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不是英雄,不做英雄(1 / 3)

一路回程,無人生事。

過河時,遇到來時的那名艄公,經過林間小客棧時,那老板娘依然提著她的手帕。如此,一路無事。隻除了,路清風。

那家夥陰魂不散,時不時在酈虛語眼前晃一晃,晃得她心中泛起楊梅滋味。這一日,已入七破窟地界,途上微雨,路清風一身濕漉漉地出現在眾人躲雨的草棚邊。

“語兒,雖鳴兄,眾位,好巧,我們又見麵了。”路蝴蝶擠啊擠啊,擠到酈虛語身邊。她身側站在桐雖鳴。

明明楊梅時節已經過了,怎麼她看到這人就牙酸?清清嗓,酈虛語笑言:“你剛從井裏爬出來嗎?路公子——”

井裏爬出來的人,俗稱“井鬼”。

“哈哈,大雨,大雨……”路清風一副聽不懂的表情,身向後靠了靠。

見身側之人冷麵不動,楊梅滋味漸漸浮上心尖,她笑,“路公子,我想你應該明白一件事。”

“什麼?”

勾起腰邊的玉葫蘆,在指間緩緩甩了甩,荷唇含笑,吐字如風:“雖鳴,殺了他。”

桐雖鳴依令行事,掌風一吐,將路清風逼出草棚。雨線小了很多,絨絨細細的,打在兩人身上。桐雖鳴出手毫不留情,翻掌就是“大聖應化功”中的一式“神應無方”。既然要殺人,出手就不必試探,浪費那些拳腳體力何用。

罡氣吼地,絨絨細雨濺在桐雖鳴身上,竟因過強的罡氣彈射迸開,隔著雨簾看去,仿佛在他周身籠上了一層雲霧之氣。

“雖……雖鳴兄……”倉促之間不及防備,路清風也未料到他說攻擊就真的攻上來,狼狽躲過他的強頸掌風,臉頰卻也被那罡氣刮得生痛。

眼見桐雖鳴第二式襲麵而來,他無奈運氣,一式“百鳥銜華”,手似百鳥啄枝,飛快點向桐雖鳴五大穴位。桐雖鳴借他臂間一點,縱力躍起,一式“黃鶴倒懸”,從他頭頂越過,直擊背後。若是常人,必定逃不過這一掌,可路清風的輕功素有“來如神造,去猶鬼幻”之稱,人影一閃,他已在掌風之外。

至此,他終於意識到,桐雖鳴是真的要殺他。

“哈……”諷然一笑,他搖頭,“人人都道七破窟行事詭譎,我原本不信,今日一見,倒讓我不得不信了。”

桐雖鳴並不多言,突翻掌成爪,或轉或提,或點或勾,飄忽不定,因他動作飛快,爪影殘相留在眾人眼中,層層疊疊,虛影不散,仿佛空中盛開的一朵蓮花,而那爪氣,一波波襲向路清風,縱然他閃得快,衣袖也被爪氣掃到,裂出一道口子。

這爪風詭異,縱然“武林三蝶”不曾齊聚一堂,路清風也聽聞過夜多窟主閔嫣,也就是“玉扇公子”閔友意的“青蓮爪”。因此功殘厲,據聞閔友意極少在江湖上使用,沒想到今日竟在桐雖鳴手中看到此招,而且,是為了殺他。

“雖鳴兄,你真要殺我?”路清風沉下臉。

桐雖鳴一向少言,自不會解釋什麼。他見路清風並起劍指,猜想是“天龍一指”的招式,沒想太多,“青蓮爪”幻出半開的蓮花形狀,直取路清風咽喉。

——殺他,當然是真的。

虛語既然讓他行事,自有她的理由。與路清風相鬥以來,此人功夫不錯,但比起閔友意……呃,先拋開兩人的花心不談,以命相拚,路清風比閔友意要稍遜一著。其實這人也非大奸大惡之輩,算是江湖上年少有為的青年俊俠,況且,在大烏臼寺那晚,他脫口而出“男兒縱死猶聞俠骨香”,讓他心下存了些惜才之情。殺了這人,真的有點可惜……

