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個叫苗以瑄的女孩愛的人始終不是他。

有的人,即便烈火焚城也要守著灰燼。他大概就是這種人。

這間名為“十八樓”的甜品鋪以前的老板叫薄安,是個信奉獨身主義的胖子。號稱永不厭倦的胖子薄安有一天卻忽然厭倦了,還搬到了郊外,開始跟農田、花草為伍,劉靖初就接手了這個甜品鋪。

這個曾經囂張叛逆的少年已經不複原來的暴躁衝動,他也已經不是少年了。往事就是裝在漏鬥裏的細沙,小口朝下,一點一點沉落積壓,成了他心裏洗不盡的鉛華,他也因此變得比以前更安靜,也更從容了。

要是在以前,看見唐柏樓這個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劉靖初別說趕他罵他,隻怕都要跟他動起手來了。但這時,劉靖初隻是帶著一絲冷笑看著唐柏樓,淡淡地說:“唐柏樓,如果你是來找人的,恐怕你要失望了,我這裏不會有你要找的人。”

唐柏樓大笑著說:“你這是一語雙關了吧?是啊,今天我要找的人你這兒沒有,我以前要找的人,你也交不出來。”他以前要找的人,指的是苗以瑄。唐柏樓在暗指劉靖初的失敗,因為劉靖初愛的人從未屬於過他。

劉靖初說:“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送了。”

唐柏樓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問:“劉靖初,你最近跟以瑄有聯係嗎?我聽說她去首爾了,什麼時候回來?”

劉靖初說:“你自己問她吧。”

唐柏樓故作失落地說?:“我能問她就不問你了。你不會也不知道吧?你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劉靖初看了他一眼,似乎連跟他說話都不屑了。

唐柏樓淡淡地說了一句:“那……薑城遠呢?他最近又怎麼樣了?”

劉靖初的眼神微微一顫:“唐柏樓,我沒時間也沒興趣跟你敘舊。”

唐柏樓知道自己戳到劉靖初的痛處了。薑城遠的存在,對劉靖初而言,更像是一把插在他心裏的尖刀,他有多愛苗以瑄,苗以瑄就有多愛薑城遠,而苗以瑄有多愛薑城遠,薑城遠便傷她傷得有多深。

現在,因為兩年前的風波,薑城遠還在妙心醫院的病房裏昏迷不醒,終日與儀器、藥物為伴。他的這場沉睡持續了多久,苗以瑄便等了他多久——帶著他給她的滿身傷痕,執著地等著。

唐柏樓又說:“劉靖初,我聽說以瑄出國這段時間,都是你替她去醫院探望薑城遠!嘖嘖,你難道不恨他,不忌妒他?換了是我,我可做不到對自己的情敵還這麼關心哪。”

劉靖初在意的卻不是唐柏樓的冷嘲熱諷,他是沒想到已經銷聲匿跡很長一段時間的唐柏樓竟然還掌握著他們的情況?:“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倒挺費心。”

唐柏樓聳聳肩說:“沒辦法,誰叫我忍不住呢?”

唐柏樓忍不住什麼,劉靖初沒問,他走進了操作台,開始清洗咖啡機。

唐柏樓也知道,自己既然碰到劉靖初了,那他要找的人即便真的躲在店裏,他也不能再往前多追一步了。他說:“好吧,我也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了。劉靖初,哪天你要是見到我的以瑄,替我問候她,就說我太久沒見她了,真的怪想她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劉靖初頭也不抬地說:“她會很好的,至少,有我在,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是不能再靠近她的。”

唐柏樓幹笑了兩聲,說:“是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可能還挺怕你跟以前一樣,藏著一把刀子想從背後捅人呢。哎,老弟——”他拍了拍劉靖初的肩膀,“你這樣為她,得到什麼了?想想吧!”

唐柏樓走了,十八樓裏忽然安靜下來。劉靖初盯著門外唐柏樓離開的那個方向,夜色和街燈仿佛帶著一種搖曳流轉的姿態。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記憶如同拍打在岩石上的海浪,來勢洶湧,卻混亂不堪。

劉靖初回過神來,又急忙去了後院。

後院裏,店員阿伊和鬱桐都在,阿伊像被人點了穴似的站著,鬱桐則躺在地上,身體側著,蜷縮著自抱成一團。

阿伊見劉靖初來了,明顯鬆了一口氣,說:“老板啊,你看看,她剛才跟我說她有睡美人症,一發病就得睡覺,睡個兩三天就好了。怎麼辦啊?真有這種怪病?”

劉靖初看鬱桐果然是一副熟睡的樣子。他推了推她,她毫無反應。

阿伊說:“我喊了,喊不醒,睡得跟死豬似的。”

劉靖初說:“那你搜搜她身上,把手機找出來,給她的家裏人或者朋友打個電話。”

阿伊兩手一攤,說:“喏,我也是這麼想的,已經找了,手機倒是在這兒,但是沒有密碼解不了鎖,指紋也不行。咱們要麼把她喊醒問密碼,要麼把她送去醫院,或者送到對麵學校警務室吧?”

