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鬱桐很久都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記憶之中,上一次大笑還是很多年前。那是她生日的時候,林晚想帶她去吃高級酒店的自助餐,她覺得貴,怎麼都不肯去,後來就把林晚帶到了當時學校旁邊的一個自助燒烤店。她說,她最多吃這個就滿足了。母女倆烤了大盤大盤的白菜和茄子,還喝了點小酒,吃完回家一路走一路還唱著歌,林晚唱跑調了,她就哈哈地笑。
那時候,林晚摸著她的頭說:“女兒啊,隻要有你,媽媽再辛苦都覺得快樂,知足了。”
但後來的林晚也是摸著她的頭,說:“女兒啊,媽媽想給你爭取更好的生活,咱們不能一直都這樣啊!”
兩句都是真心的,她明白。
這天,除了十八樓的四個人,義工組織心魚社還來了九個人,任務是協助安瀾院員工做半年一次的大清掃。
負責打掃花園的、宿舍的、辦公室的等等,分派下來以後,鬱桐和劉靖初負責跟主任一起打掃整理室和檔案館。鬱桐和劉靖初一人站一個梯子,把格子架最上層的一些儲物盒取下來。主任在底下接著,一邊接一邊解釋說:“這裏麵有些東西的主人已經不在安瀾院了,有自己偷跑出去下落不明的,也有被親人接走的,最多的是去世的。通常遇上這類情況,人雖然不在了,但東西我們都會再保管幾年,因為有可能還是會有家屬來找,我們就盡量還給家屬。”
主任又說:“一會兒你們挨個看看標注日期,如果超過了三年,就歸到一起,我再統一拿去扔掉。”
鬱桐很專心,有一個盒子比較靠裏,她伸手夠不到,腳不自覺就踮了起來。
劉靖初見狀急忙喊道:“喂,你是站在梯子上,不是平地,你踮腳容易摔的,有沒有常識啊?”
鬱桐努嘴說?:“我站得穩。”剛說完身體就搖了搖,她急忙扶著架子,緊張得直喘氣。
劉靖初笑了:“站得穩吧?”
鬱桐做了個鬼臉,故意再踮了一下腳,夠到了那個盒子。那是她麵前的格子架上最後一個盒子了,她抱著盒子得意揚揚地下來,說:“老板,專心幹活吧,我這個當員工的都比你利索。”
他立刻回嘴:“是啊,要不怎麼你是賣苦力的員工,而我是坐鎮指揮的老板呢。”
鬱桐翻了個白眼,把盒子放到桌上,一看側麵貼著的日期標簽,是去年八月,嘀咕道:“嗯,這個是要留的。”剛說完,她忽然愣了一下,重新看著盒子上的標簽,標簽上除了日期,還有人名。
這個盒子裏的物件的主人名叫鄭希!鬱桐鬼使神差地慢慢地打開了盒子。
盒子是最小號的,裏麵的東西不多,有一塊手表、一個隻裝了少量現金的錢包、一塊手帕,還有一個打火機和一個微型相機。
這時,劉靖初也從梯子上下來了,伸著脖子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有人用這部相機?”
鬱桐忙問:“用這部相機很奇怪嗎?”
劉靖初說:“這款相機是前年瑞士一家頂尖的電子企業推出的,號稱極致款,不僅能照相攝像,高清的畫質遠非大眾相機能比,還有複雜的編程,兼具針孔、竊聽、克隆還有什麼極速追蹤之類的功能。這根本就已經不是一台普通的相機了,而且售價也在十萬人民幣以上。對一般人來講,用這種過高配置的相機就等於殺雞用牛刀,所以很少有人買,聽說當時全球買家都不超過五十人。還有人斷言說,如果把這些買家都搜集起來,估計就能抓獲一大批間諜。”
“是嗎?”鬱桐暗暗想,一般人不用這種相機,但如果相機的主人是私家偵探,那就不奇怪了吧?她把相機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跟著又注意到盒子裏的手帕下麵還壓著一張白紙。她把手帕移開來看,原來那是一張名片,跟她在唐家花園的噴水池旁邊撿到的那張一模一樣。
這個鄭希果然就是那個鄭希,就是那個私家偵探鄭希,就是當初從火海裏救了鬱桐的那個人!
