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跟夢境是迥異的,電視機沒有開,洗衣機沒有開,冰箱門也是關著的,廚房裏也沒有任何味道傳出來,而且,滿屋子的燈沒有一盞能亮。

“嗯?怎麼回事?停電了?但過道裏的燈還亮著啊!”

屋內昏昏暗暗的,劉靖初打開鞋櫃上方牆壁上的電表箱看了看,說?:“保險絲燒了。”

鬱桐問:“怎麼辦?”

劉靖初問:“家裏有備用保險絲嗎?”

鬱桐搖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沒有吧。”

劉靖初說?:“我到樓下買,你等我,一會兒就回來。”鬱桐點了點頭。

劉靖初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室內更暗了,就算開著門,借著過道裏路燈的一點光亮,也不能把電表箱看得清清楚楚。劉靖初想了想,走進客廳,拉開電視機櫃最下層的一個抽屜,從裏麵拿了一個橢圓形的托盤出來,托盤裏麵還裝著些什麼東西。鬱桐見狀吃了一驚,問:“這是什麼?”

劉靖初說:“蠟燭啊!”

鬱桐問:“蠟燭?你怎麼知道放在那裏的?”

劉靖初一邊點蠟燭一邊說:“你忘了嗎?有次阿伊網購,買了這種蠟燭,結果沒注意是買一送一,收到了雙份。她覺得自己用不了那麼多,就把其中一份送給你了。我那天看見你把蠟燭收在這個抽屜裏了。”

“是嗎?”但鬱桐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有這回事,不過,她自己有睡美人症,忘事也是正常的。她便幫著劉靖初點蠟燭。托盤裏是很多的球蠟,圓圓的,底部是平的,點亮以後才發現那些球蠟都是紅色的,鮮豔的大紅色,她看著微微愣了一下。她想起什麼來了呢?紅色的,一個一個在托盤裏鋪開,像火焰般的流星,像……像不像她十四歲那年的江畔,他為她點的那些孔明燈?

鬱桐心裏忽然感慨萬千。不多不少,托盤裏的球蠟正好有二十個。

劉靖初把托盤端起來小心地放在鞋櫃上,紅光向上散開,照著電表箱,也照著他換保險絲時的專注與認真。鬱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目光有點貪婪,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就怕眨一次就會少看他一眼。他這麼好看,好看得簡直要令她窒息!

因為是劉靖初更換的保險絲,所以,電路一恢複,鬱桐甚至覺得家裏的電燈都比以前更亮了。這天夜裏,她是開著燈睡覺的。燈光灑在被子上,照著她的臉,給了她一種平靜而溫暖的感覺。第二天,帶著這種感覺,她走進了警察局,填了表,簽了字,警察同意讓她領走她媽媽的遺體。

劉靖初一直都陪著鬱桐,幫她辦手續,幫她聯係殯儀館,幫她在陵園買了一個骨灰龕位。

鬱桐在林晚的骨灰龕位前麵站著,看著照片中的林晚,忍不住伸手輕輕地去摸照片中林晚的臉。

她已經不哭了。她最後一次哭是在看見火葬場的焚化爐裏傳出火光的時候。

她那時也哭得不像以前那麼天翻地覆了,就隻是僵直地站著,咬緊了牙關,默默地流著眼淚。

劉靖初站在她旁邊,輕輕地扶著她的肩膀。

骨灰龕位麵前,劉靖初看鬱桐對林晚的照片那麼不舍,便沒有催她,由著她一直站在那裏。他陪她站了一會兒,然後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退開了,走出骨灰龕位的那片區域,走進了旁邊的墓地。

墓地裏有一棵空心的百年老樹。

老樹的樹幹很粗壯,樹身很高,但樹冠很小,枝葉不多,它的樹蔭隻能蓋住離它最近的一塊墓碑。

劉靖初走到那塊墓碑前麵,盯著墓碑上的刻字和照片,就像鬱桐追思林晚那樣,兩手交叉垂在身前,微微低著頭,安靜而哀戚。

好一會兒之後,鬱桐緩過來了,她看不見劉靖初,便四處找他。她在墓地這邊找到他的時候,他聽見她的腳步聲,便主動朝她走了過去。她問:“你在那邊站著做什麼?你認識葬在那兒的人?”

劉靖初說:“嗯,那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又問鬱桐,“要走了嗎?”

鬱桐說:“走吧。你能送我去工作室嗎?我約了我師父,有點事情要和他談。”

劉靖初順口問她:“是什麼事?”

