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容如風,清澈如水,溫暖如光。
什麼刀山火海、妖魔鬼怪,都會在這樣的笑容裏化成宇宙的一粒塵埃。她看見他笑,心裏就會很踏實,就會想要追隨他。
這大概就是起源了,追隨的起源。她分明追不到他,卻還如影隨形地追隨著他,轉眼,已經快到第七個年頭了。
劉靖初說對了,他是不會輸的。
和人比賽騎摩托車,大學的時候就是他的強項。
大學時的劉靖初就跟眼前這幫男男女女一樣叛逆,或許比他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時,別人一說起劉靖初,不是厭就是怕,都把他跟混社會的不良青年畫等號,沒有人敢和他走得太近。他身邊除了一群同樣不良的狐朋狗友,僅有的一個朋友就是跟他一樣性格叛逆的苗以瑄了。
比賽騎摩托車經常都是在半夜,在空曠的紫濱路上,大家騎著摩托車飛跑,像一個個亡命之徒似的。他有一次從摩托車上摔下去,摔得頭破血流,但還覺得自己流血光榮,攤開大字躺在路中間仰天大笑。
那時的他胸腔裏還有一股熱血在湧,覺得青春就是要猖狂燃燒才叫精彩。那時的他也沒有想到後來自己會惹那麼大的禍,他犯了非法拘禁罪,被法庭判刑,管製一年,也在即將畢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了。
被管製的那一年,他成了過街老鼠,受盡歧視,前途渺茫。曾經自以為多彩斑斕的人生突然變得灰暗,那是他人生裏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變成熟了,也改變了,全身的尖刺都收起來了。他像浴火重生一般,已經離從前的那個自己很遠了。
有那麼一個瞬間,當他看著盛駿威,看著身邊那些男男女女,看著他們還在走自己以前的路時,他不禁有點唏噓。他滿懷心事地撫摸著他的頭盔,因為感慨,就連戴頭盔的動作都十分慎重。
過了一會兒,比賽開始了。比賽的起點就設在第三環道,隻要繞環道一周,誰先返回起點,誰就是勝利者。
鬱桐作為人質,被盛駿威安排的兩對男女監視著,寸步難行地坐在路邊。劉靖初和盛駿威跑遠了以後,她發現那些守在起點旁邊的男男女女們就開始交接什麼了。有一個光頭的男人提來了一個大塑料袋,然後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把一把掏出來分發給眾人。當她弄清楚男人分發的原來都是鐵釘和碎玻璃的時候,她猛然意識到不妙,噌地站起來問?:“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有個戴鼻環的女孩輕蔑地說:“你站遠點,這兒沒你的事!”
鬱桐更著急了:“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
旁邊的男生說?:“嘿嘿,妹子,你還真以為這是一場公平的比賽啊?比賽其實隻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們要狠狠地給劉靖初一頓教訓才是真的。”男生小心並且很嫻熟地從塑料袋裏抓了兩大把放在地上,把玻璃碴當玩具似的撥弄著說,“一會兒他回來呢,大家就會用這種東西招呼他,至於躲得過躲不過,那就看他的運氣了。”戴鼻環的女孩補充道:“啊,還得看他的車技好不好。”
鬱桐倒吸一口涼氣:“會出事的!你們不能這樣!”她抓著那個男生的手,“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男生一臉嫌惡地甩開她:“走開啦!我們對付外敵都是這樣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死不了!”
想象中,當很多的鐵釘和玻璃碴密密麻麻落滿一地,摩托車減速不及,也躲避不及,硬生生碾過,也許突然就會有“砰砰”的車胎爆裂的聲音發出來,跟著騎車的人就會控製不住車身,重心不穩,車身猛然歪斜,人和車都一起打滑摔向路邊,也許還會有摩擦的火花爆出來,人還會重重地翻滾幾圈,並且在翻滾的時候伴隨著骨頭折斷的聲音!再然後呢?
鬱桐不敢想了,可是又自控大腦去勾畫有可能發生的種種。
不可以!劉靖初不可以有事!
鬱桐突然拔腿就跑,她想她無論如何都要給劉靖初示警,阻止他衝進這片陷阱裏來。
戴鼻環的女孩最是手疾眼快,追過來一把扯住了鬱桐的頭發:“去哪兒?想去通風報信啊?”
鬱桐掙紮著,頭發卻被那個女孩扯得死死的,好像連頭皮都快被她給扯下來了。
“你們這些瘋子,放開我!”
