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沉默了很久,劉靖初問薑城遠:“你知道得並不比我早吧?”
薑城遠盯著天花板,輕輕地“嗯”了一聲。同樣的方式,同樣的時間,以瑄也給薑城遠發了留言,留言裏隻有一句話:薑城遠,我走了,去找我的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再見了。
薑城遠呢喃道:“再見,再也不見。”
劉靖初說:“不,還會見的,我相信她有一天會回來的。”
薑城遠搖頭:“我留不住她。”
劉靖初也搖頭:“沒有人留得住一個下決心要離開的苗以瑄,就像當初沒有人能勸走一個下決心留守的苗以瑄一樣。”
薑城遠說:“我也想留住她。”
劉靖初問他:“為什麼會這樣?”
薑城遠反問道:“你為什麼愛她?”
劉靖初想了想,決定不答,也不問了。
良久,薑城遠的聲音輕得像要消失了似的,他說:“劉靖初,我常常在想,這些年,我到底幹了些什麼;失去她,我到底失去的是什麼。我那麼執著於恨,為什麼沒有早點醒悟,其實,我更執著的是愛呢?”
劉靖初聽了忽然大笑起來,隻是那笑容十分難看。他說:“薑城遠,失去她其實是你的報應!”
薑城遠說:“我在想,如果時光還能再給我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就好了。”
劉靖初搖頭:“沒有機會了,不會重來了。”
薑城遠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會跟她走一樣的路,看一樣的風景,我想跟著她一輩子。”
劉靖初繼續搖頭:“你不會知道她到底看過什麼樣的風景,那裏遍地狼煙、滿目瘡痍,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薑城遠繼續說:“後來,我都忘記我最初跟她在一起有多快樂了。”
劉靖初說:“你不配擁有那樣的快樂。”
薑城遠說一句,劉靖初就接一句。但是,劉靖初說的,薑城遠也許聽進去了,也許沒有聽進去,他始終像一個自言自語的人。他的自言自語,令劉靖初也成了一個自言自語的人。兩個人躺在同一空間,彼此隻隔了半臂距離,卻像隔了天涯,隔了銀河,彼此呼應,卻互不相聞。
最後,薑城遠用一聲長歎結束了他的懺悔。他說:“劉靖初啊,我錯了!”他說完,喉嚨一哽,眼角有淚水湧了出來。
劉靖初看見了,這一刻,這個男人什麼勝敗、什麼尊嚴都不要了,在一個厭惡痛恨他的人麵前,軟弱得像是輸掉了整個江山一樣。雖然這並不能減少劉靖初對他的恨意,但它令劉靖初沉默了。
劉靖初慢慢地站了起來,再沒說什麼,緩緩離開了。
薑城遠還是那樣躺著,一直躺著。地麵冰涼,沒有人知道他躺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離開薑家以後,劉靖初去了酒吧,一個人要了半打啤酒,找了個連燈光都照射不到的角落窩著,一瓶接一瓶地喝。
半打喝完了,他又要了半打。
鬱桐的名字在他的最近通話列表裏排第一,所以酒吧的服務員給鬱桐打了電話,讓鬱桐來接他。
還不到酒吧打烊的時間,劉靖初自己也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但是,他差點鬧事。有一個男人踩到了他的腳,他把酒瓶一扔就站了起來,跟對方吵得不可開交。酒吧負責人覺得他小題大做,又看他一副氣勢洶洶、並不善良的樣子,怕他再跟別的客人起衝突,所以就想強令他離開。
鬱桐趕到的時候,跟著負責人擠到了劉靖初坐的那個小角落,但沙發上沒有人了,隻有一件外套還在。
旁邊的顧客說,劉靖初好像去洗手間了。
鬱桐抱著外套坐在沙發上,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劉靖初回來,索性也去了洗手間。
通往洗手間有一條很長的走廊,走廊裏比酒吧內場安靜多了,燈光有點暗,空氣裏還飄著酒精和香水混雜的曖昧味道。
遠遠地,鬱桐看見劉靖初背對著她坐在地上,靠著走廊一側的牆壁。
他正抱著手機說話。他是在給以瑄發語音信息。
他剛才已經發了好幾條,就算知道以瑄不會回複他,還是很執著地一條一條地說著、發著。
他說:“阿瑄,我去找過薑城遠了,他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你到底去哪兒了?我答應你,我不會去打擾你。我隻想知道你在哪兒,過得好不好,你就給我一句話,可以嗎?”
