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臨安人初至(1 / 3)

春去秋來,轉眼幾度寒暑,飄搖的山河初定,南北對峙,而南宋都城臨安已是一片繁榮安寧。

初春時節,天氣還帶著些許涼意,但街市上叫賣的貨郎挑著扁擔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耍武的賣藝者虎虎生風,卻讓這春寒料峭的早晨多了絲溫暖。

一駕馬車踢踢踏踏地走在街上,早春和煦的陽光灑在車頂,卻驅不散它帶著的寒意。馬車走到一處,卻被層層疊疊聚攏的人群所阻,駕車的是個中年大叔,他身材高大,略拔高了身形,待看清是一個說書人,也來了興致,停車細聽。隻聽那說書人合上折扇,清了清嗓子,朗聲吟唱,車夫不禁也挺直了脊背,滿麵激動與驕傲。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正是當朝嶽元帥的大作《滿江紅》,去年嶽元帥一場勝仗打的金兵敗退數百裏,金人扶持的偽齊政權也因此土崩瓦解,可謂是大快人心,也鼓舞了南宋兵將的士氣。嶽元帥班師回朝,官家不僅親自出城迎接,還特留嶽元帥在京修養些時日,以示表彰,嶽元帥麾下將帥也封賞不斷。

說書人吟誦完,圍觀的百姓一陣叫好,齊誇嶽家軍英勇無敵。車夫聽著讚頌,不禁朗聲大笑,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卻未發覺身後的簾子不知何時挑起,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清秀嬌嫩的麵龐露了出來,她微揚著頭,似想看看熱鬧,可她個子嬌小,什麼也看不到,可聽到滿街都在頌揚嶽家軍的功績,心裏一陣陣的歡喜,不禁問道:“大叔,京城裏的人都很崇拜嶽家軍嗎?”

車夫笑著接口,“那是自然,若無嶽家軍,怎可保我大宋社稷江山,若無嶽家軍,臨安城中又如何能像如今這般熱鬧繁華!大宋的百姓之所以能安居樂業,自全賴嶽家軍,怎能不崇拜敬仰呢?”

小姑娘歪了歪頭,似是不能全然理解,她白的幾近透明的臉頰因著早上的寒風微微有些泛紅,嘴唇也一片青紫,似是有宿疾纏身。說書人收了賞錢離場,圍觀的百姓也散了,微微起了風,小姑娘受不住地咳嗽起來。車夫才猛然驚覺,急忙放下簾子,急道:“小妹啊,你這身子骨不好,萬萬吹不得風的。途中病倒了一次,已耽誤了不少行程,張將軍都恨不得飛馬趕來接你了。好不容易身子見好了,你若再病,我可再無顏麵見張將軍了!”

小妹縮在車壁,一手撫著胸前順氣,好不容易止了咳,啞著嗓子笑道:“我的身子,大哥最清楚不過。每到開春變天時總要咳一咳的,能順利來到臨安,已經多虧大叔照拂了,我與大哥感激都來不及了,怎會怪罪大叔,大叔多慮了。”

車夫緩了緩臉色,想著小妹蒼白柔弱的樣子,又想著她乖巧體貼的個性,心中一歎,隨即朗聲道:“小妹且放寬心,這次張將軍特地接你來京城,就是為了治你的病。你是不知道,趙大夫的醫術堪比再世華佗了,真真是妙手回春。沙場上多少幾近喪命的將士都是他給救回來了,所以啊,你這病更不在話下了,指不定幾副藥下去,你這病就好了。”

小妹壓著咳意笑了笑,蒼白的臉因想到大哥關切的眼神而紅暈了起來,她點點頭,柔聲道:“大叔說的是,我的病鐵定能治好的。”

車夫再不敢耽誤,趁著人散了,趕忙驅馬向前。小妹靠著車壁,因著顛簸又想咳嗽,但怕惹車夫擔心,強自壓抑,可車內憋悶之氣,讓她更加難受,她急急打了窗簾,新鮮空氣迎麵撲來,她呼吸順暢了許多,剛要放下簾子,卻瞄見遠處高聳的碧山下連綿起伏的華宇宮殿,雖少了宏偉氣勢,卻多了江南山水間的秀致靈氣,她看得有些出神,竟脫口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車夫聞聲回頭,見她又露出頭來,趕忙催著她回去,可小妹竟恍若未聞,隻愣愣地望著遠處的瓊樓玉宇,車夫想著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麵,看到這樣華麗的樓宇自然好奇,道:“那便是官家所住的皇宮啊!”

