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文(二)(3 / 3)

太史公自序:(《史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餘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裏’。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

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餘嚐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絏,乃喟然而歎曰:“是餘之罪也夫!是餘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誌之思也。昔西伯拘羑裏,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報任少卿書:(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氣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

仆雖罷駑,亦嚐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誌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向者仆亦嚐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卯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灰之業,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曆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俗又不與能死節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垂,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

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裏;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麵稱孤,係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不能引決自載,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絏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刺謬乎?今雖欲自彫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