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無心疼地說:“誰讓你那麼衝動的?”

她一臉倔強地說?:“其實,我不怕。他告我吧,報複我吧,我都不怕,我也不後悔打了那個人渣!我隻是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我媽媽就要在這冰冷的江水裏泡著,要在那肮髒的土裏埋著?魚要吃她的身體,蟲子也要咬她的身體,她現在都麵目全非了啊!可是唐柏樓呢?他憑什麼每天還錦衣玉食、呼風喚雨?他做了那麼多的壞事,竟然沒有一次有人收拾得了他!那就我來啊!”

劉靖初說:“為了唐柏樓那種人搭上你自己,不值得。”

鬱桐搖頭:“值得,值得!一想到他當時慘叫痛苦的樣子,想到他沒了一隻眼睛,我就覺得值得!”

這時,江風一吹,兩個人濕透了的半截小腿那兒都傳來一陣沁骨鑽心的寒意,鬱桐打了幾個哆嗦。

她又望著漆黑的江麵,喃喃地說著,像是在詢問誰:“值得的,對不對?不管以前我做過什麼,以後我要做什麼,那都一定是值得的!”

劉靖初隱約覺得鬱桐話裏有話,正想問她,她就已經把手攏在嘴邊,向著江麵大喊了起來:“媽媽,你聽見我喊你了嗎?我是桐桐,我來找你了,你跟我回家吧……媽媽,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你要做什麼我都陪著你,我們回家吧!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媽媽,我想你,我好想你啊!媽媽,你為什麼就不要你的桐桐了?你回來啊……”

江水哭了,江風哭了,江邊的石頭和荒草也哭了。但是,鬱桐沒有哭,她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她一遍遍地喊著,喊到嗓子都要啞了,喉嚨像幹了。漸漸地,她開始覺得全身乏力,兩條腿也有點站不住了,於是她坐在了地上。

劉靖初見她呼吸急促、眼睛微閉,擔心她情緒激動使得病發,勸她說:“鬱桐,別這樣了。”可是,他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知道自己現在就算把全世界最好聽的話全說出來也抵消不了她心中的痛苦。

她喘著氣說:“我沒事,你放心,這個時候,我是不會有事的。”她又說,“我隻是覺得很累,太累了……這幾天我沒有一天能睡個好覺。我擔心警察找到我,擔心唐柏樓找到我,又擔心你不來找我,還擔心你就算來了,可能我睡著了,我們會錯過……”

她挽著劉靖初的胳膊,慢慢地仰靠進他懷裏,說:“沒關係的,我想我還能再堅持一會兒。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我跟唐柏樓之間還沒完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把我怎麼樣……”

劉靖初說:“我們先回車裏。”

鬱桐任由劉靖初抱起她,隻管繼續說:“劉靖初,我……我手上有東西啊!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幫安瀾院整理檔案,有一個盒子……主人叫鄭希……那是個私家偵探,你還記得嗎?”

劉靖初小心地往回走著。

鬱桐說:“嗬嗬,什麼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呢?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什麼叫善惡到頭終有報呢?……”她呢喃著,聲音很輕,像隨時都要消失似的。

劉靖初問:“你在說什麼,鬱桐?”

她說:“唐柏樓以為我媽媽死了就沒人會知道他的秘密了,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他的秘密了。”她又說,“我也沒有想到,我躲到安瀾院來,竟然還會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唐柏樓根本不是唐舜的親生兒子!唐舜也從來沒有打算把自己的公司給他,他現在擁有的一切根本就不是屬於他的!”

私家偵探鄭希的遺物此時仍然被保存在安瀾院的檔案館裏,去年劉靖初和鬱桐打掃檔案館的時候,他們曾經打開過裝他遺物的那個盒子,裏麵有錢包、手表,還有手帕、名片、相機等等。對當時的鬱桐來講,那些東西裏麵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金色的打火機。打火機的正麵是該隱殺親的血腥圖案,而背麵刻了兩個英文字母,分別是M和T。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這兩個英文字母代表什麼,而現在她知道了,MT就是Michael Tang,是唐柏樓的英文名字。

前兩天,調皮的桃酥非要鬱桐陪她玩捉迷藏。桃酥從窗戶爬進了檔案館,還爬上了置物架,撞落了一堆檔案盒,那其中就有鄭希的。

鬱桐在整理那些檔案盒的時候,桃酥覺得那個微型相機很有趣,就把它當玩具拿著滿館亂跑,沒想到裏麵的電池依舊能用,相機啟動了。鬱桐把相機拿回來的時候,看見了相機屏幕上的圖片預覽。

