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遮東流去(2 / 3)

王琅搖了搖頭,陰柔的臉龐在車廂的暗影中顯得愈發清媚:“救你隻不過是一念之間,說不準我當時一咬牙便真的會見死不救。不瞞你說,這一夜我曾好幾次想要反悔,因為你的存在不止牽連我,甚至可能牽連到我身後的家族!但是我看著你的臉,每次又都心軟。”他頹然地耷拉著肩膀,無奈地說,“也不怪我爹說我婦人之仁難成大器,比起那個人來,我終究是……”說到這裏,他住了嘴,馬車裏一時靜了下來。

眾人緩緩地行駛了一陣,待走到城郊人稀之處,速度便逐漸加快,馬車也愈發顛簸起來。初彤身上的傷口在狂顛之中被一扯一扯的,隱隱作痛,她隻得縮在車角,暗自忍耐。此時,王琅從身旁拿了一個秋香色靠枕遞給她道:“靠著這個舒坦些。”

初彤不禁一怔,王琅輕咳一聲道:“馬車走得這麼快,你身上還有傷,怕是不舒服吧?但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我們必須快點趕路,你就多忍耐一會兒吧。”說到此處,他看了初彤一眼,略一遲疑道,“謝二的個性我還是略知一二的,他若下決心要殺了你,便肯定會在外麵布下天羅地網。謝家掌管著內務府大權,是本朝最大的皇商,漕運陸運都有他們的耳目。若不出我所料,謝二一定會動用人脈在江湖上發布對你的重金追殺令,萬一你被發現,必然是在劫難逃了,所以我們越早離開越好。”

初彤聽了這話,身體又縮了一縮,良久,低聲道了一句:“王公子,是我連累你了。”

王琅一愣,嘴唇動了動,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隻望著車頂長長地歎了一聲。

傍晚時分,王琅一行人趕到旦州渡口,隨後立即棄車登船,命艄公啟程。這木船雖然不大,但建造極其精巧,有三間船艙,可容納五六人。這船是王琅買下來平日乘坐遊玩的,所以各種用具一應俱全。

奔波了整整一天,眾人皆是車馬勞頓,所以稍吃了點東西便各自歇息去了。初彤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就會看見謝淩輝鳳目中的款款柔情,還握著她的手道:“從今往後,隻要有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而後恍惚間又聽到謝淩輝聲音艱澀地道:“初彤,對不起。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的下輩子還你。”這句話說完,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便向她刺來。初彤渾身一個激靈,“噌”地從床上坐起來,滿頭大汗。她狠狠地抹了抹眼角的淚,心中憋悶得隻想衝天大吼幾聲。

此刻她再無睡意,索性穿鞋下地打算到甲板上轉轉,手伸到地上摸鞋的時候,剛好摸到床下一個小小的壇子。她將壇子拿起來,掀開泥封一聞,竟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於是她晃了晃頭,歎道:“甚好,甚好,此刻有酒便再好不過了。”說完將壇子捧起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一入喉,頓感一股灼燙的辣意橫衝直撞,她又大喝一聲,“好烈的酒!”而後拉開門,搖搖晃晃地走到甲板上坐了下來。船緩緩向前行駛,天上一輪明月將這江水照得波光粼粼,遠處的幾點漁火忽遠忽近。初彤一邊喝酒,一邊吹著江風,心中怨懣,不知不覺間已經喝了多半壇。

忽聽身後響起開門聲,初彤回頭望去,隻見王琅正站在她身後,眼睛明亮似炭火一般。初彤搖了搖沉暈的腦袋,對王琅一點頭道:“王公子。”

王琅略一皺眉,伸手便將初彤拉過來,道:“你在這裏喝酒吹風,要是失足掉到江裏可就糟了。”

初彤已帶了五分醉意,一手推著王琅,道:“王公子,我就在這船邊坐坐,屋裏太悶了……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都拿去換酒消愁,曹操不也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嗎?這個時候喝酒才是真正地應景。”說罷舉起酒壇又是一口。

王琅無奈,隻好在初彤身邊坐下來,待看到她手中的酒壇時,不由得一愣,讚道:“好酒量!這酒是正宗的燒刀子,性烈如火。朋友贈了我兩壇,我吃了一點便覺得受不住,想不到你竟喝了這麼多!”

初彤不答腔,悶頭又喝了幾口,而後半睜著一雙醉眼,盯著王琅豔美的側臉。王琅笑道:“你若心情不好,我便和你聊聊天。”見初彤不說話,他便接著道,“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好聽,姚初彤,諧音便是‘搖燭紅’,聽著便有紅燭搖曳的暖意。”

初彤嘿嘿一笑,灌了一口酒,緩緩地說著,說她原先是不叫初彤的,當初謝淩輝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她還很不願意。但到後來聽說整個謝府裏的丫鬟小廝之中隻有她的名字是二爺親自取的,便感覺這名字不但不討厭,反而格外好聽。她又講她怎麼從妓院裏逃出來,又如何跟謝淩輝相識,她是謝淩輝的心腹,這幾年陪著他看書練武喝酒談心,後來謝淩輝送她玉如意定情,說要娶她,但最後她為了謝府挺身而出,謝淩輝卻要殺了她……

王琅靜靜地聽她講完,而後長歎道:“晏同叔有詞雲‘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可知心之所寄,情之所依,並不是說斷便能斷開的。謝二終究不是秉風月擅風情的人。”

初彤聽了王琅的話,方覺自己的話多了,便結結巴巴地道:“王……王公子,勞煩你擔心我了,你還是進屋吧,我……我酒喝多了難免失態……”

王琅眉目含笑,鄭重地說道:“這有什麼勞煩不勞煩的,我倒覺得你把酒痛飲的樣子頗有幾分俠氣,挺耐看的。”而後他頓了頓,侃侃而談,“這世間的女子各具神態,各有風情,或淡如山泉,或醇如清茶,或澀如中藥,或濃如烈酒。不管是哪種,皆有一種獨到的美處。由此可見,天下間的女子大都該被好好愛惜,都是值得欣賞的。你現在的樣子又有何失態可言呢?”

