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香菱學詩
丫鬟香菱一直羨慕寶釵、黛玉等人能詩會賦,便也想學作詩。一日吃過晚飯,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精神也好,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便笑著說:“我這一進來,你有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著說:“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精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著說:“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黛玉說:“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碰巧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可以的。”
香菱笑著說:“怪不得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得極工整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亦有順的,也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不太重要,重在詞句要新奇。”黛玉說:“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小事,第一是立意要新,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
香菱說:“我隻喜歡陸遊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切有趣!”黛玉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為不懂詩,所以見了這淺顯的就喜歡,一入了這格局,再學不出來了。你隻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詩一百首,細心揣摩透了,然後再讀杜甫一百二十首七言律詩;次之,李白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著說:“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些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便命紫鵑將王維的五言律詩拿來,遞給香菱,說:“你隻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寶釵,或者遇見我,我講給你聽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隻在燈下一首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她數次睡覺,她也不睡,寶釵見她這般努力,隻得隨她去了。
有一天,黛玉剛梳洗完,隻見香菱笑吟吟地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著說:“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著說:“凡紅圈選的我都讀了。”黛玉說:“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著說:“我倒領略了些,隻不知是不是,說給你聽聽。”黛玉笑著說:“正要研究論證,方能大進。你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著說:“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想都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想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著說:“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得到這種想法的?”香菱笑著說:“我看他《塞上》一首,裏麵有一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大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到了這景物。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月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出來的!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太晚,便換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她講詩。寶玉笑著說:“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領會處不在遠,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有心得了。”黛玉笑著說:“你說他這‘上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來的。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讚賞,笑著說:“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化出來的。”
寶玉大笑著說:“你已學得夠了,不用再講,若再講,倒學偏了。你現在就作詩,必是好的。”探春笑著說:“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著說:“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著說:“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麼?若說我們真成了詩人,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說:“這也算是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歎服?他們抄了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這是真的麼?”寶玉笑著說:“說謊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說:“你真是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能流傳到外頭去。”寶玉說:“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若都不要傳出來,如今也沒人知道了。”說著隻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求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論證。”黛玉說:“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你就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哪幾個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