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每次約會後,薑城遠送以瑄回家,不是在樓下和她道別,就是隻送她到家門口,那道門他始終沒有邁進去。今天,他一進去,心裏莫名還有點緊張。他看她從鞋櫃裏拿了一雙男士的拖鞋出來,還是全新的,連標簽都是現剪的。他抿了抿嘴,說:“謝謝。”

以瑄眼中暗光一轉,回他:“不客氣。”

通常這種時候最能緩解微妙氣氛的一句話就是:“你家裏裝修得很漂亮,我能四處參觀一下嗎?”他也如是說了。

以瑄說:“你隨意吧,我去拿條毛巾給你。”

薑城遠四處看了看,忽然被樓外那些半隱在煙雨之中的燈火吸引住了,於是慢慢地走到了陽台上。

這裏是二十九樓,位於城市的坡地,站在這裏,半城風光都能盡收眼底。

深夜一點,大雨薄霧,高樓的輪廓若隱若現,不眠人窗口的夜燈似有還無,城市充斥著一種蒼茫的美感,蒼茫而孤獨。

以瑄緩緩走到薑城遠身後,說:“我以前住舊樓的時候就特別期望能搬進這樣的高樓裏,夜晚的時候,看見每家每戶的燈都亮起來,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會覺得特別繁華、特別熱鬧。”

他隱約覺察到她話裏是會有轉折的,便問:“那住進來之後呢?”

她說:“住進來之後啊,剛開始很欣慰,覺得終於實現願望了,風景也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漂亮,尤其是在夜晚八九點的時候,放眼看出去,真的很繁華、很熱鬧。”她把手裏拿著的浴巾遞給他,手扶在欄杆上,望著模糊的城市輪廓,“但是,就像朱自清寫的一樣——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我有時候就想,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看著別人的繁華熱鬧,到底要看多久。要一個人看多久呢?”她意有所指,故意瞟了他一眼,見他沒接話,又說,“別顧著聊了,你趕緊把衣服換下來吧,我幫你吹幹。”

薑城遠剛走到洗手間門口,突然室內全黑了。不僅是室內,就連窗外能看見的為數不多的燈光也全消失了。

以瑄這才想起:“糟糕,我忘記樓下出過通知了,說今晚要停電。”

薑城遠覺得頗有不便,摸黑把浴巾搭在洗漱台邊上,說:“以瑄,我還是先走了,你自己就早點休息吧。”

以瑄沒有說話。

薑城遠剛走到門口,突然後背一暖,他腳步一頓:“以瑄?”

以瑄抱住了他,貼著他的後背,柔聲說:“薑城遠,別走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城市的另一端,劉靖初在樓下停好了車,看了看表,已經深夜一點了。他住在六樓,是樓梯房,走到五樓的時候,轉角的聲控燈突然閃了閃,然後熄滅了。他這裏也停電了,樓裏樓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掏出手機,用屏幕光照著腳下的台階,繼續往上走。突然,他聽到前方有一點窸窣的聲音,隱約有一團黑影縮在他家門口。他吃了一驚,問:“誰在那裏啊?”

黑影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劉靖初用手機光一照:“鬱桐?”

黑影慢慢地抬起頭來:“你終於回來了。”

劉靖初見鬱桐一臉慘白,眼睛又紅又腫,還淋了雨,頭發全濕了,貼著額頭和臉,問:“你怎麼在這裏?”

鬱桐幽幽地說:“我在等你啊!”

劉靖初還是一貫的說話不溫柔:“下這麼大的雨,怎麼沒帶傘呢?也不知道躲一躲!你這幾天都沒來店裏,一來就跟個女鬼似的,想……”

他正數落著,鬱桐已經站起來了,向著他手裏那一點微光走了過來。她就像時鍾的秒針那樣,一步一步地走著。她走到他麵前,突然伸手抱著他的腰,人鑽進了他懷裏:“我媽媽失蹤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了。”

這幾天,鬱桐之所以沒有去十八樓,的確是她的睡美人症發作的緣故,她這幾天都在家裏昏睡。她一直以為自己發病這幾天林晚都在照顧她,但是,昨天晚上她的沉睡期結束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是躺在地板上的。家裏沒有人,她的身體上還有幾處不明來曆的瘀青,可能是發病期間自己撞傷的,而且水龍頭和冰箱門都開著,廚房裏到處都是亂放的杯碗和食物碎屑。

鬱桐立刻給林晚打電話,得到的提示卻是——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她開始慢慢地回憶,幾天前的那個晚上,她跟劉靖初在微信裏聊天,聊完之後她就失眠了,躺在床上戴著耳塞幾乎聽了一整夜的歌。

第二天很早,林晚來敲鬱桐房間的門,說她發現她搬家的時候落東西了,唐舜送給她的一條鑽石項鏈她沒有帶走,她想回別墅拿。

鬱桐一聽,又有點不高興。但林晚說那條項鏈是丈夫生前送給她的禮物,也算有紀念意義,她舍不得就那麼不要了。她知道鬱桐會不高興,所以她想讓鬱桐和她一起回去。鬱桐覺得她現在的情緒已經穩定了,除了拿項鏈之外她沒有任何別的想法,看她態度很堅決,隻好答應了她。