他又說:“今天新店開張了,你還說過要送我一隻招財貓,你記得嗎?今天你沒來,你沒看見店裏有多熱鬧,沒看見我有多開心,而且……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我們還布置了聖誕樹,還有聖誕老人和雪橇車。……阿伊還說,要我搞一個派對,把大家聚到一起,一起過節。阿瑄,其實,我是想邀請你的。我想,在派對上,我要正式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就是鬱桐。”
鬱桐離劉靖初隻有幾步之遙了,最後這句話他提到了她的名字,她聽得清清楚楚,所以立刻就站住了。
劉靖初說:“你還記得吧?我以前跟你提過鬱桐,就是那個在我店裏打工的學妹。她喜歡我。”
鬱桐非但沒有再往前了,反而還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她緊緊抓著包帶,即便身後時不時會因走廊門的閉合而湧出嘈雜的聲音,但劉靖初的聲音還是清晰得像整個世界最刺耳的喧嘩。
他說:“哦,應該說,我原來以為,隻是她喜歡我。”
他又說:“阿瑄,鬱桐是個好女孩,她的遭遇也很可憐。一開始,我隻是同情她,想幫助她,還覺得她很像從前的我,那麼孤獨,身邊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就像以前我身邊除了你也沒有別的人一樣,所以我很想關心她。”他並沒有喝醉,不但說話有條有理,而且聲音聽起來也很平穩冷靜。因為他知道,他必須拿出平穩冷靜的態度,他說的話才會具有說服力。
鬱桐屏息凝神地聽。
他揉了揉眼睛,繼續說道:“阿瑄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最愛……最愛的人!但是,現在,我已經向前了啊!你是對我很重要,但已經隻是一個很重要的好朋友了。我已經看開了,不留戀了,不掙紮了。我隻是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才遲遲沒有告訴你。”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阿瑄,現在不僅僅是鬱桐喜歡我,我也喜歡她了。阿瑄,我對別人動心了。”
他一邊說一邊死死地握著拳頭,幾次咬緊牙關又鬆開。他在用力,他似乎一定要蓄起這一生全部的餘力才夠支撐自己說完最後這句謊言。他說:“阿瑄,我向前了,我已經不愛你了!”
鬱桐的眼淚“啪嗒”掉了下來。
與此同時,和她的眼淚一起落地的,還有被劉靖初鬆開的手機。手機掉在地上,劉靖初像被烈火焚了個徹底,焦枯而僵硬地坐著。他坐了好久,慢慢地,又開始自言自語:“如果不愛你就不會失去你,阿瑄,我做得到。我會努力地不愛你!隻要你回來!隻要你回來,好嗎?”
鬱桐擦掉了眼淚,又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走到劉靖初麵前。他抬頭醉眼迷離地望著她。她說:“你怎麼坐在地上呢?我到處找你。起來吧!”她去扶他,“來,起來,我們回去了。”
劉靖初問:“鬱桐,你怎麼來了?”
鬱桐說:“酒吧的人通知我來接你。走吧,我們回去了。”
劉靖初笑了笑,說:“回去?鬱桐,我們回得去嗎?”
鬱桐沒說話,隻是抱著他的胳膊,拉他站了起來。他聲音很縹緲地說:“可是,我們回不去了啊!”
這個晚上,鬱桐親眼看著這個平時總是帶著點桀驁輕狂的男人狼狽至極,他卸下了所有的驕傲與防備,任由自己沮喪,任由自己軟弱,任由自己落入塵埃,化為飛灰。她覺得很心疼他,心疼得無以複加。
她也記得他後來說的一句話:“回不去了。鬱桐,有些話說出來了,有些關係就結束了。”
她雖然明知道他所指的是他和苗以瑄之間的關係,但是,她又覺得這句話仿佛也是在說他和她——
劉靖初和鬱桐。
如果有些話說出來,有些關係就要結束,那就不要說吧。
是啊,劉靖初,我就沒有親口對你說過,我喜歡你。至少,在我清醒著的時候,我沒有。而我不開口,你就沒有機會拒絕我,我就能繼續像個沉默的影子,安全地潛伏在你身邊。
我以前覺得我什麼都不敢告訴你是我太懦弱,但是,後來我覺得我這樣做也許才是對的。
劉靖初,我沒有告訴你,其實,在警局你牽我手的那天,我已經回憶起來了。那一次我在你家裏發病,我把我們之間曾經相遇過的事情告訴你了,對不對?你已經知道了我就是當年那個被你仗義相救過、給你寫信、向你告白、約你不見不散,還在絕境中向你求救的小女孩。
我又一次對你說了:大哥哥,劉靖初,我喜歡你。
從那年的冬天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年的冬天,我還在喜歡著你。
你已經知道我喜歡你了,隻是假裝不知道。你對我是有愧疚的吧?為你當年的冷漠?為你的充耳不聞?所以,你開始為我二十四小時開機,為我買回了那件貝殼婚紗,還陪我度過了很多個艱難的日子。所以,當我在警局差點崩潰的時候,你知道你的雙手能帶給我勇氣,你就把它們給我了。
我好像說過:大哥哥,我媽媽不見了,我這次好像又被埋在廢墟裏了,這次,你還救不救我?