那張圖拍的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正是唐家父子三人的親子鑒定報告,鑒定報告的每一頁都拍得很清晰完整。而鑒定的結果顯示,唐舜與唐樹恒是確定的父子關係,唐舜和唐柏樓的DNA卻並不吻合。

這份親子鑒定報告就是唐舜曾經對林晚說的,藏在他保險櫃裏的一個大秘密。這也是他立遺囑的原因。

林晚如果還在世,她一定會記得唐舜曾經跟她提到過,他曾經被最愛的人背叛,一直活在一個謊言之中。

而唐柏樓就是這個謊言。

唐柏樓是唐舜的前妻和公司以前的一個高管生的孩子,那個人曾經跟隨唐舜創立“唐為”,替唐舜賣命打江山。幾年前他患胃癌去世了,直到他去世的時候,唐舜才知道他和自己的前妻有過曖昧的關係。

唐舜懷疑唐柏樓並不是自己親生的,所以瞞著兩個兒子去做了親子鑒定,鑒定的結果當時險些擊垮他。他懷著對前妻的恨意,決定立一份遺囑。他可以顧念多年來唐柏樓喊自己的這一聲“爸爸”的情分,讓唐柏樓得到名下物業和現金,但是,公司的股份他隻會留給那個體內流著自己的血液的唐樹恒。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先是唐舜身邊的親信知道唐舜對兩個兒子與自己的血緣關係心存疑慮,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唐柏樓。然後唐柏樓明察暗訪,得知父親曾經私底下做過親子鑒定,並且可能還立了遺囑。但親子鑒定的結果如何,以及遺囑的內容是什麼,他無從得知。

這件事情令唐柏樓感到非常不安,他還向父親的禦用律師羅起航示好,想從羅起航那裏套話。但當時唐舜還在世,他才是羅起航的金主,他說立遺囑一事要保密,羅起航就守口如瓶。

唐柏樓再想知道結果,也清楚自己父親的為人和手段,也早就知道父親對身邊的人有監視的習慣,如果他的動靜太大,父親可能會發現他的小動作,於是,他雇用了私家偵探鄭希。

鄭希的任務是查清楚唐柏樓的身世以及遺囑的內容,而至於到底怎麼查,就看鄭希自己的了。唐柏樓隻有一個要求——別被唐舜發現。即便萬一不小心被發現了,鄭希也一定要確保這一切都是他的個人行為,跟唐柏樓無關。

溜進唐舜的書房開保險櫃是鄭希自己的決定。他自信身手靈活,尤其解密的技術更是一流。他做私家偵探以來,劍走偏鋒,踩線過界,甚至偷雞摸狗的事情都幹得不少,這次也不在話下。

鄭希打開了保險櫃,發現保險櫃裏有兩份文件,一份親子鑒定,一份遺囑,他都一頁一頁拍了下來,準備拿去向唐柏樓交差。事情原本進行得很順利,但是,當他準備離開唐家別墅的時候,他聞到了樓下傳來的焦臭味。他一下樓就看見鬱桐倒在地上,半截身體都籠罩在了廚房的濃煙之中。他不忍心見死不救,就把鬱桐扛了出來。但不幸的是,他才剛離開別墅,就被一輛從斜坡上飛馳而下的卡車撞了。

鄭希出事的地方,也是後來林晚出事的地方。

同一個岔路口,同一個斜坡,不同時間,不同的兩輛車,撞上了兩個不同的人。

林晚還能爬起來,還能自己走,鄭希卻倒在血泊裏,動也動不了,隻能瞪著兩隻血糊糊的眼睛喘氣。

他手邊還有一個打火機,是從褲袋裏掉出來的。他想起自己前不久還在酒吧跟唐柏樓碰過麵,唐柏樓點煙的時候,他稱讚唐柏樓的打火機夠酷。唐柏樓說,這是特別定製的,背後還刻了他的英文名,而且外殼也是實實在在用黃金做的。

唐柏樓見鄭希一聽到“黃金”兩個字眼睛都在放光,就說:“怎麼,你喜歡?那送給你啊!改天再幫我做件事吧,事成之後,你會得到比這個打火機值錢十倍的報酬。”

鄭希躺在血泊裏想,那報酬他大概是無福消受了。

鄭希用來拍照的那個微型相機一直被他揣在外套的內袋裏,替他整理私人物件的護士發現了這個相機,就把相機跟打火機、手表之類的全裝在一個袋子裏,他去哪裏,袋子就跟到了哪裏。

