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不是英雄,不做英雄(2 / 3)

八人齊答:“庖丁功夫。”

閔友意轉身,瞪桐雖鳴,“喂,老子不知道虛語什麼時候有練過廚藝。”

“不是廚藝啦,夜多窟主!”八部眾齊奏。尋常時候,他們稱自家窟主為“窟主”,在眾位窟主聚集一堂時,他們會在“窟主”前加上明確的指代,以免叫混了。

“老子說話,你們閉嘴。”杏花眼一瞪,風流自現,“庖丁不是廚子是什麼?是豬啊。”

“窟主,”鍾月斜滿滿自得地開口,“以後您要相中哪家敵營裏的女子,我們保證將她十二個時辰在幹什麼查得清清楚楚。”

“哦——”這話對了夜多窟主的胃口,怡然一笑,隻讓人覺得滿眼杏花飛。

“如果您想知道長孫姑娘的爹、娘、大哥、二哥十二個時辰都幹了些什麼,他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什麼可以製約他們,什麼可以拿來威脅他們,我們都可以庖出來。”他們口中的“長孫姑娘”,也就是夜多窟主揚言江湖要娶的長孫淹,四川尖鋒府長孫家的幼女。

“哦——”杏花眼更亮了。

桐雖鳴淡淡看著他們,心頭微鬆。似乎,一切又複原了。

花飛花散,搖搖空中,天上幾朵厚雲,依然有些雨意。此時,遠在江岸另一邊的七佛伽藍——

有台小和尚正在打禪坐,閉目斂息之間,突然聽到案上一聲裂響,他舉頭,隻見香爐倒翻,香灰散了一地。他起身收拾,卻見香爐後什麼東西也沒有。

無緣無故,無風無物,香爐莫名倒翻,莫非……

有台輕輕一歎:不祥啊……

夏季窟佛賽最後期限是八月末,如今比預期的時間早一個月結束。八月初,結局出來後,惹得江湖上又是一陣風風雨雨。

秋季賽事未到,而且,玄十三也未必會按時開賽,他總不會如了和尚的意。因此,自入八月以來,暑氣濃鬱,七破窟忙於處理各處事務,七佛伽藍得到暫時的寧靜。盡管如此,部眾們在路上遇到了化緣的伽藍僧人,還是會刁難一番——這是不成文的窟規。

忙亂之後,扶遊窟的事務順了下來。

扶遊窟主掌訊息,既負責江湖上各門各派消息的挖掘、探查,也負責消息的散布、傳播。推波助瀾,興風起浪,一向是他們的專長。

消息從何而來?自然是酒樓、歌館、布莊、木材店,等等等等。這些地方聽起來雖多,真正負責經營的卻不是扶遊窟,歌館之地多由飲光窟經營,布莊則由須彌窟打理,此外,一些酒樓、藥鋪之類,由厭世窟管理——在這些地方,扶遊窟要做的事就是安插人手。這些人手一來可以幫助經營,二來當然是收集消息。

由扶遊窟全權經營的生意,隻有兩家酒樓——“上上樓”和“十六樓”。這是兩家連鎖式酒樓,迄今為止,於全國各大城鎮皆開有分樓,同時,它們也是兩家敵對的酒樓。從外表看,兩家酒樓是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爭生意打對台,旗鼓相當;從內裏看,其實一家親,都是扶遊窟的產業。

製造兩家對手酒樓,自然是為了方便消息的收集,正所謂“朋友的朋友是敵人,朋友的敵人是朋友”。

微雨過後,扶遊窟——

酈虛語斜坐在殷勤樓後的綠蔭葫蘆架下,手中正拿著一本賬冊。她知道善覺子一向能幹,而且,他還擅長以訛傳訛,以毒攻毒,再來個以怨報德。不過是借走了阿本嘛,她的侍座怎麼這麼斤斤計較,居然搬出酒樓的賬本讓她“察看”。

她寧願看公案。

如此想著,手中賬本被人丟開,換上了一本公案故事。

翻了幾頁,嘴裏飄出一道歎息。雖鳴被嫣拖去對練,不到日落是不會回來的。偶爾想想,光之定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有雖鳴的親人,有雖鳴的童年,有雖鳴的回憶,回到扶遊窟,雖鳴還是雖鳴,可她卻不滿意這樣的雖鳴。

她的雖鳴真的很不開竅呀,她都說得明明白白了,他怎麼還是像以前一樣呆呆板板呢?

還有,他對路清風手下留情,讓她非常之牙酸……

就在酈虛語思緒遊離之際,一道足音輕不可聞,自殷勤樓前傳來。

那人一襲緋紅紗裙,烏發辮於身後,輕輕悄悄,顯然對扶遊窟的布局很熟悉。

扶遊窟樓閣皆是麵南而建,她知道殷勤樓左側有一間六角涼亭,提名“不錢亭”,因為坐在亭內,可以“盡享清風,不用一錢”,因此得名。不錢亭邊長著一顆老鬆樹,站在樹巔四處張望,方圓內的景色盡收眼底,故被扶遊窟主命名為“四望鬆”。她還知道殷勤樓後是岩堂。殷勤樓和岩堂之間有一片空地,因為酈虛語喜歡葫蘆,便讓庸醫種了一層密密的葫蘆藤,藤葉茂密,是納涼的好去處,等到結果時節,一顆顆綠葫蘆懸在頭頂,油油嫩嫩,可愛極了。岩堂後是兩間對稱的樓閣,位於西側的是西不羨花樓,男侍居所,位於東側的自然是東不羨花樓,女侍居所。在西不羨花樓西北上方有一座小樓,名為“上鴉樓”,是酈虛語的居所。上鴉樓與西不羨花樓之間有一道深勾,隻架一道繩索,輕功不夠者,根本到達不了。

“哈,果然在這兒。”那人走到酈虛語身後,輕輕在她肩頭一拍,“虛語!”