你用你的行動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救。
於是,我傷心的時候可以借著你的肩膀來依靠,孤獨的時候可以借著你的陪伴來取暖。即便你盡量容許我在你那裏予取予求,但是,我們始終隻是救贖與被救贖的關係。我們之間有時候看似隻隔了一層紗,其實,始終隔著一座山,那座山的名字叫愛情。劉靖初不愛鬱桐,從來就不愛。
所以我並沒有一秒鍾相信你在洗手間門口說的那些話,對於你並沒有喜歡我,並沒有對除了那個人以外的女孩動心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知道你在說謊。我並不生你的氣,相反,我很心疼你,心疼你竟然這麼委屈自己,竟然也跟我一樣,做著一個驕傲的人,卻隻擁有卑微的愛。
你說得對,有些話說出來了,有些關係就結束了,因為它必須結束,必須有一個非生即死的結果。
那麼,我不能說。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在夢裏,我又回到了“望江別墅”。倒塌的磚牆和被大雨衝垮的山泥、樹根埋住了我,你忽然出現了。你說要去找救兵,我卻輕輕地向你伸出手,說:我不要救兵,我就要你,你把我拉出來,好不好?你說好,然後把手伸向我。我拉住你,突然,更多的山泥傾瀉而下,把你也埋住了。廢墟之下,我緊緊扣住你的手,流著眼淚笑了起來。太好了,終於有人和我同生共死了。你也跟著我笑了。但是,你笑著笑著就流淚了。你不想和我同生共死。
原來,夢裏的你並不是來赴我的約,你是來等另外一個女孩的。你也有你的不見不散。後來,你等的那個人終於腳踏祥雲,從廢墟之上翩然而過。你一看見她,就歇斯底裏地朝她大喊:阿瑄,你救救我啊!你要去哪裏?你把我也帶走吧,我隻是一個需要你救贖的人,我可以伏地對你虔誠膜拜,可以為你粉身碎骨,總之,我對你絕對沒有非分之想,我隻求你帶我走。你把我當成垃圾拴著吧,把我敲成碎塊裝著吧,把我當成空氣抱著吧,總之,我隻求你帶我走。
你卑微成這樣,在塵埃裏連花也開不出了。
然而,劉靖初,不幸的是,我竟也和你一樣卑微,並且和你一樣固執。你對我是同情、可憐,抑或心懷歉意,都好,我都要緊緊抓著你。我知道十指緊扣是一種幻象,但我寧可擁有幻象,也好過什麼都沒有。
你也把我當成垃圾拴著吧,把我敲成碎塊裝著吧,把我當成空氣抱著吧!
