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青崖少君(1 / 3)

封天涯躺在空空蕩蕩的院落中,手腳大張。飄飄灑灑的大雪幾乎將他整個人掩埋,他卻渾若不覺,閉著眼,仿佛熟睡一般。

沈星河遠遠地看著。

他想起在雲溟滄海,便喜歡用這個姿勢一點點把自己浸到海水中,然後嘴一開一合地講話,便有泡泡在海水中升起。

“我快變成一條魚了。”這是他最常說的話,“變成魚我就從海裏溜走,誰都別想找到我。”

現在,你果然從海裏溜走了,什麼人都找不到你,那麼,為什麼又要這樣躺在雪中呢?

冰涼輕柔的雪讓你想到了雲溟滄海的海水,是嗎?

“我要回雲溟滄海了,和淨雪一起。我已經得到了如意琉璃鏡、彼岸花、天心明月,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如何讓幻視之瞳流淚,但是我想那也不是什麼難事,長老們的古籍中一定會有記載——你的秘密,還能藏得了多久呢?”

長久的沉默,沈星河等不到答案。

他轉身欲走,雪地上的男子卻忽然開口,聲音倦怠而疲憊,像曆經艱辛的長途跋涉,看不到終點,也回不到原點。

“我是青崖。”

“你終於肯承認了嗎?”

“承認了,又怎麼樣?一個沒有靈力,沒有帝旒珠的青崖,於你有用嗎?於雲溟滄海有用嗎?”

沈星河慢慢地握緊拳頭,轉身,“到底……發生了什麼?”

封天涯長長地吸了口氣,讓無盡的雪花融在口中——從他的角度看去,巨大的冷杉仿佛白塔淩空,直指蒼穹。

“你真的相信靈犀族是神界在人間的信使,是介於人神之間的聖族嗎?”

沈星河愕然,繼而惱怒起來,“靈犀族當然是聖族,我們在神的庇佑下得到至高無上的異能,擁有讓世人頂禮膜拜的力量——你在懷疑什麼?”

封天涯勾起唇角,英俊的麵龐上一個譏誚至極的笑容,“一個隱遁在深遠的海域中,每時每刻都要聆訓神諭,清規戒律束手束腳容不得半點行差踏錯,否則就是邪靈,被永沉黑暗世界——這就是你我的聖族?

你說雲溟滄海澄碧祥和,我卻覺得它死氣沉沉,腐朽不堪,等級森嚴刑責苛刻之下,每個人都被剝奪了最本真的自由與快樂,隻能靠狂熱的信仰支撐生活——星河,你現在是至高無上的大司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你是靈犀族人頂禮膜拜的對象,可是我問你,你會笑嗎?你會哭嗎?你還會夜裏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嗎?不是看它們的軌跡去殫精竭慮地推算運勢的變化,而是把它們當成一閃一閃神奇漂亮的東西,去欣賞,去讚歎,像你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無聊事!”沈星河煩躁地一揮手,封天涯的話讓他心底深埋的東西蠢蠢欲動,然而他又強力把它們壓製下去——身為大司命,靈犀族現在的生死存亡就在手上,快樂、自由、哭或者笑,於他來說都是奢侈品。

“你就是為了你所謂的自由與快樂,而棄一族人於不顧?你生於斯長於斯的靈犀族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幽篁師傅算什麼?我算什麼?”

高貴優雅的大司命終於怒不可遏地吼起來。

封天涯似乎被嚇住了,愣了半晌,認認真真地搖頭,“不,不是,雖然我不喜歡被束縛,被禁錮,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拋棄靈犀族。我知道我是少君,是未來的君上,我不是魚,不能隨心所欲地從海裏溜走,我能做的是像個泥菩薩似的捧著帝旒珠坐到大殿裏去,然後改變它。

但是,當我終於和幽篁師傅和你從縹緲峰下來、病入膏肓的淵修君上把帝旒珠放在我手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我們、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他笑得很奇怪,非喜非怒,“就在那一刻,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四年在縹緲峰上與天地為伴,我已經能夠將自然的力量收歸己用,風雷雨電、萬物靈長——所以,在我的手一碰到帝旒珠,我便洞悉了它光芒晦暗的秘密。”

他忽然從雪地上坐起來,蹺著腿,興致勃勃地看著沈星河,“想不想知道是什麼秘密?”

