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的眼睛裏有輕微的笑意。

那一瞬間,唐柏樓忽然覺得自己要瘋了。身邊記者尖酸刻薄的追問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慢慢地站起來,兩眼發直地盯著以瑄。路口紅燈轉綠,以瑄準備過馬路,唐柏樓忽然大喊她:“苗以瑄!”

以瑄轉頭衝他一笑:“唐柏樓,顧好你自己吧。”她又用嘴型對他說了七個字:多行不義必自斃。

唐柏樓這一整晚的發泄失態,幾乎都是因為紅綠燈下的那一瞥。

他的行為再次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以瑄麵前出醜,被她嘲笑,竟然是一件如此令他難以承受的事情。

“劉靖初,苗以瑄有什麼好,值得你對她死心塌地?她心裏都沒有你,她愛的人、她等的人是薑城遠啊!”

劉靖初似乎從唐柏樓的態度和言語間領悟到什麼了,輕輕地笑了:“是啊,她有什麼好,值得你為她發瘋呢?”

唐柏樓好像更瘋了,像個酒瘋子,攤開大字躺在地上?:“我會為她?我為她?她算什麼?她算什麼啊!”他反反複複地說了幾遍,聲音卻漸漸放輕了,又說了一句,“我又算什麼啊?”

“她說,別說我比不上你,我就連薑城遠都比不上,甚至連她在路邊遇見的阿貓阿狗都比不上!哈哈!她有眼無珠!我唐柏樓有名利、地位,要什麼沒有啊?你們倆算什麼,根本不配和我相提並論!”

劉靖初突然有點發愣,唐柏樓說的那些話還有很多都沒往他的耳朵裏鑽,他就隻抓住了一句,如在黑暗裏抓住了僅有的一束光,滿腦子都是那一句。他俯視著還躺在地上的唐柏樓:“你再說一遍,她是怎麼說你的?”

唐柏樓眼睛向上翻,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又問:“阿瑄說你比不上誰?”

唐柏樓突然扯著他的手臂說:“劉靖初,你的阿瑄說,別說我比不上你,我就連薑城遠都比不上,阿貓阿狗我都比不上!哈哈哈,這不可笑嗎?可笑啊!”

劉靖初倒真的笑了,嘴角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他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鬱桐已經衝了過來,從背後抱著他,拖他後退了兩步,臉貼在他背上:“不要動手,你們別打了,我沒事,我沒事!”

唐家別墅就像剛經曆過一場暴風雨的洗禮似的,一下子風停雨停,變得安靜了。

劉靖初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鬱桐的手,拉著她說:“跟我走。”

唐柏樓一聽,噌地從地上坐起來:“鬱桐!你不等你媽媽了?她應該快回來了吧?”

鬱桐立刻站著不動了。

唐柏樓還在,自己如果就這麼走了,一會兒媽媽回來,他會不會傷害她?他的話裏不也是這個意思嗎?鬱桐心裏直打鼓。

鬱桐鬆開了劉靖初的手,說:“我要等我媽媽,你先走吧。”

劉靖初不清楚唐家的事情,不知道鬱桐為什麼這麼害怕唐柏樓,他看了看唐柏樓,又拉起鬱桐的手,說:“你不能和他待在一起。”

鬱桐頭重腳輕,掙不開劉靖初的手,隻能跟著他邊走邊求他:“我不走啊,我要等我媽媽回來。你放開我,老板!你放開我,我不走!”她越說越急,被劉靖初拽出了別墅大門以後,她急得直掉眼淚,“我真的不能就這麼走了,我得聽他的……他會傷害我媽媽的,我要等我媽媽回來,我求求你,你別管我了……”

劉靖初突然狠狠拉了鬱桐一下,把她拉到自己麵前,另一隻手也抓著她:“你先聽我說,鬱桐,是我把你帶出這扇門的……”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既然我帶你出來,我就會對你負責!”

