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天衣神相(1 / 3)

中洲的冬日總是格外的清寒蕭索。

滿庭芳樹轉眼便成了蕭蕭落木。冬風乍起,一天枯葉,縈繞著飛舞,和著悠遠沉靜的塤聲,像古老畫卷中展開的淡淡哀愁。

他,不喜歡——該走了。

其實,早就該離開。既然故事的結局已經注定,為什麼還要有期待?是她清澈的眼神吸引了他?還是她的錚錚傲骨打動了他?恐怕還是因為那句話吧——“天算不如我算,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份睥睨天地的淩厲與驕傲,像一把劍,劈開塵封的記憶——多年前,有人和他說過同樣的話,站在青峰之上、星空之下,同樣的淩厲驕傲,無羈無絆。那時的他還很小,看著說話的人,隱隱羨慕。

然而,也就僅此而已了。曾經說這句話的人已經遠去,現在說這句話的人……一個月,她並沒有讓他看到奇跡。

塤離開唇瓣,遼闊蒼涼的音符戛然而止。那一天枯葉似是失去了指引,宛若魂無所依,淩亂著茫然著慢慢飄零,他就在蕭蕭黃葉中轉身,飛揚的衣袂不驚輕塵。然後,他對上了捧著茶盤站在垂花門旁,不知癡癡地望了他多久的侍女。

奉茶的侍女沒想到那個長衣如雪俊美如斯的男子會突然轉過身來,態生兩靨羞花,一顆心因無措而慌亂,手中茶盤一抖,紫砂壺墜了下來,落地的瞬間,卻被一隻手接住——謫仙似的男子,已來到她身旁。

“小心。”他含笑望著她,深邃的眸子璀璨清寒如星空,讓她刹那間便失了魂——也許,窮其一生,她再也不會忘記這個美麗如夢的瞬間。

他的目光卻從嬌羞的容顏移到茶盤之上——那裏,紫砂壺在晃動中濺了幾滴水,竟排成一卦。

兌上,坎下。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誌。

涼薄譏誚的笑浮現唇邊——困卦已出,天命已定,寧淨雪,你的堅持又能改變什麼?

他,是真的該走了。

把紫砂壺放在侍女手中的茶盤上,轉身,不曾發現那奉茶女子因喜悅在輕輕顫抖,茶盤上的水滴便移動了位置——

卦象立變!

“沈先生,沈先生,小郡主回來了,小郡主帶著彼岸花回來了——”驚喜卻倉惶的聲音穿透幾重門,遙遙而至。

行走間的腳步便一頓,驚詫浮上眉間。

沈星河霍然轉身,身形一閃掠至仍呆立在垂花門旁的侍女旁——托盤上,那幾滴水因著冬風早已無影無蹤,連痕跡都不曾留下。

“沈星河,救人!”

比報信者更快而至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形,旋風一樣衝進來,劈頭蓋臉地大喊,驚得奉茶少女一個瑟縮,手中茶盤一抖,紫砂壺再次落了下來——這次終於摔在地上,裂了,碎了,水,四處飛濺。

沈星河忘了出手。

他看著驀然闖入神情緊張的男子,看著他懷中形容枯槁不省人事的少女——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臂蒼白枯澀,其上怒放著一朵彼岸花,花徑與血脈相連,豔麗得仿佛隨時會滴下血來,詭異而瘮人。

寧淨雪,真的帶回了彼岸花,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

“沈星河!”又是炸雷似的一聲大吼,響在他耳邊。

眉頭微蹙,掩飾因震驚而紊亂的情緒,努力尋找曾經的淡定若水:“跟我來。”

他轉身走向房間,封天涯抱著寧淨雪緊隨其後。

進屋,不待沈星河說話,封天涯徑自把寧淨雪放在床上,拂去她額前的亂發,露出灰敗隱隱現著死氣的額頭,再順手把她兩隻手交疊在胸前。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因慌亂緊張而有些發抖,害怕慢一步,寧淨雪就會變成魂斷崖上那些祭花的屍體,卻不曾發覺清寒的眸子中現出異樣的光,似乎比方才見到彼岸花還要驚詫,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似平靜的麵孔下暗潮湧動。

他回頭,看本該救人的人站在身後,緊張便化作了惱火,“你還傻站著幹嗎,難道還要三催四請?”

沈星河不惱,反唇相譏:“閣下不嫌自己礙事,怎麼反倒怪罪起我來?”

封天涯這才發覺自己占據了醫者的位置,訕訕地起身,嘴裏卻不認錯:“我是給你時間準備準備,誰知道你在後麵傻站著。”

“那就多謝了。”

沈星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清寒若星空的眸子飄過浮雲掠影——無禮矯三分的人,很久以前,他見到過一個。

低頭看寧淨雪,不過是片刻時間,她臉上的死氣越發濃烈,手臂上的彼岸花也紅得猙獰,仿佛花瓣有血要噴薄而出。妖邪的花莖在皮膚之下觸目驚心地凸起,縱橫交錯,像畸形爆起的青筋——更像毒蛇,吸著女孩兒身體裏的每一滴血,一直向心髒方向蔓延。