拳打腳踢不濟事,鬱桐突然發了狠,一口咬在女孩的手臂上。女孩一吃痛,把她連甩帶推,她一頭就狼狽地紮進了路邊的綠化帶裏,但她什麼都不顧,爬起來又跑。
夜那麼黑,路那麼長,風逆向而來,吹著她瘦弱單薄的身體,令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風箏似的,快要飛起來。
鬱桐跑著跑著,前方漸漸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微弱的燈光下,一道深色的影子顯現出來,果然是劉靖初風馳電掣地先回來了。
鬱桐立刻跳了起來,揮著兩隻手大喊道:“這邊有陷阱!劉靖初!減速啊!停車啊!停車!不要過來……”她聲嘶力竭,怦怦跳著的心好像也要跟著每一個字從喉嚨裏蹦出來似的,“劉靖初——”
突然,有人從背後再次扯住了她的頭發,狠狠一拽,她就像一根被折斷的鉛筆一樣,硬生生往地上一栽,頭跟地麵砰地撞了一下,發出一聲悶響。那個瞬間,四周仿佛都黑得沒有一絲光了。
鬱桐張大了嘴,突然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覺得痛,劇烈的疼痛。她感覺天旋地轉,猶如一個巨浪壓下來,堵住了她的呼吸。她抱著頭,縮成一團,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她隻能聽著引擎聲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聽著那一群假裝喝彩的人突然開始騷亂,她的眼淚嘩地湧出了眼眶。
摩托車衝過了終點線,劉靖初興奮地大喊了一聲:“我贏了!”
再接著,“吱——”突然響起很刺耳的刹車聲,還有某些東西爆裂的聲音,以及眾人的驚呼聲,整個世界好像一瞬間全亂套了。
鬱桐不敢再聽了,死命地捂著耳朵,閉上了眼睛,淚如泉湧。
劉靖初,你不能有事,求求你,你不要有事,求求你,求求老天啊!鬱桐的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自己一直跪在地上哭喊著。忽然,她重新聽到了摩托車引擎的聲音,那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慢慢地朝她靠攏。有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摸到她的額頭:“鬱桐?”
一瞬之間,她感覺身邊重新光芒萬丈。
鬱桐那失魂落魄、動彈不得的模樣全都在這個瞬間消失了,她手一撐地就站了起來,一扭頭就撲進了劉靖初懷裏,把他緊緊抱住:“你沒事啊!劉靖初,你真的沒事!沒事!你嚇死我了!”
猝不及防的溫柔,也嚇了劉靖初一跳:“呃,我沒事。”
多虧了鬱桐的提醒,他毫發無傷。他剛才看見她了,知道她在喊,但他根本聽不清楚她在喊什麼。不過他意識到她可能是在向自己示警,便想起自己以前和人鬥車的時候也是用過手段的,所以立刻警覺起來。
幸虧他的車技還沒有退步,一段穩穩的側滑之後,摩托車避開了所有的障礙,他不但衝過終點線,宣示了自己的冠軍地位,還整蠱了那群對他橫加暗算的人。
摩托車側滑的時候,他故意假裝車子失控,連人帶車直奔人群而去。大家見狀也都慌了,紛紛你推我搡,抱頭鼠竄。可是,摩托車又在即將衝入人群的最後一秒穩穩地停住了。他把頭盔一摘,見周圍的人跑的跑,摔的摔,滿地狼藉,唯有他一派從容,如置身事外,便得意地笑了。
劉靖初說了好幾遍自己沒事,鬱桐卻還是哭,抱著他不放,有點像個委屈又任性的小孩子,跟她平時冷靜老成的樣子倒很不一樣。劉靖初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無奈,又開始故意端架子說:“好了好了,本來就沒事,你需要這麼煽情嗎?你是學服裝設計的,又不是學表演的。”
鬱桐擦了一把眼淚,劉靖初又問:“剛才是不是撞到頭了?還好嗎?”
鬱桐撇著嘴點頭:“嗯,我還好。”
劉靖初說:“那就在這兒待著,等我一會兒。”說完,他眼皮一抬,突然盯住離他們不遠的一個抱著頭盔的男生。
他剛才看得很清楚,就是那個男生拉扯鬱桐,推她倒地撞頭的。
他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那個男生走過去。
男生抖著腿,揚揚得意地問:“怎麼?你想怎麼樣啊?想怎麼樣啊?”
劉靖初一句話沒說,突然搶過男生的頭盔,掄起來就朝他臉上砸了過去。“啪!”男生顯然被打蒙了,差點站不穩,幸虧旁邊的人扶了他一下。“渾蛋!你……你……”男生大概是想還擊的,但一對上劉靖初的那雙眼睛,竟然膽怯了。
那雙眼睛前一秒還笑著呢,還溫柔著呢,這一秒卻狠光畢露,瞳孔裏麵不遮不掩地填滿了烈火刀槍。眼睛的主人仿佛變成了一頭隨時會撲過來將人撕碎的野狼,令男生不敢輕舉妄動了。
鬱桐坐在地上,劉靖初背對著她。雖然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覺到,這一刻的他跟平時那個慢條斯理地做甜品的他很不一樣,跟那個會笑著麵對客人無理取鬧的他很不一樣,跟那個還會和小卓搶電腦玩遊戲,會悄悄向阿伊打聽口紅的色號的他,也很不一樣。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被劉靖初飆車和打人那股狠勁兒震懾到了,所以一時間也都隻是麵麵相覷地站著。
劉靖初慢慢地說:“剛才那一下,我是替她——”他指了指鬱桐,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說,“還給你的。”他又一把抓起男生的衣領,戲謔地說,“嘖嘖,你們也是的,就你們那點兒伎倆,幾年前早就被用濫了,怎麼現在都不學點新東西呢?……要是能來點新鮮的,或許……”
他正說著,背後突然出現了一道燈光,是盛駿威回來了。
落後了一大截的盛駿威看見自己人個個都灰頭土臉、無精打采的,就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他把車一停,打開後箱,掏出一根收縮短棍,一邊走一邊拉長那根棍子,快走到劉靖初麵前的時候,他幾乎跑了起來。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自覺地圍過來,屏息凝神地看著盛駿威和劉靖初。
盛駿威把棍子舉起來,還沒打得下去,就被劉靖初先發製人把手腕給掐住了。他氣得兩手並用,但另外一隻手也沒討到半點好處。劉靖初朝他膝蓋一踢,他腿一軟,跪了下去。
劉靖初看了看他,說:“真的還要跟我動手嗎?看樣子,你忍痛的能力好像還挺不錯的喲。有這份執著,不如用到正途上去呀!”