你願意為了她而枯萎自己,我也願意為了你,永不盛放。
鬱桐把劉靖初送回了家,一回到家裏,劉靖初倒頭就睡。他不隻喝了啤酒,好像還喝了別的什麼酒,鬱桐隻看見了空杯,剩了薄薄一層淺藍色在杯底,大概是後勁很足的酒,所以他越來越頭疼腦熱了。
這一晚,鬱桐沒有離開,她怕劉靖初半夜會醒,還會折騰,她想留下來照顧他。
她睡在沙發上,被子有點薄,她被冷醒了好幾次,又把自己的外套也展開,鋪在被子上,但還是覺得冷。
天終於亮了,劉靖初倒睡得很踏實,一次也沒有醒過。
鬱桐覺得肚子餓,打開冰箱看到半袋湯圓,就扔進鍋裏煮了。湯圓是花生餡的,她不怎麼喜歡,她喜歡黑芝麻餡。但她還是吃了個精光,湯也喝幹淨了,全身終於漸漸暖起來了。
劉靖初還沒有醒,鬱桐看他的冰箱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唯一的半袋湯圓都進了自己的肚子,便想去超市給他買些食物回來。她出門的時候動作放得特別輕,很小心地關上門,生怕把他吵醒了。但他還是迷迷糊糊聽到了關門聲,睜了睜眼睛,看了看四周,嘀咕說:“我回來了?哦,鬱桐。”
他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大概睡到午後兩點,他終於揉著有點脹痛的太陽穴從床上坐了起來,自己都能聞到自己滿身的酒氣。他一臉嫌惡,衝進了淋浴房。洗完了澡,酒氣似乎被沐浴露和洗發水的味道蓋住了,他才漸漸覺得從一場大醉裏緩了過來,也終於顧得上進食這種人類最基本的需求了,於是他打開了冰箱。
他有點不認得自己的冰箱了。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懷疑他要麼就是還在做夢,要麼就是酒醉進錯了門。但他再環顧了一下四周,很確定這百分之百是他家裏。他把一個青花瓷的高腳碗端了出來,碗麵上蒙著一層保鮮膜,保鮮膜上放了一張小字條,上麵寫著:芹菜汁,能解酒後腦漲臉紅。
他笑了:“鬱桐。”
冰箱裏還有一盒新鮮雞蛋,還有白菜、黃瓜、蘑菇、大蝦、獼猴桃之類的,紅紅綠綠的蔬菜水果都有,冰箱門上多了一排牛奶,還有吐司和藍莓醬。藍莓醬包裝上又有一張小字條,上麵寫著:沒有你愛吃的那個牌子,我瞎蒙了一瓶,你將就吃吧!他想:她連他愛吃哪個牌子的藍莓醬都記住了啊!
他便用吐司蘸藍莓醬填飽了肚子,打算再養會兒神就去新店。走回臥室的時候,他才發現外麵陽台上曬了衣服,不僅有他昨晚穿髒了的那件外套,還有他前幾天就扔在洗衣機裏麵的毛衣和長褲。
他盯著那排衣服看得有點走神。
他不打算休息了,直接就去了新店。
新店也叫“十八樓”。原來的老店算是總店,這是第一間分店,十八樓的花棉街分店。
劉靖初記得他跟鬱桐說過,這間分店隻是一個起點,以後他還會擴張,希望能開更多的分店,把十八樓做成城裏的名店,做出自己的風格與品牌。他說,他被判刑的那會兒,大學的開除通知單也送到了自己手裏,他覺得整個人生都是黑暗的,他可能沒有前途,不知道何去何從了。他沒想到,因為自己從小還有一點煮食的愛好,尤其喜歡折騰甜食,還喜歡把藕粉、芝麻糊、山楂糕之類的亂混一通,自以為發明了什麼了不起的新鮮美食,後來就憑著這點喜好報讀了甜品師課程,漸漸地樂在其中,竟然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從容。這就是人生啊,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等待著你的是災難還是幸運,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概那時的鬱桐覺得他的頭頂是有光環的,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她好像時常都會用那種專注到欲說還休的眼神望著他,尤其是在很多她以為他不知道、以為他沒看見的時候。
隻是,他沒有想過那是愛。他自己心無旁騖,容不下他人,就以為感情這回事也跟他絕緣了。
這一整天,他去巡視了新店,還結識了一位為“城市美食”專欄供稿的作者。然後他也回了老店,又係上圍裙,跟阿伊、小卓一起接待客人。其實他還是對老店更有感情,他是個念舊的人,喜歡在這裏忙忙碌碌,麵對那些因為年輕而隨時發光的麵孔。他們會感染他,令他產生時光倒流的錯覺。
他想起十八樓的上一任老板薄安,那個信奉獨身主義的胖子。在他剛給薄安打工的時候,薄安就經常說:“我對這些小兔崽子們啊真是又愛又恨,恨的是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和沒有見過大風大浪的淺薄,愛的也是他們的狂妄和淺薄。”
經過這些年,劉靖初越來越理解薄安了。
薄安說:“你就待在這裏,天天在這兒跟那群學生廝混,廝混到了我這個年紀,我保證你跟我一樣,由內而外都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哦,不過我獨身,你如果不獨身,頂多隻能年輕五歲。”
劉靖初有點想念那個總是自鳴得意的胖子了。
這一整天劉靖初都沒有看見鬱桐,阿伊說她沒來過,應該是在上課或者去工作室了,要不然就是睡美人症發作了。傍晚的時候,劉靖初一不留神打爛了一套花草茶具,然後就一直莫名其妙地心裏發慌,心跳得有點快。他想肯定是昨天喝了太多酒的緣故,尤其是那杯藍色的混調酒,他是看見別人點了,自己也想要一杯。調酒師說他已經喝了很多啤酒,那種混調酒不適宜在喝過啤酒之後下肚,會延緩體內酒勁發作的時間,但是,一發作起來恐怕就會感覺昏天黑地。
但劉靖初還是很固執地敲著吧台桌麵說:“給我來一杯。”
那杯酒沒有名字,說話有點文縐縐的調酒師說:“你想管它叫什麼,它就叫什麼。曾經有人管那杯酒叫‘春宵’,因為它給他帶來了一夜豔遇?;也有人管它叫‘毒藥’,因為他喝過它之後因酒精中毒進了醫院。總之,各種各樣的名字都被起過。”
調酒師問劉靖初:“那你打算管它叫什麼?”