鬱桐曾經試過撥打名片上的電話號碼,但無論是移動電話還是座機,都是欠費停機。她甚至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過鄭希的偵探社,那是在一棟商住兩用樓裏麵,她找是找到了,但屋子是空的。聽大樓的管理員說,那間屋在好幾年前的確是被兩個人租用做偵探社的,但偵探社早就倒閉了,那個地方後來換了好幾任租客,早就和鄭希沒關係了。鬱桐原以為自己找不到鄭希了,卻沒想到此刻竟然又有一張同樣的名片如命運的旋渦一般再次轉到了她的手裏。
鬱桐急忙又再看了看盒子裏其他的東西,除了相機和名片以外,最吸引她的就是那個金色的打火機了。長方形的有圓角的打火機,形狀上並沒有任何特別,倒是正麵的浮雕圖頗有點猙獰,鬱桐不禁多看了兩眼。她以前就看見過那幅圖,那是國外一位名家的作品,圖中的該隱披著獸皮,高舉利器,正準備砍向他的弟弟亞伯。亞伯躺在地上,胸膛已經被剖開,滿地的鮮血和內髒。亞伯早已經死了,但該隱憤怒未消,還想不斷地折磨亞伯的屍體。該隱殺親,這是《聖經》中的一個故事。
雖然被濃縮在這個小小的打火機上的名畫已經失去了色彩和細節的衝擊,但鬱桐還是能想起她那次無意間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受到的視覺衝擊和不適,是以她握著打火機的手不禁微微抖了抖。她察覺到打火機的背麵也有細微的不平,翻過來一看,背麵刻了兩個英文字母——
M和……
第二個字母是什麼鬱桐還沒看清楚,主任突然出聲了:“哎,鬱桐,別看裏麵的東西,分辨標簽就行了。每一個盒子裝的都是別人的隱私呢,不能看,知道嗎?”
“哦。”鬱桐有點不舍地把盒子蓋好,又問,“主任,這個鄭希人在哪兒?我能去看看他嗎?”
主任想了想,說:“鄭希啊?他年前就去世了。”
鄭希是在去年八月被送入安瀾院的。他遭遇了車禍,大腦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傷,搶救之後,視力模糊,意識不清,整個人都癡癡呆呆的,也不怎麼說話。聽撞了鄭希的那個司機說,那次其實是鄭希橫衝馬路,責任在他自己身上,但司機還是願意擔負起搶救他的費用,後來因為沒辦法聯係到他的親人朋友,就把他轉到了安瀾院。新舊年交替的時候,鄭希突發手術後遺症,沒幾天便走了。
盒子裏那塊手表就是在鄭希出車禍的時候摔壞的,指針一直停在了發生車禍的時刻。
日期也是有的,主任說,是八月十號。
八月十號的晚上八點十分。
這個信息在鬱桐的心裏忽然又是一頓猛敲,她要是沒記錯的話,鄭希出事的時間跟他救她的時間隻相差了一刻鍾。也就是說,鄭希在離開唐家別墅之後就被車撞了,而被撞的地點就在別墅附近。
鬱桐很是惋惜地把鄭希的物品理了理,鄭重地交還給主任。這時,她媽媽林晚給她打了電話過來。林晚說,唐舜突發腦中風,在家中的浴缸旁邊昏倒被撞傷,現在已經被送往妙心醫院急救了。
鬱桐急忙從安瀾院趕去妙心醫院,她到醫院的時候,唐舜剛被安置到私家病房,已經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半身不遂的狀況十分嚴重,行動和語言能力都受到了影響,別說下床走動了,現在就連意識也不清醒,說話也不能。
醫生說,唐舜如果早對自己已經亮起紅燈的健康狀況加以重視,或許還不至於是現在這樣的結果,現在他想要完全康複的話,概率是很小的了,他們隻能盡力醫治他,但前景並不樂觀。
病房裏,林晚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病床上已經昏睡的唐舜。
唐柏樓也在,他站在窗邊,反複地撥弄著手裏的打火機,火焰明明滅滅,他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但是,每當火光亮起時,他的臉被映紅,眉宇間就會顯露些許陰柔,給人深不可測的感覺。
