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文(1 / 3)

送天台陳庭學序:(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裏。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唐、灩澦之虞。跨馬行,則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為之悼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遊;非材有文者,縱遊無所得;非壯強者,多老死於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雲、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遊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曆覽。既覽必發為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於是其詩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予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誌意愈高,蓋得於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嚐有誌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欲如庭學之遊,尚可得乎?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誌意常充然,有若囊括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苟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

閱江樓記:(宋濂)

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天同體,雖一豫一遊,亦可為天下後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遊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雲。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櫛風沐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內外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有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閱夫長江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不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弦之淫響,藏燕、趙之豔姬,一旋踵間而感慨係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裏而入海,白湧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聖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耶?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功者,勒諸貞瑉。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司馬季主論卜:(劉基)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池,悶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複。仆竊有疑,願愛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候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穀。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賣柑者言:(劉基)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聞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幹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禦,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於柑以諷耶?

深慮論:(方孝孺)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複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弑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製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製,而不知子孫卒因於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製,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豫讓論:(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嚐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誌,而速其亡也。郤疵之事智伯,亦未嚐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士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曰:“諸侯大夫,名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製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複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靦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

親政篇:(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誌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嚐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禦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惴惴而退,上何嚐治一事,下何嚐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裏,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複古內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曰內朝,亦曰燕朝。

《玉藻》雲:“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漢製: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禦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

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製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朝未複,臨禦常朝之後,人臣無複進見,三殿高閟,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