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摟緊她,試圖用身體蓋住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膚,掌下冰涼的溫度一直傳到心裏,讓他抑製不住地打顫。
“秦鉞,冷不冷?這樣還冷不冷?你生我的氣了,是不是?是我不好,我來得太晚了……不,不,當時我不該讓你獨自離開,我應該寸步不離地守護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仿佛她在傾聽,盡管懷中的女子毫無反應。她的頭被他扶著轉過來,眼睛就仿佛是在看著他——但與望著天沒什麼不同,那一片幽冷空寂的眸子中依然投不下半點影子。
他近乎崩潰的情緒就一寸一寸漫浸到雪裏,僵了、裂了、斷了、碎了。
他俯身吻上她冰涼的唇,和著淚,“秦鉞,我帶你離開,就像你說的,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離開這裏的一切人和事……”
她的唇曾經那樣溫暖甜蜜,羞澀地回應著他,可是現在,沒有一點溫度。
她就用那雙幽冷空寂的眸子默默地看著他,如看天一般遙遠。他的悔恨,他的愛戀,他的痛苦,他的癡然,她再也感覺不到了。
愛恨遠離,靈魂永祭彼岸之花。
月色淒迷,魂斷崖的血色、雪色都模糊成一片茫然。
封天涯抱著她,坐化成一尊雕像——當椎心之痛、噬魂之悔將靈魂撕扯得鮮血淋漓,極致的痛苦之後,生命便隻剩了麻木。
他已無淚可流。
她求過他,用自尊和生命絕望地哀求,他卻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用刻薄的言語將她向深淵中又推上一把。
於是,她終於絕望地放手,轉身,離去。
他該聽聽她的心聲,她的心分明在哭泣——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墮地獄,無路可逃。
他該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分明在顫抖——兩個世界的門,倏然關閉,從此,再無交集。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做,甚至連轉身也沒有。
肖逝水說:有的時候,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
沈星河站在海與大陸的邊緣。
十六年前青崖曾經站過的地方,麵向相反的方向。
海水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漫過了他的腳,打濕了他的腿,冰涼輕柔,如同中洲的飛雪。
十六年前的青崖站在這裏是什麼心境呢?總之不會讓他這樣,疲憊,悲辛,像曆經了幾劫的愛恨情仇,滄桑得像個耄耋老人。
他躊躇滿誌而來,心灰意冷而去,水月鏡花,萬事終空。
“沈星河——”
憤怒淩厲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燃燒著萬千情緒,卻難掩其中的蓬勃與豐滿,充滿生機——她與他,終究是不同啊。
沈星河慢慢地吸了口氣,轉身,看著風塵仆仆的女孩兒怒氣衝衝地從馬上下來,幾步衝到他麵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說過永遠也不會把我丟掉,無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會把我丟掉!可是到最後,你……你……”
她氣憤難耐地揮著拳頭,眼圈漸漸紅起來——委屈,不甘,傷心,難過……
他至少也該給她一個聽起來像苦衷的理由!
沈星河隻是遙遠地看著她——不是距離,而是眼神,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中,有萬水千山的遼遠。
“我說了,我不想帶你回雲溟滄海了,就是這樣。小郡主又何苦追來?”
“不想也該有個理由!”
“不想……”沈星河仿佛在想著理由,目光從她臉上慢慢移開,眸子中的萬水千山都彌漫成霧,“不想就是不喜歡了。”
語氣輕柔茫然得好似一聲歎息,聽在寧淨雪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一張怒火噴薄的俏臉從紅轉白又轉紅,不知反複了幾次,一口氣在胸口起伏,她惡狠狠地盯著麵前的男子,“不喜歡也要有理由!”
沈星河不知歸於何處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狼狽,快得讓寧淨雪以為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她看到沈星河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苦笑,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要什麼理由?就像我曾經喜歡過你,那也沒有理由。”
他看著她身後,煙塵滾滾而來,那是千軍萬馬在奔騰。
“趕快回去吧,別再讓家人擔心,你看你父王派了軍隊來尋你。”
寧淨雪回頭看看,又轉過身來,一腔怒火誓要將兩人一同焚盡,“我不走,就不走!反正我現在成了絕殺目標,我就在這裏等著夜修羅來殺我,我看你管不管我!”
“別胡鬧!”沈星河厲喝,遼遠深邃的目光劇烈波動,但他又極力地平靜下來,“小郡主請自便,恕不奉陪!”
