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送神日(1 / 3)

一座煌煌宮殿現於日光之下,鬥拱飛簷,雕梁畫棟,在這冬日清冷的雪光中,格外的冷傲森嚴。

肖逝水看著,笑道:“年輕的時候,心高氣傲,總覺得居則富貴之所,出則前呼後擁,要一呼百諾才不枉此生,此時才覺得高處不勝寒,若不是有你們陪著,這樣的宮殿我老人家都不願進的,太空曠,沒個人氣——一會兒再叫些人來,這才熱鬧。”

“是。”商衍應著。

夜修羅忽然上前一步,攔住肖逝水,“宮主,有殺氣。”

商衍一驚——這三十六名弓弩手出自魂斷崖,專門接受過忍術訓練,當時連封天涯都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如今卻被夜修羅輕易洞察,這個死神,果然深不可測。

他下意識地按住寶劍,大殿之外氣氛降至冰點。

肖逝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的目光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他停了一下,忽然笑了,“是衍兒平日裏習慣把他這日尊堂弄得戒備森嚴,自然少了平和之氣,小夜你多心了。”

他說著,抬腿跨進大殿,夜修羅沒再阻攔,隻是更加如影隨形,射向商衍的目光說不出的森寒。

商衍慢慢放開握劍的手,才驚覺手心中已出了一層冷汗。他把肖逝水讓至上座,自己則心緒不寧地坐在側手。

正好這時,封天涯進來,幾不可辨地對他點了一下頭,商衍一顆心才定下來,臉上露出笑容。

封天涯進殿便笑,“宮主,看看我都給您準備了什麼,有糖瓜、蜜瓜、湯圓,還有各式小菜以及日尊堂的佳釀,保管您吃得從嘴巴甜到心裏。”

肖逝水看著封天涯身後進來的一行侍衛,人人手裏托著托盤,笑道:“天涯,你這是把我當成灶王爺了呀。”

“我怎麼會把您當成灶王爺呢,您分明就是玉皇大帝呀。”封天涯的嘴巴倒好像吃了蜜糖,越發甜了。他指揮著侍衛把果品、小菜、酒水安置在幾張桌案上,人來人去,空曠的大廳有了幾分熱鬧。

肖逝水似乎很喜歡這種氣氛,臉上始終笑容不斷,待眾人落座,他首先舉杯,“今日難得趕上,在日尊堂聚首,那就不分主仆,大家盡興,也讓我老人家感受感受你們年輕人的活力。”

“是!”眾人同飲,唯有夜修羅按杯不動。

肖逝水並無不悅之色,隻是溫和地看著夜修羅,“小夜,前且不論,你今日上日尊堂作客,總要敬主人一杯,才是道理。”

夜修羅的目光落在商衍身上,仿佛看穿了什麼一般,冰寒徹骨的眸子裏是毫不掩飾的蔑視與嘲諷。商衍不由得惱羞成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封天涯端著酒杯站起來,打著哈哈:“肖宮主,您就別逼小夜公子了。小夜公子這叫謹慎,在喝酒之前他總得琢磨琢磨這酒裏有沒有毒啊,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啊。這不是說小夜公子膽子小,小夜公子當然是大英雄,無所畏懼,可他也得合計啊,他在人間可號稱閻羅王,要是這麼不明不白地讓人給滅了,多沒麵子是不是?就是到了陰曹地府,見了真閻羅,他也不好說啊。”

封天涯這一番明裏褒獎暗中擠兌的話,讓在座的眾侍衛忍不住吃吃笑了,連商衍的臉色都緩和了不少。

夜修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個會被激將的人,但絕不會違背肖逝水的意思。他抓起麵前的酒壺,壺嘴對準自己,也不喘氣,如鯨吸長飲。

封天涯帶頭叫好鼓掌,眾侍衛附和,大殿中的氣氛似乎沒那麼凝滯了。

肖逝水的目光落在儼然成為全場中心的封天涯身上,眼神越發深邃——這年輕人絕非久居人後之輩,進退有度,卻又鋒芒時顯;野心勃勃,偏又與生俱來一種灑脫不羈無所束縛的氣質,深不可測,連他都看不透。

此時大殿中又是一陣哄笑,想來封天涯又說了什麼笑話。肖逝水看看身側的兩個人,一個沉默地飲著酒,一個端坐不語,與大殿中的歡樂熱鬧格格不入,隻徘徊在自己冰冷的世界中——他們原本都不是這樣的人哪,從什麼時候起,竟遊離到連他都觸摸不到的地方了?

他的目光落在商衍身上——如果不是他把他推到這個位置上,他應該和封天涯一樣灑脫不羈無拘無束吧。小的時候,他可是出現在哪裏,哪裏就一片笑聲的孩子啊。

“衍兒。”

商衍一驚,“宮主有何吩咐?”

肖逝水走過去拍拍他,“別把自己弄得像根繃緊的弓弦似的,你看看你的下屬多快樂。”

“是。”商衍把這當成命令來執行,咧開嘴笑,卻那麼僵硬而陌生。

肖逝水無奈地搖搖頭,決定幫他一把。

“諸位——”他抬起手,輕擊手掌,滿屋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他。

他看著眾人,“這怎能沒有送神舞,想不想看送神舞?”

