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文(一)(2 / 3)

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嚐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雲‘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官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嚐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嚐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齊王謂孟嚐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嚐君就國於薛,未至百裏,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終日。孟嚐君顧謂馮諼:“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

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複鑿二窟。”孟嚐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梁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嚐君於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嚐君。馮諼先驅,誡孟嚐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嚐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嚐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沉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

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諼誡孟嚐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於薛!”廟成,還報孟嚐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嚐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趙威後問齊使:(《國策》)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後,書未發,威後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

王亦無恙耶?”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後,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威後曰:“不然。苟無歲何有民?苟無民何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乃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是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也?

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養父母。是皆率民而出於孝情者也,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莊辛論幸臣:(《國策》)

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裏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裏,豈特百裏哉?

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遊乎茂樹,夕調乎酸鹹。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黃鴣因是以。遊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鱔鯉,仰齧菱衡,奮其六翮,而淩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碆盧,治其矰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監刂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遊乎江湖,夕調乎鼎鼐。

夫黃鵠其小者也,蔡靈侯之事因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係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靈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

觸讋說趙太後:(《國策》)

趙太後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後不肯,大臣強諫。太後明謂左右:“有複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

左師觸讋願見。太後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恐太後玉體之有所郤也,故願望見。”太後。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裏,少益嗜食,和於身。”曰:“老婦不能。”太後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後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後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後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

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後曰:“然。”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後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國策》)

秦圍趙之邯鄲。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

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閔王爭強為帝,已而複歸帝,以齊故;今齊閔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遊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眾折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召而見之於先生。”

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而見之於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辛垣衍許諾。

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棄禮儀,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於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嚐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邪?

畏之也。”魯仲連曰:“然,梁之比於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魯仲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於牖裏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筦鍵,攝衽抱幾,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麵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麵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飯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不果納。今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賭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

“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予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複言帝秦!”

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裏。適會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秦軍引而去。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