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王跌坐在床上,不忍心去責備妻子或女兒任何一個,隻是頹然地歎口氣,這個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男子,此時隻覺心力交瘁。
屏風上,投注的影子略一欠身,“王爺,不如讓我和端妃娘娘談談。”
他神秘、睿智、有堪破人心的智慧,也有世人難以企及的醫術,寧天策想不出理由拒絕。起身,繞過屏風,看到那個長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依然是優雅從容的樣子,給他混亂的心境添了一些鎮定的力量。
“拜托了,沈先生。”他抱拳,千言萬語化成這六個字。
沈星河略一頷首,目送他離去。
轉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打開瑞腦金獸的蓋子,從瓶中倒出一些粉末。刹那間,滿室清香,不濃不烈,似有若無,蓋住了沉悶的檀香與苦澀的藥香,人居室內卻仿佛置身月下荷塘,清新而寧靜。
上官雲端感到難以言說的輕鬆,其實全副武裝於她何嚐不是負累,她悠悠地歎了口氣,起身,倚著枕頭靠著。
“沈先生要和我談什麼?”
沈星河依然坐在屏風之外。隔著屏風的淺碧輕紗,流花低霧靄,於屏風內的女子,不會有太大的壓迫力,於他,卻能有更好的判斷。
“端妃娘娘想必清楚自己的病情。”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情緒,隻有聰明的人才會殫精竭慮地把自己消耗得油盡燈枯,而對於聰明的人,不需要醫者刻意的鎮定或緊張。
果然,屏風那一麵,上官雲端很平靜,“心癆之症,病入膏肓,任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回天乏術了。”
“娘娘卻不至於走到末路。”
“難道有救?”
“心癆之症多有思慮過重所至,需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娘娘若肯放開心胸,隨遇而安,順其自然,這病雖不能痊愈,多活三年五載卻也不是難事。”
“生死有命,我若強求多活這三年五載,倒顯得刻意了。”
“端妃娘娘確實灑脫,就不知小郡主有沒有這份心境。”
“寧淨雪?於她何幹?”
沈星河淡淡笑了——隔著屏風,多了一層保障,心裏設防便不那麼銅牆鐵壁,聲音便很容易泄露出很多東西。
“沈某算過端妃娘娘與小郡主,二位是鴛鴦命。”
“鴛鴦命?”屏風那一麵的女子坐直了身子。
“鴛鴦命就是命格相生相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今娘娘夫貴妻榮,人人豔羨,小郡主也是金枝玉葉、天之驕女,但若娘娘身故,小郡主命格受到牽連,境遇恐怕非常不堪,所謂紅顏薄命怕就是她的歸宿了。”
“這……”投在屏風上的影子明顯有些錯愕,但是片刻又鎮定下去,慢慢地倚回枕上,清冷地一笑,“寧淨雪是北靖王的愛女,北靖王權傾朝野,他的女兒隻會一生富貴,何來紅顏薄命?”
沈星河冷笑著搖搖頭,“寧淨雪隻是北靖王的養女,親生父母尚且能把她拋在雪地上,棄之不顧,誰又能保證養父便能鍾愛她一生?”
床上的女子,忽然像被擊了一下,猛地一挺身,一口鮮血噴出來,濺在淺碧屏風上,點點滴滴,紅英落盡,朱蝶雙飛。
沈星河一驚,起身轉過屏風,兩步來到床前。床上的女子,伏在被上,艱澀地呼吸。
沈星河抬手封住她胸口大穴,把一顆藥丸塞入她口中。上官雲端呼吸漸漸平複,抓著被子的手指卻慢慢用力,“北靖王那麼喜歡寧淨雪,他會疼愛她一輩子。”
她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莫名的狠意,仿佛要逼著什麼人去相信、去承認那個未知的未來。
沈星河看著那蒼白纖細的手指,璀璨的眸子漸漸暗下去,有一絲冰涼的笑意——心癆之症萬受不得刺激,可是他的哪一句話不是在挑戰她的承受能力?他本就是個冷漠的人,僅有的溫暖全部留給了寧淨雪,剩下的就近乎殘酷了。
“端妃娘娘就這麼篤定?”他的尾音輕輕上揚,帶著刻薄的嘲諷,“一個孤女,嬌俏可人,飄零無依,確實惹人憐惜,可前提是她要身世清白。倘若收養的人知道她有一個不堪的母親,而這個人偏偏又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娶了她的母親,你說他會不會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他又會怎麼對待那個收養來的孩子?”
