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趙王宮,書閣。
“咦?這是什麼?”劉樂從樸淨的素漆樟木書架上,翻出了一卷沉黃色的古舊竹簡,看著滿篇密密麻麻的怪異字符,神色難掩好奇。
這些天下來,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幾處輕微的外傷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兩人在病榻前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之言後,忽然之間,仿佛消融了之前許多的疑忌與隔閡,真正相融相洽,心下親近了起來。
張敖身為一國王侯,這書閣算是平日處置政務的重地,現下但卻供她隨意來去。
“這是一張瑟譜。”正將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書架的張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簡,微微笑應道。
“鼓瑟的曲譜?”她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東西。
“嗯,隻是簡單將彈奏時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錄下來而已,阿父當時記得十分隨意,而這樣記譜的法子在別處也並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見過是情理之中。”他已輕步走了過來,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記的譜?”劉樂不由好奇,側過臉看著他問“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聞言,那廂卻是靜了少時。
劉樂有些疑惑地偏頭看向身側的丈夫,卻見他默了一瞬後終究是輕聲開了口:“……是陳家阿叔。”
——陳餘?
劉樂反應過來後,心下微微一滯——也難怪他方才的沉默。
老張耳與昔日摯交陳餘的事跡,也算廣傳於天下,家喻戶曉,她自然是聽過一些的。
早年,張耳、陳餘皆是魏國名士,乃為刎頸之交。後來陳涉起兵之後,這二人共同輔佐陳涉的屬將武臣做了趙王,張耳為右丞相,陳餘為大將軍……之後幾年間,因為種種緣由,二人一步步決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終,在一年前,陳餘兵敗,為韓信與張耳二人斬於泜水。
從生死相托的至友摯交,到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並最終相戕……曾引得當世多少人唏噓慨歎。
室中靜了一會兒後,張敖隻是神色凝了凝,卻並未見多少沉重哀痛之色,劉樂見狀微微放心下來。
他將手中那一卷瑟譜放在了麵前的素漆柏木書案上,而後攬袍在案前葦席上跽坐了下來,劉樂便斂衽坐在了他身畔。
張敖把那一卷沉黃色的竹冊緩緩沿軸展開,目光凝定地一行行靜閱著滿篇記音的符字,神色沉斂而安靜。
“這卷瑟譜,所記的是孔夫子刪定的《詩》中一曲《伐木》,”許久之後,他才啟了聲,嗓音朗潤卻有些低——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
劉樂看著這人眉目低斂的沉靜神色,並未言語,隻靜靜聽著他。
“說起來,之所以會有這譜子,起因還是我想隨陳家阿叔學鼓瑟。”他念畢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輕聲說道。
“那時候,阿父正在外黃做著縣令,偶間結識了陳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識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見如故。”
“此後,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與阿父飲酒對弈,翰墨切磋,日子漸漸久了,二人情誼篤深,推心置腹,遂為刎頸之交。”
“刎頸之交者,雖死不悔也。”
劉樂聽到這兒,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變,那時候誰曾料到,這二人最終會是同室操戈,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