那樣飛揚的笑容,那樣狡黠的語氣讓沈星河原本稍微平緩的怒火又高熾起來。他冷冷一笑,“這個秘密不僅被淵修君上和幽篁師傅都推算出來,而且應驗在上一任大司命巫祭身上,他將災難帶給靈犀一族,怎麼如此健忘?”

封天涯撇撇嘴,滿臉不屑,“說了是秘密了,那麼容易就被推算出來,我這個天帝之子豈不成了吃幹飯的?”

沈星河微怔,“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封天涯得意地一笑,坐著往前挪了兩步,看看左右沒人,才壓低聲音道,“其實真正把災難帶給靈犀一族的不是巫祭,而是另有其人。”

“誰?”

他衝沈星河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樣子仿佛周圍真的有人在偷聽。

沈星河不知他搞什麼,眉頭微蹙,然而還是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封天涯繼續向他招手,一臉執著,沈星河吸了口氣,壓住怒火,俯下身子。

坐在雪地上的男子湊在他耳邊,輕聲吐出兩個字:“青崖。”

沈星河悚然一驚,霍然抬頭看著麵前的男子,看他臉上狡黠神秘的笑容慢慢遊離起來,透出苦痛的味道,然後人猛地向後一倒,又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

他聽到他的聲音沉下去,如墜了千斤秤砣,沉在冰河裏,再也浮不起來,“靈犀族不是聖族,隻是亙古初開時因著機緣巧合而擁有了異能的部族,這個部族的存在令神界如針芒在背,除不掉又留不得,便給安了個聖族的名字,流放於雲溟滄海,並生生世世囚禁於此。帝旒珠與其說是靈犀族與神界溝通的至寶,不如說是神界監視靈犀族的眼睛,它要讓這個部族在所謂的神諭中沉淪僵死,直至消亡。可惜,靈犀族中還是有那麼多聰明智慧的人,他們看出了這一點,便被神諭以各種名義安以邪靈的名字,永沉雲溟滄海下麵的黑暗世界。

“本來,我也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不僅懷疑神諭、挑釁神祇,還偏偏擁有了堪與神相比的力量,於是,神界將滅族之災降給了靈犀一族。從我一碰到帝旒珠,我便知曉了這一切,我聽到的神諭是要我自沉於黑暗世界,可是……”

他極輕淺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無盡的厭棄和自嘲,“可是我不想,我不要生生世世浸沒於那冰冷的黑暗中,所以我藏住了這個秘密,假裝自己還沒有力量驅動帝旒珠。你們看到我站在風口浪尖,和巫祭以及那些邪靈浴血奮戰,便以為我勇敢,以為我是真正的王者,其實,我隻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他看著落雪的天空,忽然手呈喇叭狀籠在嘴邊,大聲喊著:“青崖,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

積壓了太多情緒的聲音直衝上天際,消失在看不到盡頭的陰霾中,飛雪便愈加淩亂,仿佛感受到了深沉的苦痛,在極力發泄著什麼。

當震驚、激蕩、悲憫、釋然、憂傷一一從臉上閃過,沈星河終於也躺下來,和封天涯頭頂頭,向著相反的方向——兩個大張手腳的人在雪地上,組成一個怪異的圖騰。

沈星河用他慣常的聲調平靜地訴說:“不,你很勇敢,當你指著天空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向天屈服。”

封天涯放開手——或者說,手掉了下來,因為筋疲力盡。

“你不是一直問我那天在聖殿中發生了什麼嗎?其實我早就醒了,將帝旒珠血封入體內的後果是,我擁有了更強大的力量,當巫祭闖進來的時候,我本想立時殺了他。可是我擔心如此一來,幽篁師傅、你還有長老們就會知道我能夠驅使帝旒珠,那麼我便什麼也瞞不住,遲早要被作為祭品沉於黑暗世界。所以,我裝作無力反抗,被巫祭挾持著離開。

“當時幽篁師傅在整個雲溟滄海遍設結界,巫祭本無法離開,是我偷偷破開一條通路,他以為自己逃出生天,卻不知道踏上了一條地獄之路。

“在我不動聲色的控製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中洲,當我看到有船隻經過時,我便殺了巫祭,登上了一條旅船,來到了高朔口中的這個神奇的世界。

“也許,從我走下縹緲峰的那一刻,我並不知道我最終會去哪裏,可是,當我站在中洲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的終點就是這裏。我再也回不去雲溟滄海——如果我還有這堪與神相比的力量,我回去,就是給雲溟滄海帶來又一次滅頂之災;如果我沒有這堪與神相比的力量,那麼,一個毫無力量的少君回到雲溟滄海,還有什麼意義?