盛駿威憋紅了臉,喊道:“你們愣著幹嗎?幫忙啊,給我教訓他!”周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著眼色,都沒有動。
盛駿威繼續發飆:“你們想死了是不是?動手!我讓你們動手!”
人群裏終於有人說話了:“成王敗寇,盛駿威,你今天什麼臉都丟光了,我們幹嗎還聽你的?”
有人附和說:“就是嘛,你平時作威作福,還真當自己是老大了?喊你一聲‘大盛爺’,那是我們給你麵子,其實大家早就不服你了。我們可不是你學校裏那些沒用的軟腳蝦,沒有誰真怕了你。”
而且還有人對劉靖初諂媚地說:“人家一開甜品鋪的大叔都比你強哎,我不服你,我服他!”
一聽到“大叔”,鬱桐就沒忍住笑了:“噗——”
劉靖初掃了鬱桐一眼,對盛駿威說:“你聽見了吧?看來你似乎得好好檢討一下你的人際關係了。”
盛駿威被劉靖初弄得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他越想掙脫,胳膊就被擰得越痛,最後他終於熬不住了,“哇哇”求饒。周圍的人一臉鄙棄,開始吹著口哨勾肩搭背地散了。
劉靖初拍著盛駿威的臉,說:“記住,你輸了,按照約定,鬱桐歸我了,你以後最好離她遠一點,別再纏著她。”
他又說:“她是我的人了,你纏著她,我會不高興!”
明知道那不過是一句戲言,但是,被劉靖初宣示所有權的那一瞬間,鬱桐還是覺得,她仿佛被成全了什麼。
比如,一個夢,一個多年前就做過的卑微的夢。她的少女心,悸動如花開。
那之後,在劉靖初的逼迫下,盛駿威不得不把鬱桐的包還給了她。鬱桐抱著包,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她跟著劉靖初上了他的車,車開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鬱桐看著窗外,漸漸發現沿途景色跟她想的不一樣,終於開口了:“呃,我家在海岫區,這是反方向吧?”
她又說?:“呃,其實海岫區太遠了,你把我放到公交車站就行了,我自己搭夜車回去。”
劉靖初看了看她,還是沒說話。
從係上安全帶的那一刻開始,他的臉就陰沉著,鬱桐不是不知道,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正在車廂內蔓延著。
她又問:“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
劉靖初終於說話了,兩個字:“醫院。”
鬱桐恍然大悟說:“其實我沒什麼事,找一間藥店,買點藥水、紗布什麼的,自己弄一下就好了。”
突然,開車的人一個急刹車將車停在了路邊,斜上方一道橘色燈光灑下來,他的臉卻正好匿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更顯得陰沉了:“去吧,對麵就有藥店,還有公交車站,你自己能解決,我就不操那份心了。”
鬱桐解開安全帶,正想下車,忽然意識到什麼,又回過頭來問:“你剛才在挖苦我?”
劉靖初撓了撓頭,說:“我在表揚你!”
鬱桐沉默了一下,說:“我第一次見到盛駿威,是在去年的一次足球比賽上。他的球砸到我了,後來他就開始追我。”劉靖初愣了一下,鬱桐又說,“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他送東西給我,我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他約我,我也都找借口拒絕了。我向來不敢得罪人,一直都對他很客氣,能躲就躲。後來有一次,大概也跟今天類似吧,我躲不了了,必須去見他。”
“我朋友說,盛駿威把見麵約在會所那種地方,感覺有點心術不正,我如果一個人去,怕會有危險。她說,她有個哥哥挺厲害的,其實也就是和盛駿威一樣是混社會的,她可以拜托他給我當保鏢。”
“可是,盛駿威發現了,他發現我帶了人防著他,於是他把氣都出在我朋友那個哥哥身上。她哥哥後來在醫院裏住了三個月,地都不能下,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那之後,我就挺怕盛駿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