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文(一)(3 / 3)

魯共公擇言:(《國策》)

梁王魏嬰觴諸侯於範台,酒酣,請魯君舉觴。魯君興,避席擇言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楚王登強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台而弗登,曰:‘後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國者。’今主君之尊,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台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台,強台之樂也。有一於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戒與?”梁王稱善相屬。

唐雎說信陵君:(《國策》)

信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唐雎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謂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此大德也。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願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

唐雎不辱使命:(《國策》)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裏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先王,願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裏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裏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裏不敢易也,豈直五百裏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嚐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嚐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唐雎曰:“大王嚐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於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裏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樂毅報燕王書:(《國策》)

昌固君樂毅,為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下七十餘城,盡郡縣之以屬燕。

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齊人反間,疑樂毅,而使騎劫代之將。樂毅奔趙,趙封以為望諸君。齊田單詐騎劫,卒敗燕軍,複收七十餘城以複齊。

燕王悔,懼趙用樂毅乘燕之弊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而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

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禦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

“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錯,有高世之心,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閑於甲兵,習於戰攻。王若欲伐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趙若許約,楚、趙、宋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

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植於汶篁。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順於其誌,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遺令詔後嗣之餘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禦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李斯諫逐客書:(秦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遊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

斯乃上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餘於戎,東得百裏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裏,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製鄢、郢,東據城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麵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範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魏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製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齎而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複李斯官。

卜居:(《楚辭》)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複見。竭智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餘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茆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

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粟斯,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寧昂昂若千裏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乎?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宋玉對楚王問:(《楚辭》)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

“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昆侖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

“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