“茶總管?”酈虛語回頭,“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茶總管是七破窟的總管事,必要時候,各窟都要聽她調遣。

“我無聊。”茶總管抽起她手中的公案。她那樣子,的確很無聊。

酈虛語瞥她,“我比你更無聊。”

“既然如此,兩個無聊之人湊在一起……”

“極度無聊。”

“嗬嗬……”茶總管捂嘴脆笑,拉起她,“我記得岩堂裏有琴,走,就讓我這個無聊之人彈一首無聊的曲子給你這個無聊的人聽。”

“你又發現什麼新曲子?”

“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莢陣,風轉……柳花球。”茶總管眼角含媚,輕輕一勾。

酈虛語直接拿眼睛斜她,“現在八月天了,你還三分春色?”

茶總管似被她揶揄慣了,撇撇嘴,沒說什麼,直接推她往前走。抱起一本厚厚的賬本和三本相對而言薄薄的公案,酈虛語任茶總管推著背往岩堂走去。

岩堂側廳內果然有一把琴。酈虛語並不奇怪,那琴本就是茶總管在很久以前搬來的,她自己放的琴,她怎會不知道。

側廳裝飾不多,地麵鋪了一層光滑的大理石,潔淨清涼。茶總管圍琴而坐,酈虛語則往她身邊的軟榻上一躺,順便脫了鞋,將白襪包裹的蓮足往琴案上一放……

“把你的臭腳拿開!”此舉果然引來茶總管的蹙眉。此時紗帳飄香,窗外樹陰涼涼,她彈琴舒懷,本是優雅之事,卻不料她一雙腳架在琴邊,不是刹風景是什麼。

“隻有你說我的腳臭。”她就是不拿,奈她何。

“酈、虛、語!”

對於親近之人,若連名帶姓出籠,通常表示叫人的那人心情有恙。酈虛語又怎是一個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她歎口氣,很識時務地將雙足放下,拿起一本公案翻看,扮無事。

曲指一勾,弦震一聲,不成曲的單音倏然響起,餘音緲緲,不絕於耳。茶總管調整心情,斂眉輕息,五指突然快速彈動,琴音流瀉而出,仿佛無形的溪水,霎時充滿廳內。此曲初時急湍,漸漸,曲聲緩下,柔婉悠遠,令人腦中無端閃過一座座水榭樓台,一片片蓮池荷波,勾得人心尖癢癢的……癢癢的……

聽這種曲子,實在不適合看公案。酈虛語將書往臉上一蓋,從軟榻直接滑到地上,屏開一切思緒,什麼也不想。

悠悠嫋嫋的琴音倏地一刹——

餘音回味。

不知過了多久,待腦中琴音消失後,書下傳來一聲悶語:“這是……什麼曲子?”

“《阿濫堆》。”

“何意?”

“阿濫堆本是鳥名,又叫做告天鳥,因為鳴聲連綿不斷,如述如語,至為動人,所以唐玄宗借鳥鳴為曲,是為《阿濫堆》。”

說了半天,這意思不就是——“茶總管,這不是新曲子?”

“是呀,我修改過。”茶總管臉不紅氣不喘,“而且,詞是我尊新填的。”

書下沉默了片刻,酈虛語繼續悶悶地問:“我沒聽你唱。”

“我沒唱,你當然沒聽到。”茶總管傾顏一笑,“這清曲聽起來,是不是別有滋味?”

雖是問話,卻並不等待回答。有時候,曲子並不需要詞,詞,不過是人為的舒懷而已。

勾起琴弦,樂音再起,輕輕的吟唱隨著幽曲飄上天空,搖意浮生——

“重屏會棋莫相邀,蓮花浮生醉中搖……拜花花合羞,望水謝台樓……百囀清心骨,獨鳴縱橫心……誣春為秋,改白為黑,千重顏粲,東君寂寞……”

一曲《阿濫堆》,不在擾誌,意在、勾情。

曲落,兩人無語,隻聞窗外風聲,林間鳥鳴。

濃雲下的陽光並不耀眼,簷角的螭獸獠牙上懸著一棵欲墜未墜的雨珠,珠麵玲瓏,輕輕顫抖著,不知是被微風驚擾,抑或被琴音撩動。

“虛語……”茶總管五指壓在弦上,語似喟歎,“有時候,我很羨慕你……”

“哦?”酈虛語頭一動,公案滑落。她盯著橫梁,奇問:“羨慕我什麼?”

“當然是羨慕你有我沒有的東西。”茶總管收回手,向她身邊靠了靠,“他總是看著你,他時時想著你,他的心繞著你轉,你不必擔心他哪天不見了,也不怕他哪天……變了心思。”

酈虛語淡淡一笑,“心思哪天都會變。”

茶總管無言,頭低下來,俯看她的臉,瞧了半晌,突地伸手刮她的臉,“虛語,你的心……真狠。”

“你現在摸的是我的臉。”

“……虛語,如果哪天他變了心思,你會如何?”她們都未說“他”的名字,但她們心知此時話中的“他”是誰。

“他現在的心思我都不知道,變了以後更不知道。”

這話引來茶總管的疑惑,若有所思地瞥去一眼,“你覺得他沒將你放在心上?”

酈虛語神色不動。

“虛語,江湖上血腥之事見多了,勾心鬥角,變故無常,兩肋插刀的雖有,背後一刀的也多,你我都知。隻是……”茶總管惆悵一歎,低了聲音,“嫣說得對,身為男人,要低頭……很難……你可曾見他在旁人麵前低過頭?可曾有其他女子踩在他頭上?”

有時,生死容易,低頭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