後來,鄭希被送到了安瀾院。安瀾院的人其實有根據他的名片和身份證之類的尋找他的親人朋友,但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鄉在北方的一個很閉塞的農村。也不知道他的親人是都不在了,還是沒有能力管他,又或者不願意管他,安瀾院打了幾次電話過去,每次接電話的人都含糊其詞,而且都不是他的親人。

安瀾院的人和鬱桐一樣,也去找過名片上的偵探社,當然,結果也是一樣的,偵探社早就不在那裏了,他們一無所獲。最後,鄭希就跟安瀾院裏很多孤寡無依的人一樣,淪為一個與社會脫節的人。

唐柏樓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鄭希到底遭遇了什麼,隻知道鄭希突然杳無音信,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他還一度為此大感困惑不安。

根據鄭希拍到的照片,唐舜真正的遺囑內容是這樣的:唐舜把自己擁有的全部公司股份都給了他的二兒子唐樹恒,而他其餘的財產則由唐樹恒、唐柏樓和林晚各得三成,最後還有一成給了那位對他有恩的表叔。

唐舜住院期間,曾經當眾透露過他想把公司交給唐柏樓,但其實那是在場的人誤會了他的意思。當時他因為中風而行動不便,連語言功能都有障礙。他在病房裏反複強調著“柏樓”、“公司”,其實本意是想說“公司不可以給柏樓”,但在場的有心之人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說成他想把公司交給唐柏樓來管。唐柏樓是長子,唐舜做這樣的決定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遺囑訂立的日期其實是十月十五日,而不是二十五日。

唐舜去世那天,他在病房裏將保險櫃密碼告訴林晚的時候,還有一個人也聽到了,那個人就是程護士。

聽見病房裏傳出嘈雜聲而衝進來的程護士是除了林晚以外離唐舜最近的人。因為程護士隻是個外人,所以林晚並沒有在意程護士,也不知道這個程護士一直都在替唐柏樓監視她和唐舜,更不知道程護士將密碼告訴了唐柏樓。

在林晚一直忙於辦理喪事,分身乏術的那幾天,唐柏樓悄悄回別墅打開了保險櫃。他拿走了真的遺囑,還收買羅起航做了一份假遺囑放回保險櫃裏。這時的羅起航見風使舵,已經由效忠唐舜改為效忠唐柏樓了。

但是,羅起航疏忽大意,明明日期是“十月十五日”,他打字的時候卻不小心多輸入了一個“二”字,於是日期變成了“十月二十五日”。假遺囑被公開的時候,他才發現日期錯了,但見米已成炊,便沒有出聲。他壓根兒沒有發現,這個錯誤的日期跟他三年前的出國日期恰好相衝了。

鬱桐抓住了日期的漏洞,卻被盛駿威偷聽到她說要去找唐樹恒。盛駿威為了討好唐柏樓,就向唐柏樓告密,唐柏樓便用一個謊言成功威脅了鬱桐。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也是因為這個謊言,他失去了一隻眼睛。

林晚死前想從唐家別墅裏偷走的那個文件袋,裏麵就裝著真正的遺囑和親子鑒定。

當時,林晚看著那兩份文件,內心激動,狂喜不止。她想,原來她的直覺是對的,遺囑真的有問題。原來唐舜對她總歸還不是太絕情,一百塊錢的遺產不是唐舜的意思,而是唐柏樓惡意羞辱她的。有了這兩份文件,她不僅可以得到她想要的財產,還可以狠狠打擊唐柏樓。她還以為,她的人生至此就要峰回路轉了,卻沒有想到,最後迎來的隻是一場臨死前的狂歡。

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有很多細節鬱桐都是不得而知的。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唐柏樓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個鄭希。鬱桐想,這或許就是林晚和鄭希在天有靈,指引著她,要令唐柏樓那個壞蛋難以高枕無憂吧。

劉靖初小心地開著車,在沿江的公路上行駛。路況很差,車子一路顛簸,鬱桐斷斷續續地說著,他便斷斷續續地聽著。她後來漸漸就睡著了,她的睡美人症也發作了。

劉靖初沒有再把鬱桐送回安瀾院,他們出了城,走了一段高速公路,又下了高速公路,走了一段新修的國道,最後,到了一百多公裏以外的一個叫漁溪鎮的地方。

這時,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漁溪鎮是一個狹長的船形小鎮,那兒的房子就建在國道的兩側。小鎮地勢平坦,白天一眼望去,鎮外都是田地,大塊大塊的,一塊連著一塊,像一個小平原。這裏有全省最大的一個有機水果產業園,鎮上的人也大多都種植水果,有自己的果園,有的還把果園建成農家樂,供城裏的人度假休閑。

