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裏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裏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誌氣。恐遂汨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
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誌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鬥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
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黃州快哉亭記:(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
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餘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裏,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馳騖,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台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收會稽之餘,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寄歐陽舍人書:(曾鞏)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複觀誦,感與慚並。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誌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壯,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裏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作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又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
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
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論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贈黎安二生序:(曾鞏)
趙郡蘇軾,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複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予言以為贈。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裏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裏人。”予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誌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裏之人。若餘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餘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予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偉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裏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讀孟嚐君傳:(王安石)
世皆稱孟嚐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呼!孟嚐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麵而製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同學一首別子固:(王安石)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賢人者,足未嚐相過也,口未嚐相語也,辭幣未嚐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懷友》一首遺餘,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嚐雲爾。
夫安驅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室,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係,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雲。
遊褒禪山記:(王安石)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也。距其院東五裏,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裏,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餘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
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有誌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誌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餘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餘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王安石)
君諱平,字秉之,姓許氏。餘嚐譜其世家,所謂今秦州海陵縣主簿者也。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時,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陝西大帥範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嚐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其齟齬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