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淨雪抓著撫在她臉上的手,心痛而又恐慌——他終於真實起來,以許言的身份真真切切地走進她生命,可是,他又是那樣的遊移、飄離,像一團霧,抓不著,留不住,終會慢慢飄散。她拚命地喊:“是,是!許言哥哥,我是你的小鏡子啊……”
可是,夜修羅遲疑地搖搖頭,眼神模糊,他看不清麵前的人,他目光的盡頭在時空中混亂,找不到方向。
“小鏡子……我想不出她的樣子了……為了活下去,我必須不停地吸食彼岸花的汁液,隻有那邪惡的力量能把我破碎的身體連接起來……可是,那邪惡的力量也占據了我的身體,它在腐蝕我的意識,吸食我的骨髓……我連大眼睛的小姑娘都快記不起來了,眼中隻有那詭異的紅色……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我身體裏流的是血,還是彼岸花的汁液了……我變成了一個怪物,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著自己的胸口,兩支鋒利的箭頭,一大片殷紅濕漉的顏色。他用手蘸了蘸,舉到自己眼前,又慢慢移到寧淨雪眼前,“你幫我看看,這是血?還是邪惡的花液?”
“是血,當然是血!”寧淨雪捧著他的手,泣不成聲。
“噢……那就好。”夜修羅鬆了口氣,眼神淡淡地欣喜起來,“我要回去了……這一季的荼蘼花要謝了……小鏡子等不到我,會著急的……”
“許言哥哥……許言哥哥……”
寧淨雪淒涼地呼喚,捧著他的手,把臉深深地埋進去——她的眼淚衝淡了他手上的顏色,他的血印在她臉上。
像一朵破碎的紅色荼蘼花。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
歎息似的輕聲吟誦,仿佛一個書生倚窗對月的感懷,然而——寒風凜冽,殺氣騰騰!
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寧淨雪已驚叫著落入一個人手中,封天涯、沈星河霍然而起,夜修羅迷蒙散亂的眸子凝起最後的光,強撐著跪在水中,“宮主……求您別傷她……”
肖逝水淡淡地看著這三個年輕人,依然是那種並不鋒銳卻輕而易舉震懾全場的氣勢,內斂,溫和,卻讓所有人悚然心驚,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夜修羅身上,“小夜,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做絕殺令主人嗎?”
“宮主……”
“因為你身上流淌的是彼岸花的血,是被鎮攝的萬千陰魂,你早已沒有過去未來,所以你才能成為死神,能漠視生死,無欲無求,但是——”他語氣一變,陡然淩厲,“這個小姑娘讓你變成了人,做了人再殺人就會有無盡的痛苦!”
他逼視著夜修羅,手輕輕覆在寧淨雪的天靈蓋,“我不逼你,我來替你承擔這份痛苦!”
“宮主……”
“肖逝水!”
三人驚喝,夜修羅提劍掙紮起身,沈星河銀芒在手,封天涯持弩抵肩——
肖逝水卻連看也不看,隻是喟然長歎:“小姑娘,看來今日,咱們要同赴黃泉了。”
封天涯終於知道肖逝水身上王者才有的從容與寬容從何而來——唯有殺天下之狠,才能恕天下以德。
一個狠字,不僅對天下人狠,更對自己狠——所以王者無敵!
寧淨雪萬念俱灰,隻是哀傷而留戀地看著麵前的三個人——她的兄長,她的朋友,她的戀人。
“這一生何其有幸,得你三人眷顧,忘川河邊,奈何橋上,我等你們,願來世再相逢。”
滅頂的力量慢慢地壓了下來,她聽到三人肝膽俱裂的泣血呼號。她微笑著闔上眼眸,輕輕道:“莫忘奈何橋之約。”
“不要殺她,不要殺她!”倉惶的女聲穿透風浪,披荊斬棘遙遙而至,聲嘶力竭,“她是你的親生女兒!”