心念半轉,桐雖鳴的動作明顯慢下來。

他這一慢,不僅路清風察覺到,就連草棚中的夜多八部眾也瞧得出來。酈虛語眯眼看了半晌,唇角一勾,扯著馬韁走出草棚。

雨已停,她翻身上馬,“雖鳴,走了。”

肘掌相對一撞,桐雖鳴淩空倒縱,落於牽出草棚的馬上,路清風躍上樹梢,睨看眾人。

笑靨半抬,酈虛語甩甩馬鞭,“路公子,看來我這座侍對你手下留情了。告辭!”

鞭尾一甩,馬匹濺雨而去。

她語調輕快,仿佛剛才下令殺人的不是她,又似乎她那命令就如天氣真好一般尋常,反正避雨閑得慌,殺得了就殺,殺不了就走人。

這酈虛語,服美目動,行美神動,雖有奇姿,性子卻詭譎得可以……路清風皺起眉頭,跳下樹,看看自己被罡氣劃得破破爛爛的衣袍,重重呼了口氣,“語兒啊語兒,你是不是想讓我明白,雖鳴兄對我絕不會留半點情麵,是嗎?”

鬱悶地瞪著烏雲密布的天,路蝴蝶覺得自己徹底死心了。

唉……願把君手,弱水三千,細想起來,還是有點遺憾啊……

又一日後,熊耳山,一行人恭候在山腳下,有男有女,神容靜肅。

七破窟,每窟侍座一名,扶遊窟的侍座是善覺子,平日裏,窟裏人都喚他“善覺”。善覺容貌平凡,屬於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那種。簡單說,好比走在街上,你與他迎麵相向,錯身而過時,你完全記不得剛才經過身邊的人長什麼樣。又假如,共桌喝粥,如果粥老板問你“客官,坐在您身邊的那人可曾付粥錢”,你一定愣怔不知,因為,沒注意到。

簡單形容——過目就忘。

善覺本是須彌窟部眾,也是須彌窟侍座善友(子)的兄弟,因酈虛語看中他的治理才能,將他從須彌窟主亂斬手中討過來,成為扶遊窟的侍座。

恭候的一行人中,為首的年輕人一身灰袍,係著黑腰帶,正是善覺子。聽見隱隱馬蹄聲,他心頭開始數數。一,二,三,四……數至十五,數十匹健馬停在一丈外,馬上跳下的人,他已翹首盼了三天,而其中一人,他更是從離開時便開始扳指頭數日子,希望那人快點回來。

眾人站定後,善覺一馬當先衝了上去。部眾們以為他要恭迎扶遊窟主,沒想到他跑到一人身邊,歡喜大叫:“阿本,你終於回來了。”

呃?呃?

夜多八部眾瞪大眼,酈虛語卻見怪不怪。阿本是善覺的助手,當時被她借了出去。沒了助手,想必離窟的這段時間裏,善覺忙得團團轉,所以一見阿本就心生歡喜。

與阿本感動完,善覺微笑轉過頭,“窟主,你二話不說就借走我的助手,在你離開的這段時日,窟裏事務打點是打點著,可我已經一個月沒睡過好覺了。”言下之意,他要休息。

“行呀,善覺,你想去哪兒休息?”

“……”這麼好說話,肯定是謊話。善覺頓時沉默。

酈虛語見他不答,也不刁難,解下馬後包袱,隻問:“我尊在哪兒?”

“在殷勤樓。”

翻著包袱的酈虛語突然停下動作,慢慢轉頭,“怎會在我殷勤樓?”

“窟主有所不知,不僅我尊,飲光窟主在殷勤樓拉了戲台,幾位窟主一邊聽戲,一邊等您回來。”

“哦——”尾音一翹,酈虛語戲笑,“等了多久?”