於是,林晚便先和迅嫂聯絡了一下。之前一直覺得愧對太太的迅嫂在電話裏說,唐柏樓這幾天都住在別墅裏,他在的時候她們肯定進不去,不過他晚上要去參加一個宴會,她們可以等他離開了以後再去。

然而,就在林晚動身之前,鬱桐的睡美人症卻發作了。林晚隻好一個人去別墅,去了之後就沒有再回過家。

白天鬱桐還到唐家別墅去找了迅嫂,但迅嫂和迅叔兩口子就在一天前已經被唐柏樓辭退了。別墅裏暫時沒有請工人,鬱桐按了很久的門鈴都沒有人來給她開門。後來,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嬸經過,跟鬱桐一聊,鬱桐才知道迅嫂被辭了。幸虧那位大嬸和迅嫂是朋友,她把迅嫂的住址告訴了鬱桐。鬱桐忙不迭找過去,迅嫂一看見她,第一句話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迅嫂慌亂的表情和閃爍的眼神首先就嚇了鬱桐一跳,什麼都不知道就意味著什麼都知道。鬱桐一把拉著迅嫂問道:“迅嫂,前幾天我媽媽真的回過別墅是不是?到底發生什麼了?你告訴我!你和迅叔為什麼不在唐家做了?”

迅嫂禁不住鬱桐的追問,最終還是鬆了口:“來過,來過的!太太來過,呃,去過別墅了。那天晚上……後來……”迅嫂咬了咬牙,說,“撞上大少爺了!”林晚回別墅的時候撞見唐柏樓了。

林晚的項鏈果然是卡在衣帽間抽屜的夾縫裏了,她其實一進別墅就直奔主臥的衣帽間而去,找到項鏈隻花了兩三分鍾。這期間,迅嫂去了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林晚手裏比來的時候多出了一個公文袋。

林晚本來想趁迅嫂沒有發現就帶著那個公文袋跑出別墅,可還是慢了一步。迅嫂打了個激靈,那個公文袋不是前幾天唐柏樓拿回來的嗎?於是她立刻喊住林晚:“啊,太太,你不能動大少爺的東西!”

林晚不聽,繼續跑。

迅嫂在別墅大門外把她攔住了,問:“太太,你找到項鏈了嗎?”

林晚說:“找到了。迅嫂,謝謝你啊,我這就走了。”

迅嫂不依:“可是……你這又是拿的什麼?這公文袋是大少爺的,你不能拿走,他肯定會發現的。”

林晚說:“你都讓我拿走項鏈了,也不差一個公文袋吧?”

迅嫂說:“不不,大少爺他根本不知道有項鏈的存在,不然我也不敢放你進來。可是這東西就不行了,大少爺肯定會發現的!”

迅嫂一直死死抓著林晚不放,央求她最多隻拿走項鏈,公文袋一定得留下。

兩個人在別墅大門口爭執不休的時候,門前的斜坡下麵突然開上來一輛車,車頭燈一照,把她們都籠在了中間。

那是唐柏樓的車。

唐柏樓在赴宴的途中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於是就半路返回了。

林晚見狀,使勁把迅嫂一推,撒腿就跑。

迅嫂摔倒在地上,而車裏的唐柏樓在模模糊糊看見林晚手裏拿著的那個公文袋之後,趕忙從窗口探出頭來問:“迅嫂,那個女人拿了什麼?”

迅嫂聲音都發抖了,說:“是……是您的公文袋!”

唐柏樓一聽,油門一踩,便開車追林晚去了。

……

迅嫂說起當時的經過,幾乎不太敢抬頭和鬱桐的目光對接?:“其實,可能……我如果不攔著太太,早讓她走了,還好一點……”

鬱桐頭皮發麻,焦急地問:“你為什麼這麼說?”

迅嫂說:“因為……因為後來……大少爺回來了,我看他還把公文袋也搶回來了。但是……但是那個公文袋上,竟然有好多……好多血……我知道那不是大少爺的血,他隻是手指被割傷了一點點,很小的傷口……不會流那麼多血的。他還把公文袋直接拿進書房了,大概以為我沒有看見吧。後來……我還故意問他,太太怎麼樣了……”

“他怎麼說?”