小妹遙望著在陽光中屹立的秀麗宮殿,悠悠地問:“那皇子也住在那裏?”

大叔好笑地看著小妹,一直覺得她是個聰慧伶俐的丫頭,卻沒成想也有這般冒傻氣的時候,想來姑娘家都有懷春夢啊!不想敲碎姑娘家的玲瓏心,他隻道:“那是自然。不過,當今聖上的情況有些特殊,住在這宮中的不是皇子,而是兩位小公爺,他們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並非當今聖上的親子。”大叔長歎一聲,同為男子,他是極同情官家的,好好一個兒子夭折了,這十幾年來東奔西跑,雖是**佳麗無數,卻再無生養。思及此,他又是一歎。

小妹雙眸一亮,充滿了好奇,又問:“那官家的兒子住哪兒呢?”

大叔苦笑連連,想是窮鄉僻壤又是個姑娘家,因而不知道時局吧。仍耐心地答:“官家曾有過一位皇子,還一度立為皇太子,可惜三歲時夭折了。此後官家再無所出,大臣們勸諫國不能無儲君,可太宗皇帝的子孫在靖康之變時被金人擄往北國,隻有太祖子孫零星得散步在各州縣,官家下旨將十歲以下的‘伯’字輩的孩子中選出賢能者送入宮中,如今這兩位便是官家親自選出的,以待來日繼承大統。”

小妹茫然地點點頭,貌似聽懂了,眼珠一轉,又問:“那官家更喜歡他們哪個呢?”

這個問題把大叔問倒了,他怔在那兒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道:“官家既然將他們一同留在宮裏,自是不會厚此薄彼的,該是兩個都喜歡的。”

小妹“哦”了一聲,又望了望那皇宮,寒風吹得她打了個寒戰,便縮回車裏坐好。大叔這才鬆了口氣,他一個武人,平時哪裏會關注這宮裏哪個娘娘皇子得寵失寵的,可剛才小妹那一通問,倒讓他想起臨行前嶽元帥跟幕僚們談到了一位小公爺,好像是建國公——

馬車拐出擁擠熱鬧的街道,進了府宅林立的小巷,不多時,一個小院漸行漸近,門口似是站了幾個男子,一個男子看到馬車歡呼了一聲,轉身跑進了院子,其他幾個則紛紛跑了過來,當先一個少年拉了韁繩,揚頭笑道:“顧大叔,你可是回來了,一路上可還順利?”少年的聲音清亮剛正,他一笑,明媚的陽光似乎都失去了顏色。

大叔看到少年,眉梢眼底都是歡喜,笑答:“順利順利!老顧我今天麵子大啊,連贏官人都來接我了!”

其他幾個也都是年歲不大的少年,看著眉開眼笑的老顧,一個少年沒忍住,叫道:“贏官人接的可不是你,是車裏嬌滴滴的姑娘!”其他少年也哄笑起來,老顧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喚作贏官人的少年似也紅了臉,眉梢一揚,幾個少年還笑鬧著,隻覺得眼前一花,各個屁股上挨了一下,一個個翻倒在地,鬼哭狼嚎。

車外那一聲打趣,讓車內的小妹有些難堪,可隨即一聲聲慘呼讓她不由自主地撩開車簾,正對上一雙洋溢著飛揚神采的眼睛,那樣自信與快樂。她一愣,隻覺得那雙眼睛彎了下來,配著唇邊的笑意,當真是比天上的太陽還要溫暖。

