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他看她一眼,等他對她一笑,等他一次不經意的溫柔繾綣,便能讓她一整個世界的星辰瀚海瘋狂。
可是,她真的等到他了嗎?
這晚後來發生的事情,鬱桐就記得模糊不清了。她漸漸覺得腹痛、頭暈,捂著肚子趴在茶幾上,額頭也開始發燙。她發燒了,高燒接近四十度。她一直渾渾噩噩,這一折騰竟然又是兩天兩夜。
這兩天兩夜,鬱桐不僅發著高燒,而且睡美人症也發作了。
她明明上一次的發病期剛結束,才醒了一天,竟然又發病了。醫生說,除了受高燒的影響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林晚的失蹤對鬱桐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隻要她能減輕心理負擔,不要有過分的緊張、惶恐等負麵的情緒,這種頻繁發病的情況就能夠避免。
鬱桐發病的這兩天兩夜,劉靖初都留在家裏照顧她。
家裏客房的陽台門鎖是壞的,關不嚴,他怕風大吹進來再加重她的病情,便把自己的主臥讓給了她。
有時候半夜聽見窸窣聲,他怕她有什麼不適,就立刻起身察看,通常一晚上要醒好幾次。
鬱桐一喊渴他就給她喂水,她一喊熱他就用冷毛巾給她敷額頭。她熱得難受要掀被子,他就像個嚴厲的家長似的命令她不準動,說發燒就得捂出一身汗才好。可她哪裏聽得見他說什麼,隻顧自己在被窩裏翻來覆去地折騰。
他隻好坐到床邊,兩隻手壓著被子,不準她亂動。
後來,他自己也困了,便睡著了,醒的時候發現自己也躺在那張床上,跟鬱桐一人分了半張床。她在被子裏麵,他在被子外麵,胳膊還被她壓著。她睡得很香甜,偶爾輕輕地咂巴咂巴嘴,顯得很可愛。
他推了推她:“鬱桐?鬱桐?”
她終於被喊醒,有點意識了:“嗯?”
他說:“吃藥了,吃了再睡。你肚子餓不,要不要吃早餐?”
鬱桐昏昏沉沉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哦。”
劉靖初把藥兌好,喂到她嘴裏,她艱難地吞下去,還被水嗆到了,直咳嗽,他又急忙給她拍背。
她緩了緩,含混地說:“吃了……吃了藥,能睡著了嗎?”
劉靖初扶著她枕到枕頭上:“睡吧,睡吧。”
鬱桐又嘀咕:“能睡著了嗎?”
劉靖初說:“能,能,能睡得跟豬似的,你擔心什麼?”
鬱桐說:“擔心?擔心那個人看著我。他在看著我。”
劉靖初聽不懂她的話:“誰在看著你?”
鬱桐說:“死人啊,有個死人在看著我。”
劉靖初被她這句話弄得心裏有點不舒服:“瞎說什麼啊?做什麼亂七八糟的夢了吧?”
鬱桐跟著說:“嗯,亂七八糟的。”
劉靖初給她拉了拉被子:“好好睡,不準掀被子啊!”
他剛想走,鬱桐就掀了被子,伸手把他抓住?:“有個死人在看著我!大哥哥,我好害怕!”
劉靖初一愣:她喊我什麼?這個稱呼為什麼有點耳熟?
鬱桐抓著劉靖初不放:“大哥哥,我喜歡你,我們不見不散啊!”
當年,鬱桐對劉靖初說“不見不散”,她就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每天放學都到“望江別墅”等劉靖初。每天她也都會給他發一條短信,告訴他她在“別墅”了,會堅持等他,等到他去為止,一定不見不散。
無畏的人往往固執,那時的鬱桐便既無畏又固執。哪怕劉靖初每次都沒有回複她,她的等待每一天都是空等,她都還是堅持著。
有幾天,城裏連續下大暴雨,低窪地段嚴重積水,而紫格山一帶則偶爾會出現大樹傾倒或者山泥滑坡的情況,但這些還是沒有妨礙鬱桐風雨無阻地到“望江別墅”去。
那一天,大約是夜裏七點多吧,天剛剛黑,停了一個下午的雨突然又下了起來。鬱桐還和往常一樣沒有等到劉靖初,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有兩個人卻來了“望江別墅”,他們是來躲雨的。
三個人,六目相對,鬱桐全身猛然一陣戰栗。
她認出了那兩個男人,他們就是那晚想非禮她的那兩個酒鬼。
而那兩個男人也認出了鬱桐,連帶著那晚在劉靖初那裏挨了打的憤怒也一並轉移到鬱桐身上了。
他們追著鬱桐,想抓到她,還想再對她施暴。
鬱桐被他們堵在“望江別墅”裏,連大門都出不去。