初彤聽罷這番道理,不由得有些發愣,她喝得有些迷糊,幹笑了一聲,心裏想的話便脫口而出:“王公子真會說話,怪不得謝家的二小姐對你一往情深呢!”說完她隱隱覺得有些後悔,這麼一來,王琅豈不是知道她在馬車裏撞破了他二人的“奸情”?

沒想到王琅卻不勝唏噓道:“昨日之事確實傷了她的心,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長痛不如短痛,謝小姐雖是世間難得的女子,但我對她不過是朋友之情,真是辜負她了!”

說罷他又是一番長籲短歎,仰臉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左手敲擊船舷,口中唱道:“一川煙波伴冷月,流雲飛散霜如雪。江上夜行船,愁客不成眠。曉風寒玉指,深憶他年事。垂首看淚眼,終要負朱顏。”

那聲音清揚悅耳,如微風拂麵,卻隱含悲淒之音,句句扯人心肺。初彤聽罷,更覺愁腸百結,抱起壇子將剩下的酒“咚咚”地倒入口中,衣襟頓時濕了一大片。

王琅挑眉看了初彤一眼,止住歌聲,氣氛頓時沉靜下來。

微風輕吹,江麵浩瀚,他們靜靜地坐了片刻,王琅挑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輕聲問道:“你後悔嗎?”

這一句話更戳中了初彤心中最痛的部分,連肩膀和腿上的劇痛都比不過心傷,她的身子微微顫抖,麵色又是一變。思考了良久,她卻有些茫然,半睜著醉眼看著王琅絕美的臉龐,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此時,隻聽“撲通”一聲,初彤懷裏的酒壇掉落江中,她突然低下頭,啞著嗓子道:“我很難受。”

王琅臉色平靜,眼中流露出幾絲憐惜,伸手摸了摸初彤的後腦勺,輕聲道:“我明白。”

這個動作溫暖而輕柔,一下子擊潰了初彤的淚堤。自從遭到謝淩輝的追殺,無論傷口多疼,內心多絕望,她都隻是狠狠地將眼淚咽下去,但是此刻,眼淚卻串串滾落。她在心中狠狠地罵道:呀呀呸的,肯定是老子今天喝了太多酒了,否則怎麼還會再為不共戴天的仇人掉眼淚?老子一定喝多了!一定是的!她低著頭,咬著嘴唇,手將衣服下擺狠狠地攥出了褶子。

王琅眼中閃過不忍的神色,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無妨,哭出來吧。”

初彤靠在王琅的胸前,拽著他的衣襟,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直哭到神誌恍惚。朦朧間,一雙手臂環著她,她哭累了,便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睡了過去。

碧水黃沙。兩岸花無數,問花無語,亂紅隨人去。

時間一晃已經到了三月,王琅一行人仍沿江北上,由於順風順水,所以行船很快。初彤的鞭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唯有身上的毒沒清,每日需靠針砭湯藥來控製毒性。她開始隻悶在房中,躺在床上發呆,王琅卻每日都過來找她聊天。初彤不說話的時候,他便自言自語,竟然也自得其樂。隨著時間慢慢地過去,初彤逐漸振作起來,偶爾到甲板上看風景,也跟王琅說笑幾句。王琅仍是一派閑雲野鶴的作風,天南海北地和初彤閑扯。

這一日傍晚,王琅拿了魚竿坐在船邊釣魚,忽聽遠方隱隱地傳來廝殺聲。初彤在船艙中也聽見動靜,將窗子推開,抻著脖子向遠處張望。王琅看了她一眼道:“這一帶水寇十分猖獗,怕是前方有船隻遭了劫匪,不過也有可能是江湖仇殺。你且易容再換一身男裝,切莫讓人認出來。”

初彤點點頭,立刻換了一套衣裳,將臉塗黑,點上麻子,扮作一個醜陋小廝的模樣。此時船沿著江麵緩緩前行,喊殺聲愈來愈近,間或傳來幾聲慘叫。初彤不由得緊張起來,不斷地自我安慰道:“不怕不怕,王公子、白葭和那兩個侍衛尤威、張茂才都是會功夫的,連船上那兩個艄公也是身強力壯,有他們在,自然可保我安全無憂。”想到這裏,她推開窗戶,偷眼向外望去,隻見前方大霧彌漫,江上並立著兩艘大船,隱隱約約中有幾個人手舉大刀在互相拚殺,中了刀的人便“啊”的一聲跌落水中,血染江麵。船邊已經浮起幾具屍體,落水的人仍在拚命掙紮。

王琅命艄公將船靠得近些,他定神遠望,當看清帆船上的字號時,頓時一驚,連忙道:“是同花會的船!我們快過去救人!”說罷命艄公將船靠過去,讓白葭在船上保護初彤,自己已經撩起衣袍,抽出腰間長劍,飛身跳上了附近的船隻。尤威、張茂才恐王琅有什麼閃失,急忙跟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