鬱桐邊走邊說:“我不打算繼續在工作室做了。”

劉靖初問:“為什麼不做了?”

鬱桐說:“一來是工作室的資源始終有限,我又隻是個學徒,他們給我的發揮空間太小了。二來,我明年就畢業了,最後這個學期我打算報名參加一個全國的服裝設計大賽,還要準備畢業作品展和畢業論文,如果工作室再有任務,我恐怕兼顧不過來。”

劉靖初便問:“那十八樓呢?”

鬱桐坐進車裏,係好安全帶,反問:“如果我不是你的員工了,老板以後還會為我開車,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嗎?”

劉靖初眉毛一挑,手指輕敲著方向盤,故作思考,說:“那就得看我什麼心情了。”

劉靖初的心情似乎一直還不錯,其實他們的心情都還不錯,以前遭遇的所有不愉快,後來大家都沒有再提了,生活好像隻剩下了向前看。太陽每天升起,每天都是一片光明。

鬱桐參加了那場全國服裝設計大賽,不過,她沒能拿獎。大家坐在十八樓裏安慰她的時候,她還咯咯直笑,說,沒什麼,這次比賽不是想參加就能參加的,申請之後老師還要進行篩選,選出他們看好的學生,給予報名資格,她有這個資格就已經勝過很多人了。更何況十個參賽者裏麵沒有一個拿獎的,所以她覺得輸了也不丟人,權當見見世麵、累積經驗了。

阿伊聽鬱桐這麼說,也不替她惋惜了,立刻換了話題,敲著桌子說?:“喂,你參加這個比賽,在北京待了有整整一個星期吧?都去了哪些地方?故宮?長城?頤和園?……”

小卓打斷阿伊說:“我們家阿伊現在說話學會拐彎抹角了。鬱桐,其實她就是想問你給她帶什麼禮物了沒有。”

阿伊用胳膊肘撞了小卓一下,說?:“誰是你們家的了?昨天吵架了,氣還沒消呢,現在隻是暫時把私人恩怨擱到一邊,勉強搭理你。”她說著,轉過臉咧嘴一笑,看著鬱桐,“對啊,禮物呢?”

鬱桐從背包裏掏出了兩袋東西,推了一袋到阿伊麵前,說:“能忘嗎?這是你的。”

小卓指著另外那一袋,問:“那這袋是不是我的?”

鬱桐說:“你的不就是阿伊的,阿伊的不就是你的?都在那一個袋子裏麵哦。”

阿伊急忙抱著袋子,說:“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想要啊?來求我唄!跟我道個歉說說好話唄!”

小卓翻了一個白眼,哼哼兩聲,誓不低頭地走進了操作台。

阿伊趕緊提起她的禮物袋追了過去:“卓亦聰!卓亦聰,你還想不想要你的禮物了啊?”

鬱桐看著阿伊和小卓一邊做事一邊你瞪我、我瞪你,你一句、我一句,覺得心裏暖洋洋的。這時,劉靖初來了,門口的聲控迎賓玩偶尖著嗓子喊了一聲:“歡迎光臨——”

鬱桐抬頭一看,她發現劉靖初背後遠遠的那片天空中竟然又出現了七彩的霞光。劉靖初背著光,臉匿在不濃不淡的陰影裏,五官有點模糊。但她知道,他在對她笑,那淡淡的笑容,比雲霞還好看。

接下來,鬱桐的畢業作品也順利地完成了,論文也交了,作品和論文都得到了導師的好評。

六月,她畢業了。

她遞交了幾份求職申請,也去麵試了兩次,尚在等最終消息。

有一天,阿伊忽然打來電話:“喂,鬱桐,你猜猜我要跟你說什麼。”

鬱桐剛剛麵試完畢,還沉浸在應對考官的緊張裏,整個人都有點恍惚,委屈地說:“你想說什麼,我怎麼猜得到啊?”

阿伊尖著嗓子喊:“我要結婚啦!”

她那高八度的聲音把鬱桐整個人都喊清醒了:“結婚?你跟小卓?”

阿伊說:“廢話,不跟他還跟誰啊?”

鬱桐傻笑說:“對哦,我在說什麼呢?……什麼時候結婚?酒店找了嗎?聽說現在酒店很難訂,店少客多,要提前大半年才能訂到呢。哦,對了,還有婚慶公司,婚慶公司找了嗎?”她劈裏啪啦地說著,跟連珠炮似的。

阿伊在那邊優哉遊哉地塗著指甲油,說:“別緊張,我會安排好的啦!”