“三天。”

“……你的意思是,他們在我殷勤樓裏唱了——兩天戲?”戲笑凝固。

“正是。”

酈虛語有點悲哀地看著他,“辛苦你了,善覺。”

“謝窟主體恤屬下。”

“都在?”她是問我尊與眾窟主是否都在扶遊窟。

“都在。”

從包袱中取中一物,酈虛語抬頭一笑,笑音如青鳥戲雲,衣袂聲起,人若飛燕穿梭,踏枝上山。

“恭迎扶遊窟主!”部眾恭送聲中,另有數道身影淩空躍起,追隨而去,分別是桐雖鳴和夜多八部眾。阿本、少典、掃農三人留在山下,與恭迎的部眾一同牽馬上山。

空山新雨,涼風陣陣,青石山階中,已有部眾忍不住問起賽事詳情,一時,輕笑聲,人語聲,和著馬蹄聲,悠悠揚揚,飄上雲霄。

身影輕靈,幾個縱落後,“扶遊窟”三字已遙遙在望。酈虛語眼角瞥到身後數道人影,微微一笑。她身形突然升空數仗,整個人如螺旋般急速旋轉,直衝殷勤樓,在落下樓頂前,她在飛簷上輕輕一點,身影倒懸,繞過屏風,以詭異的角度掠入樓內。

銀劃楷體——問我殷勤。

殷勤樓。

早在丈外,她就聽到陣陣唱戲聲,如今,廳堂上戲音全停,眾人齊聲道:“恭迎扶遊窟主!”

“回來了,回來了。”飲光窟主冰代拍手歡叫。

隨後,九道人影落入樓內,齊聲道:“參見我尊,參見眾位窟主!”

高坐軟榻的華服男子輕聲而笑,“辛苦我扶遊窟主了。也辛苦各位。”

將手中油紙密封的卷軸向那華服男子一拋,酈虛語回以微笑,“我尊,請過目。”

玄十三緩緩解開封紙,展卷慢讀,他時而訝目,時而戲笑,時而搖頭,時而一聲歎息。當看到最後,見了兩塊朱印,他哈哈大笑。卷軸一收,拋還酈虛語,青蓮淨眸笑意拳拳。

“抄錄十份,明日就可公布天下。”

“是,我尊。”

“洞山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腳程慢,大概會遲上三五天。”

“好,我遲幾天再去會會句泥。哈哈哈……”衣袖揚起,榻上已不見人影。

厭世窟主曇走過來,“我要看。”

須彌窟主與飲光窟主也湊過來,“我們也要看。”

隻有化地窟主吹著茶水,準備等他們讀完了直接問。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多累。

夜多窟主閔嫣對卷軸的興趣不大,他直衝桐雖鳴,快拳攻上,“老子終於又見到你了,試試老子的新拳法。”

桐雖鳴以慢拳相接,數招之後,覺得樓內空間太小,與閔嫣對望一眼。兩人心神領會,一齊躍出殷勤樓。

一邊練招,閔嫣嘴裏也不閑:“在光之定城有沒有發現什麼奇怪有趣的武招?”

桐雖鳴想了想,“拿雲手。”

“哦,笑麵夜叉的招式。還有嗎?”

“左氏去情掌。”

“咦,這個沒聽過,演練給老子看看。”

桐雖鳴搖頭,“我不曾與左昌意交過手。不過,‘去情掌’可以一掌震裂心脈。”

“震裂心脈?”閔友意沉吟,“這麼說來,‘去情掌’重在內息……就算你沒與他交過手,老子也猜得出來,這掌法要麼樸素無實,要麼飄忽詭異。噫,天下掌法不是快就是慢,不是沉穩就是飄逸,就像‘鐵沙掌’、‘紫砂掌’、‘殘心掌’一樣,真是……”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他自己倒先無味起來。

甩甩手,偏頭瞧一眼歸位的夜多八部眾,閔友意轉問:“你們學了些什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