她亂跑亂躲,手邊能抓到什麼就扔什麼,爛木頭、破瓦片、花盆,統統砸過去。
突然之間,他們都聽到了一聲巨響。
鬱桐後來再回憶起那個瞬間,她想,那個瞬間大概很好地詮釋了大家常用卻其實很難親眼看見的一種景象:山崩地裂。
因為雨水的衝刷,“望江別墅”後麵有一棵百年老樹倒了,粗壯的樹幹,龐大的樹根,還有樹根附近的大片山泥,都在幾秒鍾之內傾覆下來,還壓垮了好幾間屋子。而鬱桐他們三個人就在那幾間屋裏。
足以湮滅靈魂的黑暗瞬間吞噬了鬱桐,垮塌的仿佛不僅僅是幾間房屋,還有整個世界。
鬱桐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但是,九死一生,她的眼睛還能睜開。她發現自己還活著,竟然是兩麵倒塌的牆壁交叉架在一起,形成了一點空隙,她被困在了那道空隙裏。
那個空間非常狹窄,鬱桐幾乎不能動。而她也不敢動,她害怕自己亂動反而會令壓在上方的那些磚牆山泥失去支撐,塌下來徹底把她埋住。她也知道自己不是身處在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裏,因為空氣還很足,她沒有感到呼吸困難,甚至還感覺有冷風在朝這個空間裏麵灌。
但是,天太黑了,目之所及,鬱桐隻看見了黑色,黑得很純粹,深不見底。
她想,她隻有等了,等到天亮,或許還能借光看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再找到逃生的辦法。
這是第一個夜晚,鬱桐一直睜著眼睛,再困也沒有閉一下。
第二天,天亮了。當白晝的光開始一點一點照亮鬱桐目之所及的地方,她突然發現有人在瞪著她。
是的,那是一個身體向下趴著的人,他側著頭,鼓著兩隻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睛裏全是驚恐和絕望,血糊糊的。他就那麼瞪著她,在離她不出兩米遠的地方。
鬱桐嚇得尖叫了起來。
她一尖叫,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要被聲音震裂似的,於是急忙閉了嘴。她知道自己的力氣隻能用來逃生,剩餘所有的精力都必須用在刀口上。
死的那個人是昨晚的兩個惡徒之一,也是被垮塌物壓住了,還被砸中了頭部,而另一個男人則逃走了。鬱桐曾經期望那個逃走的男人會帶來救兵,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是妄想了。那個人以為同伴和鬱桐都死了,他自己做賊心虛,害怕惹麻煩,所以沒敢對任何人提起“望江別墅”的事情。
冷靜下來之後,鬱桐開始思考逃生的辦法。呼救是沒有用的,“望江別墅”下方是車來車往的紫濱路,任何一輛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都會淹沒她那微小的呼救聲,那附近也很少有人會步行經過。
再看看四周,倒塌的牆壁交疊撐起來的空間非常有限,鬱桐隻能趴著,後背幾乎已經觸到牆了,左邊的胳膊和肩膀也被壓著,沒有挪動的空間,隻有身體右側還有大概不到二十厘米寬的空間,她於是試著慢慢地把壓在肚子下麵的右前臂抽了出來,緩緩地去夠自己牛仔褲的口袋,因為手機還在口袋裏。
一個小時之後,鬱桐終於不僅掏出了手機,還調整了自己的姿勢,把右手彎了起來,把手機放到了和頭部平行的位置。她興奮得都想哭了,然而,短暫的興奮之後卻是巨大的失望。
她手機的電量已經不足百分之五了,連屏幕都自動減弱了亮度。
她該打給誰呢?
她也許隻有打一個電話的機會,甚至隻能說兩三句話。她要打給誰呢?
還有人比劉靖初更合適嗎?
“望江別墅”這麼偏僻,鬱桐甚至不知道怎麼向其他人描述這個地方。但是,打給劉靖初就簡單了,她隻需要說一句話:大哥哥,我在“望江別墅”出事了,救救我!
是的,沒有人比劉靖初更合適了。
鬱桐撥了劉靖初的電話。
電話通了,而且也被接聽了。
劉靖初一接聽電話,鬱桐就衝著手機猛喊:“喂,大哥哥,救命啊,我……”
“啪!”電話卻突然被掛斷了。
電話被掛斷的那一瞬間,鬱桐就像站在懸崖邊被人推了一下,墜了下去:“大哥哥?喂,大哥哥?”