這對新人用了最快的速度預訂場地、籌備婚禮,兩個月之後,婚禮就舉行了。這兩個月時間過得很快,仿佛就是眨眨眼的事情。鬱桐也有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服裝公司給一位設計師當助理,三個月試用期,三個月後轉正。婚禮那天,她穿著自己設計製作的禮裙當了伴娘,而劉靖初是伴郎。

伴郎伴娘從清早六點就開始忙得不可開交,劉靖初陪著小卓布置花車,接新娘。鬱桐就陪著阿伊化妝,在家裏藏鞋子,想難關,然後等著新郎來接親。接下來,他們就到酒店迎接前來赴宴的親朋好友,吉時一到,就舉行了簡單的儀式。等到宴席結束,鬱桐覺得自己腿都站麻了,肚子還餓得咕咕叫。

阿伊穿著禮服衝過來,一隻手挽著鬱桐,一隻手挽著劉靖初,把他們拖到酒店外的大草坪上,非說他們倆天上有地下無,要給他們拍合照。鬱桐不好意思地看看劉靖初,劉靖初也看看她,其實都知道阿伊的小心思。

站在鏡頭前,攝影師喊“預備”的時候,鬱桐輕輕地挽住了劉靖初的胳膊。

“哢嚓”一聲,她微笑著偏著頭,往他的肩膀上靠了靠,相機便穩穩地留住了這一幕。她後來還把這張照片打印出來,偷偷地放在錢包裏。有人看見這張照片就會問她,旁邊這人是不是她男朋友,她都搖頭說不是,臉卻紅得跟蘋果似的,心還撲通撲通地跳。她莫名有一種樂觀的豪情,總有一天,他會成為她的男朋友的。

劉靖初生日的前夕,阿伊又開始為老板的生日出謀劃策了,是去城市最豪華的旋轉餐廳吃飯呢,還是到風景如畫的度假公園過一個周末呢,又或者趕巧那天還有一場懷舊的拚盤演唱會,先看演唱會然後吃火鍋,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總之,老板出錢,他們出人,保證把這生日搞得風光難忘。畢竟這是老板的大生日,他三十歲了。男人三十而立,說什麼都不能馬虎。

劉靖初的生日在十月二十四日,遺囑事件之後,鬱桐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日子。她每天都在思考要送他什麼禮物,但好像送什麼都俗套,送什麼都無法體現出他在她心中有多麼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她真是恨不得把日月星辰、江山萬裏都送給他。如果是在古代,她真願意為他打一個天下。

也是在這個月,鬱桐的試用期結束了,她即將成為公司的一名正式員工。領導不僅口頭恭喜了她,還叫上她和部門的幾個同事一起吃了一頓飯,算是正式接納她成為大家庭的一員。

鬱桐心裏其實是有點尷尬的,那頓飯也吃得有點拘謹。她總禁不住要走神,一會兒盯著桌號發呆,一會兒又隻顧悶頭吃東西。同事問她話,她都答得很恭謹,但也都言簡意賅,顯得她的話特別少。

吃完飯,同事說還想唱歌,但不能再讓領導花錢,得反過來,大家湊錢一起請領導。

領導喝酒上臉,瘦長型的臉被兩團酒後的紅暈襯得略微飽滿了些。他其實也算是個耐看的男人,三十多歲,單身,平時對鬱桐總是照顧有加,偶爾還悄悄給她開綠燈,她甚至懷疑領導對她有意思。領導湊過來問她:“唱歌,去嗎?”

鬱桐其實並不想去,但是大家都興致高漲,她也能領會到同事們眉間眼中想討好領導的那點意味,隻好對領導點了點頭,說:“去吧,大家都喝了點酒,車就別開了,咱們打出租車去。”

鬱桐走在最前麵,看見斜前方來了一輛出租車,她招招手,出租車緩緩靠了過來。這時候,她背後竟然有個中年女人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超過了她,衝向那輛出租車。鬱桐氣得跺了下腳,站在路邊大喊?:“喂,那輛車是我先叫的!”