“最後我用我強大的靈力從身體裏取出帝旒珠舍棄了,一同舍棄的還有我的全部靈力,我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除了自由便什麼都沒有的普通人。我想忘掉過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像風一樣吹遍海角天涯,所以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封天涯。”

沈星河靜靜地聽著,半晌無語。

雪彌漫了天地,他看不到天空,隻看到無盡的陰霾,和飛雪模糊成一團,漸漸地幻化出一個影子——一個十歲的孩子,站在海與大陸的邊緣,孤單,落寞卻又堅定,決絕。海水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漫過了他的腳,打濕了他的腿,冰涼輕柔,如同現在的飛雪。

他終於轉身踏上了陸地,卻將一滴淚落在了海裏。

“,難為你了。”沈星河喃喃道,不知是對天空中的影子,還是對身旁的男子。

封天涯扯了一下唇角,“為什麼不怪我?”

“為什麼要怪你?還有比現在更好的結果嗎?”沈星河歎息著笑道,“難道要把你沉到黑暗世界去做祭品?如果那樣,我第一個便會不答應啊。”

“星河……”

仿佛被什麼撞在心上,一些話哽在喉嚨中,就再也說不出來。

“別哭啊。”

“你想得美。”

兩個人都默然,然後便不約而同地笑了——有多久沒鬥嘴了,那感覺還真讓人懷念。

“星河……”

“嗯?”

“你真的喜歡寧淨雪嗎?”

“是。”

“那就別帶她回雲溟滄海。”

“為什麼?”

“她隻是個普通人,不屬於雲溟滄海。”

“其實,雲溟滄海早已不是當初的樣子。現在的靈犀族久已不聆聽神諭了,因為沒有君上,沒有帝旒珠,便沒有了這個能力。但所有人都發現,這真的沒什麼不好。唯一的威脅就是黑暗之門洞開,邪靈肆虐,靈犀族在對邪靈的戰爭中筋疲力盡。現在,隻要找到帝旒珠,關閉黑暗之門,雲溟滄海會成為真正的人間樂土——,你把帝旒珠丟在哪兒了?”

沈星河坐了起來,正色地看著麵前的男子。

封天涯也坐了起來,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如果要你在寧淨雪和雲溟滄海之中選一個,你選擇哪個?”

“星河——天涯哥哥——”

寧淨雪由遠及近地跑來,猛地停在相對而坐的兩人麵前,手裏捧著一樣東西,急促地喘息,臉上是悲傷、無措、虛弱、哀憐,天塌下來的表情。

沈星河霍然站了起來,見她手中捧著一個水晶打磨的圓球,中間流淌著棗核形的黑色物質,像人的眼睛。

幻視之瞳!

“出了什麼事?你拿著它幹什麼?”

寧淨雪看看他,又看看也隨之站立起來的封天涯,小巧的唇翕合了半天,才顫抖著手把幻視之瞳遞到兩人麵前。

“我……我去找你,見它在桌子上,便一時好奇拿起來玩兒,我……我沒想到……我看到裏麵有……有秦鉞……”

“秦鉞在哪兒?”封天涯衝過來,一把抓住她,“秦鉞在哪兒?”

寧淨雪抖得更厲害,“在……在未央山,在……魂斷崖,在……彼岸花叢裏!”

最後幾個字她閉著眼睛喊出來,有妖異慘烈的景象在眼前炸開,她驀然打了個寒戰。

封天涯已放開她,瘋了似的向外跑去。

“星河……星河……”她求救似的看著眼前的男子,那猝不及防的慘狀突然出現在眼前,幾乎令她崩潰,她渴望投入到那個溫暖的懷抱中。

但是,沈星河如遭雷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近乎驚恐。

“你怎麼……會看到秦鉞?”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兒癡癡愣愣地搖頭,“我就用手摸了摸它,它就……它就一下子變出了秦鉞的臉,秦鉞的臉,在一大片彼岸花裏……”

她模仿著當時的動作,摸索著幻視之瞳,忽然“哇”地大哭出聲,“秦鉞在一大片彼岸花裏,星河,怎麼辦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星河無動於衷——或者說,失去了一切表情。他怔怔地從她手上接過幻視之瞳——那上麵,一滴淚潸然滑落,映出一個女孩兒悲痛欲絕的容顏。

幻瞳之淚!