他當真轉身大踏步地走了,毫不遲疑。
氣得寧淨雪錯愕在原地,手腳冰涼。她氣急敗壞地哭喊著:“我現在就把我自己淹死,你有本事就別回頭!”
沈星河在背對她的方向無奈地苦笑——有帝旒珠在你體內,海水豈能傷你分毫?
他不回頭,寧淨雪便往海水裏跑,冰涼的海水漫過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她倒在水裏,卻被一個浪頭推回岸邊;她再跑到水裏,再被推回岸邊。
反反複複,除了渾身濕透的狼狽,她根本毫發無傷。
而沈星河,漸行漸遠。
寧淨雪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跌坐在水裏,看著那個背影,撕心裂肺地哭。
遠處的滾滾狼煙迅速移近,眨眼來至海岸,馬蹄踏得水花飛濺。馬上的人全都盔甲著身,長纓在手,仿佛戰場列陣。
“郡主,請隨我們回去。”
領頭的將領,銀盔銀甲素羅袍,看著坐在水中的狼狽女孩兒,並未下馬,語氣緊迫,神情如臨大敵。
寧淨雪卻像個撒潑的孩子,拍打著水麵,“我不回去,不回去,你們都給我滾開!”
“郡主,請——”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戴著銀盔的頭顱就掉在水裏,濃稠的血噴了出來,與濺起的水花溶在一處——而水中的頭顱,還維持一個說話的表情。
寧淨雪拍著水的手僵在半空,傻愣愣地看著,整個人瞬間被冰封。
“保護郡主!”
不知誰大喊一聲,騎兵迅速變陣,想將寧淨雪圍在中間,卻在變動的過程中人與馬支離破碎,血與殘缺的肢體四散橫飛,如一場突然而至的雨砸在海裏,迅速將海水染成紅色,血腥味彌漫開來,直衝鼻端。
“啊——”
寧淨雪終於反應過來,抱著頭,淒厲而慘烈地尖叫。
一個巨大的力量扯她起身。她掉入一個人懷中,被帶著迅速退出那片血淋淋的水域——那是去而複返的沈星河。
“星……河……”寧淨雪如同身墜夢魘,她甚至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抓著身旁的男子抖得像風中落葉。
“別怕,有我在!”
沈星河攬緊她,簡單的五個字,溫和、堅定、力達千鈞。
他護住懷中的女子,平靜淡漠地望著前方。
前方,一隊黑色的人馬雁翅排開,漠然立定,像一場驟停的黑色風暴,等待著下一刻的驀然席卷。
那些黑衣騎士每人手中都是一把帶著長長鐵索的彎刀,刀鋒閃爍,血色橫流。
人不說話,馬也不發出任何聲音,隻有無邊的冷凝肅殺蔓延開來。
波濤洶湧而起,浮雲翻滾壓下,天像一口倒扣的黑鍋。
雁翅隊形微微一分,一個人縱馬上前。
海天一線退卻成背景,他仿佛從重重烏雲中踏浪而來。傲岸的身形,青色的長衫,墨色的烈馬。盯著寧淨雪的眼神冷漠鋒利,仿佛來自地獄的使者,帶著死亡的氣息一步步逼近。
夜修羅!
“軒轅鐵令,令出必行,閻君索命,至死方停——寧淨雪,時辰到了。”
寧淨雪看著他,不知為什麼,反而不怕了。
她望著那張俊秀冰冷的容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不是許言——可是心中偏偏拉開深刻而綿長的疼痛,連自己都無法控製,一如她當日見他扶花穿葉而來,青色的衣袂拂動白色的荼蘼花,便認定了他就是許言。
那是一種感覺,與理智無關。
“你隻是要我的命,你動手就是了,你殺他們做什麼?”