鬱桐目不轉睛地看著劉靖初。

他說:“你不能跟唐柏樓那個瘋子待在一起,下一步他不知道又要對你做什麼了。既然你怕他會傷害你媽媽,那我們就在門外等她,等她回來,我陪你等。”

鬱桐一聽,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接著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模糊,她的眼皮又沉了。她一直都把自己割傷的右手藏在背後,甚至在覺得疼痛感減輕的時候悄悄掐自己的傷口,靠著疼痛的衝擊一再堅持,但終於還是快要堅持不住了。劉靖初見她全身還是濕的,想起自己的車裏有毯子,就拉著她坐進車裏,拿毯子把她裹著:“你放心,我們就在這兒等著,你媽媽回來會看見的。”

鬱桐紅著眼睛點了點頭,很快她的頭開始慢慢往後倒,靠著座椅背,嘴裏喃喃道:“老板。”

“嗯?”

“你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別讓我媽媽跟唐柏樓見麵。你答應過我,我就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嗯,你別擔心了。”

“嗯,我不擔心,我……就是好累……我困了……”

“鬱桐……”劉靖初恍然大悟,明白她剛才在樓上為什麼趴著不動了,“你是睡美人症發作了是不是?”

鬱桐點了點頭:“也別擔心我……”她的聲音輕到聽不見了,她終於昏沉沉睡了過去。她一直藏著的右手也在這時無力地垂了下來,露到了毯子外麵,被車內燈光一照,半臂猩紅赫然可見。

……

那晚之後,劉靖初每每回憶起當時她微白的皮膚與猩紅的血液、她不設防的熟睡與偶爾的哭喊求救、車內黃光下的平靜與暗藏在他心中的旋渦,總會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後來,在他送她去醫院的路上,她還喃喃地說了些夢話。她說:“迅嫂,帶我下去。我沒事,不疼……”

她還說:“他才不能有事!因為……他……對我很重要……”

兩天三夜的沉睡期過後,鬱桐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醫院裏醒來,傷口縫了針,但還是隱隱作痛。茶幾上放著各種藥瓶,還有她的睡衣、拖鞋、日常洗漱用品,她的電腦、充電器,甚至是專屬水杯和她慣用的枕頭,統統都是從她學校宿舍裏挪過來的,這個病房儼然成了第二個宿舍。

這時,劉靖初還在,他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兩手抱在胸前,正低著頭睡著。一隻蒼蠅從窗外飛了進來,圍著他嗡嗡打轉。他察覺到了,別的沒動,就是手動了動,在麵前揮了揮,把蒼蠅趕跑,然後又繼續睡。

很快蒼蠅就又回來了,依舊在他附近打轉。他有點不耐煩,眉頭一皺,手又揮了揮,但大概是太累了,還是不願意睜開眼睛。

鬱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過去幫他趕蒼蠅。蒼蠅趕跑了,他皺著的眉頭也舒展了。她站在旁邊,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一瞬間滿世界的花都開了。她心軟得不成樣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走神。他其實睡得很淺,漸漸意識到身邊沒有蒼蠅了,不過似乎有一道影子,於是他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鬱桐有點尷尬地退後了一點:“呃——”

劉靖初打破僵局問:“你醒了?醒了多久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鬱桐說:“還好,沒什麼不舒服的。”她又指著病房裏的那些東西,問,“這是我媽媽安排的吧?”

劉靖初點了點頭。

這裏是妙心醫院,鬱桐一醒就看出來了,房間的格局和唐舜住的那間一模一樣:“我媽媽在唐舜那邊?”

劉靖初說?:“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但不在醫院。不過你放心,她很好。是她讓我幫她照顧你的。”

其實,鬱桐心知肚明,以她的情況,她根本不需要待在醫院。林晚把她留在醫院,還拜托別人來照看她,不外乎是因為林晚自己分身乏術,林晚的精力和時間依然放在唐家和公司。聽劉靖初說,這兩天林晚隻來看過她一次,匆匆地來,匆匆又走了,完全不像以前,她隻要一發病,林晚就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鬱桐歎了一口氣:“老板,不好意思,麻煩到你了。”

劉靖初一笑:“我也沒做什麼,主要還是迅嫂在照顧你。不過,你一客氣,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她問:“呃,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說:“剛來一會兒。”

她問:“迅嫂呢?”