劉靖初始終沒有給那杯酒想出一個名字。酒不是一定非得有名字的。
就這樣,劉靖初這一整天腦子都沒停過,想了很多的事情,關於生意,關於薄安,關於昨天那杯酒,還有,關於鬱桐。他都想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回到家裏,他覺得很疲倦,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電視機還開著。
晚間的城市新聞節目正在報道上午的一場交通事故,後來講了一棟大樓裏的住戶因為晾衣杆而發生爭執,最後搗壞了整棟大樓的供電係統,再後來又曝光了某山區學校的老師原來就是幾年前突然失蹤的一位電影明星。
城市新聞每天都有,每天三十分鍾,總有報不完的新聞。這座城市說小不小,但說大也不大,可就是有層出不窮的事情被報道出來,哪怕就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有觀眾看得津津有味。
最後一則城市新聞是說某公司大廈發生了玻璃窗碎裂事故,玻璃從三十幾樓落下來,導致樓下停著的多輛私家車不同程度受損,但幸好當時停車場沒有人,所以沒有人員傷亡。
第二天,劉靖初一到十八樓,阿伊就喘著氣跑過來問他:“老板,看昨晚的城市新聞了嗎?”
劉靖初說:“沒看,怎麼了?”
阿伊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她說?:“剛才……有警察局的人來過了。”
劉靖初又開始教訓阿伊了:“你別說一下頓一下,一次性把意思表達完整,好嗎?”
阿伊跺著腳說:“警察在找鬱桐!”
劉靖初心裏一緊:“怎麼回事?”
阿伊說:“我昨晚看城市新聞,看見唐為大廈發生玻璃窗碎裂墜落事故,還以為是個意外,可是今早警察找到店裏來了,問我們能不能聯係到鬱桐,說鬱桐從昨天傍晚開始就失蹤了。她……她在‘唐為’闖禍了!”阿伊咽了一下口水,說,“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昨天衝到‘唐為’,把唐柏樓給打了,還……還……”
劉靖初著急地問:“還什麼啊?”
阿伊也著急,說:“聽警察說,她把唐柏樓打得蠻嚴重的,還……把唐柏樓的一隻眼睛給……打瞎了……”
劉靖初急忙給鬱桐打電話,但阿伊說:“沒用的,警察打過,我們也都打過了,但她的手機一直關機。她家裏沒人,警察還問了她宿舍的同學,她們說她昨天晚上就沒有回去住。你說她會去哪兒啊?”
劉靖初又急又氣,差點把手機砸了:“她到底在幹什麼?”
阿伊又說?:“哦,還……還有一件事,那個……呃……警察還說……鬱桐她媽媽,終於找到了……”
劉靖初又吃了一驚:“找到了?”
