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誌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複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於襄陽書:(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嚐幹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嚐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嚐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誌之所存。
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嚐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嚐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嚐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複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複誌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
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孟東野序:(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嚐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詞淫以哀,其誌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耶?
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送李願歸盤穀序:(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穀。盤穀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嗬,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
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嗬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雲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楊少尹序:(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歎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歎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候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於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候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韓愈)
河陽軍節度、禦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嚐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邪?”
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幹家。方今寇集於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
於是東都之人士,鹹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雲。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麵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既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嚐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
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祭鱷魚文:(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裏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誌銘:(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嚐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