於是,久而久之,漁溪鎮不但水果有名,農家樂也有名了起來。其中還有幾戶由於農家菜做得特別好吃,更是聲名大噪,吸引了不少城裏的“吃貨”特意驅車前來。漸漸地,到漁溪鎮過周末就成了一種熱門的消遣。

劉靖初把車開到了鎮子東北角的一座莊園,打了好幾遍電話,終於有人接了。他打完電話,又在莊園門口等了一會兒。隔著鐵門,他看見裏麵有個縮肩駝背的身影朝這邊來了,因為夜太黑,天太冷,來人嘴裏呼出的白氣都清晰可見。

來人過來把鐵門拉開,門一開嘴裏就罵罵咧咧,還夾著連續幾個哈欠:“我說,這都幾點了啊?你這死小子,就不能在路邊睡一晚,等天亮了再打擾我?”

劉靖初把車開進莊園裏停好,從窗口探出頭說:“太久沒見了,牽掛著呢,等不了那麼久嘛。”

莊子的主人薄安作勢要敲他腦門,又看見車裏睡著的鬱桐,頗覺好笑地問:“我說,你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改當人販子了?”

劉靖初下車說:“對啊,剛拐來的,迷藥勁還沒退呢。”

薄安問:“她怎麼回事啊?”

劉靖初說:“她睡美人症發作了。”

薄安不理解:“什麼症?”

劉靖初說:“睡美人症,簡單說就是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連著睡上好幾天,醒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大佬安,我能把她留在你這兒,你替我照顧她幾天嗎?”

薄安說:“你喊我‘大佬’都喊這麼多年了,這點事兒我還能不幫你?不過你在電話裏說什麼說來話長,到底怎麼回事,你好好跟我說說。”

劉靖初說:“先進去吧。”

薄安又打了一個哈欠,說:“嗯,房間我已經給你們收拾好了。”

漁溪鎮的人都種水果,開農家樂,還有少數幾戶人家挖了魚塘,也是為了給城裏來玩的人多提供一項娛樂活動。最初薄安搬來這裏的時候,也是衝著果園來的。他接手了一座果園,打算種蘋果和草莓,去年劉靖初來看他,這園子前前後後還都種著水果,但這次果園已經變成花園了。

房前屋後有露天的花圃,也有溫室,有應季的花,也有不應季的花。劉靖初分不清楚到底是哪種花的香味一整夜都彌漫在空氣裏,蓋過了周圍果園裏飄來的果香和田野間泥土的濕氣。

除了花香,這裏還有某種鳥兒的鳴叫聲,應了那句成語——鳥語花香。薄安說,他實在太喜歡在這裏清閑懶散地過日子了,願意就這樣栽花種草,安度他的後半生。

他把劉靖初和鬱桐領到客房,說時間太晚了,讓他們先休息,有話第二天睡醒了再說。

第二天,劉靖初起床看到溫室裏有一個穿著駝色羊毛大衣的女人,四十來歲,黑發素顏,一副精幹伶俐而且帶點文藝氣息的樣子。劉靖初這才知道,薄安說願意在這兒安度後半生,他的後半生裏,也包括了這個女人。

她叫阮姒。介紹名字的時候,她都習慣跟人補充解釋:不是一二三四的四,是禍國殃民的褒姒的姒。

阮姒就是在漁溪鎮出生的,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出去闖蕩過,最落魄的時候在江浙一帶的旅遊區擺路邊攤賣紀念品,有時候一天也賺不到十塊錢,還經常被城管追得滿大街跑;最風光的時候,她去參加了一場歌手選拔賽。因為天生的好嗓子,唱歌很受人喜歡,選拔賽上她還拿了第三名,跟唱片公司簽了幾年長約,出了一張專輯,走在街上還被粉絲圍著要求合影簽名。但第二張專輯還沒出,她就受不了娛樂圈那些烏七八糟的規矩,跟公司解約,然後又開始當街邊小販了。

薄安說:“我就是喜歡這個女人身上那種飽經滄桑的感覺,還有她的瀟灑豁達,以及那股子蠻牛脾氣。”

去年阮姒回漁溪鎮來看望父母,開著一輛跟朋友借來的車子,在路上和薄安的車發生了刮擦,兩個人就算不打不相識了。曾經鐵了心要一輩子打光棍的薄安在跟阮姒吵架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伶牙俐齒,還妙語連珠,他竟然有點喜歡跟她吵架,就連她罵他“死胖子”,他都覺得她罵得比別人好聽。

阮姒要走的前一天夜裏,薄安躺在床上抽煙,怎麼都睡不著。最後,他一骨碌翻身站了起來,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狠狠一腳踩滅,然後一口氣跑到了阮姒的家門口。

他說:“我就問她一句話:女人,留下來跟我過日子,你敢不敢過?我的車,你的;我的果園,你的;我的存款,也是你的;還有我這人,統統都是你的,怎麼樣?我薄安嘲笑那些在婚姻的圍城裏受罪的人嘲笑半輩子了,說他們摧眉折腰事禮教,一生不得開心顏,嗬,我哪裏想到我也有認栽的一天啊!”