她大吼,憤怒而且委屈,為了枉死的人,更為了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夜修羅端坐馬上,唇角微微一勾,一個極淡漠的冷笑,“晶華郡主若肯引頸待戮,我也不用費這諸多手段。多說無益,絕殺死士——”
他冷喝,身後的黑衣死士一齊亮出彎刀,黑色的鐵索挽在手中,拉出一道凶狠的鐵線。
“淨雪,讓開——”
沈星河低喝,一道勁力將身旁的女孩兒送至三丈之外,而他眼前,彎刀旋轉著呼嘯而至,拖著長長的黑色尾巴,陰暗的天地間冷光閃動。
沈星河俊目一凝,璀璨的星芒在眼中劃過。他腳踏水麵,身形陡起,白色的衣袂在身後飛揚,如翩飛的海鷗立於風口浪尖之上。
森寒的刀鋒在身前交錯,他雙臂一震,巨浪在身前直卷上半空,像垂天的水牆,將鐵索彎刀震得四散分開。
如此馭水驅浪的力量遠非人類所能擁有,絕殺死士悚然心驚,然而訓練有素使得他們並無太多慌亂,扯動鐵索,彎刀頓收,陣形立變。
天地間再一次冷光交錯,壓低的烏雲幾乎被片片粉碎,零落成雪。
沈星河的身形在寒光閃爍中穿梭,時隱時現。
寧淨雪緊張地盯著,忘了去閃避,激戰中水花一陣陣打在她臉上,她卻渾若不覺,一顆心隨著沈星河的身形忽起忽落。
忽然一聲清吟,沈星河驟然現身,衣袂在身後扯成銀翼,寒光四分五裂。他雙臂分開,手勢急速變化,而海浪隨著他的手勢幻化成箭雨,呼嘯著淹沒了絕殺死士,一時間馬的嘶鳴、人的慘叫不絕於耳。
這就是天賦異能的靈犀族大司命,凡人血肉之軀根本無法與之匹敵。
寧淨雪駭然地望著,直到她腳下的海水都成了血的顏色。大海歸於死寂,隻有殘缺的屍體隨著紅色的海水上下翻浮。
“星……星河,夜修羅……他死了嗎?”
她不敢相信,那個死神似的男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翻浮的屍首中,看不出哪個才是夜修羅。
沈星河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狂風驟起,海麵劇烈翻騰,黑色的巨浪咆哮而起,直衝天際,連空中浮雲都被撞得粉碎。
“小心——”
他撲過去抱住站立不穩的寧淨雪。
“怎麼……怎麼回事?”女孩兒驚駭地抓緊他,在黑色的巨浪中幾乎窒息。
“是……邪靈的力量!”沈星河也變了臉色,“夜修羅竟然可以驅動邪靈!”
驀然一聲長嘯,死神衝出水麵,黑色的披風逆風飛揚,像一麵猙獰的黑色骷髏旗。他振臂一呼,天地為之變色——
“暗黑邪靈,聽我號令,萬馬奔騰,倒海翻江!”
霎時,海麵上陰風悲號,驚濤駭浪中黑色如霧的鬼魅現形,露出白森森的利齒,淒厲地尖叫著撲向在海浪中飄搖不定的兩個人。
沈星河猛地推開寧淨雪,眼中星芒大盛,他雙手交疊,指尖飛動,點點寒芒在手中漸漸聚攏成形。
“誅邪!”他一聲冷喝,手中的寒芒炸開四射,天地間一片灼眼的銀光。
刹那間,黑霧翻滾,魅影傾軋,天地間一片鬼哭狼嚎。
被銀芒打中的邪靈,吱吱叫著扭曲在一起,烈火焚身,瞬間化成一縷青煙。沒被打中的驚懼著後退。但是,這樣的情形並未維持多久,越來越多的邪靈聚過來,將沈星河與寧淨雪圍在中間,一時間不敢上前,卻又在海浪中蠢蠢欲動。
夜修羅眼中一道厲色,破血畫符,暗黑的世界中是觸目驚心的紅色,邪靈感受到死神的召喚,又瘋狂地撲了上來。
沈星河的手勢越變越快,銀芒也越射越急,然而邪靈一團團湧近,被邪肆的力量趨勢,竟無懼烈火焚身之痛。
終於一隻邪靈穿透銀芒之網,凶狠地撲向沈星河——沈星河一聲悶哼,肩頭的肉被生生撕下來一塊,血濺了出來。
靈犀族大司命的鮮血令暗世界的邪靈愈加瘋狂,尖叫著撲上前,瞬間就要把受傷的男子撕成碎片。
“不要,不要——”
寧淨雪驚懼地撲進黑霧,抱住渾身是血的沈星河,對著那個站在風口浪尖的夜修羅哭喊:“你要我的命,拿去吧,拿去吧!你不要殺他,我求求你——”
失控的海浪撞擊她的肩背,凶狠的邪靈噬咬她的身體——她什麼也不怕了,什麼也不想了,隻要沈星河沒事,她灰飛煙滅,在所不惜!