他說:“她去吃飯了。”

他們正說著,迅嫂就回來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林晚。

林晚和鬱桐四目一對,病房裏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迅嫂向劉靖初遞了個眼色,劉靖初便跟她一起離開了病房。

外人一走,母女倆便抱頭痛哭。林晚說,她也沒有想到唐柏樓會這樣對鬱桐,接到迅嫂電話的時候她差點氣暈過去,後來親眼看到鬱桐沒事了她才放心。她再三向鬱桐道歉,說是自己不好,連累了鬱桐。

鬱桐問:“媽媽,現在你知道了吧,唐柏樓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是紙老虎,他這個人發起狠來是沒有理智的。你別說是我年紀小沒見過世麵所以才會怕他,我是真的怕他,我最怕他下一次傷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林晚連連點頭,抱著鬱桐安慰說:“媽媽知道,媽媽知道!桐桐,媽媽保證你以後不會再受這樣的委屈了!我會跟唐柏樓好好談的,讓他消氣,以後也不會再惹他了。你放心,好嗎?”

“真的嗎?”

“嗯,真的!你是我女兒,我什麼事都向你承認了,還會說謊嗎?”

“嗯。”

是的,林晚是不會說謊的,或者就算她向全天下的人說謊,也一定不會對自己女兒說謊,鬱桐很堅信。

有了這個承諾,鬱桐的心算是定了一點。她甚至有點慶幸,自己這次受的委屈如果能令母親的態度有所改變,也算是值得了。這天原本是個陰天,大家都以為會下雨,但這時候風吹雲散,天空反而更亮了。

林晚給鬱桐辦出院手續的時候,在護士台遇見了劉靖初,兩個人隻是相互打了招呼,也沒怎麼說話。過了一會兒,劉靖初見走廊那邊匆匆跑過來一名護士,衝到辦公室門口大喊:“醒了,醒了,醒了!”

裏麵的護士長問:“你鬼叫什麼?什麼醒了?”

護士說:“那邊……2206房的昏迷病人……剛才我經過的時候,他睜睜……睜眼了!”

劉靖初一聽,忽然站著一動也不動了。他再仔細聽了一遍,護士重複了一遍房號,他確定他沒有聽錯。

2206房,那是薑城遠住的病房。

辦公室裏,以瑄失神地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她也不知道自己僵如雕像的狀態保持了多久,然後她慢慢走到洗手間,拿出包裏的口紅,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塗抹起來。鏡前燈的光打在臉上,光色介乎昏暗的黃與灼眼的白之間,溫柔而朦朧。以瑄的兩隻眼睛看起來有點失焦,神情還是很恍惚。從離開公司,坐車,堵車,下車,到走進妙心醫院大門,她一直保持著一種緩而穩的狀態。但她的呼吸始終很急,壓不下來,所以她怕自己稍微走快一點,呼吸就會從鼻腔裏爆出,她整個人都會失控。

他醒了啊!

剛才,劉靖初打電話來告訴她,薑城遠醒了。

她等的那個人醒了!

突然,她還是撒腿跑了起來,穿過門診大樓,衝進住院部的大廳裏,在電梯即將關閉的那一瞬間硬擠了進去。

電梯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幾乎每一層都有人上下。快一點!快一點好嗎?九,十……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叮——”

電梯門一開,以瑄就衝了出去。

薑城遠的病房的門是開著的,裏麵很靜。以瑄在幾乎要撲進門裏的那一瞬間,突然卻又站住了。

她微微喘著氣,腿都有點發抖。

第一次參加公開的動漫秀,麵對數千觀眾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緊張;以前經常跟劉靖初一起惹是生非、大禍臨頭的時候,她也沒有這麼緊張;曾經被作為禮物送給唐柏樓,麵對一個對她虎視眈眈的“豺狼”的時候,她的緊張也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這一刻,整個世界都是安靜而溫柔的,世界分明從未如此敞亮而開闊,分明是再好不過了,她卻緊張得不像她自己。

薑城遠願意見到她嗎?