“他沒有說,他什麼都沒說……隻說,要我們兩口子立刻搬出別墅,以後不用再給唐家做事了。”

鬱桐講完整件事,跟著劉靖初進了屋,屋裏漆黑一片。他讓她在沙發上坐著,給她拿了毛毯,又點了蠟燭。因為停電,用不了飲水機,他隻好在灶上燒了點熱水,裝在杯子裏給她:“先抱著,多喝幾口。”

鬱桐裹著毛毯,捧著水杯,縮成一團窩進沙發裏,兩眼發直地盯著蠟燭的火焰:“我媽媽肯定出事了。”

劉靖初拍了拍她的頭,安慰說:“先別亂下結論,別往壞處想。”他摸到她的頭發還是濕的,便拿了一條幹毛巾給她,說,“來,盡量把頭發擦幹。”

鬱桐想放下水杯來接毛巾,但手一離開溫暖的杯子就打了個冷戰。

劉靖初知道她肯定凍壞了,眉頭一皺,說:“哎,算了,你好好坐著。”他坐到她旁邊,幫她擦著頭發,邊擦還邊教訓她,“情緒不好就可以淋雨了?你要是生病了怎麼辦?看你平時倒是個冷靜的人,這種時候怎麼就不愛惜自己呢?你自己不好好的,還怎麼去找你媽媽,怎麼等她回來?……”

劉靖初嘴上凶,手上的動作卻很溫柔。他微微偏著頭,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但眼神很專注,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頭發。他把她的頭發分成一縷一縷,裹在毛巾裏,輕輕地揉搓著,還把擦過的和沒擦過的謹慎地區分開。

鬱桐乖乖坐著,抱著水杯,咬著嘴唇,背還挺得筆直。偶爾劉靖初的手指會碰到她的耳朵或者脖子,她就會很敏感地動一動肩膀或者頭,臉也變紅一點,心跳也加快一點。尤其是當他教訓完了,不說話了的時候,忽然安靜下來的房間裏霎時感覺曖昧無比,她覺得自己都緊張得口幹舌燥了。

她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呃,老板,我……我……”她欲言又止。

劉靖初問:“什麼?”

鬱桐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你能和我一起找我媽媽嗎?”

劉靖初繼續擦著她的頭發,說:“嗯,今晚你先在我這兒好好休息一下,別想太多,明天我陪你找。”

鬱桐問:“要是明天找不到呢?”

劉靖初說:“那就後天繼續找,後天也找不到,大後天還找,總之,有我陪著你呢,你別怕。”他說完想了想,又補充說,“還有阿伊和小卓,他們也會陪著你。在十八樓,一個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鬱桐勉強笑了笑:“嗯。”

劉靖初又問:“你有沒有給你媽媽那些朋友打電話,或者去她平時常去的地方找找?”

鬱桐說:“我打過了,和我媽媽關係最好的幾個朋友我都問了,他們也都不知道。我心裏很亂,不知道應該去哪些地方找她。我隻是……我下午去了‘唐為’,找了唐柏樓……”

唐柏樓自然是把事情跟自己撇得幹幹淨淨的。他說,他那晚是追上林晚了,但他搶回了公文袋之後就沒再管她,她後來去了哪裏他根本不知道。鬱桐又問他怎麼解釋公文袋上的鮮血,唐柏樓卻說那是迅嫂看錯了,公文袋上根本沒有血。

唐柏樓這樣一說,鬱桐立即就發飆了。他一定是在撒謊!她分明看見了他右手腕外側有一道傷口,就像迅嫂說的那樣,那傷口很細很短,更像是抓傷而不是被什麼利器割傷的。不管這傷是怎麼來的,總之迅嫂沒有理由連這麼細小的傷口都看見了,卻還會對公文袋上的鮮血看花眼吧?她相信迅嫂不會捏造事實,當然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像魔鬼一樣的男人。他的否認恰恰令她覺得事情更可疑了,甚至更可怕了。

她激動得在辦公室裏跟唐柏樓吵鬧拉扯起來,哪怕她平時對他再畏懼,那個時候也完全不管不顧了。她歇斯底裏地叫喊著,外麵寫字間裏的人隔牆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後來保安來了,才硬是把她架走了。

以前,她分明覺得這座城市很小,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這麼多年了,橋有多長,江有多深,某條路上種了幾棵樹,牆上畫了幾個小人,她都了如指掌。但是,被趕出唐為大廈的那一刻,她卻覺得這座城市陌生得像她從不認識似的。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去哪裏打聽媽媽的消息,能問的人她都問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她已經束手無策了,或者說,那種感覺更像走投無路。

在外遊蕩了幾個小時,淋了一身雨,餓了一天,粒米未沾,她走到了砂曼街,終於能看見劉靖初家裏的陽台了。陽台上曬著衣服,有灰白條紋的襯衣、藏藍色的休閑西裝,還有深灰色的牛仔褲,一件一件都是她看他穿過的。即便看不到人,但看著那些衣服,她心裏也踏實了一點。

她緩緩走到他家門口,敲了敲門,但他不在。她就靠著門坐著,抱著膝蓋,一直等。大雨時急時停,燈光忽明忽暗,風灌進樓道裏,嗚嗚咽咽。她想,為什麼從相遇的第一天起,她就總是等他。

她等他甩脫了那兩個流氓回來接她,等他到“望江別墅”見她,等他騎著摩托車以勝利者的姿態回來救她,甚至,等他下班後共走一段回家的路,等他閑時分她一杯新泡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