唐樹恒因為正在外地出差不能趕回來,來的隻是他的未婚妻夏冬瑾。
又過了一會兒,還有三位唐為影視公司的董事也來了,其中有兩位是跟唐舜一起“打江山”的“老臣子”,也是唐舜多年的至交,還有一位是唐舜的表叔。這位表叔在唐舜最落魄的時候借了一筆錢給他,讓他賺到了他人生裏的第一桶金。後來,唐舜就用這第一桶金租了一個街邊鋪麵,買了一張辦公桌、兩台電腦和一部打印機,開始接一些打印複印或者名片設計之類的生意。當時,那家店就叫“唐為”。後來,在做生意的過程中,唐舜認識了住在附近的一位電影導演,導演經常到他店裏打印合同、劇本之類的東西,兩個人從買賣關係變成了朋友關係,他就跟著這位朋友接觸到了很多年前還並不發達的娛樂圈。再後來,唐舜不想再做街邊小生意了,而想和導演一起投資拍戲,但需要更多的資金,這時,表叔再次借了一筆錢給他。
所以,後來當唐舜的公司越做越大,漸漸成了圈內數一數二的大公司時,他也一直都記著表叔當年對他的支持和信任。他這個人雖然不見得有多大方,對這位表叔卻是盡心盡力地在報答。
後來公司向內部招募股東,唐舜便給了表叔一個便利。他說即便表叔不替“唐為”做事,隻要表叔願意入股,公司的董事會就有表叔的一席之地。表叔原本也是企業家,六十歲便退出了商場,打算過點輕鬆的日子,但輕鬆了幾年,又覺得光陰虛度。既然唐舜開了這個口,表叔便不僅入了股,還利用他以前的人脈替“唐為”開路,參與了“唐為”的一些項目。到現在,表叔手握的股份數量僅次於唐家父子,在董事會已經是位高權重的一個人了。
表叔已經七十多歲了,但精神狀態看起來仿佛不過六十出頭。他一進病房就看到了站在窗邊的唐柏樓,卻把目光移到林晚身上,聲如洪鍾地問:“小林,阿舜現在是什麼情況?醫生怎麼說的?”
林晚暗暗瞟了唐柏樓一眼,恭敬地站起來,把剛才醫生說的那番話向三人重述一遍。
林晚說著說著,門外的一點響動打斷了她。屋內眾人都往門外一看,發現來了一個娛樂報的記者,唐舜中風的消息第二天便成了那家報紙的頭條。
作為國內勢頭正強的娛樂大公司之一,“唐為”近年來簽了不少的當紅藝人,也出了好幾部熱播大劇。大老板入院,藝人們紛紛前來探望,他們一來,醫院就熱鬧了。舉著相機守候在大大小小的通道處的記者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稍有心切的,直接趴在唐舜的病房門口偷聽偷拍也做得出來。
林晚要照顧唐舜,還得應付前來探病的藝人和蒼蠅般的記者,已經連著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鬱桐擔心媽媽,於是常在醫院和別墅兩頭陪著她。有一天,她們吃過晚飯回病房,剛出電梯就看見走廊裏亂糟糟的。唐柏樓正把一名記者推到牆上,周圍還有七八個記者,他們紛紛圍過來調解。
唐柏樓眼睛一瞪,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們給我安靜一點,聽不懂嗎?要拿新聞我不管你們,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別影響到這兒的其他人!”
被推的記者嬉皮笑臉地說:“唐少,您就給個準話吧,聽說今晚孫碧霖要來探望老爺子,這消息可靠嗎?您也知道,孫碧霖之前因為解約的事跟‘唐為’鬧得那麼僵,她要是真來,是不是說明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畢竟她現在是國內風頭正盛的年輕小花,要挖一點她的新聞也不容易是吧?”
旁邊有個女記者看這訪問的架勢既然拉開了,索性跟著問:“唐少啊,唐總的病到底怎麼樣?腦中風的事,您也知道可大可小,醫生是怎麼說的呢?還有啊……‘唐為’現在誰主事呢?”