中年女人壓根不理會鬱桐的抗議,衝到出租車旁邊,拉開車門,還沒坐進去,忽然,“砰”的一聲巨響,街頭街尾的人全都聽見了。大家都全身一震,保持著一種僵硬的姿勢,望著出租車那邊。

中年女人幾乎被壓扁了,是被一輛從垂直方向衝過來的私家車撞到的。

那輛私家車的主人是個劣跡斑斑的富二代,大概是吃了什麼禁藥,又喝了酒,開車亂衝亂撞,把出租車撞爛了不說,還把那個無辜的女人撞死了。

同事們站在鬱桐背後,盯著那個被壓扁的女人愣了大概五秒,突然“哇”的一聲,整齊地轉身猛吐起來。

什麼氣氛都沒有了,歌也無心唱了,領導嚇得都吐字不清了,說:“叫救護車啊!打電話!呃……叫警察還是救護車?警察?報警……”他又見鬱桐還兩眼發直地盯著那血淋淋的車禍現場,心想她肯定嚇傻了,就來拉她的手,問,“鬱桐,你還好……”

鬱桐一下子甩開領導的手,說?:“對不起,領導,我……我有點事情,我先走了。對不起!”她一說完,撒腿就跑了。

街市霓虹燈閃爍,長街車來人往,鬱桐逆著風,飛快地奔跑,所有的景物都在倒退,世界仿佛都在倒退。在這樣的倒退裏,她的腦海中有無數畫麵如電影膠片一般滾動著:開滿鮮花的莊園、漆黑茫茫的大江、玻璃碎落的大廈、初次闖入的十八樓,還有她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家……

她曾經抱著一件婚紗站在地鐵站的入口痛哭……

她曾經無憂無慮得像個孩子,跟安瀾院裏純淨如陽光的人嬉笑玩耍……

她曾經被人按進泳池裏,瘋狂掙紮直至失去力氣……

她曾經倒在一場大火裏,求救無門之際,幻覺天堂好像為她照了一束光……

往事曆曆在目,回憶紛至遝來。

她又想起,剛才的那個中年女人穿著深藍色的高跟鞋、黑色鉛筆褲,白襯衣配麂皮絨的短外套;頭發染了栗色,長而直,到背部的中心;化著有點濃的妝,嘴唇上塗的是很搶眼的紫紅色……這些……她竟然全都記得……

她更記得鮮血是怎樣從女人的頭部、胸部還有腹部汩汩流出來的,然後在地上緩緩流動……

說真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個女人死去,她並不覺得恐怖惡心,也沒有害怕,她隻是在一瞬間的腦袋空白以後就恢複了理智,然後她想,如果不是那個女人,被撞的人會不會就是她了?

又或者,她如果一怒之下也跑過去跟女人搶車呢?

這麼一想,她便害怕了。

她腦子裏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她要去找劉靖初。

一天都不能等,一個小時、一分鍾都不能等,她立刻就要去找他,用她這劫後餘生的一條命飛奔著去找他。

她不想再逃避了,她要把自己藏了這麼久,藏得都快生生腐爛的心事統統告訴他。這樣的話,就算明天厄運降臨,她至少不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自己一直以來的懦弱逃避而遺憾痛哭!

劉靖初沒想到鬱桐會來。出事的地方和他家相隔不遠,她穿街過巷,一路狂跑,幾乎沒有歇過。敲開門之後,她喘著氣,差點說不出話來了。劉靖初問:“鬱桐,你來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給我?”

鬱桐摸著心口,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這不平穩的呼吸,她想,既是因為她剛才的劇烈奔跑,也是因為她的緊張吧。她把頭一抬,望著劉靖初,說:“我我……我也是臨時想起,我之前在跟領導吃飯。”

劉靖初退了一步:“哦,進來說吧。”

鬱桐說:“這附近剛才出車禍了。”

劉靖初吃驚地問:“車禍?嚴不嚴重?在哪兒呢?你看見了?”

鬱桐說:“我就在現場。”

劉靖初看鬱桐有點緊張,忙打量著她,問:“你沒事吧?”

鬱桐搖頭說?:“我們剛吃完飯,打算去唱歌。我沒事,死了一個女人。但是,差點也許就是我死了。”

劉靖初越聽越糊塗,茫然地看著她。

鬱桐又說:“今晚領導請吃飯,我們在路邊打車,大家說去唱歌吧,都喝多了,那個女人跟我搶車。”看來她真的是緊張了,說話沒什麼條理,一會兒說吃飯,一會兒又說車禍,說得顛三倒四的。

劉靖初給鬱桐倒了一杯水,說:“別著急,慢慢說。你親眼看見車禍了?是嚇著了吧?”