薄安說起這些,沒有半點的不開心,相反,他眉飛色舞,神情裏全是開心。

阮姒說:“當時我跟他說:我也就一個要求,我這人不喜歡種水果蔬菜,就愛種花,把果園改成花園,咱們當這鎮上唯一的種花人家,你又敢不敢?其實我那時也不是成心的,我就想看他願不願意,興許我這麼一說,把他嚇退了呢,那我也就不必糾結去留了,肯定第二天就走了。”

劉靖初說:“可是這個死胖子就是那種受不得挑釁的人,你越是問他敢不敢,他就越來勁。”

阮姒說:“可不是嘛!結果他還真一口答應了。他嘴裏答應也還好說,我後來都勸他別瞎折騰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他種花,誰知道他說他真有門路,可以種花往城裏供,後來我們就真種上了。”

薄安笑著說:“我真沒有賭氣,也不是要做給你看的,我就是覺得,你喜歡花,那我就種花吧;你高興了,咱們的日子才能過得高高興興的,是不是?劉靖初,你知道這裏的人怎麼稱呼我們嗎?”

阮姒抿唇笑著掃了一眼薄安:“去!”

薄安摸著自己圓圓的腦袋,說:“嘿,他們管我們叫‘花田俠侶’。”

聊了一會兒,阮姒抱著一籃花走了。劉靖初和薄安還坐在溫室裏,那間溫室裏種的是荷蘭鬱金香,小小的一間,五排花架,還專門留了一個角落,用木屏風和常青藤隔起來,放了一套茶幾和沙發椅。平時薄安和阮姒也喜歡在這裏坐著,一個隻喝咖啡,一個偏愛飲茶;一個喜歡優雅地插花,一個喜歡叉開腿挺著肚子躺在椅子上打盹兒。他打盹兒的時候偶爾還有鼾聲發出來,她就會碰碰他,說:“回屋裏睡去,別在這兒破壞氣氛。”他動一動,嘴裏哼哼兩聲,換個姿勢又繼續睡。

薄安對劉靖初說:“我跟阮姒啊,有的時候跟貼錯門神似的,她喜歡的我討厭,她同意的我反對,她要吃西餐,我非得回家煮餃子。我原來以為所謂的情投意合就是兩個人什麼都得一致,小日子過起來才順順利利的,後來發現根本不需要。我愛她,她愛我,我們就算早上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夜裏也能卿卿我我……當然,這隻是個比喻啊,我們壓根兒不會有打架的時候,最多就是生生氣,你哄哄我,我讓讓你,就這麼過去了。不一致也能是一種情調,不一致也可以情投意合。”

劉靖初笑了,說:“薄安真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薄安了。”

薄安說:“人這一輩子啊,幾十年那麼長,總是會變的,這個誰都說不準。”他又問,“你也變了吧?”

劉靖初心裏明白,嘴上卻問:“我怎麼變了?”

薄安說:“苗以瑄怎麼樣?”

“她走了。”劉靖初說。

“走了?”薄安有些吃驚,“走去哪兒了?”

他搖頭說:“不知道,隻知道她以後都不會再回來,就算回來,也不會再在我麵前出現了。”

哪知道薄安早就心裏透亮,竟然說了一句:“早就該這樣了。”

劉靖初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低頭喝了一口他泡的茶,茶水有些微的澀苦。

薄安又問他:“那鬱桐呢?怎麼回事?”

劉靖初便把鬱桐的遭遇簡單地對薄安說了,又說:“她昏睡個兩三天就會醒了,這期間就勞煩你和阮姒姐幫忙照顧一下她吧。”

薄安問:“我們照顧?你呢?”