“聽說那個孫碧霖跳過公司私下跟商家談代言,老爺子親自下令說要雪藏她,這是真的嗎?”
“‘唐為’說到底是你們唐家的產業,是唐總一手掌控的,他會指定繼承人嗎?是不是也像古代那樣傳給長子呢?”
“還有還有,你們的對手柏圖影視最近動靜不小,下屆電影節,他們……”
記者們七嘴八舌地又問起來了,剛才也是這樣,就因為鬧哄哄的,鬧得整層樓都跟炸了鍋似的,唐柏樓才會發火。林晚和鬱桐站在護士台旁邊,借販售機擋著,等唐柏樓把記者們都趕走了以後才過去。
鬱桐見唐柏樓走到隔壁病房的門口,把微微開著一條縫的房門拉過來,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關上。正好護士過來了,準備開門進去,唐柏樓伸手一攔,問:“喂,你進去做什麼?”
護士茫然地說:“就是例行的打掃啊,今天的房間消毒我還沒做呢。”
唐柏樓說:“現在不用,你等裏麵探病的人走了再來。”
護士明顯不滿,酸溜溜地說:“我說唐少,聽說這裏麵住的不是您父親吧?您怎麼還管到隔壁病房來了?”
唐柏樓掏出名片,往護士懷裏一扔:“這裏,報我的名字,七折。”
護士抱著那張名片,一邊嘀咕著?“誰稀罕啊”,一邊高高興興地走了。護士一走,唐柏樓的目光就又回到了那道門上。他盯著門,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看起來有點無奈地離開了。
他的背影在剛經過一番熱鬧之後安靜下來的醫院走廊裏顯得過於落寞,他看起來好像都不如平時自信了。
鬱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唐柏樓,就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他幾眼。
唐舜隔壁的病房裏住的是一個跟鬱桐的老板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人,有時候那間病房裏有人進進出出、開門關門,鬱桐看見過他。每一次他的狀態都是一樣的,安詳熟睡,紋絲不動。有時候還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孩來看他,長時間在病房裏陪著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就隻是在病床邊安靜地坐著,凝望著他。鬱桐隻覺得那個姐姐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鬱桐也不知道,在這間病房裏的這兩個人跟自己的老板劉靖初有那麼深的淵源。
關著門的病房裏,以瑄聽見門外的吵嚷聲消失了,看見門縫下的影子也緩緩移走了。她慢慢地站起身,又幫病床上兩年如一日安靜躺著的薑城遠整理了一下被蓋,說:“我也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以瑄剛下班就來了,早就聽護士說,隔壁原本空置的病房住了人,是唐為影視公司的董事長唐舜。她心道如果唐舜長期留院,自己總有一天會跟唐柏樓碰個正著,今天倒是真的碰著了。
以瑄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之後覺得有點困乏,就想趴在床邊小睡一會兒,還沒有睡著,一陣風輕輕吹開了沒有關緊的房門,門外記者的吵嚷聲一下子都湧了進來。她正想出去看個究竟,唐柏樓的聲音便傳進來了:“都給我閉嘴!安靜一點!還有……離這道門遠點。退!都往後退!”
門縫正對著以瑄的背影,外麵的人應該能看見她。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趴著沒動,繼續裝睡。
以瑄走出醫院大門,遠處一輛紅色跑車慢慢靠近,開車的人按了兩下喇叭,聲音吸引了她。她轉頭一看,一臉的輕蔑和無奈:“唐柏樓,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呢!”她說完繼續往前走。
唐柏樓慢慢開車跟著她:“所以,在病房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在外麵吧?”
以瑄說:“挺不想知道的。”
唐柏樓邀功說:“我就想看你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以瑄停下來,瞪著車窗處那張臉,問:“你覺得我能睡個好覺嗎?”
唐柏樓明白以瑄所指,當年害得薑城遠摔傷昏迷的魏楊就是替唐柏樓做事的。如果以瑄和薑城遠不是無辜被卷入了當年唐為酒店的那場風波,薑城遠就不會成了植物人,歸根結底,都是幕後黑手唐柏樓在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