天崩地裂,震得每個人霍然一驚,轉頭看向來人方向——那裏,一個美麗至極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來,曾經那樣冷冽優雅,此時像火一樣在燃燒,灼痛了別人,焚傷了自己。
“母妃?”寧淨雪驚愕地低呼,忘了自己生死一線。
上官雲端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看著仍被肖逝水抓住的渾身是血的女孩兒,千般情緒從心中噴薄而出,痛徹心扉,“淨雪,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母妃……”
“我是你的娘親,我是你的娘親啊——”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摟住寧淨雪,隱忍了十六年的感情如洪水決堤而出,再也無法控製,那種瘋狂的力量仿佛要把女孩兒再嵌進自己的骨血。
“肖逝水,淨雪是你的親生女兒!”
聲嘶力竭的喊聲,驚得肖逝水與寧淨雪同時麵色慘白。
“你說什麼?”肖逝水厲聲道。
寧淨雪也從上官雲端的懷中掙紮起身——她的話響在她耳中,震在她心裏,除了眩暈,再沒有其他的感覺。
“母妃,你在說什麼?”
上官雲端看看肖逝水,又看看寧淨雪,眼中千般滋味,萬種哀思——這一對十六年來都不知道對方存在的父女,是她的成功,還是她的失敗?
“淨雪……是你的親生女兒。”
她不管肖逝水與寧淨雪的震驚,心力交瘁地掩藏了十六年的秘密,一旦開口,便再也收不住,她徑自說下去:“當年,你說柳絮飄飛之日會來娶我,誰知一去不回。我日夜牽念,卻又無計可施。與鎮遠將軍婚期在即讓我心慌意亂,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有了身孕。這件事情被父親知道了,他恨我不顧廉恥,有辱門風,逼我打掉孩子,嫁到將軍府。我不肯,偷偷從府裏溜了出來。我想去找你,可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女子,又有著身孕,能走到哪裏呢?我沒辦法,隻好先變賣了一些隨身首飾,換得錢,找了個棲身之所,把孩子生了下來。
“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來身體很差,好幾次病得都要死了。我實在不是個好母親,不會照顧孩子,錢又用光了,我隻好抱著她四處流浪,打探你的消息。
“我記得十六年前的那個冬天,天氣很冷,下著大雪。我抱著她走在路上,孩子發著燒,一直哭。我想去河邊看看有沒有被冰凍住的小魚,熬點湯給孩子喝,便把孩子放在雪地上,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竟然發現鎮遠將軍抱著孩子,孩子笑得很開心,我從沒聽過她那麼快樂的笑聲。
“從家裏出來之後,千般苦萬般難我都忍下了,從沒流過淚,可是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孩子的笑聲讓我淚流滿麵,心中一直堅持的東西忽然就斷了。我心中的感覺就是,隻要能讓我的孩子這樣快樂地笑著,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讓這孩子留在鎮遠將軍身邊,我要嫁給鎮遠將軍。”
上官雲端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不管別人如何震驚錯愕,她隻看著靜靜走來的男子——一個位高權重,在外指點江山莫敢不從,在內卻對她諸多遷就嗬護備至的男子。
曾經的鎮遠將軍,現在的北靖王!
如果說她為了女兒,可以不惜任何代價,這代價中最讓她不忍的便是麵前的男子——一生負疚,無力償還,但願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她在他的目光中繼續說下去:“不出我所料,鎮遠將軍是個好人,一直抱著孩子在雪地上等,見始終不曾有人來認領,他又不忍心丟下孩子,便把她帶回府了。後來,我回到大學士府,聽從父親的安排,同意嫁到鎮遠將軍府,這一過便是十六載——天策,對不起。”
寧天策走到她麵前,沒有震驚,沒有詰問。他看著她,仿佛不是在這狂風巨浪、死屍橫流的海邊,而是在王府花園中,一天涼露。他把她淩亂的發絲別在耳後,眼中是十六年始終如一的深情,“這麼多年夫妻,你眼中的痛、心中的苦,我不懂,但我看得到,會心疼。你說你為女兒一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要說,我為你一笑,同樣不惜任何代價——所以,不用對不起,任何事我心甘情願。”
“天策……”上官雲端愕然地看著丈夫——她原以為把自己包得銅牆鐵壁,可以抵擋他任何憤怒甚至仇恨,現在才知道,心中的柔軟竟然這樣輕易被碰觸,他的一個動作,一聲歎息令她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寧天策看著她,緩緩道:“雲兒,現在我隻問你,這十六年來你愛過我嗎?哪怕隻有一點點?”