阿伊點頭說:“嗯,找是找到了,可是……可是……已經……已經是屍體了……”
林晚的屍體在四天前就被找到了。她沒有在曼穀,也沒有被綁架,她是在江流下遊數百公裏以外的野地裏被人發現的。
她已經死了。
其實,早在幾個月前,也就是鬱桐發現林晚失蹤的第二天,當地就有人在江邊發現了她的屍體。但那人不敢報警,因為害怕自己會有什麼說不清的,惹上麻煩,但是他又不忍心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曝屍荒野,於是就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最近,當地連日的暴雨衝垮了山泥,林晚的屍體重新露了出來,被經過的幾名登山客發現了。
當地警方幾經調查,在確認了死者的身份以後,就把屍體運送了過來,交給了本城的警方接管。
法醫經過初步的檢驗,發現林晚並不是溺死的,而是死後被人拋入江中的。她的身體還遭到過猛烈的撞擊,有體內出血的現象,極有可能那才是她死亡的原因,而進一步的分析報告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昨天上午,鬱桐給劉靖初家裏的冰箱補充了食材,又幫他收拾了屋子,還洗了衣服,正在因為那些小曖昧而嬌羞竊喜的時候,接到了警局的電話。其實她有喊過劉靖初,她還是害怕,想要他陪她,可他那時睡得昏昏沉沉的,根本喊不醒,於是她把心一橫,決定自己去警局。
一路上,她按著狂跳不已的心告訴自己,這次很有可能也是一個烏龍,媽媽明明在曼穀。
可是,到了警局,經過多方辨認,林晚的錢包、剩餘衣物,還有她的結婚戒指,以及她的體型、身體特征,還有耳骨、牙齒的對比和電腦容貌修複圖,種種結果都顯示,沒錯,那個人就是林晚。
林晚沒有在曼穀,她一直都躺在冰冷的地下,躺在腐臭的泥土裏,她的身體已經不完整了,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到警察都勸鬱桐:既然證實了,就別看了,等辦完手續,你再來領走她的遺體火化吧。
但是,鬱桐偏偏跟上一次不一樣了,她要看,堅持要親眼看一看她的媽媽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就看了一眼,然後就因情緒激動而昏過去了。
鬱桐昏迷著被送到醫院,剛到醫院她就醒了,掙紮著爬了起來。醫生要她留院,但她不肯。她覺得自己身體軟綿、腦袋發暈,害怕睡美人症又會因為情緒不受控製而發作,走的時候還拿了一個一次性針筒。坐在出租車上,難受的時候她就用針尖紮一下自己,一直到車停在唐為大廈樓下。
抬頭望著麵前那棟高聳入雲的大樓,她整個人都比之前清醒了不少。那種清醒有點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掉進了鹽罐裏,鹽糊住了傷口,劇痛感撕裂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她想不清醒都難。
這時,她才意識到時候不早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也許唐柏樓早就走了。但是,既然來了,她還是決定上樓看一看。
正巧,唐柏樓還在辦公室裏,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男人,應該是他的心腹,無話不說的那種。
鬱桐本來還擔心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一路上都在設計自己要怎麼跟唐柏樓周旋,但是,到了辦公室門口,她發現完全沒有必要了。因為那個時候唐柏樓正好也得到了林晚被找到的消息,剛掛掉警方的電話,房間裏的那個眼鏡男問他,鬱桐如果知道自己受騙了,會不會對他有不好的影響。
唐柏樓冷笑著說:“放心吧,羅起航的出入境記錄我已經找人修改了,那丫頭手裏沒有任何不利於我的東西了。至於她嘴上怎麼說,都隻是空口說白話,起不了多大作用,我還能被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影響?而且,我要堵她的嘴,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嗬,我唐柏樓是什麼人?”
他又說:“一部手機就把她騙了,嗬嗬,你說說看,當孝子有什麼好?”這句話背後其實還有深意,但這時鬱桐還聽不出來。
眼鏡男又說:“但是,唐太太現在被人找到了……”
唐柏樓瞥了對方一眼,說:“哪來的唐太太?”
