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甘心受百忙裏猛棄生死舍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1 / 3)

詞曰:

誰肯死,鹹願生。禍到臨頭生死輕。悲流盡是鵑啼血,痛殺無非猿斷聲。

右調《搗練子》

話說翠翹徘徊既久,天色漸明,因呼翠雲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來,可起來打點茶湯,等候爹媽們回來。”翠雲驚起,道:“姐姐,幾時醒的?”翠翹道:“我半夜間作一惡夢,大約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無怨。但有‘驚夢覺’九詠,金郎回時,你可付與他,為道姐姐去時筆也。”翠雲道:“姐姐做甚惡夢?”翠翹道:“夢境之惡,言之更增悲苦,則索吞聲忍氣了。隻要吾妹善保此身,好與金郎偕老,吾生平誌願盡托於汝矣。”

翠雲接詩,正欲細看,俄聞叩戶。翠雲開門,其母已至。看著翠翹說道:“我兒,你爹爹說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索聽乎數吧。倘必不能免,拚得大家同死,到轉幹淨。怎忍將你一人飄泊天涯,合家卻受全生之福!’”翠翹含淚道:“爹爹所說,自是慈父之言。但為女孩的,目擊雙親罹此慘禍,若殺此身可以免禍,亦所不惜。況賣未必至於死乎!且女外向,一落娘胎便屬別人。孩兒常恐嫁出不能報酬父母之恩,今遇顛沛流離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時。雖雲患難,倒也了卻做女兒報親的一段心腸。況兒薄命,又負才華,為造化所總。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慘。與其泯泯無聞,死於床第,與草木同其腐朽,無寧為父母做得一樁大事,烈烈轟轟,死於烈火場中,可以名傳不朽。兒心已定,兒誌已堅,情願舍身以保全家之難,雖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我若不舍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喪牢獄,那時寡母弱女,報冤無地,度日無糧,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與其家破人亡,後為婢妾,何如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負吾,此去自落好處安身。若命該挫折,也去消了這段苦楚公案。安見遠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兒此去不勝如在膝下也?其權在命,其定在數,固不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討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為。此去小心勤謹,以事姑嫜,以敬夫子。萬一得其歡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籌之熟矣,父母無為我慮。”其母大哭道:“兒嗬,你是怎樣生的,怎樣養的,怎舍得你賣把人家做小。你不曉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愛好娶了你,到家見了正妻,吵吵鬧鬧,丈夫就有十二分愛你心腸,被眾人一挑一說,也放落了八九分。況你人生麵不熟,那個肯來憐你。你到其間生死由他。我的兒,隻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況大娘子最易吃醋,且莫說那丈夫畏懼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懼丈夫的,不敢加害於你,那些假賢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饑狸悲鼠,有甚真心見嗬。那樣冷麵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作鶻突去伏事他。況你自小嬌癡,身喜華麗,到人家做小要睡遲起早,妝扮老成。思及於此,可不痛殺你娘也!”言罷,哭死於地。翠翹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蘇醒,你女孩兒無過是賣身,又不至死,怎倒先痛殺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愛惜女兒,倒是加添女兒之罪了。娘,你須支撐,保全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們若能完完全全,做女兒的就死在他鄉,飄流異國,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說是生,就是死在陰司,兒也不能瞑目。”

翠雲忙拿了一盞滾湯來灌,灌了兩口,王媽媽方漸漸還生,道:“兒,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別生離,都是一樣。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禍,又傷心;言到你賣身,又腸斷,實實不忍目擊這光景,倒不如我一命歸泉,眼不見,隨父們罷了。”言畢,以頭觸柱。翠翹、翠雲雙雙抱住道:“娘,你若一死,這事一發急急。”言到傷情,都說不出。母子三人相抱而哭,好傷感也。

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

何況死與生,別離在傾刻。

任是鐵石人,難免不嗚咽。

何況骨肉親,自應淚流血。

三人正哭得無解無休,忽聽得門外人聲如沸,翠翹道:“娘且勿哭,爹行來矣。”大家一齊住聲,開門,果是父親、兄弟,同終公差、鹹媒婆、馬客人一齊來至。王員外見了翠翹,便扯住放聲痛哭。翠翹道:“爹爹哭且少住,講了正經事,再哭未遲。”那王員外哪裏忍得住,大家萬般寬慰,方才稍歇。翠翹心如刀割,硬了肚腸,對終公差道:“終老爹,如今我有銀子了,且請教老爹,怎生出脫我父親與兄弟個幹淨?把個憑據執照與我,我好兌銀子交與老爹,我便隨馬爺起身了。若是不能幹淨,銀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結,何苦將我身又去出醜!拚得一個同死,便擊了登聞鼓,也須明白這場冤屈。隻〔圖〕皮不破,血不出,安耽無事,所以舍了此身,以全一家。終老爹須要做得老成方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