上官雲端眼中泛起水汽,“愛過……當然愛過……”
“既然如此,你願意你、我、淨雪,咱們三個人重新開始嗎?放開所有心結,父親,母親和女兒?”
一滴隱忍多時的淚終於滑落麵頰,上官雲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寧天策眼中也是霧氣氤氳,一手將她擁入懷中,另一手摟過淨雪,輕聲道:“雲兒,淨雪,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上官雲端也反手摟住丈夫和女兒,顫聲道:“天策,淨雪,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寧淨雪用力摟住父母,大聲道:“爹,娘,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這就是一家人,雖無血親,但有至愛!
肖逝水默默看著。
上官雲端的講述,拉開他心中埋藏了十六年的疼痛,深刻而綿長。曾經的山盟海誓,以為是她選擇了背棄,此時才知道,天意弄人。
他該告訴她,十六年前他與雷嘯天的生死之戰;他該告訴她,他身中玄冰掌寒毒,昏迷了大半年;他該告訴她,他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卻得到她已嫁為人婦的消息;他更該告訴她,這十六年來從未改變過對她的心意。
但是,這些話他終究沒有說出口。他的關切,他的愛戀,都隻能深埋心底了——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永遠都無法回頭。
他隻是沉靜地開口:“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上軒轅宮索要軒轅絕殺令?”
又是石破天驚的震顫,所有人都驚訝莫名地看著上官雲端——除了封天涯與沈星河,這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已經想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上官雲端輕撫著女兒的臉,關愛而憂傷——這是一個荊棘叢生的世界,她為了女兒一生無憂,便用了一個鋌而走險的辦法。
“淨雪剛出生身體不好,是真的不好,奄奄一息,快要死了,所有的大夫都說她沒救了,我萬念俱灰,想和女兒一起死。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一個孩子,一個全身充滿神奇力量的孩子,我甚至以為他是天神。他從身體裏取出一顆珠子,把它放進淨雪體內,用他的血與淨雪的血融為一體,淨雪就奇跡般地醒過來。我對他感激萬分,可是他告訴我,這顆珠子隻能帶給淨雪十六年平安,到那時,會有人來收回珠子,現在淨雪就成了這顆珠子,她會沒命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封天涯接口:“所以,你不是要絕殺令殺你女兒,你是要絕殺令救你女兒。”
沈星河接下去:“你等著十六年後來取珠子的人,他要寧淨雪的命,絕殺令也要寧淨雪的命,他們必會有一番殊死搏鬥,你的女兒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是。”上官雲端,美麗的容顏上有一絲狠辣的光,“你們說我背信棄義也好,你說我凶狠惡毒也罷,我就是不能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女兒!”
她看看封天涯,又看看沈星河,“可是,我還是錯了,我機關算盡,卻用錯了地方。沒想到來送珠子的是封天涯,取珠子的,竟然是沈先生。”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此情此景,無話可說。
一顆續命的珠子,竟也是決定另一族存亡的關鍵。抉擇關乎生死,足夠讓人肝腸寸斷。
封天涯說:相逢日,斷命時。
沈星河說:鏡花水月,末路之約。
天命已定,無論他們曾經多麼努力地想去改變結局。
至此,寧淨雪終於明白——她竟是所有秘密的核心,所有故事,因她而起。
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兒,瞬間就長大了。
一日經曆了太多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一顆心從雲端掉倒泥裏,再從泥裏升上天空,反反複複,疲憊了,也就成長了。
既然她現在是帝旒珠,她願意自沉於雲溟滄海,以關閉黑暗之門。
“娘……”她拉住母親,平靜得讓所有人心驚,“這十六年,女兒真的過得很快樂,謝謝娘,隻是從今以後,不能承歡膝下,請娘原諒。”
“淨雪——”上官雲端驚駭地抓住女兒,“你要做什麼?”
寧淨雪隻是拉開她的手,放在北靖王手中——緩慢,卻毫不遲疑。
“父王,以後好好照顧娘親,女兒會在天國祝福你們。”
“我的女兒……”
寧淨雪搖搖頭,看著剛剛相認就要分別的親人,一步一步退開去,“十六年,我享受了太多的幸福,那麼多人關心我,喜歡我,夠了,再要就是貪心。這一顆珠子我霸占得太久了,現在是時候歸還原主了。”
她轉身,看著沈星河——後者的眼中,痛楚、不舍、悲苦、愛戀,編織成網,網住他的心,網住她的心,無力掙脫時,便隻有撕心裂肺。
她遠遠看著他笑,“這就是你不肯帶我回雲溟滄海的理由嗎?可是,我還是想和你去,怎麼辦?”