男人扶了扶眼鏡,說:“是。我的意思是林晚的屍體被找到了,怕不怕……”他再次欲言又止。
唐柏樓笑著說:“水裏泡過了,土裏也埋過了,都過了這麼久了,還能留下什麼啊?怕什麼?而且,她真的是自己死的嘛,跟我有多大關係?她還害我沒了我最愛的跑車,我現在還心疼著呢。”
鬱桐就站在門外,深棕色的雙開門沒有完全合攏,中間留了一道縫隙。透過縫隙,唐柏樓的嘴臉和聲音爭先恐後地湧出來,衝擊著鬱桐的視覺和聽覺,她握著針筒的那隻手開始有點發抖了。
真相是從唐柏樓自己的嘴裏說出來的。林晚回別墅拿項鏈的那天,當她抱著她從主人房裏強搶的文件袋撒腿逃跑的時候,唐柏樓一直開著車在後麵追她。中間有一段,唐柏樓追丟了,後來好不容易又看到了林晚的身影,他就立刻狂躁地開車衝過去,把車子一橫,擋在了林晚前麵。接著他就氣勢洶洶地下車抓住了林晚,把她強行塞進了車裏,油門一踩,車開得飛快,她想逃都不敢了。
一開始,唐柏樓並沒有察覺到林晚有絲毫的不妥,他隻想拿回他的文件袋,並且跟林晚好好地進行一番談判。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的事情就在林晚上車後不久發生了。
林晚忽然吐血了。
迅嫂看見的文件袋上的血就是從林晚嘴裏吐出來的。
當時,唐柏樓嚇了一跳,問林晚怎麼了,林晚才說,剛才她慌神亂跑的時候被一輛出租車撞了。可是,被撞之後她又爬了起來,一來還想著要躲他,二來,除了感覺肋下有點疼以外,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太大的問題。她本來還想先去十八樓找人求助,但慌亂間找錯了路,繞了一個彎,結果導致她還是被唐柏樓追上了。一吐血之後,她這條命就好像去了大半。
最後,林晚死在了唐柏樓的車裏。
唐柏樓為了置身事外,把林晚載到了江邊。他把屍體從車裏抱出來,放到江邊的大石頭上。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兩條腿更是抖得站不穩,最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低頭就能看見林晚還未合上的眼睛,還有她嘴角糊著的已經半幹的血跡。他嚇得往後一倒,跪坐在大石頭上。
他就那麼跪坐著,愣了好久,不停地深呼吸,一點一點令自己冷靜下來。
然後,他慢慢地爬近林晚,伸出發抖的雙手去推她。他隻要再用一點點力,讓林晚再向前挪動半米,她就會滾下那塊石頭,掉進滔滔的江水裏。但是,他停了一下,把手移向林晚的眼睛,在她的眼睛上抹了一下,讓眼睛閉上了。然後他又覺得她半張臉都糊著血的樣子很難看,又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她把血擦了。把臉弄幹淨以後,他甚至還為林晚整理了一下頭發,還有衣服。
做完了這些,他打量著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猙獰的林晚,這才把她推進了江裏。
屍體掉進江裏的時候,“撲通”一聲,很輕,跟那一帶響亮的水聲相比,簡直輕得可以忽略不計。
唐柏樓又在江邊坐了一會兒,保持低頭盯著自己腳尖的姿勢,一動也沒動。
最後,他又笑了。
他用那塊給林晚擦過血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後把手帕朝江裏狠狠一扔,慢慢地走回了車裏。
坐在車裏,他把副駕駛位置上的那個文件袋拿起來抱在懷裏,輕輕地撫摩著。
文件袋裏裝著一個他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才那麼緊張地非要把這個文件袋搶回來。而現在,無論林晚從這裏麵看到了什麼,他都不必再對這個女人費一分心思了。死人是最好的守密者,沒有什麼比林晚的死更能一了百了的了。這樣一想,他甚至有點慶幸,覺得是老天爺幫他解決了一個難題。
唐柏樓回到別墅,在浴缸裏放滿了熱水,身體泡進熱水裏的時候,他想,江水一定很冷吧?
後來,他把他當天開著的紅色跑車送去清洗了,但還是覺得不自在,索性就賣了,又重新買了一輛。這次這輛車是白色的,白得像雪,是最純淨的顏色。
當時清洗跑車的時候,員工在副駕駛座下麵撿到了一個手機,他去取車的時候,他們就把那個手機還給了他,那就是他後來給鬱桐的那個手機。
真相大白的時候,鬱桐再也不需要針筒來給自己提神了,辦公室裏兩個男人的對話比針筒還鋒利百倍,一下一下地紮在她心裏,紮得她鮮血淋漓,讓她失去了理智。當時,眼鏡男正好出來了,唐柏樓還坐在辦公椅上抽煙,吞雲吐霧間,他突然察覺到背後有一道影子晃過,還沒來得及回頭看,頭上就轟地砸下來一個花瓶。“嘩啦”一聲,花瓶在他的頭頂爆裂,一地都是白瓷,他蒙了。
這天,唐為大廈從高層墜落大塊的窗戶玻璃並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玻璃窗是被鬱桐推倒的裝飾架撞爛的。有一些玻璃掉到了樓下,還有一些就落在窗邊的地上。鬱桐發了瘋似的追著唐柏樓打,唐柏樓還手了,可是一個失去理智和一個理智尚存的人拉扯,前者總是比後者更能豁出去。
就在保安聽見異動匆匆趕來的時候,鬱桐再鉚足了勁兒踢了唐柏樓一腳,那一腳正踢在他的膝彎。他單腿忽一失力,正好又被煙灰缸絆了一下,往前一撲,撲倒在了地上。那地上都是玻璃碴,他臉朝下,正好就有一塊豎起來的玻璃不偏不倚地紮到了他的眼睛。他痛苦的慘叫聲嚇得門外的保安直哆嗦,保安衝進來,隻顧得上撲到受傷的唐總身邊,鬱桐撒腿就跑了。
她不是不記得警察還跟她說過,要她兩天後再去警局辦完剩下的手續,領走她母親的遺體,可是,她不敢去了。
當即,劉靖初到學校去找了鬱桐的同學,想向他們征集意見,尋找線索,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他又想起林晚失蹤的時候他陪鬱桐去拜訪過幾位長輩,他們都是林晚的朋友。他隻好憑著記憶又找了那幾個人,但大家都說沒有見過鬱桐。最後,服裝工作室那邊他也打聽過了,同樣毫無所獲。
有一天晚上,他剛回到家裏,就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電話裏有粗重的咳嗽加喘息的聲音,對方說話陰惻惻的,一開口就帶著一股狠勁?:“劉靖初,鬱桐在哪裏?是你把她藏起來了吧?”
