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晴雯撕扇
黛玉天性喜歡清靜不喜歡聚會,她想的也有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不是感到很清冷?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的時候令人愛慕,到那花謝的時候便增添了許多惆悵。所以還是不開的好。”所以,人以為該喜時,她反以為悲慟。那寶玉的情性隻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雖有萬種悲傷,也是沒辦法的事,因此今天的聚會,大家不歡而散,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可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到房中,長籲短歎。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一不小心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扇子摔斷了。寶玉歎息著說:“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兒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著說:“二爺近來氣大的很,動不動就給臉子瞧,前天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找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早的時候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你生氣。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找個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還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得渾身發抖。就說:“你不用忙,將來早晚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問寶玉:“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出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著說:“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我們惹二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人服侍,我們原不會服侍。因為你服侍得好,明兒找稱心的,我們不會服侍的。明天還不知犯了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自己隻好忍著性子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她說“我們”兩字,自然是她和寶玉,不覺又增加了醋意,冷笑幾聲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得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可是我說:光明正大的,做個姑娘還沒有資格呢,也不過和我一樣,哪裏就稱起‘我們’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一想的確是自己將話說錯了,寶玉卻說:“你們嫉妒,我明兒偏偏抬舉她。”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說:“她一個糊塗人,你和她分證什麼?況且你平日又是挺寬容的,比這大的錯,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麼了?”晴雯冷笑著說:“我原是糊塗人,哪裏配和你們說話呢!我不過奴才罷啦!”襲人聽說,就問:“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還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隻和我說,犯不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是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生我的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罵糊塗街,究竟有什麼想法?——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問晴雯:“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告訴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怎麼樣?”晴雯聽了這話,不覺更傷心,含淚說:“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打發我走,也是可以的。”寶玉說:“我從來沒有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告訴太太,打發你走算了。”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襲人忙回身攔住,笑著說:“往哪裏去?”寶玉說:“告訴太太去!”襲人笑著說:“好沒意思!認真地去說,你也不怕丟她的臉!就是她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說,一定會讓太太犯疑!”寶玉說:“太太必不犯疑,我隻說是她鬧著要去的。”晴雯哭了:“我什麼時候鬧著要去了?生了氣,還拿話壓我。隻管去說吧,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說:“這又怪了,你又不走,又鬧些什麼,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也幹淨。”說著,一定要去說。
襲人見攔不住,隻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頭見鬧得厲害,都鴉雀無聲地在外頭聽著,這會兒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歎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來,問襲人說:“我怎麼樣做才好呢?我的心都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眼淚,自己也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