“淨雪……”沈星河衝上前,把這個女孩兒緊緊摟在懷中,琥珀似的眸子,因愛而彌漫水汽,璀璨變成模糊。
“淨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從來都是手握生死的靈犀族大司命,第一次這般慌亂無措。
斷腸處,心肝催折。
寧淨雪安靜地倚在他懷中,眼中淚滴滑落,卻又頑皮地笑,“黑暗世界在雲溟滄海下麵是嗎?從今以後,我在黑暗世界裏,你在雲溟滄海裏,我們是鄰居,你要記得常來看我哦。”
封天涯轉身——不敢再看眼前相依相偎的人。那種手握乾坤的霸氣,而今隻剩愴然。
是非成敗轉頭空,他一生自負,唯我獨尊,到最後,卻什麼也沒能守護住,無論是雲溟滄海、秦鉞,抑或是寧淨雪。
浮雲陰,悲風旋,寒浪血色,夜月空圓。
“小鏡子……”一聲疼惜的呼喚,讓寧淨雪恍惚,仿佛回到了八年前,許言帶她在花中穿行。
她回首,看到夜修羅以劍支撐的身形搖搖欲墜,那一身墨色衣衫,鮮血浸染。
她奔過去,扶住他,“許言哥哥……”
未盡的話哽咽在口中,她哀傷地看著麵前的男子——八年前,她丟下他一個人跑掉;八年後,她同樣要轉身,棄他而去,一顆心翻滾著疼。
夜修羅用盡全身力氣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別哭,小鏡子,有許言哥哥在,許言哥哥保護你。”
“許言哥哥……”
“噓。”
夜修羅跪坐在地上,頭抵著她的,仿佛倦極。寧淨雪便不再說話,安靜地在他懷中——陪他到最後一刻,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良久,夜修羅笑了,輕輕道:“它生根發芽了……”
“什麼?”寧淨雪初時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遲疑了一下才發現真的是夜修羅在說話。
“它生根發芽了,彼岸花。”夜修羅看著寧淨雪,一點點倒下去,“我的身體裏,也有一顆彼岸花的種子,現在他生根發芽了,就要長出來了。”
“許言哥哥——”寧淨雪驚叫著要扶他,他卻擺擺手,示意沈星河過來。
沈星河上前,夜修羅看著他,虛弱至極的人,眼神卻決絕得可怕,“你知道怎麼做,死神體內長出的彼岸花,足以震懾邪靈……小鏡子,你要用一生去保護她……”
“許言哥哥,許言哥哥!”
寧淨雪驚恐地看著那個黑衣男子神色急劇變化,痛苦至極,而又欣慰至極,然後,一朵妖豔的花破腹而出,邪肆地扭動——而黑衣男子俊秀的容顏上,所有的神色都散去了,一派至空的平和。
沈星河手中銀芒閃現,點點寒光射向彼岸花——彼岸花終於不再扭動,舒然綻放,竟是同夜修羅臉上般的至空平和之氣。
這一支彼岸花,足以震懾暗黑世界的邪靈。
沈星河摘它在手,眼中不見喜悅,隻有哀戚之色。他摟住泣不成聲的寧淨雪,“你的許言哥哥,至死都在守護你,無論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
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來,血色漸漸散去,終於平靜澄清起來。
一輪明月穿透烏雲,射出萬千光華,靜靜地注視著這片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愛恨纏繞的世界。
寧淨雪倒在沈星河懷中,“許言哥哥會去天國嗎?”
“當然,他會在天國一直守護他的小鏡子。”
“秦鉞會去天國嗎?”
“當然,她會在天國一直守護她的天涯。”
逝者已矣,活著的,還將繼續下去未知的征程。
寧淨雪,沈星河,封天涯,上官雲端,寧天策,肖逝水……或攜手相伴,或躑躅獨行,悲,苦,喜,樂,嚐過的人知道。
最月長情,年年桂華如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