劉靖初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則相關的報道,對睡美人症有少許的了解,他看鬱桐現在這樣的情況,喊也喊不醒,但是送去醫院又沒有必要,隻好決定暫時收留她。他讓阿伊整理了一下員工休息室,把鬱桐安頓在了休息室裏麵。鬱桐就在那個小房間裏度過了接下來的三天。

十八樓的後院別有洞天。上一任老板薄安在的時候,隔壁那些商戶都將後院用來堆放雜物或者空置著,他卻把後院精心裝飾了一番,弄成了一個風格清新典雅的庭院,養了花,種了樹,中間還建了一個水池。庭院的一側搭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樓下是儲物室,樓上則是員工休息室。

患有睡美人症的人在發病期間會沉睡,也會偶爾醒來,劉靖初是查資料得知的。鬱桐醒的時候會有進食等日常生理行為,但需要有人從旁照看,於是,那三天,劉靖初便和阿伊輪流守著她。

鬱桐似乎睡得很辛苦,兩隻手總是緊緊握成拳頭,仿佛一直想努力抓住什麼。

有一次,劉靖初正在後院清點庫存,突然聽到樓上休息室傳出開門的聲音。他想肯定是鬱桐醒了,出去一看,果然見披頭散發的她迷迷糊糊地扶著二樓的欄杆走。她一邊走一邊向四處張望,但眼睛還是半眯著的。

劉靖初提醒她:“喂,看著腳下的路,你前麵是樓梯。”

鬱桐含糊地“哦”了兩聲,跟著就雙手抓住欄杆,一隻腳跨了上去,嘴裏似乎在說:“樓梯,上樓梯。”

劉靖初嚇了一跳,一個箭步衝上樓,從後麵一把抱住鬱桐,把她往走廊裏拽。鬱桐倒進他懷裏,他撞在牆上,肩膀一陣劇痛:“你不要命了?上什麼樓梯?”他話剛說完,鬱桐好像又睡著了,整個人軟綿綿的,要不是他抱著她,她就癱倒在地上了。她還沒醒,現在的行為類似於夢遊,是完全無意識的。

但是,鬱桐在這樣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抓住劉靖初不鬆手,嘴裏還含糊地說著他聽不清的夢話。

劉靖初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鬱桐像水蛇似的纏著他,他幹脆把她整個扛了起來,不客氣地扔回了房間裏。他還抓起被子,整床捂過去,一下子把她全蒙住了:“留你在這兒就已經夠折騰大家了,你還不能安分點?我說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呢,小丫頭?”

被窩裏的人竟然答話了,雖然還是很含糊,但勉強能聽清楚:“我不是小丫頭,我有名字的,你記著我……”她說著,一隻手從被窩裏伸了出來,在空氣裏亂抓,“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細細的聲音,還發著顫,帶著一點哽咽,令人覺得說話的人卑微可憐。

劉靖初眉頭一皺,低頭看去。鬱桐掀開被子,露了一張臉出來,頂燈的一束光和她眼角的什麼東西忽然交接,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愣了一下,仔細一看,她眼角閃爍的竟然是一滴眼淚。

她竟然在哭!

他自言自語:“她這是怎麼了?做噩夢了吧?”

鬱桐又把剛才的最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你終於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她說完,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流著眼淚的鬱桐是夢到了六年前,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大年初一。深夜十點半的紫濱路上刮著寒冷的江風,四周幾乎沒有行人,來往的車輛也很少。目之所及,鬱桐看不見別的行人。

隻有她。

整座城市仿佛隻有她似的。

可是,遠處的高樓裏分明有著密密麻麻的燈光,那些燈光在提醒著她,這天是大年初一,是一個團圓喜慶的日子。別人家裏滿溢著光明和溫暖,隻有她是一個人,她什麼也沒有,除了地上那道還願意對她不離不棄的影子。

她一邊走,一邊盯著自己的影子出神。她已經像抹遊魂似的東遊西蕩一整天了。

突然,頭頂的一盞路燈閃了幾下,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忽隱忽現。她隱約聽見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有兩個喝醉酒的男人過來了,路旁也不知幾時多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她忽然有點害怕,立刻加快了步伐,那兩個男人卻也加緊追了過來,一前一後把她圍住了。

六年前的鬱桐對那兩個男人拳打腳踢,歇斯底裏地大哭大罵,而六年後的鬱桐卻在沉睡之中陷於往事的噩夢裏,想掙紮卻不能動彈,想哭喊卻不能發聲,她看起來好像終於平靜下來了。

她仿佛還睡得很香甜。

她被那兩個男人合力抬起來,扔進了那輛黑色的轎車裏。有人按住她,她想踢門,可是踢不開。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想一頭撞在車窗玻璃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就在那個瞬間,她聽見幾道很刺耳的聲響,然後車窗的玻璃真的碎了,卻不是她撞碎的,而是有人從外麵用棍子敲碎的。

那個人把險些墜入深淵的鬱桐拉了回來。他還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在黑夜中逆風狂奔。

那隻手用過的力度和給過的溫暖,六年來,鬱桐始終清楚地記得。她曾經以為,那是一隻拯救她於萬劫不複之中的手,但後來她才明白,也是那隻手,將她推到另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深淵叫愛情。

他翻手為天堂,覆手為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