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漢文(2 / 3)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匹者,複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複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複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鄒陽獄中上梁王書:(《西漢文》)

鄒陽從梁孝王遊。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複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勿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幹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誌,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於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範雎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

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裏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餘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係於俗,牽於世,係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餘、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幹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霸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蹠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足結怨而不見德;有人先遊,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幹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案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聖王製世禦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諂諛之辭,牽帷牆之製,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忿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裏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麵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司馬相如上書諫獵:(《西漢文》)

相如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才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墟,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於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得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願陛下之留意幸察。”

李陵答蘇武書:(《西漢文》)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禦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

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後,益複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誌,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複苟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隻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複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裏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

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於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幹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複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於謂陵不可複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便複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雲雲,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昔範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沫不死三敗之辱,卒複句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竊慕此耳。何圖誌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雲:“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雲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餘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並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

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歎者也!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複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複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複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願足下勿複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