他曾經那麼恨她,再怎麼折磨她、傷害她好像都不夠。她曾經幾次下決心要和他相忘於江湖,然而,她始終做不到。說到底,還是她一意孤行要來守他、等他,但他或許根本就不需要她守他、等他。

她又想起他母親說的,“你們之間有太複雜的過去,是沒有將來的”。她下意識握緊了自己有疤痕的右手,站在病房門外好一會兒,一步也沒有往前走。

可是,膽怯是有的,決心卻更大。她怎能不去看看他呢?兩年了,她苦苦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兩年換一眼,哪怕隻是一眼,薑城遠,別趕我走,把你的恨收起來一秒,就讓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以瑄鼓起勇氣,慢慢地走進了病房。

病房裏,醫生和護士剛離開,隻有薑城遠一個人。由於昏迷了太久,他的身體各部分機能都還未恢複,所以他還是不能動,連話也說不出,除了眼睛是睜著的,他跟之前昏迷的時候沒有兩樣。

以瑄走進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眼睛。

薑城遠也兩眼直直地盯著以瑄。

四目相對,病房裏很靜,隻有她緩緩靠近他的腳步聲,“咚,咚,咚”……

她走到他的床邊,忽然鬆了一口氣,對著他笑了。

這時,床上躺著的人竟然也有點艱難地牽動了麵部的肌肉,他竟然也笑了。

其實應該有千言萬語,但不知道為什麼,到這一刻生活好像成了一部默片,以瑄就隻是笑,隻能笑,除了笑,她說不出一句話。

薑城遠也淡淡地笑著,兩個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彼此,他們對視而笑,笑著笑著,眼角又都有眼淚流了出來。

兩個人都笑著哭了。

以瑄離開醫院時才知道劉靖初還在等她。她坐上車,似乎還有點魂不守舍,望著車窗外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終於開口說話:“跟以前不一樣了。”

劉靖初邊開車邊問:“什麼不一樣了?”

以瑄說:“薑城遠,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她一邊回味一邊笑著說,“他的眼神裏麵沒有敵意了,也沒有冷漠,沒有厭惡、不屑,很溫和,很平靜,甚至都沒有……”她頓住了,劉靖初問:“沒有什麼?”

以瑄聳了聳肩說:“呃,也沒什麼,我就是覺得他好像不恨我了。”

劉靖初說:“那是好事吧。”

以瑄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劉靖初,今天謝謝你打電話告訴我他醒了。”

劉靖初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點了點:“阿瑄,你不是真跟我客氣吧?”

以瑄撇了撇嘴:“假的,我幹嗎跟你客氣呢?”她把頭向後一仰,很放鬆地靠著座椅背,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劉靖初太安靜了,又問他:“你平時不是很多話嗎,今天怎麼了?你那個店員怎麼樣了?”

劉靖初說:“鬱桐?她媽媽把她接走了。她沒事。”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以瑄也沒說話了,車很快就開到了她住的小區門口,她下車之後卻聽到背後又傳來關車門的聲音,劉靖初也跟下車來了:“阿瑄。”

風吹得一旁的牆上搭滿的常青藤微微飄了起來,隔在兩人中間。劉靖初的臉時而在溫和的路燈下清晰可見,時而又被葉子的陰影朦朧遮擋,以瑄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忽然說:“謝謝你!”

以瑄有點摸不著頭腦,問:“謝我?你謝我什麼?難道我做了什麼好人好事是我自己不知道的?”她剛說完,劉靖初竟然幾步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她朝自己懷裏一拉,緊緊抱住了她。

以瑄吃了一驚,吞吞吐吐道:“劉靖初啊,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劉靖初凝視著地上兩人交纏著的影子,說:“沒什麼,我就是想抱抱你。”

以瑄問:“你今天怪怪的,真的沒什麼?”

劉靖初說:“沒有。”他輕輕地鬆開了以瑄,摸著身旁被風吹得飛起來的常青藤,故意誇張地苦著臉說,“唉,我可能是看它老不開花,所以覺得有點傷感了吧。”

以瑄知道,有些話不說比說了好,點到即止,是為了避免雙方都尷尬。她便說:“別貧嘴了,回家吧,你自己路上小心開車。”

劉靖初點頭:“嗯。你先走吧。”以前她還住在舊區的時候,他每一次送她回家都會在樓下等她進門,看見她屋裏亮了燈他才放心離開。

她笑著說:“怎麼,還是要等我進屋,亮了燈你才走啊?”她指了指步道盡頭的那棟樓,說,“我家窗口是朝另外一個方向的,你在這兒也看不到。”她又說,“你放心吧,這個小區的保安很嚴,我很安全。”

“嗯。”劉靖初雖然又點了點頭,但他還是站著沒動。

以瑄噘著嘴說:“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剛轉身,卻腳步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劉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別等我了。”

