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宋文(二)(2 / 3)

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淒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鹹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乞校正陸贄奏議進禦劄子:(蘇軾)

臣等猥以空疏,備員講讀。聖明天縱,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藥雖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則過,辨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誌。但其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治邊禦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複。

臣等每退自西閣,即私相告,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則漢文為之太息。魏相條晁董之對,則孝宣以致中興。若陛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

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幽遠,末學支離,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之龜鑒。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如見贄麵;反複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於歲月。

臣等不勝區區之意,取進止。

前赤壁賦:(蘇軾)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蘇軾)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鬆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複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三槐堂銘:(蘇軾)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

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蹠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鬆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蓋嚐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複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銘曰: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蔭滿庭。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恤厥德?庶幾僥幸,不種而獲。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鬱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方山子傳:(蘇軾)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裏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餘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餘所以至此者。餘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餘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餘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餘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餘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餘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汙,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六國論:(蘇轍)

嚐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裏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嚐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範睢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範睢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嚐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耶?

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

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場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蘇轍)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嚐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