劉靖初眉頭一皺:“唐柏樓?”他的聲音很好辨認。
唐柏樓歇斯底裏地咆哮道?:“鬱桐到底在哪兒?別以為她能躲得掉,除非她可以躲一輩子,一輩子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劉靖初,告訴你們,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我不會讓她有好日子過!”
劉靖初根本不想和唐柏樓廢話,揉著眼睛,淡淡地回了他一句“隨便你”,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他倒在沙發上,環視屋內,看見電視機旁邊的一幅向日葵蠟筆畫的時候,突然噌地一下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她會不會在那裏?
蠟筆畫是安瀾院裏一個名叫桃酥的小女孩送給劉靖初的。安瀾院裏麵,一到天黑就變得很幽靜了,有一些人的睡覺時間甚至就在《新聞聯播》結束了以後。也有一些人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從窗口看著天空發呆,或者聽著電視節目的聲音打瞌睡,或者什麼也不做,就一動不動地坐著、躺著。
安瀾院裏的人,年長的和年幼的大多都是孤寡無依的,而年輕的,則是身體有缺陷或者患病的。他們無論是外向還是內向,積極還是消極,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喜歡謹守著自己的小世界,把安瀾院當成一方與世隔絕的淨土。在這片淨土,他們哪怕什麼也不做,內心也有豐盛的滿足。
劉靖初獨自一人走在這方淨土上,腳步聲很清晰地一路沿樓梯向上,穿過了一條滿是淩亂牆畫的走廊。
到了走廊轉角的那間房,他看見門縫裏還透著光。他敲門,門裏麵傳出一個稚嫩的女童的聲音:“不開,睡覺啦!”
劉靖初說:“桃酥,開門,是初哥哥。”
六歲的小女孩桃酥高興得從床上蹦了起來,興衝衝地把門打開?:“是初哥哥!”
劉靖初摸了摸桃酥的頭,問她:“桐姐姐在……”後麵半句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了窗邊立著的人影。
鬱桐回過頭,跟劉靖初四目一對,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但鬱桐還是讓劉靖初開車帶她去了江邊。那個地方叫淺水灘,平時人跡罕至。淺水灘的水很深,水流很湍急,聽唐柏樓說,他就是在這裏把林晚的屍體拋進江中的。
鬱桐下車走到水邊,望著眼前漆黑的一片。她朝前走了幾步,感覺到江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腳背,灌進了她的鞋子裏,她的腳變重了,走起來有些吃力。她又往前走了走,水位就到了小腿處。
劉靖初還在調整車頭的位置,想把車頭燈當照明燈用,盡量覆蓋到那片江灘。他突然看見那團黑乎乎的人影緩緩向著水深處移動,吃了一驚,急忙追過去拉住她:“鬱桐,你幹什麼啊?”
鬱桐緩緩地說:“這水真冷啊!”
劉靖初命令道:“回去!到岸上去!”
鬱桐站著沒動,說:“她就是這樣走的嗎?她一定很冷、很痛、很恐懼吧?她那時一定很想我。”
劉靖初再次下令:“別去想這些!來,跟我回岸上去,要不然就別在這兒待著,幹脆回去!”
鬱桐抿著嘴,乖乖地跟他走回岸邊:“我回哪兒去呢?唐柏樓已經報警了吧,連警察都在找我。”
他不無責備地說:“你現在知道怕了?”
她說?:“大多數時間我連手機都關機了,因為擔心會被跟蹤。我在想,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找到我,那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