“小妹,”熟悉的呼喚,讓她別開了眼,她向外探了探身子,隻見院門口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端立在那兒,一個箭步就已衝到了車前,穩了穩身形、眨了眨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小妹經他這一看,沒來由地鼻子泛酸,眼淚便在眼眶裏打轉,憋在心裏許久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隻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大哥”。

男子渾身一震,眼眶泛紅,不由得伸出雙手,下一刻小妹撲進了那熟悉溫暖的懷抱,多年的分別隻為這一刻的團聚。男子心情激動,顫抖著摟著妹妹,幾年不見,他的小妹竟已長得這麼大了。他輕柔地撫摸著她頭頂的頭發,想著小時她常常仰著頭求他給她梳辮子,他就覺得恍如昨日。

“大哥,我好想你。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小妹窩在大哥懷裏悶悶地說,大哥驀地將小妹緊緊摟在懷裏,堅定地說:“好,再不分開。”

小妹微微抬頭,展顏一笑,大哥也是一笑,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貼著她的耳朵悄聲道:“涘兒還是那麼愛哭,還是那個鼻涕蟲。”涘兒抬頭瞪了他一眼,卻見他笑得格外高興,悄聲又補了句“真好。”涘兒聞言眼眶又是一熱,這次卻沒再落淚,而是柔柔一笑,隨著他的手跳下了馬車。

涘兒站定,扭頭一看,大哥的身影愈加高大挺拔,從軍多年讓他身上散發著威武強硬的氣息。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長高了許多,可站在大哥身邊,自己顯得格外渺小,她皺了皺眉,暗地用手比了比,自己還不及大哥的胸口,不禁又皺了皺鼻子。

大哥卻全然沒注意她的舉動,向顧大叔道了謝,便牽著她的手走向那群站得直挺挺的少年,涘兒一抬頭就看到方才那個陽光少年正樂嗬嗬地看著她,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抬手在腦袋上一比劃,涘兒的臉一下子紅了,方才的幼稚舉動竟全讓他看見了。

大哥指著那少年笑道:“小妹,這是嶽元帥的長公子,人稱贏官人,你叫他一聲嶽大哥便是。”

少年爽朗一笑,“我叫嶽雲,大哥平時喜歡叫我的字,應祥。我家兄弟太多,你若是願意,叫我雲大哥也是可以的。”

涘兒還記著他剛才的取笑,一時不願開口叫他,可大哥還在一旁等著,她隻得裝作害羞地低頭咬著舌頭,叫道:“雲大哥。”

可在別人聽來她這雲大哥叫的像“暈”大哥,嶽雲一愣,隨即失笑,笑得眉眼彎彎,卻全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連聲叫“好”。

大哥以為涘兒口音難辨,看嶽雲也不在意,就拉著涘兒跟其他幾個少年介紹,他們全是嶽家軍的子弟兵,因為相熟,聽說涘兒要來,便都跑來湊熱鬧。一行人說說笑笑地進了院子,院子不大,正屋廂房齊備,院子左側一棵衝天的大樹昭示著院子年代的久遠,而花圃裏的草已泛了綠意,顯得春意盎然。

涘兒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她以後要住的新家,心裏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她抬頭笑看著大哥,大哥也低頭看著她,見她笑自己也笑了起來。

“張大哥,”一聲嬌喚,涘兒心頭一跳,轉過頭看向堂屋,隻見一個嬌俏的女子站在簷下,眉眼含笑地望著他們,素淨的衣裙更襯著她幽雅婉約,宛若一枝青蓮。涘兒看得癡了,不由得心裏讚歎臨安的女子確不是她們小地方的女子可比,隻是往那一站便自有一股風姿,掩都掩不住。還沒等她歎完,身後幾個少年已低聲嘰咕起來,涘兒聽了一耳朵,便已明白,略帶幾分取笑和不滿抬頭瞪著大哥,湊近了低聲道:“怪不得大哥急急把我接過來,原來是讓我見嫂嫂的。”