鬱桐慢慢呼出一口氣,又說:“我的試用期結束了,公司馬上要給我辦轉正手續,以後我就是正式員工了。”

劉靖初順著話題說:“我還想問問你工作得怎麼樣呢,那挺好,恭喜你。”

鬱桐歎氣說:“但是,我並沒有特別高興。”

他問:“做得不開心?”

她搖頭:“幾天前,我師父找過我。”她說的師父就是當初她在工作室實習期間帶她的那位設計師,“師父說,上海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既要資深設計師,也要新手,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過去。”她好像平靜一點了,沒繼續說車禍,換了個話題,說得很流暢,也沒有顛三倒四了。

劉靖初問:“你怎麼想的?”

鬱桐說:“我說我考慮考慮。轉正手續沒辦下來之前,我要走還很容易,如果等辦了再走就有點麻煩了,算是毀約。”

他問:“你也想跟你師父走吧?”

鬱桐抿了抿嘴,說?:“從前途的角度來說,是的!師父沒有考慮別人,首先就問了我,他覺得我是最理想的人選。上海那邊有更大的空間、更好的資源,我能學到的東西也更多、更好。”

他問:“那你為什麼還要考慮?”

鬱桐沉默了,低著頭,撥弄著自己的指甲。大概過了半分鍾,她說:“那個被車撞死的女人,她跟我搶出租車,如果她不跟我搶,撞車的那一刻,走到出租車旁邊的可能就是我,被撞的就是我了。所以我想我也是幸運,算是到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撿回了一條命。”

劉靖初終於明白剛才說話顛三倒四的鬱桐想表達什麼了,雖然他也替女人的死感到惋惜,但他更慶幸鬱桐沒事。

鬱桐又說:“這次我是幸運地躲過了,但是,我不知道下一次危險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出現的時候,我還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睡著了以後,還能不能睜開眼睛看見第二天的日出。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不是嗎?所以,我們能夠做的,就是珍惜眼前所擁有的,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對不對?”

劉靖初笑了,說:“感悟不少啊?所以你是想說,你決定跟師父去上海,珍惜眼前的每一次機會?”

鬱桐搖了搖頭,目光越發堅定了:“我是想說,我愛上了一個人。”

劉靖初的表情微微一僵。

鬱桐看著他說:“我愛的這個人,他會影響我的去留,我想知道他是希望我離開還是留下來。”

劉靖初不說話了。

客廳裏湧動著一股幾欲撐破四壁的曖昧。

鬱桐緩緩地說:“這個人啊,在我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在我心裏了。這麼多年過去,我曾經也一度以為我忘記他了,但是命運就是這麼奇妙,忽然又把他送回了我身邊。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還在,還在我的心裏,就像一壺酒,滋味非但沒有轉淡,反而越陳越香。”

劉靖初一直沉默著。

鬱桐繼續說:“可是,不管我有多愛他,我都不敢告訴他。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跟勇士衝鋒陷陣似的去告訴他,我愛他,因為我害怕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回答我——你愛我嗎?但是我不愛你啊!鬱桐,為免尷尬,我們以後就不要再見麵了吧……我不想他再次從我的世界裏消失,所以……我寧可卑微地潛伏在他身邊,什麼也不說……無所謂得到,也就無所謂失去了。”

“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比愛一個人更辛苦的事情就是你明明很愛他,卻還要假裝不愛他。”

劉靖初依舊沉默。

客廳裏隻有鬱桐的聲音,她甚至覺得就連呼吸聲都隻有她的了。劉靖初分明就坐在她旁邊,卻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鬱桐的聲音也變輕了,她說:“我不想再逃避了,是時候有一個結果了。”

又是一陣靜默之後,客廳裏終於回蕩起了劉靖初的聲音:“鬱桐,明天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明天好像是眨眼就來的,天一亮,劉靖初就開著車帶鬱桐出了城,到了近郊的一個叫涅槃的小鎮。

涅槃鎮所在的方向跟漁溪鎮剛好相反。漁溪鎮在東邊,涅槃鎮在西邊。

涅槃鎮最廣為人知的就是這裏有一片很大的陵園,鬱桐的媽媽林晚的骨灰也存放在這座陵園裏。

車開到陵園的大門外時,鬱桐的心裏忽然突突跳得很厲害:“我們來這裏做什麼?”

她還沒有發現,天空有一個角落的雲又變成七彩的了。

劉靖初說:“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鬱桐跟著劉靖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陵園的路凹凸不平,很難走。

他們繞過一座又一座的墓碑,沿途總有風吹落樹上輕薄如蟬翼的葉子,葉子像柳絮似的飄著,天空中七彩雲霞的範圍也在逐漸擴大。

鬱桐問劉靖初:“到了嗎?”