“我有點事情要回去辦。”

“回城裏?辦什麼事情?”薄安看劉靖初的表情那麼嚴肅,禁不住追問。

劉靖初沒有解釋,隻是望著眼前那些開得正燦爛的鬱金香歎了一口氣:“解鈴還須係鈴人啊……”

鬱桐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開門走進房間裏來了,這個房間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聞起來很舒服,她深吸了一口氣,翻了個身,進來的人正好在床邊坐下來,影子擋住了窗外射進來的強光。

來人似乎說了些什麼,室內的光線陡然暗了,仿佛厚重的雲層遮住了太陽,整個漁溪鎮都暗了。

鬱桐把手伸到被子外麵抓了抓,但什麼也沒抓住。

他又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裏,把被角壓了壓?:“鬱桐,睡醒就沒事了。”她隱約覺得他是這麼說的。

他很快就起身離開了,關門的時候,他沒注意到她的手又伸到被子外麵來了,又抓了抓,但還是什麼也沒抓住。

她想留他,想抓住他,不要他走。這樣的想法令她在整個發病昏睡的過程中,內心都帶著一種焦灼,眉頭一直都是皺著的。有一次她自己醒過來去上廁所,阮姒正好在,還看見她的眼睛裏有淚光。

第三天中午,鬱桐清醒了。

阮姒站在窗邊,正在把修剪好的百合插進花瓶裏。

鬱桐支著胳膊半坐起來,問:“這裏是薄安的莊園對不對?”這幾天她多少還是有點意識的。

阮姒做了自我介紹。鬱桐下床問:“我老板呢?”

阮姒說:“把你送到這兒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說是去辦點事,具體的情況薄安知道的比我多,回頭你問問他……怎麼樣?現在感覺好多了吧?餓不餓?我給你弄點東西吃,想吃什麼?”

鬱桐的確很餓,說:“隨便吧,我什麼都吃……謝謝你們這兩天照顧我。”

阮姒插好了花,拍了拍手說:“別客氣了,那你再休息會兒,我去給你煮點餃子,你湊合吃著。”

阮姒煮餃子的時候,鬱桐給劉靖初打了電話,第一遍他沒有接,她又打第二遍,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接了。

他故意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喂,你醒了?”

鬱桐有點緊張:“你在哪裏?你是不是去找唐柏樓了?”

劉靖初是去找唐柏樓了,還帶著鬱桐告訴他的那個藏在安瀾院裏的秘密。他相信那個秘密能夠成為他與唐柏樓談判的籌碼,他要唐柏樓撤銷對鬱桐的指控,不再追究她對唐柏樓造成的人身傷害。

劉靖初見到唐柏樓的時候,唐柏樓還住在醫院裏。醫院裏每一個照看他的護士都已經被他罵了一遍,甚至還有個護士被他用針管紮到了手臂,當場大哭。他還嫌護士哭得煩,又摔了杯子。後來,護士們隻要聽說自己被分派到他的病房當值,再漂亮的臉都難看得跟苦瓜似的。

唐柏樓兩眼發直,或者說,單眼發直地瞪著天花板,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切掉了一半。

“拿鏡子來!誰有鏡子?給我拿鏡子!”他捶著床大喊道。

外麵走廊上經過的護士聽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假裝沒有聽到,趕緊縮回值班室裏躲著。

唐柏樓手術後一醒來就照過鏡子了,後來他沒事就要照鏡子,但是每次照完之後無一例外鏡子就完蛋了,都被他砸了。有些鏡子是護士自己的私物,被他砸得都拚不回來,護士心疼,還不敢吭聲,隻能躲起來把這姓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遍。

唐柏樓嚷了半天都沒有人理他,他看見手機放在床頭櫃上,屏幕黑著的時候,勉強也能當鏡子照一照。他把手機拿了起來,將屏幕對著自己的臉,慢慢地湊過去。屏幕中那張臉因為距離過近而扭曲變形,而他的整個右臉都被繃帶纏著,右眼那裏還有紗布,染著血,紅成一團,似乎在提醒著他,揭開那團紅色,那裏就是一個窟窿,是無底深淵,是他一輩子都醒不了的噩夢。

屏幕裏那張臉真的好醜,醜得猙獰,像個怪物!

唐柏樓突然大吼一聲,把手機朝牆上狠狠砸去:“鬱桐!鬱桐!啊——啊——”他大吼大叫,幾乎整層樓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

這時,劉靖初剛走出電梯,都不用打聽,直接循著聲音就找到了唐柏樓所在的病房。

他在門外站了一下,唐柏樓從門縫裏發現外麵有道人影,便吼道:“誰在外麵?給我滾進來!”

隨著劉靖初慢慢地推開門,唐柏樓的單眼瞳孔也在慢慢放大,他說?:“劉靖初?是你?你來幹什麼?”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摸著自己半腦袋的紗布,顯然不想被劉靖初看到他現在狼狽的樣子。

但是,他轉念又想到了鬱桐,於是把頭一抬:“鬱桐在哪裏?她在哪裏?”