劉靖初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猛然撕裂:“我知道。”

常青藤依舊在晚風裏飛舞著,隔在她和他中間,模糊著他的視線,劃花了她的背影。

可是,他還站在那裏。

她明白他的等待,就像他很清楚她的離開。

然而等待與離開都是他們各自的事情,他還不想說破,但她終於忍不住先溫柔地抽了刀。

“劉靖初啊,我要走了,你別等我了。”

“我知道。”

假如深愛欠奉,沒有人還能在友情的幌子下繼續存活,遲早會有訣別的一天。這個道理,他早就知道。一直以來,他所乞求的隻是這一天晚一點,再晚一點到來。他想多陪陪她,陪到她幸福為止。

現在,她的幸福或許終於要來了吧?

整個晚上,他心裏暗藏著一重一重的浪潮,其實,不全是因為薑城遠的蘇醒抑或彼此即將迎來的訣別,而是因為那天他從唐柏樓嘴裏聽來的那句話。那是一個卑微之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句話——

“別說你比不上劉靖初,你就連薑城遠都比不上。”

劉靖初怎麼都沒有想到,以瑄竟然會把自己置於薑城遠之上。他為此狂喜過,也狂悲過,直到今天看見她,他最想做的就是抱一抱她,對她說一句謝謝——如果命運讓我不能聽到你說你愛我,那麼至少讓我知道你還看重我。謝謝你,阿瑄,你終於還是令我的這些年沒有遺憾了。

這年七月的第一天,好幾家電視台都在推送著有關牧夫座流星雨的消息。據說這會是近十年來牧夫座流星雨最壯觀的一次,而本城今夜天氣晴好,又位於最佳觀測區域內,所以很容易就會看見流星。

電視裏的新聞主播正在熱情洋溢地向市民們推薦著城中適合看流星雨的地點,有紫格山觀景台、江南彙景公園、昭雲禪院,還有科技館和南門塔。主播每說出一個熟悉的地名,薑城遠就會在心中默默跟著重複一遍。

不知道紫格山是不是依舊春有櫻花、秋楓成雲,不知道昭雲禪院的鍾聲是不是還會吸引很多的白鷺,不知道南門塔橫街裏養著紅頭鸚鵡的那間老茶館還在不在,明知道兩年的時間城市的模樣應該不會改變太多,但他就是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慨。他想,等他的身體恢複過來了,他一定要把這座城市走遍,去看他以前沒有看過的風景,哪怕是一棵老樹、一片綠瓦。

護士敲了敲門,推著輪椅進來:“薑城遠,帶你去做物理治療了。”

物理治療室在六樓,薑城遠下電梯的時候,另一部電梯正經過六樓,緩緩地升上去。

電梯裏麵有三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個個都表情凝重、一言不發,另外還有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便是唐舜的表叔。而電梯裏唯一的女人就是鬱桐的媽媽林晚,這些人都是來看望唐舜的。

但是,說是看望,其實他們的目的並不那麼單純。

這天的唐舜精神還不錯,雖然還是不大清醒,但雙手能拿得起水杯了,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而物理治療室中,薑城遠慢慢地鬆開了扶手,單腿往前邁出一步,險些跌倒,卻還是站穩了。

接著他往前走了第二步。

顯然,他的身體機能恢複得越來越好了,他的治療師和病友們都在為他加油,歡呼鼓掌。

同一時刻,在十八樓甜品鋪裏,也有人開心地鼓掌。因為阿伊、小卓和鬱桐的老板劉靖初說晚上要帶他們去紫格山看流星雨。

阿伊說要打包隔壁店裏的一隻鹵全鵝還有涼拌豬耳朵,小卓說要帶一箱黑啤,鬱桐說那再去超市采購一些零食,就當開一個深夜野餐派對,一向嘴硬心軟的老板一直點頭說好。

傍晚六點的時候,鬱桐推著購物車腳步輕快地進了超市。劉靖初跟在她旁邊,不斷把貨架上的各種零食、飲料往購物車裏放。一旦她離得遠了一點,他就會向她招手:“推車的,跑哪兒去啊?過來過來!”

“哦。”鬱桐每次聽見劉靖初喊她“推車的”,就忍不住偷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