沈星河斂息凝神,眸子中璀璨之光大盛。他手向下一點,手指間瞬間出現三道銀芒,似針非針,飛向女孩兒胸口三處大穴,轉眼便隱沒了。

門口傳來驚呼聲,是緊跑趕來的報信者,見到這近乎神異的一幕,敬畏得幾乎頂禮膜拜——然而,砰然關閉的門阻擋了眼中的一切。

門內,封天涯撫著下巴小聲嘀咕:“大驚小怪,吵死人了。”

轉頭看向床旁邊的,眸子中的璀璨之光漸漸聚上靈台,稱得俊美如斯的容顏越發絕世出塵,如神祇遙不可及。在那近乎仙人的姿容中,他咬破食指,以指代筆,以血為墨在寧淨雪額頭畫了一道血符。不消片刻,血符慢慢消失,仿佛滲進了女孩兒的骨血。又過了片刻,女孩兒臉上的黑氣有淡去的跡象。

封天涯明顯鬆了口氣,找把椅子坐下來——憑沈星河現在的功力足以讓任何邪物退避三舍。

俊美如斯的男子聽到他拎凳子的聲音,瞥了他一眼,複又轉過頭去,一隻手抵在寧淨雪交疊在胸口的雙手上,另一隻手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床上昏迷的女孩兒仿佛有了感應一般,低低地叫起來——糾結在手臂血脈中的莖仿佛碰到了可怕的東西,迅速向下退去,那開得猙獰的花便瘋狂地擺動起來,幾乎能聽到“嘶嘶”的尖叫聲,像一場垂死掙紮,詭異無比。

謫仙似的男子漠然望著,唇邊一抹冷冽的笑容,“收!”他低喝,那一朵瘋狂搖擺的花便脫離了寧淨雪的手臂,瞬間失了倚仗,沒了張牙舞爪的姿態,像一朵真正的、普通的紅花一樣,落在他掌心,再不現曾經的猙獰與邪氣。

“好身手!”封天涯忍不住喝彩——隻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比他估計的快了許多呢。

他起身上前,看看床上仍然昏迷但枯槁之色盡去的女孩兒,心中落下一塊大石,忍不住拍著沈星河,喜形於色,“就是,這般身手,恐怕就是夜修羅也要自歎弗如呢。”

沈星河此時已恢複了平日的慵懶從容,眼中的驚詫與激蕩淡去無痕。他似有若無的笑,不睬封天涯的恭維,隻把彼岸花放在鼻端輕輕嗅著。

封天涯不以為意,臉上寫明了高姿態——男人太俊了就難免孤芳自賞,無需計較。

他轉身去看寧淨雪,冷不防沈星河在他身後開口:“封兄哪裏人氏?”

正在幫女孩兒蓋被子的背影停了一下,答:“江湖人。”

“家鄉何處?”

“四海為家。”

“可到過雲溟滄海?”

“……聞所未聞。”

身後的詢問聲停了,封天涯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出臉上的笑容,淺淡而略帶嘲諷。

片刻,他聽到那個清朗的聲音低下去,似乎遙遠起來:“封兄真應該去雲溟滄海看看,那裏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海水澄碧,天空湛藍,那種最純粹空靈的顏色,其他任何地方都無緣得見……尤其是海中心的姑射山縹緲峰,遠望光芒四射,珍禽祥獸畢呈,其下有弱水之淵,其上日月同輝……可惜,如今縹緲峰上冰雪終年不化,已成了一座冰峰,再不見日月。”

封天涯沒有立即說話,背影處看得出他深吸了幾口氣。然後,他轉過身來,看著沈星河,嘻嘻笑道:“我猜星河兄去的地方一定不多,否則就不會說這小家子氣的話。最美?哪兒敢這麼大言不慚!這世界上美的地方多了,大漠孤煙塞北,杏花煙雨江南,各有千秋。哦,看樣子星河兄喜歡海,俺老封就推薦你去看東海、南海,哦,洞庭湖也不錯。至於你說的那個什麼什麼峰的,既然冰雪終年不化,不如就改名叫雪頂聖峰……嗯,好名字。”

彼岸花莖“啪”地斷在手中,眼中閃過雪亮的光,隱於眸子盡頭,化成一抹壓抑的暗潮,仿佛隨時會洶湧而出。

他盯著滿臉玩世不恭的男子,一字一頓道:“是不是改了名字,從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筆、勾、銷?”

封天涯的眼神飄忽了一下,然後又寫滿笑意,“新名字有新名字的好嘛。你看,以後人們提起雲溟滄海就會說‘那個雪頂聖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終年覆蓋著皚皚白雪,那種最純粹空靈的顏色,其他任何地方都無緣得見’——當然,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名字,俺老封可以幫你重起……”

“那你就再給這個起個名字!”

沈星河眼中的暗潮終於噴薄而出,瞬間吞沒了清寒的星空。與此同時,滿天寒色交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呼嘯著罩向封天涯。

嬉笑的男子眼中閃過驚駭——來不及任何反應,漫天的寒色充斥了他的眼底,他隻看到一片寒光閃動,隨之而來就是讓他靈魂出殼的劇痛,痛得分不清哪裏受傷,隻是模糊的地想,這大概就叫粉身碎骨了吧。

“你的靈力呢?”

沈星河在那一片寒光中撲上前,眼中暗潮褪去,卻是比封天涯好不了多少的駭然。

委頓在牆角、滿身血跡的男子仍然在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