劉靖初說:“你放心,她現在很好。”

唐柏樓咬牙切齒地說:“她很好?她不會很好的!劉靖初,我告訴你,我這隻眼睛……”他指著自己的右眼,一個字一個字咬著說,“這隻眼睛,等著她來陪葬!”

劉靖初在沙發上坐下,又把唐柏樓全身都打量了一遍,那氣定神閑的模樣看得唐柏樓心裏反而有點不踏實。他問:“你來做什麼?我問你呢,來看我的笑話……哼,還是想來替鬱桐求情呢?”

劉靖初說:“我在想,對你來講,到底是你的這隻眼睛更重要,還是你的權勢財富更重要。”

“你什麼意思?”

“我先跟你提一個人吧。這個人是個私家偵探,他叫鄭希。”

對於唐柏樓到底有多看重自己現在的財富和社會地位,那是否重過了此刻內心的仇恨,劉靖初並沒有吃透,他隻是在賭。多年前,當鬱桐被埋在廢墟之下,深陷恐懼與絕望之中,瀕臨死亡的時候,他的傲慢和冷漠令他忽略了她,也令她留下了這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病痛。這一次,他想為她做點什麼。他希望她這次病發後醒來就能坦蕩地重新回到人群裏,繼續她的正常生活。她很快就要畢業了吧?他可不想看到她走上他當年的老路,被一紙判決書打入地獄。

這天,唐柏樓終於答應了劉靖初,向警察更改口供,撤銷對鬱桐的指控。鬱桐給劉靖初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車已經開到了安瀾院門口,而唐柏樓就坐在他旁邊。唐柏樓聽出了他言辭間回避的意味,問:“鬱桐?”

劉靖初把車停下來,說:“到了,進去吧。”接著他又對電話裏的鬱桐說,“我一會兒再給你回電話。”

鬱桐焦急地問:“你是不是去找唐柏樓了?你找他做什麼?”

他匆匆地說:“放心吧,沒事。我今晚就去找你。”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劉靖初嘴裏的今晚是當月的農曆十五,這晚,清風拂樹,明月當空,那輪明月特別地圓。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天的月亮卻似乎已經圓得沒有一點殘缺了。它低低地掛著,看起來似乎很近,它的光把溫室的棚頂照出了一層碎鱗般的銀白。溫室裏的鮮花們仿佛都睡著了,就睡在這片溫柔的月光裏。而那些露天花朵就顯得有點雀躍,風一吹,它們就跳起了舞,跳得輕盈而曼妙。

鬱桐坐在一間溫室的門口,天一黑就坐在這裏了,在這裏可以望見莊園的大門和外麵的公路。

薄安發現了她,就過來陪她坐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他們坐到夜裏九點多,劉靖初還是沒有回來。鬱桐說:“我再給他打個電話。”但這時,劉靖初的電話打不通了。

薄安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說:“大冷天的,老坐在地上也不好,你要還想待在這兒的話,我去給你端張板凳來。”

鬱桐有點不好意思,也站起來說:“我自己去吧。”

薄安說:“還是回房間吧,外麵太冷了。漁溪鎮可跟城裏不一樣,這兒的氣溫一到深夜就降得厲害。”

鬱桐點點頭,跟著薄安走,又問:“他怎麼還沒回來呢?”

薄安笑了,說:“那渾小子啊,你放心,他既然說了今晚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我了解他。”

鬱桐說:“嗯。”

薄安又問:“他回來了的話,你們明天不走吧?”

鬱桐說:“我不知道,看他吧。”

薄安盯著腳下,提醒鬱桐:“注意這兒有台階。”他又說,“我知道他喜歡吃我做的清蒸石斑魚,明天中午我就弄給你們吃。石斑魚在這鎮上挺難買,我剛剛打電話問過漁場,讓他們給我留一條,明天一早我就去拿。”

鬱桐說:“您對他真好。”

薄安說:“給他弄條魚就叫對他好啦?我以前拿棍子打過他,你是沒趕上。”

鬱桐問:“他以前給您打工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有那麼皮嗎?”

薄安說:“他不是皮,是痞,沒打工之前就在我那兒鬧過事,我早記住他了。後來他闖禍了,得了教訓,稍微學乖點兒了,可還是有野性,還衝動、固執,像頭蠻牛。他那個時候可跟現在不一樣。”

鬱桐來了興趣,問:“那您給我講講他以前的事情唄!”

薄安問:“你想聽啊?他沒告訴過你?”