劉靖初走著走著便停下來,目光深邃地望著不遠處:“到了。”

鬱桐一看,不遠處有一棵空心的老樹,樹蔭覆蓋著一塊墓碑。她還記得,上次劉靖初陪她來安放媽媽的骨灰,他就曾經在那塊墓碑前麵默哀過。她盯著那塊墓碑,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她依舊看不清楚。她問:“那是誰的墓?你要帶我見的人就是他?”

劉靖初輕輕地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劉靖初對鬱桐說了一句話。

可是,陵園裏刮起了很大的風,風聲堵住了鬱桐的耳朵,她沒有聽清楚,又問:“你說什麼?”

劉靖初的聲音有點像是從風裏生長出來的,又好像是從那已經擴散到鋪滿了整個天空的彩色雲霞裏生長出來的。他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這一遍鬱桐聽清楚了。他說:“鬱桐,我要走了。”

鬱桐心裏猛然一沉,問他:“你要去哪裏?”

劉靖初忽然轉身大步邁開,頭也不回,真的說走就走了。他的背後,突然湧出大片大片的濃霧。

鬱桐急忙追他,可自己的雙腿好像不聽使喚了,她非但沒有追到他,反而還離那塊墓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她終於能看清楚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了。她忽然兩腿一僵,眼淚“嘩”地就湧了出來。

眼淚好像成了傾瀉的洪水,成了翻湧的海嘯,要把鬱桐活生生淹沒。鬱桐全身猛地一陣抽搐,她醒了。

外麵的天空沒有七彩的雲霞,灰暗陰沉,像要塌了似的。

她竟然還在薄安的鮮花莊園裏,沒有隨劉靖初去過什麼陵園,沒有看見過什麼慘烈的車禍,也沒有在服裝公司當別人的助理,而阿伊和小卓也沒有結婚,那一切都隻是她的一場夢。

鬱桐突然奪門衝出去,在莊園裏邊跑邊喊“大佬安”,兩條腿都顫抖得厲害;她一邊喊,一邊覺得喉嚨裏好像含了一口硫酸,頓時讓她皮開肉綻。這時的薄安正在一間溫室裏坐著,就是劉靖初送鬱桐來的第二天,他們一起喝茶聊天的那間種著荷蘭鬱金香的溫室。

薄安聽見鬱桐喊他了,但他沒有回應。他坐在椅子上,叉開腿,靠著椅背,身體微微凹成了一個虛脫的弧形。

鬱桐衝進去,胸口一直劇烈起伏著,重重地喘著氣:“大……”才說一個字,她忽然就注意到了椅子旁邊的茶幾上放了一個盤子,盤子裏是一條清蒸石斑魚。那是薄安親手為劉靖初做的清蒸石斑魚。石斑魚早已經冷了,甚至都已經因為擺放太久而變色了。

鬱桐隻覺身體越來越沉,轟地一下墜落了下去,就像從一座懸崖,不,是從上萬米的高空墜落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盤清蒸石斑魚,也不說話了。

薄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盤石斑魚,緩緩地說?:“阮姒說把它倒掉,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舍不得。”

鬱桐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劉靖初在電話裏明明說過他就快回來了,“今晚”就回來。然而,那個“今晚”,令鬱桐他們從天黑等到了天亮,又從天亮等到了天黑。

劉靖初沒有回來。

當劉靖初和唐柏樓去安瀾院拿鄭希的遺物時,他們在安瀾院裏碰見了唐樹恒。唐樹恒比他們早一步到安瀾院打點好了一切,他懷裏正巧抱著那個貼著鄭希名字的盒子,劉靖初一眼就認出來了。

在發病之前,鬱桐並沒有來得及完完全全地對劉靖初說清楚,雖然她手裏是有籌碼,鄭希留下的那些東西是可以給唐柏樓造成巨大的打擊,可是,她沒有想過要用那些東西來換取唐柏樓跟她握手言和。她已經想清楚了,她寧可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承擔應有的後果,也不願意再看著唐柏樓坐享榮華富貴,所以,就在劉靖初到安瀾院找到她的那一天,她已經聯絡過唐樹恒了,她把鄭希和那些照片的存在原原本本告訴了唐樹恒。隻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向劉靖初解釋清楚這一切,她的病便發作了。