“你——”上官雲端猛地抬頭看著麵前的男子,一向冷漠高傲的容顏上滿是震驚、惶恐、驚懼、難以置信。
沈星河慢慢地俯下來,盯著她,璀璨的眸子中冷光閃動,“端妃娘娘是寧淨雪的親生母親吧。”
上官雲端撐著上身,維持一個僵硬的姿勢,完全忘了去反應,心中隻有一個感覺——麵前的人,是魔鬼!
沈星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淡淡一笑,“端妃娘娘機關算盡,然而事實就是事實,總會有蛛絲馬跡留下,母女天性又豈是一些刻意的表演就能藏得住的呢?遲早要被人看穿的。”
仿佛一根冰劍穿心而過,柔軟的地方被生生撕開,前塵往事如狂風掠過,上官雲端渾身一個寒戰,又一口血噴濺出來,在這寶藍緞被上,如一幅丹砂狂草。
她猛地抬起身子,抓住麵前淡漠而篤定的男子,蒼白的臉,淒豔的唇,迷亂惶恐,卻又充滿著希冀與渴求,“沈先生,求你保守這個秘密。”
她那麼用力,以至於沈星河都感到手臂上微微刺痛。再冰冷的心也忍不住惻然,“端妃娘娘又能瞞得了多久呢?”
這便是應允了吧。上官雲端鬆了口氣,感覺有支撐的東西忽然從身體中抽離,她虛弱而淒迷地笑,一雙手離開沈星河的手臂,撐在床上,輕輕喘息,“不用……不用很久……待我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淨雪就清白了……北靖王會一生鍾愛這個命運多舛的小孤女,會因為曾經遷就我這個刻薄冷漠的女人而加倍補償他備受委屈的小女兒……她也會有疼愛她的夫君,待她如真正的金枝玉葉……”
十六年撕心裂肺的偽裝,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沈星河淡薄的心中波瀾微起——上官雲端的確聰明,寧天策與女兒的雪中相遇,想必是她的精心安排。那一段屬於她的前塵往事,他無意去探究,卻看到她步步籌謀,寸寸規劃。為了女兒在北靖王的庇護下一生無憂,她不惜劈出一道鴻溝,把女兒的身世斷得幹幹淨淨,從此骨肉至親,咫尺天涯。
她劍走偏鋒的膽量與機關算盡的智慧讓他都忍不住佩服。
然而,她又有多聰明呢?整整十六載,為了不讓人懷疑,她逼得寧淨雪與自己形同陌路,卻讓自己一顆心日夜煎熬,掐緊、翻攪、撕扯、踐踏,那麼柔軟的地方經得起幾許折磨?如何不患上心癆之疾,熬得油盡燈枯?
沈星河扶她躺下,忍不住歎息:“昔年漢武帝李夫人,千嬌百媚,專寵如斯,卻至死不讓武帝看到紅顏憔悴,那一份保護愛子的心機與心境,端妃娘娘有過之而無不及。”
上官雲端緩緩地搖頭——沈星河的近乎讚歎於她觸動不大,她隻是疲憊,心力交交瘁……但願,她所做的一切能讓女兒一生無憂。
她輕輕地闔上眼簾,那一瞬間,沈星河在她眼中看到晦澀不明的抑鬱與苦澀。
她藏著的秘密,也許不僅僅是寧淨雪的身世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