖叫著說:‘哦,海倫!天哪!是那條帶子,帶花紋的帶子!’我永遠都忘不了那聲音。她舉起手,指著繼父的房間想說些什麼,但一陣抽搐讓她說不出話來。我趕緊跑去喊繼父,正好碰到他穿著睡衣匆匆跑出來。他來到我姐姐身邊時,姐姐已不省人事了。繼父往她嘴裏灌白蘭地,並且立刻讓人到村裏叫醫生。但一切努力全都徒勞,她一點一點變沉,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親愛的姐姐就這樣悲慘地死去了。”

“停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肯定聽到了那聲口哨和金屬的聲音嗎?”

“郡裏的驗屍官也這麼問過我。它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的確聽到了。那晚風雨很大,祖屋也嘎吱嘎吱亂響,我也有可能聽錯了。”

“你姐姐當時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嗎?”

“不是,她換上睡袍了。她右手捏著一根劃過的火柴,左手拿著火柴盒。”

“這說明她聽到聲音後劃過火柴,查看四周。這很重要。驗屍官得出的結論呢?”

“他檢查得很仔細,因為羅伊拉茲醫生在郡裏臭名遠揚。但他最終沒找出任何令人信服的死因。房門是從裏麵鎖著的,窗子是用老式插銷閂住的,每晚都關得嚴嚴實實。他們檢查過牆和地板,也檢查過煙囪,但都沒問題。可以肯定,她遇害時,房間裏沒有別人。而且,她身上沒有暴力留下的痕跡。”

“會不會是中了毒?”

“醫生也這麼懷疑,但沒發現什麼。”

“那你認為你可憐的姐姐是怎麼死的呢?”

“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恐懼,可我相信她肯定是因為恐懼過度而死的。”

“那時候莊園裏住著吉普賽人。”

“嗯,從她提到的花紋帶子,你能聯想到什麼嗎?”

“有時我也認為那不過是神誌不清的人說的胡話,但有時我又想,這會不會是指那些人,那些吉普賽人,他們很多人都頭戴有斑點的頭巾,她會不會是用花紋帶子指代他們。”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問題沒這麼簡單,你繼續往下說。”

“兩年過去了。這兩年我比任何時候都孤單寂寞。一個月前,情況有了轉機,有位認識多年的朋友向我求婚。他是阿米提奇的二兒子,叫珀西·阿米提奇,住在霍丁附近的克蘭瓦特。我繼父沒對這件婚事表示反對,我們準備春天結婚。兩天前,祖屋的西廂要維修,我臥室的牆打了些洞,所以隻好搬到姐姐生前住的那個房間,睡在她曾經睡過的床上。昨晚,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起姐姐可怕的遭遇。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口哨——這可是姐姐死亡的先兆啊!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是多麼驚恐!我趕緊起來點燈,可房間裏沒有異樣。盡管這樣,我還是嚇得睡不著了,於是穿好衣服坐著。天一亮,我就悄悄溜了出來,在我家大院對麵的克朗旅店租了馬車趕到萊瑟赫德車站,又從那裏乘車趕到你這裏向你求教。”

“你這樣做很聰明,”我朋友說,“你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嗎?”

“是的,都說了。”

“沒有吧,羅伊拉茲小姐。你袒護了你的繼父。

“哎呀,你這話從何說起?”

福爾摩斯拉起擋住客人放在膝上的那隻手的黑色花邊袖,並向上推了一點,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了五個清晰的印記,是四個手指和一個大拇指的指痕。

“他虐待你。”

女人一臉通紅,把受傷的手腕又遮了起來,“他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氣。”

室內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福爾摩斯托著下巴,兩眼望著燃燒的爐火。

“這事很複雜,”他終於開口說,“在采取行動前,我還要了解更多的細節問題。但我們不能耽擱時間了,假如我們現在去斯托克莫蘭,可不可以在不被你繼父知道的情況下察看那些房間?”

“可以,剛巧他今天要進城辦一兩件事,很可能要呆一兩天,所以你們去不會有問題。現在家裏隻一個管家,她又老又糊塗,支開她很容易。”

“太好了。你樂意走一趟嗎,華生?”

“當然樂意。”

“那我倆一起去。羅伊拉茲小姐,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既然進了城,我想辦一兩件事,但我會坐中午十二點的火車趕回去,以便及時在家裏等候你們的光臨。”

“我們下午會早點到的。我也還有點事情要辦。你願意等一等,吃了早餐再走好嗎?”

“不啦,我得立刻走。把事情跟你們說了後,我感覺輕鬆多了。我下午會等著你們的。”她把厚厚的麵紗又拉上了,走出了房間。

“你怎樣看待這件事,華生?”福爾摩斯往後一仰,又靠到了扶手椅的靠背上。

“我想這是一個非常毒辣的陰謀。”

“是夠陰險毒辣的。”

“如果真像那位女士說的那樣,地板和窗戶全都仔細敲打檢查過了,而門窗和煙囪也被封住了,那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的時候確實是一個人在房間裏。”

“那夜半的口哨聲、朱莉婭臨死前那些奇怪的話又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

“半夜口哨聲和醫生關係密切的吉普賽人的在場,都能證實醫生想阻止繼女結婚。臨死前她姐姐提到的帶子和金屬的碰撞聲這些事實(也許是那些扣緊百葉窗的鐵條落回原處時發出的),當你把它們聯係在一起後,我想,沿著這些線索就能把迷給解開了。”

“那些吉普賽人又充當了什麼角色?”

“我現在還不清楚。”

“我看,這樣推理有很多地方說不通。”

“我也這麼認為。但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就必須到斯托克莫蘭去。我想去看看這些說不通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說不通,或者,通過另一些細節可以去說通。到底怎麼了?真是見鬼!”

福爾摩斯最後的那聲喊叫是因為房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他的穿著既像農夫又像學者,頭頂黑禮帽,身穿長禮服,腳蹬高統靴,手裏還揮著一根獵鞭,模樣不倫不類。他個頭很高,禮帽都擦著門楣了;塊頭也大,幾乎把房門給堵住了。一張黃色大臉上布滿皺紋,一臉的邪惡,凶狠的眼睛深陷著,高高的鷹鉤鼻,這讓他看起來活像一隻殘暴的猛禽。他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