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台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谘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麵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於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尊經閣記:(王守仁)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長之行,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長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誌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者;《書》也,誌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誌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誌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誌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誌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其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製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詞,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複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則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已。
象祠記:(王守仁)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鹹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改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嚐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壞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幹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書》不雲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周官》之製,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這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瘞旅文:(王守仁)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
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信陵君救趙論:(唐順之)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餘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餘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隻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餘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旒贅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雖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
報劉一丈書:(宗臣)
數千裏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