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1 / 3)

詞曰:

臉而粉白,眉兒黛綠,便道是佳人。不問紅絲,未憑月老,強要結朱陳。豈知燕與鶯兒別,相見不相親。始之不納,終之不亂,羞殺洞房春。

右調《少年遊》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並不出門。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題。

卻說大-侯與仇太監俱受了過學士的讒言,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許多勢利之舉,都打點的停停當當,卻聽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已結了親,便都大驚小怪,以為無法,隻得叫人來回覆過學士,過學士聽見,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詞屈禮,遠遠求他一番,到討他一場沒趣。我出麵自呈,狠狠的參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氣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侯與仇太監,指望夾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靜靜結了親,此著棋又下虛了,卻將奈何?”因差了許多津細家人,暗暗到水尚書、鐵都院兩處細細訪他過失。有人來說:“鐵翰林不是娶水小姐來家,是就親到水尚書家中去。”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雖說做親,卻原是兩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恩愛甚深,住了三日,並不出門。”過學士聽在肚裏,甚是躊躇,道:“既已結親,為何不娶回家,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為何又十分恩愛?殊不可解。莫非原為避大-侯與仇太監兩頭親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雖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離而為兩。今要大-侯去娶水小姐,他深處閨中,弄他出來,甚是費力,若鐵翰林日日上朝,隻須叫仇太監弄個手腳,哄了他家去,逼勒他與侄女兒結成親,他這邊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罷了。”算計停當,遂麵拜仇太監,與他細細定計。他太監滿口應承道:“這不打緊,若是要謀害鐵翰林的性命,便恐礙手腳。今但將侄女與他結親,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爺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隻管放心,這件事大一半關乎我學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隻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來,做個媒正,使他後來無說。”過學士道:“這個自然。”因見仇太監一力擔承,滿心歡喜,遂辭了回來,靜聽好音不題。正是:

邪謀不肯伏,堅人有餘惡。

隻道計萬全,誰知都不著。

卻說鐵中玉為結婚,告了十天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學士費了一番心機,高出大-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便休。我想大-侯雖說無賴,終屬外廷臣子,尚礙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係寵幸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鐵中玉道:“夫人明燭機先,慮周意外,誠得堅人之肺腑。但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隨眾入朝。

朝罷,回到東華門外,恰好與仇太監撞著。鐵中玉與他拱拱手,就要別去,早被仇太監一把扯住道:“鐵先生遇著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來請。”鐵中玉問道:“我學生雖與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卻有內外之別。不知有何事見教?”仇太監道:“若是我學生之事,也不敢來煩瀆鐵先生。這是皇爺吩咐,恐怕鐵先生推辭不得。”就要扯著鐵中玉同上馬去。中玉因說道:“就是聖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見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監道:“鐵先生你也太多疑,難道一個聖旨,敢假傳的?實對你說罷,皇爺有心愛的兩軸畫兒,聞知鐵先生詩才最美,要你題一首在上麵。”鐵中玉道:“如今這畫在哪裏?”仇太監道:“現在我學生家裏,故請同去題了,就要回旨。”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口口聖旨,怎敢不去?隻得上馬並轡,同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麵獻茶,一麵就吩咐備酒。鐵中玉因辭道:“聖旨既有畫要題,可請出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煩。”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第,到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吃杯酒兒,親近親近。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巨人,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道:“鐵先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隻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法:聖上是兩軸畫,我先請出一軸來,待鐵先生題了,略吃兒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玉隻得應承。

仇太監就邀入後廳樓下,叫孩子抬過一張書案來,擺列下文房四寶,自上樓去,雙手奉出一軸畫來,放在案上,叫小太監展開與鐵中玉看。鐵中玉看見是名人畫的一幅磬口蠟梅圖,十分津工,金裝玉裹,果是大內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在上麵。剛剛題完,外麵報過學士來拜,仇太監忙叫請進來,不一時,過學士進來相見,仇太監就說道:“過老先生,你來得恰好。今日我學生奉皇爺聖旨,請鐵先生在此題畫,我學生隻道題詩在畫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鐵先生大才,拿起來就題完了。不知題些甚麼,煩過老先生念與學生聽,待我學生聽明白些,也好回旨。”過學士道:“這個當得。”因走近書案前,細細念與他聽道:

懨懨低斂淡黃衫,緊抱孤芳未許探。

香口倦開檀半掩,芳心欲吐柏猶寒。

一枝瘦去容儀病,幾瓣攢來影帶慚。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過學士念完,先自稱賞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自歡喜道:“過學士稱讚,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將畫收了,拿出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領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監道:“我看鐵先生大才,題畫甚是容易,且請用一杯,潤潤筆看。”因邀入席。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陪。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著。”過學士假裝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鍾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段姻緣,隻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女兒,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八見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未曾畢婚,實實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一道旨意,做個媒證,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畫的梅花圖來,叫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與媒同意,就以題梅做了媒人罷,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①今畫已題了,不知鐵先生知道麼?’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意,轉不著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隻恨學生命薄,前已魚雁於水尚書之庭矣,豈有複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裏了。前日你們做的把戲,不過為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麼就認真哄起我們來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輪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做幌子?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量不娶不嫁,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不同眠同臥,卻又分居而住?”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為水嶽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此乃閨閣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