“想!”殿中侍衛一齊高呼,封天涯卻沒有出聲,他看著商衍——果然,日尊堂主人的臉上隻有尷尬與僵硬。

然而肖逝水並未察覺,拍了拍身旁的年輕人,“我知道你們的日尊跳送神舞跳得格外出色,請你們的日尊跳一個好不好?”

眾侍衛都愣了——想不到高高在上、陰沉冷漠的日尊會做這樣的事,然而這是軒轅宮主的提議,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於是,片刻的沉默之後,就是更大的歡呼聲:“日尊!日尊!日尊!”

肖逝水含笑看著商衍,商衍無法,唯有硬著頭皮站起來。

肖逝水做了個休止的手勢,歡呼聲平息下去。他又看著正襟危坐的夜修羅,“咱們請夜修羅擊鼓好不好?”

“好!”

歡呼聲如潮水湧動,有侍衛抬上一麵鼓。

夜修羅站起來,依然是冷漠肅殺的表情。他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不過是執行命令一般,拿起鼓槌。

鼓聲響起,卻不在點上——他從沒過過,自然也就沒看過送神舞。

商衍站在大廳中間,僵直地伸展著手腳。自從離開肖逝水,獨掌日尊堂,他就再也沒有跳過這個舞,很多動作都忘了,再配著並不在舞點的鼓聲,使原本剛健舒展的舞姿,看起來有幾分滑稽。

大殿中的侍衛原本都憋著勁叫好,此時麵麵相覷,默不作聲。

沉悶的鼓聲仿佛敲在人心頭,帶不來喜慶熱鬧,反而砸得人不堪忍受。

商衍心中一種積壓多年的東西噴薄而出——夜修羅擊鼓擊得像示威,下屬也似乎竊竊私語地嘲笑,他成了他們眼中搔首弄姿的猴子。肖逝水把他的尊嚴當成垃圾踩在腳下,那他為什麼還要忍受?

“封、天、涯!”他停止了所有難堪的動作,在大殿中央怒吼。

“當”的一聲,是青銅酒樽摔在地上的聲音——封天涯站了起來,三十六個端著擘張弩的弓弩手驀然現身,一派平和的大殿中瞬間刀光劍影。

大殿中的侍衛退到弓弩手之外。三十六個弓弩手,三十六支寒光閃爍的箭矢,一齊對準了大殿上首的肖逝水。

空氣中,隱隱有了裂帛的聲音。

夜修羅一摔鼓槌,周身煞氣,黑色的衣袂無風自揚。

商衍卻冷笑地看著他,“夜修羅,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你再快,也快不過這三十六把經過改裝的擘張弩,除非,你不在乎肖逝水身上多三十六個窟窿。”

“為什麼?”肖逝水從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大殿,臉色不現喜怒,平靜得讓商衍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忽然又想起此時的局麵,他頓住,獰笑,“為什麼?問你自己啊。我這麼盡心盡力地幫你,出生入死,替你打出半壁江山,可我得到了什麼?羞辱?猜疑?拋棄?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讓我出醜,是為了他嗎?”

他一指夜修羅,“你讓他處處壓我一頭,我到底哪裏不如他?我自小跟著你,敬你如師如父,可到頭來卻比不上一個八年前才來到你身邊的夜修羅。我商衍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有用的時候拿過來,沒用的時候丟過去,連個垃圾都不如!如今我替你打出了天下,便沒用了,是嗎?你明明知道我想做絕殺令主人,可你偏偏選擇了那個不人不鬼的家夥!嫌我不會說笑話,後悔讓我管理日尊堂,代宮主行令,所以要將我棄之如敝屣了,是嗎?”

他的眼神越來越狠戾——然而,誰又能看得清那裏麵藏著的委屈與不甘呢?

肖逝水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拍拍商衍,像他曾經常做的那樣,然而最終還是放下了,緩緩地歎了口氣,“你竟一直是這麼想的。”

“我還能怎麼想?”商衍大吼。

肖逝水看著他,眼神有些悲憫,也有些心疼,“你、南宮想、楚湛,包括小夜,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孩子。你們幾個孩子中,我最放心的是你,商衍——聰明,開朗,目標明確,雄心壯誌。你才十四歲,我就讓你離開我身邊,獨掌日尊堂,因為我相信你行。你果然也沒讓我失望,如今,三大堂座中,日尊堂聲威最盛,在江湖如日中天……可是,你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變得如同傳言中那般冷酷無情?難道就因為你認為在我心中,名滿江湖的日尊堂堂主,比不上隻會殺人的絕殺令主人?”

“難道不是嗎?”商衍揮手打斷他,“誰不知道你最看中的就是絕殺令主人,這個夜修羅生殺予奪,你從不多說一句,而我商衍為你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卻要屈居人後,你讓我怎麼甘心?今天到了這一步,你怨不得我,要怨,就怨你自己不該心血來潮地跑來未央山——你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廢了我這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