尖銳的疼痛中,她看到自己血肉橫飛,她聽到沈星河泣血的嘶吼:“淨雪,寧淨雪——”
“哈……”她想得意地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可是,隻有支離破碎的聲音溢出口,她覺得她的身體就要四分五裂了。
忽然,那撕扯的力量消失了,噬咬她的邪靈紛紛驚懼後退——死神踏浪而來,劍鋒塗血,瘋狂地砍殺著那些暗黑邪靈,劍光所到之處,閃避不及的邪靈片片粉碎。
“夜……夜修羅?”
寧淨雪倒在沈星河懷中,痛得嘶嘶吸氣,卻訝然看著揮著劍,一路斬殺到她身旁的男子。
他在她身前猛地頓住,俊秀冷漠的臉上閃過壓抑的痛楚,千年玄冰似的眸子中有絲絲裂紋,“為什麼這麼做啊,小鏡子?”
“你——”寧淨雪悚然一驚,卻見夜修羅身形一震,呆呆地望著自己。
寧淨雪慢了半拍,才看到他胸口一支利弩貫穿而出,弩上的血仿佛猙獰的笑。
他身後,殺氣騰騰的男子端著五星連珠弩,寒光閃爍,狠戾決絕。凶狠嗜血的眼中,仇恨、痛苦、絕望紛紛閃現,一起燃燒成不顧一切的瘋狂。
“你說過,你沒殺秦鉞。”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帶著剝皮噬骨的恨意。
夜修羅一個踉蹌,單膝著地——便與寧淨雪麵對麵看著,寧淨雪的眼中寫著震驚、懷疑、激蕩,似乎是驚喜,又似乎是噩夢。
身前身後的一切便都模糊成霧,連利弩射穿胸膛都渾若不覺,天地黑暗中,隻剩下一雙如水晶璀璨的眸子。
他喃喃道:“小鏡子……”
“你該死——”身後瘋狂的嘶吼撕裂迷霧,尖嘯聲中第二支弩破空而出,再次穿胸而過。
一口鮮血噴在寧淨雪身上,她駭然地望著前撲的男子,陡然驚醒,掙脫開沈星河,擋在夜修羅身前,對著封天涯大喊:“不是,阿鉞不是夜修羅殺的,不是!”
“你說什麼?”封天涯殺氣一滯,瞪著渾身是血的女孩兒。
“真的,真的不是他……”寧淨雪淚流滿麵,狂亂地搖著頭,“我在幻世之瞳中看到的,阿鉞為了讓夜修羅為她報仇,自己吞下了一顆彼岸花的種子,要以靈魂永祭彼岸之花。天涯哥哥你轉身走了,阿鉞的心碎了,空冷絕望,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殺死了自己,所以彼岸花才能生根發芽,破體而出……”
驚雷利閃,巨浪呼嘯,封天涯一個踉蹌,摔在水中。電光中,映出一張慘白的臉:“你說什麼……”
寧淨雪隻是哀戚地望著他,望盡他的肝腸寸斷——擦身而過,咫尺天涯,縱有千般悔萬般恨,一切的一切都為時已晚……
她回身看著倒在水中的夜修羅,顫聲問:“你到底是不是許言啊?是不是啊?”
“……”
“我告訴過秦鉞所有關於許言哥哥的事,但是我沒告訴過她許言哥哥叫我小鏡子——你到底是不是許言哥哥啊?啊?”
夜修羅無力地躺在水中,目光在她臉上一寸寸遊移,曾經那麼冰寒的眸子也可以寫滿這麼多的情緒——牽掛、不舍、心疼、歡喜、思念……胸口的血慢慢洇開,周圍的海水都染上了鮮紅的顏色,他的身體一點點地冷下去,目光卻一層層地溫暖起來,“小鏡子,我的小鏡子啊……”
“為什麼?許言哥哥,這是為什麼啊?”寧淨雪抓著他,聲音都哭啞了,一顆心宛如淩遲。
“為什麼……我記不得了……”夜修羅皺著眉思索,卻最終苦笑,“我真的記不得了,腦子裏隻有一些破碎的場景,血,殺戮,死亡,還有一個小女孩兒驚恐的臉……肖宮主說我傷得很重,而且撞壞了頭,不僅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而且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能死啊,我什麼都不記得,卻記得有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兒等我回去……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水晶一樣……當裏麵蓄滿淚水時,讓我的心都疼得發顫……就像你現在這樣……”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顫抖地摸著那夢中出現過無數次、醒後卻無處可尋的眼睛,“你是……你是我的小鏡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