鬱桐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沒問他。”可是,今天這一刻,她特別特別想聽聽劉靖初的過去。

薄安帶鬱桐進了客廳,燒了水,一邊泡茶,一邊給鬱桐說故事,都是真實的故事。

夜色越來越沉,氣溫也越來越低了。鬱桐喝著暖乎乎的茶,卻還是打了好幾個哆嗦。薄安說:“太晚了,不等了,回房間睡吧。他要是半夜回來,還得麻煩我給他開門,到時候我喊醒你,你就能第一時間見到他了。”他笑眯眯的,圓圓的臉,細細的眼睛,令鬱桐想到了招財貓。

鬱桐抿了抿嘴,害羞地說:“我也不是要第一時間見到他……呃,大佬安,麻煩您了。”

薄安打著哈欠走出客廳,鬱桐跟在他後麵,回了自己住的那間房。躺在床上沒多久她就睡著了。她似乎特別疲倦,這一覺似乎睡得特別沉,她甚至懷疑自己也許不止睡了一個晚上,而是又睡了很多天。

她好像還在不斷地做夢,夢裏她去了外婆的鄉下老家,又去了小時候喜歡的遊樂場,還去了媽媽嫁給唐舜那天大宴賓客的酒店。她似乎也回過自己的家裏,家裏很熱鬧,電視機開著,冰箱門開著,洗衣機開著,廚房裏還飄出鮮湯的味道,滿屋子的燈都亮著,但是,隻有她一個人。

她忽然很害怕這種由各種沒有生命的事物堆砌起來的熱鬧,於是她跑下了樓,樓下就是她讀過的幼兒園。

她再往前跑,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校園,都依次出現了。

她跑出了大學的校門,看見馬路對麵的十八樓。十八樓正在開門營業,客人很多,她進去換上圍裙就投入了忙碌中。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看見劉靖初。她隻覺得自己十分記掛他,目光不斷掃過人群,尋找他的身影。但是,他始終沒有在她的夢裏出現過。

天亮了,鬱桐迷迷糊糊聽見車輪碾過碎石路麵的聲音,接著就是“咚咚咚”的敲門聲,她立刻醒了,一骨碌翻身起床去開門。劉靖初麵帶微笑地站在門外,他身後天邊的朝霞竟然有七種顏色。

他說:“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鬱桐笑了起來,腦子裏麵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不晚,你還能趕上吃大佬安做的清蒸石斑魚。

他們是在花圃裏吃的午飯,空氣中有鮮花的芳香,唇齒間是魚肉的清香,這一切再美好不過了。

吃完飯,阮姒洗了頭,坐在客廳裏嗑瓜子。薄安看她的頭發還滴著水,就拿了電吹風過去,打算給她吹頭發。一開始阮姒說不用,但後來還是笑著指揮起薄安來,讓他吹這裏,吹那裏。於是,薄安給阮姒吹頭發,阮姒就看電視,嗑瓜子。她自己吃,也把瓜子仁嗑出來,舉高手喂到薄安嘴裏。

鬱桐和劉靖初站在外麵的院子裏,從窗口看到屋內的這一幕,鬱桐忽然心中一動,拿手機給薄安和阮姒拍了一張照片,把這溫馨甜蜜的一幕保存了下來。她還開著閃光,鍵一按,閃光燈一亮,薄安和阮姒就發現了。薄安關掉電吹風,說:“喂,我說你們倆害不害臊的,偷拍我們?”

鬱桐連忙說:“我就是羨慕你們這麼甜蜜,想幫你們留個紀念啊,回頭我會把照片發給您的。”

阮姒打了一下薄安的手,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幹嗎對人家小姑娘這麼凶?”

薄安笑著說:“嘿,我跟她開玩笑呢,哪是凶她?”

阮姒說:“小桐啊,回頭你把照片發給我。”

鬱桐點頭說:“嗯,好!”

薄安又繼續給阮姒吹頭發,電吹風的噪音很大,那聲音從鬱桐的耳洞裏灌進去,漸漸充滿了她的整個身體。它們震動著她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令她覺得有點恍惚。

沒多久,他們跟薄安和阮姒道了別,劉靖初就開車帶鬱桐離開了漁溪鎮。

離開的那條路上,兩旁都是果園,有很多果樹,再也看不見花了,就連一朵小野花都看不見。世界似乎跟前幾天的那個是迥異的,是隔絕的,是新生出來的。

他們回到市裏的時候,竟然已經是黃昏了,這天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天色微黑,樓道裏的光線很暗,鬱桐走在樓道裏,劉靖初跟在她後麵。還剩最後一段台階的時候,她開始掏鑰匙準備開門。開門前的一刻,她想起了昨晚那個冗長的夢,頓了一下,然後才把鑰匙插進鎖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