於是,在安瀾院裏,唐樹恒和劉靖初、唐柏樓拉扯在一起。唐柏樓想搶回照片,唐樹恒當然不肯,便推開唐柏樓和劉靖初,獨自駕車離去。唐柏樓還不罷休,要劉靖初開車追唐樹恒,兩輛車追逐的時候,突然撞在了一起。

唐樹恒永遠都會記得,當他趴在安全氣囊上,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部的某些地方好像錯位了,還裂開了,痛得連每吸一口氣都是煎熬,甚至懷疑自己可能要死了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一種無力爆發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他扭頭一看,就在離他的車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另外一輛車已經整個倒翻過來了,車門已經變形了,車窗玻璃的中間破了一個大洞,洞口都是長長短短的尖角,那些尖角上,有些還掛著血,是新鮮的,沒有凝固,也許還有熱度,正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唐柏樓整個人也跟車身一起倒翻過來了,撕心裂肺卻又無力爆發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他在喊“救命”。

唐樹恒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大哥喊“救命”,他仔細地回想起來,他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大哥流露出任何的恐懼情緒。但是,這一天,他見著了。就像是在身體裏積聚了三十幾年未曾爆發過,一爆發便洶湧得沒有止境,唐柏樓的恐懼是排山倒海的,他甚至哭了,那眼淚一滴一滴都是紅色的。

他嘴裏還喃喃地在喊唐樹恒:“樹恒,樹恒,救我……樹恒,你在哪裏?救救大哥!”

唐柏樓的兩個眼窩變成了兩個血窟窿,就像兩個無底洞,很深很深,裏麵仿佛一片黑暗,魔鬼在黑暗裏張牙舞爪。他動彈不得,麵朝上頂著那兩個血窟窿,嘴巴一張一合,就像因為幹涸而渴求一滴救命水的魚。

唐柏樓已經沒有了一隻眼睛,而這場車禍又奪走了他的另外一隻眼睛,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像是這個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在唐柏樓的心裏割著。他試圖用力從那已經倒翻過來的汽車裏爬出來,可他的雙腿被卡得死死的,安全帶也怎麼都解不開,他還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裏裝著玻璃碴。他想大喊大叫,但是,他的力氣好像被抽空了。

唯一還能活動自如的就是他的左手,他想起車裏麵還有一個人,就把左手橫著伸出去,亂抓了一番,費力地喊:“劉靖初?劉靖初……”

但是,司機位一點回應都沒有,他的手碰到了一些黏膩的、也不知是冷是熱的液體。

劉靖初閉著眼睛,他也被卡在那狹窄的空間裏麵動彈不得。他還有一點意識,能感覺到旁邊的人在拽他,在喊他。他也想回應,但是,他太疲倦,太疲倦了。他剩餘的力氣大概就是一條絲,風一吹都會斷。他也許應該留著這一絲力氣來做他最想做的事情,比如,給鬱桐打一個電話。

他試著把手伸向車前的抽屜,他的手機放在那裏麵。可是,他隻是碰到了抽屜,然後手就“啪”地一下垂了下去。

最後,他隻能在心裏默默地對鬱桐說:好姑娘,我不回去了,你別等我,你等不到我了。

當以前相識的那位李警官把劉靖初的消息告訴鬱桐的時候,薄安剛好把一盤熱氣騰騰的清蒸石斑魚擺上桌。鬱桐站在餐桌前麵,慢慢放下手機,兩眼發直,不知道盯著哪裏。撲鼻的魚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她覺得房間開始旋轉,牆上的鍾掉了,沙發倒了,她的腳踩著天花板,頭挨著地,視線越來越模糊。她好像睡著了,但又好像醒著。劉靖初好像回來了,他們一起吃魚,一起離開,他陪自己辦理母親的身後事,她畢業,工作,阿伊結婚,她當伴娘,而他是伴郎,玉樹臨風,溫柔而優雅。