整個天空向他壓下來,滅頂的黑暗到了底,忽然有白光爆炸開來,一片灼目的顏色。女孩兒在他身邊哭得聲嘶力竭,他卻仿佛什麼也聽不到。

他從小就知道,隻有擁有帝旒珠力量的人才可以不借助守護星驅動幻視之瞳。

封天涯對著寧淨雪大吼:沈星河救不了你!

封天涯問他:如果要你在寧淨雪和雲溟滄海之中選一個,你選擇哪個。

他呆呆地望著麵前的女孩兒,像望著一個荒蕪的世界。

難怪青崖與寧淨雪之間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情誼,原來是因為對她用了血封之術,他們之間血脈相連!

所以當青崖看到他和寧淨雪在一起,臉色會出現那種近乎窮途末路的神情——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他一手造就了這個結局!

封天涯:我把帝旒珠舍棄了。

他還在問他舍棄在哪裏,現在他知道了,他把它舍棄在寧淨雪身上!

“小鏡子……”

“星河,怎麼辦啊……”

是啊,怎麼辦啊?他該怎麼辦啊?沈星河看著麵前的女孩兒,眼中是無盡的悲憫。如果說,他過往的悲憫遙遠淡漠,宛如高高在上的恩賜,現在,這悲憫真真實實地掉了下來,摔在地上,鮮血淋漓,帶著刻骨傷痛。

幽篁師傅在水晶球中看到四樣幻象:如意琉璃鏡、彼岸花、幻瞳之淚、天心明月。

幽篁師傅對他說:找到這四樣幻象就能見到,就能找到帝旒珠。

現在他一一辦到了,他終於如幽篁師傅所期待的那樣,見到了,也找到了帝旒珠。

而他,也終於明白了幽篁師傅都不曾看懂的那四樣幻象的真正含義——

鏡、花、水、月!

封天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登上魂斷崖的。他像一隻發了狂的猛獸,嘶吼著撞開所有試圖上前攔住他、或者和他打招呼的人。

然後,他就停在那一大片在月光中妖嬈而舞的引魂之花麵前。一具具冰冷空茫的屍體依然無聲地躺在地上,瞪大眼睛空茫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像看一場沒有盡頭的宿命。

這場景曾經令他戰栗作嘔,他發誓再也不要踏足這片邪花盛開的雪地。可是,現在,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隻有一片流螢淺淡的紅色在眼前錯亂,像彌漫開來的血。

他用一種瘋狂的方式翻撿著這片雪地。邪魅的彼岸花被扯下枝頭,枯萎成片片膿血;冰冷的屍體被踢在一旁,轉眼就化成骷髏——如果說這裏曾經是地獄,現在他所到之處就變成了修羅場,血腥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忽然,他停下所有瘋狂的動作,僵直地望著前方——那裏,一個美麗的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口靜靜地躺在地上,漆黑的長發如墨鋪開,輕柔地托住一個聖潔如玉的身體,一朵鮮豔得幾欲濺出血滴的引魂之花放肆地從她臍中鑽出來,幽冷詭異地扭動著。

她無知無覺,無喜無怒,沉寂地躺著。唇輕輕抿著,一雙曾經憂戚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情緒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夜空,連空茫也不曾投下,因為她早已看到了宿命的盡頭。

封天涯就那麼悚然地看著,一團團耀眼的白光在腦中接連炸裂,驚得他魂飛魄散。

在一片灼目的光芒中,他看到滅魂詭異惡毒的臉:你永遠別想再見到她,哪怕是死亡。

他聽到夜修羅冰冷淡漠的聲音:你既然輕易放了手,如今就別來問她在哪兒,因為太遲了。

太遲了!

仿佛一記炸雷響在耳邊,封天涯突地驀然驚醒過來。他瘋狂地撲上前,絕望、哀傷、末日來臨,便是知道了寧淨雪要隨沈星河回雲溟滄海也沒有這般崩潰的情緒。

“秦鉞,秦鉞……”

他一把抓住她身上的彼岸花,想扯下來,卻又驀然頓住——扯下彼岸花,秦鉞就會變成他身後的累累白骨。

冰寒的空氣在胸臆間如火燃燒,椎心之痛噬咬撕扯,讓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花。最終,他顫抖地放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女子摟進懷中,像摟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秦鉞……”他輕聲呼喚,仿佛她隻是熟睡了一般,“我來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求求你,看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