大哥的臉騰地一下竟泛了紅,原是曬得黝黑的臉皮也泛著紅光。他幾分不好意思地拉了涘兒的衣袖,道:“你莫亂說辱了楊姑娘的清譽。是大哥要為你置辦一些女兒家的東西,又怕自己想得不周全,因而才找楊姑娘幫忙。”

那楊姑娘笑著點點頭,輕移蓮步走了過來,縱是走路也如跳舞一般輕揚。“張妹妹,聽張大哥說你今年十一,我虛長你幾歲,便擔了這姐姐的虛名了。張大哥總怕你來了之後少了東西不方便,想著我同是女孩子心細,便讓我過來看著還缺什麼,這還張羅著,你就到了。”

涘兒一雙大眼眨了眨,隻覺得眼前的女子雖婉約,性子卻直爽幹練,屈身給她行了一禮,柔柔地喚了一聲“楊姐姐”。楊姑娘笑著牽了她的手,說要帶她看看她的屋子,就往廂房走,涘兒也不拒絕,跟著她進了屋。窗明幾淨,淡粉的床帳,素蘭的被子,小巧精致的妝台,古樸簡單的衣櫥,一切都極合她的心意,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坐下,輕撫著床褥,想著這以後就是她的家了。

“這屋子都是張大哥一個人布置的,她說你喜歡素淨的顏色,便選了這煙籠紗做床帳,又說你喜歡家鄉的溪水,便選了藍色的被單。其實我是一點忙也沒幫上,是張大哥生怕委屈了你。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會做家事、這麼心疼妹妹的大哥。張妹妹,我真是有些羨慕你了。”楊姑娘笑看著屋裏的一切,望著一臉安靜寧和的涘兒,情不自禁地說道。

涘兒怎能體會不到大哥的用心,他們自小一起長大,自母親去世後更是相依為命,都視彼此為最親近的人,若不是大哥誌在報國、投入行伍,他們是怎樣也不會分開的。心酸混合著感動讓她抽了抽鼻子,咽下眼淚,起身笑著走過去,握住楊姑娘的手,笑說:“還是要多謝楊姐姐的。”

楊姑娘看著她柔柔的笑容,握著她細軟的小手,皮膚白皙的似乎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清亮的眼眸雖精神,卻難掩病倦。想到張大哥平日裏緊鎖的眉頭,全是為了她的病。不由得心疼,歎道:“妹妹未來前,張大哥便一直憂心你的身子,來了臨安自然能把病治好的。”

涘兒點點頭,忽然抬眸問道:“我小名叫涘兒,大哥平素喜歡叫我小妹,還未問姐姐的閨名,知曉了姐姐的閨名,你我以後便是姐妹了。”

楊姑娘笑意深了幾許,道:“我小字甜婉,你若喜歡叫我婉姐姐就是了。”

涘兒當即甜甜地叫了一聲“婉姐姐”,楊甜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又說了些話,隻聽嶽雲在外叫喚:“楊姑娘,小妹,你們的悄悄話留待以後再說,大哥可是親手做了很多好菜,你們再不出來可是要被那群餓狼搶得什麼都不剩了。”

涘兒已經許久未嚐到大哥的手藝,一時間食指大動,楊甜婉應了一聲,一邊拉著她往外走,一邊說:“待小妹歇息幾日,我便帶著你遊一遊這臨安城,名勝古跡之多,便是遊西湖一日都遊不完。”涘兒點頭應了,一出門,便看見嶽雲抱著臂笑看著他們,一看到他坦蕩蕩的笑,涘兒竟有些不好意思剛才叫他“暈大哥”了。

嶽雲卻不計較,直呼她們快去,否則即便是以大哥的威嚴也壓不住那群餓狼搶食的陣勢。涘兒聽著就想笑,剛走進飯堂,一股飯菜香氣撲麵而來,她滿足的聞了聞,突然就覺得餓了,一雙眼睛更是亮了亮。她一抬頭,正對上大哥寵溺的眼神,她咧著嘴笑開了。