婚禮後阿伊還拉著他們拍合照,那張照片後來被她打印出來,悄悄放在錢包裏。

對了,錢包……

鬱桐拿出錢包,把裏麵的每一張紙都拿了出來,每一個卡位都掰開看了又看,然而並沒有什麼照片。

原來,後來的那些時光,都隻不過是她的一場夢,一場在七彩雲霞之下的夢,一場她永不願醒來的夢。

她甚至試過重新躺回床上,想重新睡著,想繼續做那個夢,可是,她怎麼都睡不著。

睜著眼睛,她以為自己在哭,但是,一摸,卻沒有眼淚。

她哭不出來了。

他真的被葬在了陵園裏那棵空心老樹的旁邊,樹蔭遮著他的墓碑,照片上的他麵帶著微笑。

葬禮是鬱桐和薄安、阿伊還有小卓一起辦的。葬禮之後,小卓蹲在墓碑旁邊,把一張張的紙錢扔進火盆裏。他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低著頭,沒有說一句話。阿伊從籃子裏端出了一些用小圓盤裝著的甜品,將它們在台子上麵排開,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老板,都是你喜歡吃的。”她又指著其中一盤淡黃色的甜品說,“這個是薏米雪仁,是前幾天小卓的新發明,他本來還說想請示你,看能不能在店裏上架,這可是他第一次完全獨立創新做出來的。他說,你一定會誇他的。”

小卓終於吭聲了:“阿伊!”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阿伊艱難地笑了笑?:“老板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他還沒走,還在呢,他聽得到。”可是她說完這句話就兩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手撐著地麵,手背的青筋都因為過分用力而鼓了起來。

小卓見了,拉著阿伊的手,跟她十指緊扣,兩個人都咬牙不說話了。

薄安和阮姒把墓地周圍的一點雜草清理了,薄安又掏出他習慣隨身攜帶的手帕把墓碑頂上擦了擦,覺得不夠,又開始擦墓碑的正麵、背麵、側麵。阮姒知道那是無意義的,但也沒有阻止他。

薄安一邊擦墓碑一邊說:“小子,到了新的地方別惹事,知道嗎?好好地、安安靜靜地過,不要總是想活得轟轟烈烈。以前你還說自己是貓,有九條命呢,九條命呢?啊?”他不擦了,盯著那墓碑,把手帕往地上一扔,也不知道是想跟誰撒氣,重重說了一聲,“怎麼說沒就沒了啊?”

天空越來越陰沉了,像要下雨了。風也越刮越大,還夾著沙塵,整片陵園都顯得十分壓抑。

鬱桐站在風裏,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就隻有她。她沉默地站著,站得筆直,兩眼無神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他們勸她走,她不肯,說還想留一會兒。他們擔心她,也都不敢離開,就陪她站著,越站越難受。好一會兒之後,她看了看大家,覺得過意不去,終於肯走了。他們一走,陵園一帶便下了一場暴雨。雨後泥土裏的濕氣還沒有散去,她又來了。

別人都對陵園避之不及,鬱桐卻成了那裏的常客。後來她大學畢業了,工作了,一晃大半年都過去了,頻繁出入陵園成了她生活的一種常態。每次她都買兩束花,一束放在林晚的骨灰龕位前麵,一束放在劉靖初的墓碑前麵。她還會跟他們講自己的近況,長的長說,短的短說,巨細無遺。

這令她想到了自己十四五歲時的那個春天,她在作業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她想對大哥哥說的話。以前他對她可以算是惜字如金,她寫一大段,他隻回她短短幾句。以前她還嫌他的回複太短了,然而現在卻是再短的回複都沒有了。

第二年深秋,當黃葉落了一地的時候,有一天鬱桐去陵園,遠遠地看見墓碑前麵蹲著一個年紀比她略長的女人,對方瘦瘦的身體被一身寬大的黑衣黑褲罩著,顯得尤其單薄,像個紙片人。

她正在清理地上的枯葉。她把葉子一片不落地都裝進了一個塑料口袋裏,然後也像以前的薄安那樣,掏出手帕把碑前、碑後都擦了又擦,擦到上麵的照片時,動作不由自主就放緩放輕了。

鬱桐猜到她是誰了,便沒有過去,隻是在原地站著,安靜地看著她。

看著看著,她竟然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那道身影,他就站在那塊墓碑旁邊,低頭溫柔地凝視著那個清理落葉的人。不,他仿佛是在墓碑那邊,又仿佛是在鬱桐身邊,跟她並肩站著。他近在咫尺,鬱桐一扭頭就能清清楚楚看見他微笑時出現在嘴角的兩個小酒窩,他也在溫柔地凝視著她。

鬱桐艱澀地衝他笑了笑,沒有張嘴說話,兩個人仿佛是在用腹語交流。她說:“她回來了。”

他也說:“是啊,她回來看我了。”

她的神色很倦很倦,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真好,你終於等到你等的那個人了。可是,我呢?”

他沒有看她了,隻是一心一意地看著那邊為自己清理落葉的人。

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轉身走了。

有一個聲音和秋風一起盤旋在陵園的上空——

“我卻等不到我等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