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求賢詔:(《西漢文》)
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禦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禦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文帝議佐百姓詔:(《西漢文》)
間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餘,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穀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西漢文》)
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後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武帝求茂材異等詔:(《西漢文》)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裏,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禦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賈誼過秦論上:(《西漢文》)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嚐,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綏、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製其兵。嚐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製其敝,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裏。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裏,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俯起阡陌之中,率罷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不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不銛於鉤、戟、長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賈誼治安策:(一):(《西漢文》)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製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其勢盡又複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製,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已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製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幹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地製一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誌,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鹹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一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炙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製大權以逼天子。
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晁錯論貴粟疏:(《西漢文》)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禹、湯,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餘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貧則奸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饑之於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製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複被水旱之災,急征暴虐,賦斂不時,朝今而暮改。當其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嬴,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裏遊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並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