她的眼淚“嘩”地就湧出了眼眶。
但是,萬幸的是,電量還沒有耗盡,或許還有百分之三,百分之二,百分之一……總之她還有機會。
她再次撥給了劉靖初。
這一次,對方幹脆都沒接聽了。嘟嘟的等待音重複響著,響著響著,突然不響了,手機徹底變成了一塊廢鐵。
那之後,鬱桐被困了三天三夜。
她沒有食物,也沒有飲用水,口渴的時候隻能張著嘴接雨水,甚至舔地上的髒水。前前後後,四個夜晚,三個白天,鬱桐如生存在地獄裏一般。她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這麼長的時間,她竟然硬生生撐著眼睛都沒有合一下。因為她不敢睡,也不允許自己睡,她怕錯過可以求救的機會,更怕自己會就此一睡不醒。後來知道她那段經曆的人都說她意誌太強了,能獲救簡直是一個奇跡。
當連日的暴雨結束之後,有一個流浪漢來到了“望江別墅”,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鬱桐,鬱桐終於得救了。
救援的人把鬱桐抬出“望江別墅”的那一刻,她想,她大概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然而,當她安然躺在醫院裏,還有媽媽在身邊陪著時,她卻還是睡不著。她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當時房子垮塌的情形,還會想起那個死去的男人的慘狀,依舊覺得那個人還在離她兩米的地方,鼓著眼睛瞪著她。想起她跟屍體為伴的那幾天幾夜,她根本睡不著。最後她隻能借助醫生開的安眠藥入睡。
服藥之後,鬱桐一睡就是兩天,再之後她的作息就變得很混亂,不久便被確診患上了睡美人症。
雖然鬱桐一直不太清醒,說話斷斷續續,邏輯混亂,但是,劉靖初問她什麼,她都會毫無防備地回答。她給出的信息量已經足夠劉靖初打開自己的回憶之門,找回記憶裏那個說要和他同路的小女孩了。
劉靖初坐在床邊,低著頭,靜默了好久。
鬱桐翻來覆去,似睡似醒地說:“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剛才好像一直在跟自己說話吧?
劉靖初靜靜地看著她。
她說:“不要告訴大哥哥,否則他會趕我走。”
劉靖初歎氣道:“他不會趕你走的。”
鬱桐說?:“大哥哥不喜歡我,我隻要看到他就好。否則,他會拒絕我,會趕我走。”
劉靖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後來這一整天他都拉著窗簾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電視裏演的什麼他都沒看進去。有時候覺得犯困,他就閉著眼睛想小睡一會兒,但一閉眼睛就感覺鬱桐屋裏有動靜,於是他又起身去看她,看她睡得安分多了,就又重新倒回沙發上,抱了一本書看,但還是看不進去。
他兩餐都吃得很清淡,沒什麼胃口。他自己吃完了,又把飯菜拌在一起,便於吞咽,然後就去喊鬱桐起來吃。她不起來,他就隻能喂她。房間裏很靜,光線很暗,整個世界都是萎靡的,仿佛帶著一種暗傷。
鬱桐一邊乖乖地吃飯,一邊慢慢睜開眼睛看周圍:“好黑啊!”
劉靖初說:“我去開燈。”
鬱桐說:“拉我出去,拉我出去就不黑了。”鬱桐還沉浸在往事裏,覺得自己眼前的昏暗是埋在廢墟裏所致。
劉靖初繼續喂她:“先把飯吃了!”
鬱桐忽然說了一句:“大哥哥,你聽到我喊救命了嗎?”
劉靖初拿著飯勺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是啊,當年,假如他沒有聽到鬱桐喊救命,現在也不至於如此懊悔自責。可他就是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對曾經的劉靖初而言,他的人生裏所有的相逢或相交,都可以被歸為兩類。第一類叫作苗以瑄,這個分類有且僅有一個人。而第二類則如奔騰的流水、過眼的雲煙,去留無意,他都不在乎。
當年的鬱桐便在他的不在乎之列。
當年,作業本傳信傳的大多是鬱桐的字,她說了什麼,劉靖初其實看過就忘了,而自己回了什麼,他寫完其實也就不在意了。直到她說“我喜歡你”,他才知道,原來不在意的隻是他,對方是在意的。
小女孩的名字、模樣,他都沒有記住。她還說了她的電話號碼,他也沒有保存,他隻隱約記得號碼裏的三個尾數。每當看見那三個尾數,他能想起來的也隻是深夜的紫濱路和一張模糊的臉。
他從來沒有把一個小女孩的風花雪月放在心上。
接到鬱桐的求救電話時,劉靖初正和一群朋友在一起瘋狂。他看見來電顯示的是鬱桐的手機尾號,以為她又想約他見麵了,便想點屏幕上的紅色的拒接鍵,但旁邊有人撞了他一下,他的手指一滑,點到了綠色的接聽鍵。於是,他聽見電話裏的小女孩喊了一聲“救命”,但他還是把電話掛了。
一直過著叛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生活的劉靖初,對“救命”這兩個字毫不敏感。他聽過很多人喊救命,有人被灌酒灌到酒精中毒就會喊救命,有人打架打得胳膊脫臼了也會喊救命,有人無聊到死的時候還會癱在天台上亂喊救命呢,他還從來沒有遇到哪個喊救命的人真的是命懸一線的。
更何況,真要是千鈞一發了,她應該求救的對象難道不是她最親的人嗎?怎麼會是一個要跟她斷絕聯係的人呢?她既然向他求救,斷然也不會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