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死亡
就像兒童畏懼黑暗一樣,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也由於聽信了太多的鬼怪傳說而增大。
其實,與其視死亡為恐怖,倒不如采取一種宗教性的虔誠,從而冷靜地看待死亡——將其視為人生必不可免的歸宿,以及對塵世罪孽的贖還。
如果將死亡看做是人對大自然的被迫獻祭,那麼當然會對死亡心懷恐懼。不過,在虔誠的沉思中,也會摻雜有虛妄與迷信。在一些修道士的苦行錄中,可以讀到這樣的說法:試想一下一指受傷就極其痛苦!那當死亡侵損人的全身時,其痛苦就更不知要大多少倍了。實際上,死亡的痛苦未必比手指的傷痛重——因為人身上致命的器官,也並非是感覺最靈敏的器官啊!所以,塞涅卡①(以一個智者和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講的是對的:“伴隨死亡而來的一切,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這是指人在麵臨死亡前的呻吟與痙攣,慘白的膚色,親友的悲嚎,喪服與葬禮,如此種種都把死亡的過程襯托得十分可怖。
然而,人類的心靈並非真的如此軟弱,以至不能抵禦和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人類可以召喚許多夥伴,幫助自己克服對死的恐懼——複仇之心可以壓倒死亡,愛情之心能夠蔑視死亡,榮譽感可以使人獻身死亡,哀痛之心可以使人奔赴死亡……而怯懦軟弱卻會使人在死亡尚未到來之前心靈就先死了。
我們在曆史中曾看到,當奧托大帝伏劍自殺後②,他的臣仆們隻是出自忠誠和同情(一種軟弱的感情),而甘願毅然隨之殉身。而塞涅卡說過:“厭倦和無聊會使人自殺,乏味與空虛也能致人於死命,盡管一個人既不英勇又不悲慘。”
但有一點應當指出,那就是死亡無法征服那種偉大的靈魂。這種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始終如一,不失其本色。
奧古斯都大帝在彌留之際,他惟一關注的就是愛情:“永別了,麗維亞,不要忘記我們的過去!”③
而提比留斯大帝根本不理會死亡的逼近,正如塔西佗所說:“他雖然體力日衰,智慧卻猶存。”
菲斯帕斯幽默地迎候死亡的降臨,他坐在椅子上說:“難道我就將這樣成為神嗎?”
卡爾巴是死於意外,但他卻勇敢地對那些刺客說:“你們殺吧,隻要這對羅馬人民有利!”隨後就從容地引頸就戮。
塞納留斯④臨死前所惦念的還是工作,他的遺言是:“假如還需要我辦點什麼,就快點拿來。”諸如此類,視死如歸者,大有人在。
從上文可以看出,斯多葛學者們未免把死亡看得過於嚴重了。以至他們不厭其煩地討論對於死亡的種種精神準備。而朱維諾⑤卻說得好:“死亡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一種恩惠。”
死亡與生命都是自然的產物,一個嬰兒的降生也許與死亡同樣痛苦。在熾烈如火的激情中受傷的人,是感覺不到痛楚的。而一個堅定執著、有信念的心靈也不會因對死亡的畏懼而陷入恐怖。
人生最美好的挽歌,無過於當你在一種有價值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後能夠說:“主啊,如今請讓你的仆人離去。”
死亡還具有一種作用,它能夠消歇塵世的種種困擾,打開讚美和名譽的大門————那些生前受到妒恨的人,死後將為人類所敬仰!
①塞涅卡(4~65),羅馬哲學家、作家、道德哲學家。
②參見塔西倫《曆史》第2卷49章。
③奧古斯都、泰比瑞斯、菲斯帕斯、塞納留斯,均為古羅馬皇帝及英雄人物。上述史事參見蘇維托尼烏斯《羅馬十二帝王傳》。
④參見卡西斯《羅馬史》第67章。
⑤朱維諾(155~135),羅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