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晴雯慘死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也比先減了些,雖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用上等人參三兩,王夫人讓取時,翻騰找了半日,隻向小匣內尋了幾枝像簪一樣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讓人再找去,又找了一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著說:“用不著時偏有,但凡用著了偏找不著。平時我叫你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就是不聽,就隨手亂撂。”彩雲說:“想是沒了,就隻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了。”王夫人說:“沒有的事,你再細找找。”彩雲隻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全忘了,不知是些什麼東西,並沒有一枝人參。於是一麵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隻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用呢。”王夫人聽了,隻得向邢夫人那裏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你太太那裏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隻得親自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竟還有一大包,皆是手指粗的,遂稱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給周瑞老婆拿去,命人送到醫生家去,又將那包不能辨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了號拿回來。
不多時,周瑞老婆又拿進來說:“這幾樣各包都號上名字了。但這一色人參固然是上好的,隻是年代太陳。這東西比別的不同,不記得是怎麼好的,隻過了一百年後,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但已成了糟朽爛木,也無力量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好歹粗細,再找些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方說:“這可沒法了,隻好去買二兩來吧。”也沒心看那些,隻叫人:“都收了罷。”對周瑞老婆說:“她就去叫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若一時老太太來問,你們隻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周瑞老婆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座,於是笑著說:“姨娘暫停,如今外頭買的人參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裁你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子,攙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夥計過去和參行說明,叫他把原枝好參兌二兩,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到底得用好的。”王夫人笑著說:“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於是寶釵去了半天,回來說:“已遣人去了,趕晚就有回音。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於是說:“‘賣油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裏有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搜羅。”說完長歎一聲。寶釵笑著說:“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過世麵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放的。”王夫人點頭說:“這話很是。”
等寶釵走後,王夫人見無別人在房內,於是叫周瑞老婆來問前日園中搜撿的事情可有個下落。周瑞老婆已和鳳姐商議俱妥,一字不隱,遂回告王夫人。王夫人聽了,吃了一驚,想到司棋是迎春的丫頭,是那邊的人,隻得令人去回答邢夫人。周瑞老婆回答:“前日那邊太太怪王善保家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隻好裝著忘了,日後忘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是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並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再換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自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豈不反倒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都有些偷懶,倘或一時照應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老婆聽了,會齊了那邊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裏,回報迎春說:“太太們說,司棋大了,幾天前她娘求了太太,已賞還她娘,今日叫她去另挑好的給姑娘。”說著便命司棋打點出去。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天晚上之事,丫頭們悄悄說了緣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奈何了。那司棋也曾求過迎春,實指望能留下來,隻是迎春言語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做主的。司棋見了這情況,知道不能強求,於是跪下哭著說:“姑娘好狠心!騙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眾人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也難見園子裏的人了。依我們的話吧,快收拾了,倒是人不知鬼不覺地去了,大家體麵些。”迎春含著眼淚說:“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錯事?我若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休兩個人。想這園子裏的但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自覺地去吧。”周瑞老婆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沒辦法,隻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姊妹辭別。又向迎春耳邊說:“姑娘隻要打聽我受罪,替我說了情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趕緊含淚答應:“你放心。”正說間,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路上見了寶玉,周瑞老婆也不讓司棋和寶玉多說話,隻催著她快走。寶玉又恐她們去胡說,恨得隻瞪著她們。看走遠了才指著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隻要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惡了!”守園的婆子聽了,也不覺好笑起來,就問:“這樣說,但凡女孩個個都是好的,婦女個個都不好的了?”寶玉發狠地說:“也不錯!”說著,隻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對大家說:“你們小心,傳齊了侍候著,片刻太太親自到園裏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到這裏來,等著領他妹子去。接著又笑著說:“阿彌陀佛!今日天睜眼,把這個禍害妖精發送了,大家清淨些。”寶玉聽說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地趕了去,所以後來再有什麼讓他傷心的話語,竟沒有聽見。
寶玉剛到了怡紅院,就見一群人在那裏。王夫人在屋裏坐著,一臉怒氣,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一點飯也沒有吃,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王夫人吩咐,隻許把她貼身衣服拿出來,餘者好衣服留給好丫頭穿。又命把這裏所有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乃從襲人起,一直到極小的粗活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於是問:“誰是和寶玉一天生日的?”本人不敢答應。老媽媽指著說:“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看,雖比不上晴雯,卻也有八分秀氣。看她舉止,其聰明都顯露其外,且也打扮得與眾不同。王夫人冷笑著說:“這也是個沒羞恥貨,她背地裏說,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以為我隔得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的身子雖不常來,我的心耳意神時時都在這裏,難道通共一個寶玉,就那麼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出了她平時和寶玉說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人把她家人叫來,領出去算了。又問:“那芳官呢?”芳官隻得過來。王夫人說:“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搗鼓起來,調唆寶玉無所不為。”芳官哭辯著說:“並不敢調唆什麼。”王夫人笑著說:“你還嘴硬!你連你幹娘都壓倒了,豈止別人!”提高聲音說:“喚她幹娘來領去,就賞她外頭尋個女婿去罷。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又吩咐:“去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概不許留在園裏,都讓她們幹娘帶去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幹娘皆感恩稱願不盡,都約齊來與王夫人磕頭領回去。王夫人又滿屋裏檢查寶玉的東西,見略有眼生的就命人收卷起來,拿到自己房裏去了,於是說:“這才幹淨,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又叫人查看一遍,“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說完,茶也不喝,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